第三部
七十三

「看起來是一個——可圈可點的收藏。像個寶庫,」我道。
然後我看見最大的那具石棺,一座比其餘更有王者氣派的巨墓,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龐大,架構宏偉。側面用拉丁字母雕著一個字:卓九勒。我強自違反自己的意願,舉起蠟燭往裡面看。他高大的身軀躺在那兒,毫不動彈。我第一次看清楚他閉著眼睛的殘忍臉孔,雖然內心充滿反感,我仍目光不瞬的站在那裡,把他看個清楚。他的眉頭鎖得很緊,彷彿正在做一個不愉快的夢,眼睛睜開直視,使他看來與其說是在睡覺,反而更像個死人,他的皮膚蠟黃,又長又黑的睫毛文風不動,他修長而可說是很英俊的五官有點透明。濃密的黑色長髮散落肩頭,填滿了石棺上半截。最讓我心驚膽戰的是他臉頰和嘴唇的色澤特別紅潤,他的氣色和精神都比方才在火爐前面飽滿。他暫時饒過我,沒錯,但他還是趁著黑夜到外面某處饜足了自己。他嘴角那一小滴來自於我的血已經不見了;現在他的嘴唇在黑色的八字鬍底下顯得鮮紅而豐潤。他看起來那麼的散發一種人工化的生命與健康,當我看到他根本沒在呼吸時,全身的血都涼了——他的胸膛完全看不出一丁點起伏。另一點很奇怪的是,他換了一套不同的衣服,這套跟我看過的那套一樣豪華精緻,暗紅色的長袍和靴子,紫色絲絨披風。披風在肩膀處有點磨損,帽子是褐色的皮革質料。衣領上鑲滿了珠寶。
他穿著那身我在石棺裡看到的紅色與紫色絲絨的華服,顯得比我前一晚記憶中更高大、健壯。我無言等待,不知他是否會立刻攻擊我——他還記得我企圖取走他的匕首嗎?但他只微微點一下頭,像是打招呼。「我看到你已經開始工作了。你一定有問題要問我。我們先吃個早餐,然後再來談我的收藏。」我在大廳的暗影中看到他臉上掠過一點閃光,或許只是眼神一閃。他以那種不似人類,卻威風凜凜的步伐,帶頭走回我們的爐火旁,我在那裡再次看到熱食和飲料,還有熱騰騰的茶,使我凍得僵硬的四肢覺得舒服一點。卓九勒坐在那兒,注視著無煙的火,他的頭豎立在寬闊的肩膀上。我並不想那麼做,但我不由得想起他的屍體被砍掉頭顱的往事——關於這一點,所有他死亡的記述都完全一致。他現在又怎麼得回他的頭了呢,或這只是幻象?他華麗的長袍有直達下巴的立領,他黑色的鬈髮圍繞著下巴,披在肩上。
卓九勒顯然在等我發出驚呼,我沒有讓他失望。「是這樣的,我密切注意當代優秀的研究著作——可說做到所謂『零時差』的程度。如果某件已出版的作品拿不到,或我等不及想看,我就自己印。這兒還有一件東西,你應該也會感興趣。」他指著印刷機後面的一張桌子。那兒有一整排的木刻版。其中最大的一件是豎著放,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它,正是我們書裡的那條龍——我和保羅的書!圖案當然是顛倒的。我好不容易克制自己,沒有大聲驚呼。「你覺得意外,」卓九勒把燭光湊近那條龍說。我對它的線條真的太熟悉了,那塊版就跟我親手雕刻出來的無異。「我想你對這圖像很熟悉。」
他看著我,露出既驚訝又好笑的表情,可怕的臉變得有點扭曲。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獠牙,萎縮的牙齦,使他笑起來活像一隻老狗。那幕景象一現即逝——不,他的嘴很正常,除了黑色的八字鬍底下沾到我的——或別人的——一滴血。「是的,」他道,有一會兒,我真擔心會被迫聽他縱聲大笑。「我了解現代歷史。它是我的生活重心,我最喜愛的工作。」
我盡可能小心的移動四肢,雖然全身無力,我還是設法轉動頭部,把頭抬起來。我的視線被不到四吋外的一堵牆擋住,但我看到的微弱光線來自它的上方。我嘆口氣,也聽到自己的嘆息;這讓我知道,我的聽力也還在,只不過我所處的地方寂靜到我以為自己耳朵聾了。我加倍努力聆聽,卻什麼也沒有聽見。我小心的抬起身體,換成坐姿。這一動作讓我渾身上下疼痛不堪,更覺虛弱,而且我的頭劇烈的抽痛。採取坐姿,讓我的觸覺恢復了些,我發現自己躺在石頭上,兩旁的矮牆讓我可以把身體撐起來。我腦袋裡迴盪著一種可怕的蜂鳴聲,這聲音彷彿充滿我周圍所有的空間。這地方很暗,我說過,光線寂靜的向著角落裡漸次減弱。我用手到處觸摸。我竟然坐在一具石棺裡面。
把研究筆記和記錄我個人經驗的信件交給保羅,我的心情實在很痛苦,倒不是因為我還想保留這些資料——他把他那本書拿給我看時,我所有繼續研究的慾望都消失了。我只是對於必須把如此恐怖的知識交到他手中,感到深刻的遺憾,雖然我確信他了解得愈多,就愈有能力保護自己。我唯有希望,如果接下來受到任何懲罰,受苦的會是我,而不是年輕樂觀、腳步輕快、聰明才智尚待磨練的保羅。保羅頂多二十七歲吧;我已經活了好幾十年,享受過很多我不應得的快樂。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我接下來的想法很實際。即使我想保護自己,也不是馬上就辦得到,我只有自己對理性的信念。我保留了我的筆記,卻沒有任何對抗邪惡的傳統工具——沒有十字架或銀子彈,也沒有成串的大蒜。我從不依賴這些東西,即使在研究最投入的那段時間,但我剛剛才建議保羅只利用他自己智慧上的資源,現在卻已經開始後悔了。
忽然我覺得好餓,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左右開弓就瘋狂大吃起來,不過我還是使用了桌上擺著的金屬叉子和骨刀,先把烤雞切開吃掉,然後吃了一些肉色較深的野味。那兒有裝在陶碗裡的馬鈴薯和麥片粥、一種硬麵包、一種滿是蔬菜的熱湯。我狼吞虎嚥,雖然我盡量吃慢一點,免得腸胃抽筋。我手邊的銀杯盛的是一種濃烈的紅酒,不是鮮血,我把它全都喝了下去。我進食的時候,卓九勒毫無動靜,雖然我忍不住每隔幾秒鐘就偷看他一眼。吃完以後,我有好一會兒都覺得心滿意足,雖死無憾。我想道,難怪死刑犯行刑前會有一頓最後的晚餐。這是我在石棺裡醒來以後,第一次清晰的思考。我把吃空的盤子一一蓋好,盡可能不發出聲音,然後坐回椅子上,等候著。
最後,我情知所有詭計都不可能成功,決定採取新的行動方針。首先,我要讓自己睡上片刻,趁現在充其量不過是中午,這樣我就能搶先在卓九勒醒來前很久就醒來,他醒來後就不至於發現我在睡覺。這麼做花了我一、兩個小時,我猜——我一定要在這片真空裡找到估計或測量時間的方法——我把外套墊在頭下,躺在火爐前面。隨便什麼都不能說服我回到那具石棺裡,但爐邊的石塊帶給我酸痛四肢暖意,讓我稍覺舒服一點。
我再也無法確定日期是否正確;我開始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天,或我已經做了好幾個星期的夢,或我被綁架是一個月之前的事。總之,這是我的第三筆記綠。我花了一整天察看圖書館,不是為了執行卓九勒要我為他編目的任務,而是盡可能從中學習可能對任何人有益的東西——但這是沒有希望的。我就記綠我今天的發現,拿破崙當上皇帝的第一年,就派人刺殺他手下兩名將領,這樣的死亡記事,我不曾在別處看到過。我也閱讀了拜占庭歷史學家安娜.康尼納的短篇作品,題目叫〈皇帝授意之酷刑對人民有益〉——如果我對希臘文的理解沒出錯的話。我在鍊金術區找到一本有精采插圖的猶太教秘典,可能來自波斯。在談論異端邪說的架上,我遇到一位拜占庭的聖約翰,但他的經文從一開始就有點不對勁——它談的是黑暗,而不是光明。我以後要再仔細閱讀這本書。我還找到一本一五二一年出版——書上有日期——的英文書,書名叫《懼怕的哲學》,是一本關於喀爾巴阡山的著作,我曾經看到別的書提起它,但我一直以為它的文本已經失傳了。
我再次坐在爐邊,等失去的精力恢復。我注意到火勢永遠不會減弱,我把手伸到火焰上方,雖然它燃燒真正的木柴,也會發出明顯可覺、令人舒適的溫暖,但我第一次發現它不會冒煙;它整晚都這麼燒著嗎?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臉,警告自己,我需要每一分清醒的神智。事實上——就在這一刻我下了個決心——我必須努力維繫自己心智與道德的完整,直到最後一刻,就是我最重要的任務。這是我碩果僅存,最後的支撐。
我慢慢轉動我的頭,四下張望,努力看清周遭的環境,終於我看到亮光的來源。黑暗中的很遠處,有種紅色的火光——到底有多遠,我實在無法分辨——介於我跟那火光中間,有好些陰森、巨大的形體。我用手觸摸我的石頭居所周圍。石棺好像很接近地面,或石板鋪的地板,我整個摸了一圈,確定我可以爬進暗影裡,不虞從高處墜落。踩到和-圖-書地面非常費力,我的腿抖得很厲害,以至於一爬出石棺,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面上。這時我的視線也比較清楚了。我雙手伸在前面,慢慢向發出柔和紅光的地方前進,途中我碰到一個似乎是另一具石棺的東西,我發現裡面是空的,還有一件木製家具。我撞上木頭時,聽見有什麼東西墜落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我看不見那是什麼。
最後他囑咐我再回到爐邊坐下,我發現有更多熱氣騰騰的茶等在我肘邊。我們都在椅子上就坐後,他轉向我。「不久我也要去用些點心,」他柔聲道。「但首先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我的手情不自禁開始顫抖。截至目前為止,我一直儘量避免在他面前開口,以免惹他發怒。「你來此享受我的款待,我也算盡力而為,你從中可以知道,我對你的才幹有無比的信心。你以後會獲得只有少數生物可以享有的永恆生命。你可以任意使用這個在全世界同類收藏中首屈一指的圖書館。這些隨你取用的珍本圖書,很多在任何其他地方真的都看不到了。這一切都屬於你,」他在椅子上挪了一下位置,好像他巨大的不死之軀長時間保持靜止不動很困難似的。「再說,你這個人有舉世無雙的想像力,思想精確,高瞻遠矚。在研究方法、綜合資料、運用想像力等方面,我有很多要向你學習之處。因為你有這些長處,還有你經年累月的學術涵養,所以我把你帶到這裡來,進入我的藏寶庫。」
我寫下這些,沒有特定的對象,我也不期望有人找到它,但在我看來,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不設法將我所知之事記錄下來,是一種罪惡,只有上帝知道,我還能維持這種狀態多久。
再度假裝自己在作夢,暫時對我有點幫助。「你打算把圖書館搬到哪裡?」而且連我一起搬去?我很想補充一句。
我看到火旁有一張桌子,擺滿了加蓋的盤子。現在我可以聞到食物——美味、真實的人類的食物——香味使我越發頭暈。卓九勒悄無聲息走到桌子前面,從一個容器裡倒出一杯紅色的液體,我一時之間以為那是血液。「來吧,」他把聲音放得更溫柔說。他離開餐桌,坐回他的椅子上,好像他認為,如果他站在一段距離外,我會更願意接近那兒。我遲疑的走向餐桌前那把空椅子,我的腿抖個不停,一部份出於虛弱,一部份出於害怕。我坐在深色的椅墊上,有種崩潰的感覺。我看著那些盤子,想道,為什麼這種隨時會送命的時刻,我還會想吃東西?這是一個只有我的身體能理解的謎團。卓九勒盯著爐火看;我可以看到他悍猛的側面,長長的鼻子和堅定的下巴,黑色的鬈髮披在肩上。他沉思的把雙手疊合在一起,斗篷和繡花的衣袖不再擋住視線,露出綠色絲絨的袖口,靠我比較近的那隻手背上,橫過一條粗大的疤痕。他的態度安靜而深沉;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在作夢而非遭受脅迫,於是我鼓起勇氣,掀開幾個盤子上的蓋子。
「哦,過去。」火光中,他又把手指交叉疊在一起。「過去很有用,但只因為它能教我們更了解現在。現在是最豐富的。但我很喜歡過去。來吧。何不現在就讓你看看,既然你吃飽了,也睡足了?」他再次站起身,他的動作彷彿不靠身體四肢,而是受另一種力量支配,我立刻跟他一起站起來,生怕這是一個詭計,他可能當場撲到我身上。但他慢馒轉過身,從座椅旁邊的燭台上,取了一根蠟燭,高高舉起。「你也帶個火,」他道,便離開火爐,往大房間的黑暗裡走去。我拿了第二支蠟燭,跟在他後面,盡量跟他奇怪的服裝和令人心裡發毛的動作保持距離。我希望他不至於把我帶回我的石棺去。
我在石棺中醒來,四周一片黑暗,我以為又回到了第一天,我第一次在那裡醒來的情境,直到我發現自己根本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很衰弱,這次比上次衰弱得多,我脖子上的傷口在流血,傳來陣陣劇痛。我失了血,但沒有多到使我完全喪失行動能力的地步。過了一會兒,我設法移動,渾身顫抖的爬出我的監獄。我憶起失去知覺的那一刻。藉著剩下的燭光,我看見卓九勒再次熟睡在他的大墳墓裡。他的眼睛圓睜像玻璃,他的嘴唇紅豔,他的手緊握著匕首——我的肉體與靈魂都懷著最深的恐懼,我轉身去蹲在火旁,盡量把我在那兒找到的食物吃掉。
我瞪著他。「你——你了解現代歷史嗎?」
我太疲倦,受傷太重,無法像我本來做得到(或應該做到)的那樣研讀這些作品,但一看到特殊的新資料,我都會以一種與我目前這種全然無助狀態不成比例的熱誠,把它挑出來。現在我必須去睡了,趁卓九勒睡眠的時候睡一會兒,這樣我才能在面對下一次磨難前多少休息一下,不論會發生什麼事。
他站在那裡微笑,充滿威脅。「那你還是要違反自己的意願為我工作,」他道。我眼前一陣發黑,我在心裡緊緊把持自己的一點——什麼呢?我的皮膚開始刺痛,眼前金星亂閃,出現在晦暗的牆壁上。他踏上前一步,我看到他卸除了面具的臉,那副景象恐怖到我現在完全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我嘗試過。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失去了知覺。
我站在那兒凝視他,直到這幕景象讓我頭暈,然後我退後一步,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绪。這一天才剛開始,時間還很早——日落之前我有很多個小時。我要先找到脫逃的方法,然後再找一個趁這怪物沉睡時殺死他的方法,這樣不論我能否成功消滅他,都可以立刻逃跑。我牢牢握緊蠟燭。然而我在那個石砌的大房間裡,整整找了兩小時,都沒找到任何出口。在房間一端,跟火爐相對的那頭,有一扇極大的木門,裝了個鐵鎖,我又推又拉跟它奮鬥了半天,直到渾身疼痛,疲憊不堪。這扇門卻連條縫都不開;事實上,我相信它已經很多年沒開過!說不定好幾百年。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出口——沒有別的門户、甬道、鬆動的石塊,或任何可稱之為開口的東西。窗户當然是沒有的,我也很確定我們在地下很深的地方。牆上僅有一個凹龕,就是放那三具石棺的地方,那兒的石頭也一樣無法移動。一邊看著卓九勒大眼圓睜靜止的臉,一邊在牆上摸索,對我是場折磨;雖然那雙眼睛動也不同,我還是覺得它們擁有監視與詛咒的神秘法力。
「哦,我們在哪兒,」卓九勒重複道。「哪兒都一樣,我想。我們不在瓦拉基亞,那地方仍然被蠢蛋統治。」
卓九勒走到一座大書架前面,停下腳步,疼惜的用手搭著書架說:「我特別重視這一架書,相信你也一樣。這裡都是我的傳記。」那兒的每本書都或多或少跟他的一生沾上點邊。有拜占庭與鄂圖曼歷史學家的作品——一部分是罕見的原始寫本——以及許多年來的各種重印版本。中世紀在德國、俄國、匈牙利、君士坦丁堡出版的小冊子,全都條陳他犯下的罪行。我做了多年研究,但其中很多內容卻是聞所未聞,我起了不合遲輯的強烈好奇心,直到我想起,現在我已沒有完成研究的動機了。另外還有許多十七世紀以來的民間故事集,涵蓋各式各樣的吸血鬼傳奇——他毫不避諱把這些書跟他自己的傳記擺在一起,讓我覺得怪異而恐怖。他的大手輕撫布蘭姆.史托克那本小說的一個早期版本,微微一笑,但沒說什麼,然後步履無聲的向另一塊區域走去。
他帶路,朝我們還沒有接近過的一面牆走去,我在那兒看到一台古老的印刷機,就像中世紀晚期的插圖裡會看到的那種——用黑色金屬和深色木頭做的一個笨重的裝置,頂端有極大的螺絲。因沾滿油墨而更加光亮的黑曜石滾筒,映著我們手中的燭光,像一面惡魔的鏡子。有一張厚紙鋪在印刷機的檯面上。我湊近一看,它已經印刷了一部份,是一頁被拋棄的英文作品。標題是〈油壺之鬼:從希臘悲劇到現代悲劇裡的吸血鬼〉。作者名字是「巴特羅繆.羅熙」。
第三天
「啊,」他似乎覺得很有趣。「我有機會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文字。你知道我做過他們的人質。」
「我沒有追蹤你,」我冒險指出。「是你把我帶來的。」
……天
話畢他就站起身,在桌上挑了一本書,然後坐回椅子裡看書。我不敢不跟著他做,就拿了手頭最近的一本書。結果那是馬基維利《君王論》的一個早期的版本,附有連續好多篇我從未見過也未曾聽過的道德論證。以我當時的心理狀態,完全讀不懂,只能呆瞪著書上的字體,隨便翻個幾頁。卓九勒似乎深深沉浸在他的書裡。我偷眼看他,心裡不由得好奇,經過充滿戰爭與行動的一生,他如何適應這種晝伏夜行的地底生活,這種學者的生活方式。
「哦——」紅寶石的嘴唇再度一抿,長長的八字鬍輕輕抖動。「要不是你自己想來,你就不會在這裡。所有其他人都不曾在有生之年,兩次忤逆我的警告。是你自己把自己帶來的。」
「到一個很古老的地方,比這兒更老,我在那兒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和*圖*書一個偏遠的地方,但距離上更接近現代化大都會,我可以輕易來去。我們把圖書館安頓在那兒,然後你可以將它大幅擴充。」他信任的看著我,那種表情在人類臉上,或可解釋為寵愛。然後他以那種充滿活力的怪異動作站起身。「我們一個晚上談這麼多夠了——我看你也累了。我們來利用這幾個小時讀點書,我通常都這麼做,然後我要出去。早晨來臨時,你必須拿起放在印刷機附近的紙和筆,開始編目的工作。我的書都已經分類整理過,不是照世紀或年份排列。你看了就知道。那兒也有打字機,是我替你準備的。你可能希望用拉丁文編目,這方面我讓你全權決定。還有,當然,你現在自由了,隨時可以閱讀任何你想讀的書。」
第二天
「這一區你應該也會感興趣,」他道。「這都是與你的世紀有關的歷史作品。那是個很好的世紀——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它其餘的部分。在我的時代,當政者要除掉惹麻煩的壞份子,一次只能對付一個。你們做這種事的效率好太多了。舉例說好了,打破君士坦丁堡城牆那尊可恨的大砲,跟你後來選擇定居的國家前幾年扔在日本的神聖烈焰相較,真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他微微向我一點頭,威儀堂堂的表示恭賀之意。「這些書你應該大部分都讀過了,教授,但或許你可以用全新的角度再瀏覽一遍。」
他帶領我從一區走到另一區,指出有特色的珍藏品,於是我知道我對他分類模式的假設沒有錯。他有滿滿一大櫃子嚴刑拷打的行刑手冊,其中有幾本可以上溯到古代。這些書從中世紀英國的監獄,到宗教審判的刑房,乃至希特勒第三帝國做的實驗,包羅萬象。若干文藝復興時期的書裡,有行刑的木刻版畫,其他的書也把人體繪製成圖。這裡還另闢一區,專門收藏被教會判為異端的份子,遭受手冊中所述酷刑經過的詳盡紀綠。有個角落收藏的書都與鍊金術有關,另一角專收藏巫術,還有一區的書談的都是極其讓人不安的哲學。
「其中之一,」他微笑道。「我最喜歡的一個,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
「來吧,」他道:「我帶你參觀一下。」他再次點起一根蠟燭,我跟著他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看他把桌上的提燈通通點燃。「我們先找本書來讀。」我不喜歡他低頭點燃燭火燈時,光線在他臉上搖曳的感覺,我盡量轉過頭去看那些書的封面上的名字。我正打量一排我先前看過的阿拉伯文捲軸與書籍時,他走到我身旁。他在五呎外就停下腳步,讓我鬆了一口氣,但他周圍仍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我極力壓抑一種幾乎要昏倒的感覺。我必須保持神智清醒,我想道;完全無從得知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我看到你已經找到我一批最珍貴的寶藏,」他說。他冰冷的聲音裡帶有滿意的迴音。「這些是我收藏的鄂圖曼書籍,有的非常古老,從他們惡魔帝國出現的第一天就已存在,還有這一架書,是他們最後十年出版的。」他在閃爍的燭光下露出微笑。「你無法想像我看到他們的文明滅亡感到多大的滿足。他們的信仰當然還沒有死亡,但他們的蘇丹都死絕了,而我活得比他們都久。」我有一會兒以為他會放聲大笑,但他接下來的話卻非常嚴肅。「這些都是特地為蘇丹而寫,介紹他廣大疆土的偉大作品。這一本」——他輕觸一個捲軸——「是穆罕默德本紀,願他在地獄裡腐朽,作者是個背離基督信仰的馬屁精歷史學家。願他也在地獄裡腐朽。我本想親自去對付他,那個歷史學家,但他在我找到他之前就死了。這裡有穆罕默德打過的每場戰爭的紀錄,是他自己的馬屁精寫的,也提到大城的淪陷。你不會閱讀阿拉伯文?」
藉著手中蠟燭的微光,我看見很多原先看不見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我現在看到前面有好多張長桌,古代式樣的結實桌子,桌上有一堆堆的書——皮革封面碎裂的書,封面的燙金反射我手中燭火的光焰。還有別的東西——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的墨水瓶、那麼奇形怪狀的鵝毛筆和鋼筆。還有一疊疊的羊皮紙,在燭光下閃閃發亮,一台夾著薄紙的老式打字機。我看到鑲有珠寶的封面和盒子,銅盤裡有捲起來的手抄本。還有很大的對開本和四開本的書,用光滑的皮革裝訂,還有成排比較現代的書,排列在很長的書架上。事實上,我們被包圍了;好像每面牆上都排滿書。我高舉蠟燭,我開始辨認每本書的書名,有的在紅色皮面上綻開一片花朵般優雅的阿拉伯文,有時是我可以閱讀的西方語言。但大多數的書都古老得沒有書名。這是個無與倫比的倉庫,我情不自禁渴望能翻閱幾本書,觸摸那些放在木盤裡的手抄本。
……天
最後我回到中央那巨大石棺前面,滿懷戒懼的考慮最後一種可能:卓九勒自己佩戴在腰間的匕首。他滿佈疤痕的手握著匕首的把柄。那把匕首很可能是銀製的,這樣我就可以把它刺進他的心臟,只要我能鼓起勇氣從他身邊拿到它。我坐下一會兒,為這件事集中勇氣,同時也克服內心的厭惡。然後我站起身,小心的把手放在匕首附近,蠟燭則換到另一隻手裡。我看到,我輕微的碰觸沒有讓那張僵硬的臉出現任何生命跡象,雖然那猙獰的表情,皺縮的鼻子,好像都變得更兇惡。最令我恐懼的是,那隻大手握著匕首的柄是有原因的。我必須把它扒開才能拿到匕首。我伸手碰到卓九勒,那種感覺極其恐怖,我不想在這裡多談,即使這封信只是寫給我自己,根本不會有別人看到。他的手像石頭般包覆著匕首的柄。我完全無法扒開它,或使它移動分毫;我倒不如嘗試從雕像手中移動一柄大理石匕首。他死沉沉的眼睛彷彿充滿恨意。他醒來的時候會記得這件事嗎?我一屁股跌坐地上,精疲力盡,無計可施,我捧著蠟燭坐在地板上,愣了好一會兒。
「不必,」我儘量壓低聲音說。
他更為自豪的挺起胸膛,隔著我們中間的黝暗,正面對著我。「我是卓九勒,」他道。這幾個字冰冷而清晰。我意識到他說的是一種我不知道的語言,雖然我完全能聽懂。我說不出話,因為恐懼而癱瘓,只能站在那兒瞪著他。他的肉體距我不過十呎,千真萬確的真實而強大,不論它實際上是死亡或活著。「來吧,」他用同一種冰冷、純粹的語調說。「我們旅行之後,你累了,也餓了。我為你準備了大餐。」他的手勢非常優雅,有王者之風,粗大的白色手指上的寶石一閃即逝。
所以他過不了多久就要結束我塵世的生命。現在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於鞏固自己,準備面對最後一刻。我會小心不去想我愛過的人,希望如此能讓我在以後受天譴的狀態,也比較不容易想到他們。我要把這份記錄藏在我在這兒找到最美的一本書裡——目前圖書館裡少數不會讓我產生那種可怕的愉悦感的書之一——然後我要把書也藏起來,這樣它就不再隸屬這批檔案。但願我能把自己跟它一起交付給塵土。我覺得日落將至,外面的世界裡仍然有光明與黑暗,我要振作起不斷衰退的精力,直到最後一分鐘仍然做我自己。如果在生命、歷史、我自己的過去之中,有任何的善與好,我都要請它們助我一臂之力。我用我過去全副的生活熱情,向它們求援。
第四天?
「我就知道你會知道,」他帶著諷刺的笑容說。「那是歷史上最壞的一年。」
「在我看來,有資格角逐這頭銜的年份很多,」我道,但他搖晃著寬肩膀上的大腦袋。
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真是令人害怕,我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帶我到這兒的那個「東西」會突然撲到我身上。我再次懷疑自己有沒有可能已經死了——這兒是否一種恐怖的死後世界,暫時被我誤會是生命的延續。但是沒有東西撲到我身上,腿上的痛楚已有足夠的說服力,我也愈來愈接近那火光,它在這個長形房間的另一端跳躍閃爍。我現在看見,火光前面有一個絲毫不動的巨大黑影。我接近到幾碼開外時,終於看清那是一座石砌的拱形壁爐,火勢很微弱,變成了紅色,光線照見幾件體積龐大的老家具——一張大書桌,桌面上攤了些文件,一座雕刻的五斗櫃,幾把四四方方的高背椅。背對我、面對火爐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完全靜止的人——椅背上露出一點他的人影。我真盼望自己當初是朝相反方向摸索而行,遠離火光,說不定有機會逃走。但那個黑色的人影、那張有皇家氣派的椅子和柔和的紅色火焰,對我都有強大的吸引力。一方面,向它走去耗掉了我全部的意志力,另一方面,即使我想掉頭走開,也辦不到。
我醒來時,小心聆聽有沒有聲響,但整個房間一片死寂。我發現我椅子旁邊的餐桌上,再度供應美味的食物,雖然卓九勒仍以同樣癱瘓的姿勢躺在他的墳墓裡。接著我就去找我稍早見到的打字機。從那時起我就在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寫作,以盡可能最快的速度,把我觀察到的一切記錄下來。這樣我總算找回一點計算時間的方法,因為我知道自己打字的速度,以及我每小時可以打幾頁。我即將在燭光下寫完最後這幾行;我熄滅了其他蠟燭,把它們省下來。我處於遠離爐火的潮濕環境中,覺得很餓,而且冷得要命。現在我要把這些記錄藏起來,吃點東西,完成一點卓九勒指派給我的工作,這樣他睡醒時就會發現我正在工作。明天我會嘗試多寫一點,前提是我還活著,還維持我的本性,有能力做這種事。
我們相對默默,坐了很久,我正開始好奇,他是否打算就這麼坐上一整晚時,他開口道:「活著的時候,我很愛書。」他稍微轉向我,所以我可以看見他眼睛的閃光和頭髮的反光。「或許你不知道,但我滿有學術傾向。這件事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他冷漠的說。「你知道,我那個時代的書很有限。我有生之年,讀的書都要經過教會批准——例如福音書和東正教對它們的評註。到頭來,這些作品對我一點用也沒有。我第一次登基為王,坐上本來就該屬於我的寶座時,君士坦丁堡的大圖書館已經被摧毀了。殘餘的書收藏在修道院,我永遠不可能進去親自翻閱。」他深深注視著爐火。「但我有其他管道。商人替我從很多地方帶來神奇、美妙的書——埃及、聖城,還有西方的大修道院。從這些書裡,我學會了古代的神秘魔法。我知道我不可能進天堂」——又恢復漠然的口氣——「為了永遠保存我的歷史,我就做了歷史學家。」
「有啊,」我道。我沒法子用任何頭銜稱呼他。「至少我以為我知道。這是你的墳墓。」
我覺得正面出擊可能對我有利,只要能引起他跟我鬥嘴的興致,都是好的。「那你找我做什麼?我已經很多年不碰現代歷史了——不像你,我生活在過去。」
他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我也沒有勇氣再提出問題。最後,他好像自動醒轉,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說道:「我的圖書館就是這麼開始的。」
顯然他打算慢慢毀滅我,或許留待最後一分鐘,再給我一次選擇接受他昨晚提出的建議的機會,希望我心甘情願奉獻所有力量為他效命。我現在只剩一個目標——不,兩個;盡可能在死時保持完整的自我,希望這麼做能對我變成不死族以後的可怕行為有所節制,其次就是盡可能活久一點,盡量留下一點記錄,雖然它可能等不到被人閱讀就化為塵土。這兩點野心是我現在僅有維持生命的動力。我已經不知道怎樣為這種命運哀泣。
那惡魔睡了,但他昨天一整天沒跟我說話,只除了問我編目的工作進度如何,並花了幾分鐘檢視我完成的部分。現在我太疲倦,無法繼續工作,甚至也打不了多少字。我要去坐在爐火前面,試著在那兒振作一下過去的自我。
有幾樣東西我根本無法辨識;還有很多書和手抄本的作者或主題,我都從來沒聽過。我剛開始著手把所有我能辨識的書籍列出來,把它們大致照世紀分門別類時,就覺得一股寒氣襲來,無風而有風,我抬起頭就看見約十呎外一張桌子對面,站著他詭異的人影。
「是的,」我緊緊握住手中的蠟燭。「那本書是你自己印的嗎?一共印了多少本?」
寫完前面的紀錄後,我把寫完的紙折好,塞在最近的一個櫃子後面,這樣我可以拿得到它們,但別人從任何角度都看不見。然後我取了一根蠟燭,慢慢在桌間穿梭。這個大房間裡有成千上萬本書,我估計——如果把所有的捲軸和其他手抄本算進去,恐怕有數十萬本。它們不僅堆在桌子上,笨重的老櫃子和沿牆那些粗糙的架子上,也堆了許多。中世紀的書好像跟精美的文藝復興時期對開本及現代出版品混在一起。我在湯瑪斯.亞奎納斯的作品旁邊,看到一本早期的莎士比亞四開本——歷史劇。還有卷帙浩繁的十六世紀練金術,跟一整櫃有插圖的阿拉伯文捲軸——我猜是鄂圖曼作品——放在一起。有清教徒關於巫術的講道詞,也有小本的十九世紀詩集和我自己這世紀的哲學與犯罪學的磚頭書。不,看不出依時代排列的模式,但我很清楚的看到有另一種模式。
這以後我什麼也不記得,這段虛空持續了多長的時間,我到現在仍然不知道。我逐漸甦醒時,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禁很詫異。最初那幾秒鐘,我看不見,也聽不見。這就像動了大手術後甦醒,我清醒後立刻就覺得疼痛,我全身都非常衰弱,而且很難受,右腿、喉嚨、頭都在灼痛。空氣陰冷而潮濕,我躺在一個冰冷的東西上面,全身都快要凍僵了。接下來的感覺是光線——很微弱的光線,但足夠讓我確定自己沒有瞎,而且眼睛是張開的。這光線和這種痛苦,比任何其他事情更讓我確定自己還活著。我開始憶起我一開始以為必定是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保羅帶著他驚人的發現到我辦公室來。然後我的心突然一沉,明白我已落入邪惡的魔掌;所以我的肉體才會受到殘酷的對待,所以我周圍才會充滿邪惡的氣息。
他可怕的臉上閃過喜悦的神色。「你說得對,」他柔聲道。「這個圖書館是全世界同類圖書館中最好的。它是幾百年來精心挑選的成果。你會有足夠的時間探索我收集在這兒的好東西。現在我先要你看別的東西。」
我的心智開始崩潰,我有這種感覺;再怎麼努力,我都無法建立時間的觀念,也記不住我瀏覽群書的進度。我不僅覺得衰弱而已,我好像生病了,今天出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使我殘餘的理智更覺得悲痛。我正在翻閱卓九勒舉世無雙的藏書中一本有關酷刑的著作,我在這本製作精美的法文四開本裡,看到一種能使人立刻身首異處的新機器。附有插圖說明——機器的各部分,穿著華服的人,他理論上的頭跟他理論上的身體剛剛分開。我看著這幅畫面,不僅對它的作用感到厭惡,不僅對這本書保存得如此完善感到驚訝,也忽然渴望目睹真實的場面,聽群眾歡呼,看大量鮮血噴灑到綴滿花邊的襯衫前襟和天鵝絨外套上。所有歷史學家都會渴望目擊過去事實的現場,但這是一種全新的、不一樣的飢渴。我把那本書丢在一旁,把劇痛的頭靠在桌上,從我被囚禁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我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自從我母親的葬禮以來,我就沒哭過。我自己的淚水的鹹味讓我稍覺安慰——它是那麼的平常。
我很想不要跟他交談,但我覺得保持沉默也沒有什麼意義,說不定還會惹怒他,雖然目前他看起來很冷靜。我也忽然想到,回答他的問話,設法讓他分心,或許能為自己爭取一點時間,了解周遭的環境,找機會脫逃,如果我能鼓起勇氣,說不定還能找到毀滅他的方法,甚至兩者都能辦到。如果傳說沒有錯,現在一定是晚上,否則他不會醒來。早晚要天亮的,只要我能活到白天,屆時他必須睡覺,而我會醒著。「你對自己現在身在何處,有概念嗎?」他可說是很有耐心的重複道。
他對著火爐微笑,我再次看見那張不一樣的臉——狗的臉,狼的臉。「現在我有別的事要處理。世界在改變,我要跟它一起改變。或許不久我就不再需要靠這具皮囊」——他慢慢指著自己中世紀的華麗服飾,以及蘊藏強大死亡力量的肢體——「貫徹我的野心。但圖書館對我很珍貴,我要看它繼續成長。更有甚者,有時我覺得這個地方越來越不安全。好幾位歷史學家都差點就發現它,如果我給你足夠的時間放手去做,你一定也會找上門來。但我需要你立刻到這裡來。我嗅到危險逼近,圖書館搬遷之前,一定要先編好目錄。」
「你希望我為你的圖書館做什麼事?」
「我等了很久,我需要一個人替我把圖書館的書編目,」他簡單的說。「明天你可以隨心所欲把所有的書看一遍。今晚我們聊一聊。」他一馬當先,用虎虎生風的緩慢步伐走回我們先前的位子。他的話給我很大的希望——顯然他今晚真的無意殺我,更何況我的好奇心不斷升高。看來我不是在作夢;跟我說話的這個人,生活在歷史之中那麼長的時間,他的閱歷是任何一位歷史學家窮畢生之力、即使只做很粗淺的研究,也學習不完的。我小心的保持一段距離,跟在他身後,我們又回到爐邊坐下。我坐下以後,發現擺我吃空的晚餐盤的桌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很舒服的擱腳凳,我小心的把腳翹在上面。卓九勒挺直脊梁,威嚴的坐在他的大椅子上。雖然他自己坐著又高又硬的中世紀木椅,卻安排了舒服的靠墊椅和腳凳給我使用,似乎他考慮周詳,懂得迎合現代客人的弱點。
我拖著淤青的腿,慢吞吞走進火光裡,我繞過那張大椅子時,有個人影緩緩起身,向我轉過來。因為他現在背對火光,也因m•hetubook.com•com為我們之間的光線非常黯淡,我看不見他的臉,雖然我彷彿覺得,在第一瞬間,我瞥見骨頭般蒼白的臉頰和閃閃發光的眼睛。他留著很長的黑色鬈髮,披在肩上,像一件短披風。他的動作予人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與活人有異的感覺,但究竟是因為他的動作比較快,或比較慢,我實在說不出來。他只比我略高一些,卻給人一種高大雄偉的印象,火光烘托下,我覺得他的肩膀寬闊異於常人。這時,他伸手拿起一個東西,彎腰就火。我不知道他是否要殺我,我唯有力持鎮定,希望不論以何種方式赴死,都能不失尊嚴。但他不過是把一枝細長的蠟燭湊到火上,點燃以後,他轉身把他座椅旁邊一座燭台上的所有的蠟燭一一點燃,然後轉身面對我。
一九五四年五月
「我那本是你給我的嗎?我的書?」
「就說是我安排的吧,」他伸出滿佈作戰創傷的手,觸摸那塊雕刻版。「我對它們流通的方式很謹慎。只有最具潛力的學者,以及那些我認為最有毅力、會不屈不撓追蹤龍的巢穴的人,才能得到它。你是第一個真正辦到的人,我要恭喜你。其他助手都被我留在外界,做我的研究。」
他搖搖頭,爐火在他的黑頭髮上與明亮的眼睛裡閃動。這種姿勢有種不像是人類的意味,看了使我的腸胃打結。他的動作不像活人,然而——再一次——我說不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瓦拉基亞太危險了。應該讓我在那裡永遠安息的,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你想——我為了爭王位、為了爭取我族的自由,艱苦奮戰那麼久,結果連我的骨頭都不能葬在那裡。」
「是的,」我頓了一下說。「那是君士坦丁堡淪陷的年份。」
這些意念掠過我心頭,只花了一、兩分鐘,後來發現,這一、兩分鐘就是我僅剩的時間。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冰冷、惡臭的風襲來、一個無比龐大的形體將我籠罩,我什麼也看不見,在恐懼中,我整個人從椅子上凌空而起。某種東西圍繞著我,我一下子喪失了視力,我想我一定要死了,雖然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殺死。在這同時,我眼前出現一幕青春美麗的景象,與其說是景象,不如說是感覺,覺得自己變得更年輕,對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充滿熱愛。或許這就是死亡。如果是這樣,但願我的死期來臨時——它很快就會來臨,不論採取何種可怕的面貌——能在最後一刻再次看到這幕景象。
「是的,我的父親把我交給穆罕默德的父親,做為我們不再對帝國作戰的承諾。試想,卓九勒是異教徒手中的抵押品。我在那兒沒浪費時間——我盡可能學會所有與他們有關的知識,這樣我才能超越他們。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創造歷史,不做歷史的受害者。」他的聲音是那麼凶猛,我不由得看他一眼,看到他臉上可怕的火焰,那種仇恨,嘴唇在八字鬍底下畫出一道清晰無比、向上弓起的弧。然後他真的縱聲笑了,那聲音也是同樣的恐怖。「我勝利了,他們都死了。」他把手放在一本精心雕琢的皮革封面上。「蘇丹怕死了我,他組織了一個騎士團專門追殺我。他們還剩下幾個,躲在京城的什麼地方——討厭的東西。但他們的人數愈來愈少,幾近於無,我的僕人卻在全球各地不斷增加。」他挺起強壯的身軀。「來吧。我讓你看我其他的寶藏,你必須為我說明,你打算怎麼把它們通通編進目錄。」
好奇心不肯讓我保持沉默,雖然我覺得構思恰當的問題是件難苦的工作。「你在——死後,還繼續收集這種書?」
「我們在瓦拉基亞嗎?」我情不自禁問。
我在這兒找到更多本馬基維利作品,在帕多瓦和翡冷翠印製的精美對開本,我找到一本十八世紀英國人寫的漢尼拔傳記,還有一整套紙張都已捲曲的希臘文手抄本,是希羅多德的雅典戰爭史,抄寫的年代或可上溯到亞歷山卓圖書館。我逐一翻閱這些書籍和手抄本,心中泛起一陣陣新的寒噤,每本書都比前一本更令人吃驚。有一本讀到書角都捲起來了的《我的奮鬥》,還有一本法文的日記——手寫的,到處有褐色的黴斑,從開頭的日期和內容,可推測是某政府官員關於恐怖時期的實錄。我以後要把它看個仔細——寫日記的人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提到他自己的姓名。我找到一大本拿破崙早年軍事行動的策略,我估計是在他被囚禁於厄爾巴島時印行的。我在桌上的一個箱子裡,找到一本發黃的斯拉夫字母的打字稿;我只會一點基本的俄文,但是根據文件的抬頭,我判斷這是史達林給俄羅斯某位軍事官員的內部備忘錄。我大部分都讀不懂,但裡頭有一份很長的名單,列的都是俄羅斯人和波蘭人的名字。
把這些書依照正常圖書館歷史類圖書的方式重新排列,得花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但既然卓九勒認為它們已經照他個人的興趣做好分類,我就讓它們保持原貌,只要弄明白分類的原則就好了。據我研判,第一類是從靠近那扇動不了的門附近的牆壁開始,跨越三個書櫃和兩張大桌子;我暫且把這一類稱做治國之道和用兵策略。
他再度頓住。我盯著他的臉,無法移開目光。他凝視著爐火。「以你的果敢、誠實,你會看到歷史的教訓,」他道。「歷史告訴我們,人性本惡,邪惡到極點。善無法臻於完美,惡卻可以。為什麼不投入你偉大的心靈,使它到達完美之境?我邀請你,我的朋友,自動自發加入我的研究。你這麼做,可以讓自己少受很多苦,也可以替我省很多麻煩。我們攜手,可以把歷史學家的工作推展到全世界前所未有的境界。歷史的痛苦是純粹的極致。你可以擁有所有歷史學家夢寐以求的東西:歷史將成為你的真實。我們一起來用鮮血洗滌我們的心靈。」
好幾天前,我從我在大學的研究室被擄走,我不確定已經過了多少天,姑且假設現在還是五月。那天晚上,我跟我最疼愛的學生,也是我的好朋友道了再見,他得到一本多年來我一直試圖遺忘的惡魔之書,他把書拿來給我看。我把所有我能提供的協助都交給他,目送他離開。然後我關上辦公室的門,滿心懊悔與恐懼,呆坐了一會兒。我知道我該受譴責。因為我又偷偷開始研究吸血鬼的歷史,這一次我打算改絃更張,漸次擴充我對卓九勒傳奇的知識,甚至徹底解決他墳墓所在地的謎團。時間、自圓其說與傲慢,使我忘了記取教訓,以為重新展開研究不必擔心後果。早在那獨處的最初時刻,我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愆。
「我手下的僧侣印了一部份,我繼續他們的工作,」他輕輕的說,低頭看著那塊木刻版。「這幅畫我打算印一千四百五十三張,快要達成目標了。我的工作進度很慢,這樣我才有時間一邊工作,一邊把它們分發出去。這數字對你有意義嗎?」
卓九勒轉過身,高舉著手中的蠟燭,他帽子上的寶石被照得熠耀生輝——黃玉、翡翠、珍珠。他的眼神非常明亮。「你覺得我的圖書館怎麼樣?」
他的臉燃起怒火,臉色蒼白,鼻孔和嘴唇都在抽搐。「你一定會死在這裡,羅熙教授,」他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你永遠也別想活著離開這個房間,但你也可以從這裡踏入全新的生活。為什麼不給自己選擇的機會?」
「那麼我們在哪兒呢?」我再次嘗試把我們的對話當成平常的閒聊,但顯然是白費力氣。這時我才想到,我不僅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平安度過這個晚上,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多了解一點卓九勒。不論這個生物到底是什麼,他已經活了五百年。我當然無法把他的答案散播到外界,但這一事實卻無法遏阻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動。
「我說過了,編目。我從來沒有把我所有的藏書做成完整的紀錄,說明它們的來源和書況。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你會比任何其他人都做得更快、更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因為你精通多種語言,學識淵博。從事這份工作的過程中,你會處理到若干有史以來最美麗的書——以及最有力量的書。其中很多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了。或許你知道吧,教授,人類出版的文獻保存至今的大約只有千分之一?幾百年來,我一直把提高這個比例當作自己的責任。」他說話的時候,我再次注意到他的聲音有種奇怪的清晰與森冷,還有那藏在深處的嘰嘎聲——像響尾蛇,或冷泉流過石板的聲音。
現在我可以把他看個清楚,雖然他的臉仍藏在暗影中。他戴一頂金、綠二色的尖角帽,眉心的上方,別著一枚鑲了很多珠寶的別針,穿一件肩膀墊得又寬又厚的金色絲絨長袍,搭配繡著層層花邊,堆疊到他寬闊下巴的綠色衣領。佩戴在眉間的珠寶和領子上的金線,映著爐火閃閃發光。他披著一件白色皮草斗篷,用銀色的龍形徽章扣住。他的衣著與眾不同,我畏懼他這身打扮,不亞於害怕他詭異的不死族氣息。那都是真正的衣服,活生生、新鮮的衣服,不是博物館展示的褪色古董。他在穿著上表現出一種非凡的富裕與從容,默默站在我面前,那件斗篷像一捧雪,環繞著他。燭光照出一隻手指粗短、滿佈疤痕的手,握著匕首的把柄,再往下,是裹著綠色緊身褲、粗壯有力的腿,和穿在靴子裡的腳。他挪移一下重心,在光線裡稍微轉過身,但仍保持沉默。現在我可以比較清楚的看見他的臉,那種殘忍的力量讓我瑟縮……糾結的眉毛底下,黑色的大眼,筆挺修長的鼻梁,寬闊蒼白的面頰。他的嘴唇,我現在看見,緊抿成一抹無情的微笑,在黑色鋼絲般的八字鬍底下,呈上彎的弧形,發出紅寶石般的鮮豔光澤。我看見他一邊嘴角還掛著一滴未乾的血跡——哦,天啊,我是多麼恐懼。看到它已經夠恐怖了,而即刻想到那很可能就是我的血,更讓我差一點暈倒。
「你的第二份任務範圍大得多。事實上,它會持續到永恆。等你像我一樣熟悉我的圖書館和它的目標後,你要遵照我的命令,到世界各地去蒐購新的書籍——舊的也要,因為我永遠不會停止蒐集過去的作品。我會授意多位檔案專家供你差遣——最優秀的人選——你也必須招募更多人供我們使喚。」
這發現讓我一陣噁心想吐,但同時我又發現,我還穿著辦公室裡那套衣服,只不過襯衫和外套都有一邊袖子被撕裂,領帶也不見了。我仍然穿著自己的衣服這一事實,讓我有了點信心;我沒有死,也沒有發瘋,我沒有在另一個時代醒來,除非我連衣服一起被轉運過來。我摸了摸衣服,在長褲前面的口袋裡找到皮夾。把這件熟悉的東西拿在手裡,有一種震撼之感。讓我覺得可惜的是,我的手錶不在手腕上,外套內層口袋裡的一支好鋼筆也不見了。
我看著那台極其古老的印刷機,以及龍的木刻版。「你為什麼要我來這裡?」我不想用我的問題激怒他;明天晚上他可能會殺死我,只要他高興,而且我沒能在白天逃走的話。但我非得問這個問題不可。
我點點頭,盡可能不去看他。
我恢復精神後,再次展開搜尋,非常有系統的找尋摧毀我的惡魔主人的方法。如果我做到這一點,沒有出路,當然還是得孤獨的死在這兒,但他也再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到外界去找獵物。我的思想飄忽,不只一次考慮自殺的安逸——但我不能讓自己那麼做。我本來就有變成卓九勒同類的風險,傳說又認為,自殺者不需要經歷我受到的污染就會變成不死族——這真是殘酷的傳說,但我不能不相信。那條路對我行不通。我找遍了房間裡所有的角落、打開抽屜、箱子,檢查書架,高舉蠟燭。這位聰明的大公似乎不可能留給我任何可以用來對付他的武器,但我還是得找找看。我什麼也沒有找到,甚至連塊可以削尖做成穿心棒的舊木頭都沒有。我試圖從火爐裡抽出一根木柴時,火焰忽然騰湧而起,燙傷了我的手。我試了好幾次,但總是出現同樣可怕的結果。
「哦,是啊,」他轉過身來看著我,露出一個陰沉的微笑,或許因為我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提出這個問題。他的眼睛在火光中瞇成三角形,令人不敢逼視。「我告訴過你,我有學者的心靈,但我也是個戰士,這些書在漫長的歲月裡跟我作伴。從書本裡也可以學習很多實用的知識——例如治理國家,或偉大將領的戰術。但我的書種類很多。你明天就會知道。」
「不對,」他道。他把蠟燭高高舉起,在燭光中,我看到他的眼睛燃燒起來,眼底冒出紅光,像野狼的眼睛,充滿了仇恨。那感覺就像看到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忽然活起來;我早先也曾認為他的眼睛很有神采,但現在它們卻明亮得瘋狂。我無言以對,也無法轉開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身,仔細端詳那條龍。「牠是個好信差,」他沉吟道。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同伴在他的椅子上轉過身來。「你吃完了晚餐,」他輕聲說。「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麼要把你帶到這裡來。」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清晰和冷漠,但這次我注意到,在他聲音深處,有種隱隱約約的嘰嘎聲,好像製造聲音的機器已非常衰老、破舊。他凝重的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在他的凝視下萎縮。「你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嗎?」
最後他站起身,靜靜把書放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走到大廳的暗處,我再也分辨不出他的形影。然後我聽見一種低啞的擦刮聲,好像動物抓扒鬆軟的泥土,或打火柴的聲音,只是沒有火花出現,我忽然覺得完全孤獨了。我豎起耳朵聆聽,卻聽不出他往哪個方向離閛。起碼今晚他不會拿我充饑了。我恐懼的想不僅他留下我要做什麼,他大可以用更快的方法把我變成他的爪牙,同時又可以解決他的飢渴。我在椅子上坐了好幾個小時,不時站起身,舒展一下酸痛的身體。因為現在是晚上,所以我不敢睡覺,但黎明前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盹,忽然醒覺時,我發現氣氛又有了改變,雖然黑暗的大廳沒有變得比較光亮,我卻看見卓九勒披著斗篷的身影,向火爐旁走來。「早安,」他低聲說,便轉身向擺著我的石棺的那面黑色牆壁走去。我看到他連忙站起身來。但我只看到他再度消失,深沉的寂靜包圍了我的耳朵。
然後他轉過身,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蘊藏古老知識的眼睛熊熊的燃燒,鮮紅的嘴唇分開。我忽然想道,那張臉本來應該散發最高智慧的光芒,要不是因為有那麼多仇恨將它扭曲。我努力不讓自己昏倒,不在這一刻向他臣服,拜倒他面前,雙膝跪地,不把自己交到他手中。他是一位領袖,一位大公。絕不容人抗命。我唯有凝聚這一生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的愛,盡可能堅決的說了三個字:「不可能。」
昨晚他再次叫我到爐火旁坐下,好像我們之間仍可以做文明的對話,他告訴我,他不久就要把圖書館搬走,比他本來預定的時間提前,因為有某種威脅逼近。「這是你的最後一夜,然後我要把你留在這裡一段時間,」他道:「但我召喚你的時候,你就要來到我面前。然後你可以在比較安全的新地方繼續工作。以後我們會考慮派你到世界各地去。盡量想想你能把哪些人帶來給我,幫我們推展我們的工作。暫時,我要把你擺在一個別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到你的地方。」他露出微笑,我頓時感到眼花,趕快把目光轉到爐火上。「你真是頑固到極點。或許我們把你偽裝成聖骨好了。」我一點都不想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等了很久才拿起蠟燭,重新點燃燭台以及我從羅列在牆上的燭架取下來的更多蠟燭。我在很多桌子上都找到陶燈或鐵製的小提燈,我把它們也都一一點燃。光線變亮對我是一種安慰,但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見到白天。或我已經注定永遠生活在黑暗和閃爍的燭光下——這樣的前景想來真像是地獄。不過至少我現在可以把室內看得清楚一點;它向四面八方延伸到好遠,牆沿排滿了大櫃子和大書架。放眼望去到處是書、箱子、捲軸、手抄本,一堆堆、一排排卓九勒的龐大收藏。一面牆下有三具石棺的幢幢陰影。我拿著燭光走過去。比較小的兩具是空的——其中之一想必我曾經睡過。
「只會一點點。」我承認。
然後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和臉。我的臉好像沒什麼改變,不過前額有處瘀傷,一碰就痛,但我在頸部肌肉上摸到一處嚴重的穿孔傷口,觸手黏瘩瘩的。我轉頭或吞口水太用力時,傷口就會發出吸吮的怪聲,把我嚇得魂不附體。穿孔處腫了起來,觸摸時一陣陣抽痛。我恐懼得幾乎又要昏倒,而且覺得很絕望,然後我想到,既然我還有力量坐起來,或許失血沒有我一開始擔心的那麼嚴重,或許那代表我只被咬過一次。我覺得自己並不像個惡魔;我沒有吸血的慾望,內心也沒有惡念。隨即我又感到非常悲痛。還沒有嗜血的慾望又怎樣?不論我身在何處,完全被腐化只是早晚問題。除非,當然,我能逃跑。
這一遠景的規模,以及他真正的企圖(如果我理解沒有錯),讓我冒出一身冷汗。我好容易說出話來,但帶著顫音。「為什麼你自己不繼續做這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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