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傑薩作勢要打她,但我聽出他色厲內荏,不作聲把海倫拉開了。
「『什麼?』傑薩立刻轉身戒備她。
「『這兒真的沒有一點異常?』海倫看著低矮的拱形天花板,想要用指尖碰觸它。
「海倫用兩根手指輕點一下她父親的額頭,好像在為他祝福。她努力壓抑淚水。『我們怎麼把他搬出去?我要埋葬他。』
「斯托伊契夫把提燈舉高,好像早就在等待這一刻。他走到最近的桌子前面,用手輕敲桌面。『我想這是橡木,』他慢慢道。『款式很像中世紀的作品。』他低頭察看桌腳接榫的情形,又敲敲一個櫃子。『但我對家具的了解不多。』我們沉默的等著。
「『什麼?』我彎腰聽他說。
「『他在哪兒?』拉諾夫咆哮。他從我看到海倫。
「拉諾夫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海倫,』我道,但她已經向前走去。不一會兒,我的燭光就照到一張先前沒照到的桌子,一張大石桌。但我立刻看出那不是桌子,而是一座祭壇——不,不是祭壇,而是一具石棺。附近還有另一具——這兒是否是修道院墓窖的延伸,提供歷代院長一個遠離拜占庭火炬與鄂圖曼弩砲的安息之所?然後我們看到,這兩具石棺後面,還有一具巨大無匹的石棺,側面有個字刻在石頭裡:卓九勒。海倫舉起手槍,我也抓住我的木棒。她踏上前一步,我亦步亦趨。
「拉諾夫轉身對斯托伊契夫說:『給我們解釋一下這地方是怎麼回事。』他們終於把槍放下,我把海倫拉過來,傑薩酸溜溜的看了我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這可不容易回答,我讓海倫先發言。『他不在這裡,很明顯,』她用一貫的諷刺口吻說。『你們可以搜查這座墳墓。』就在這時,那名官員上前一步,好像有話要說。
「走出教堂,夜幕已深,外面有許多汽車和人——看來傑薩帶了一大批隨從同行,其中兩人看守教堂大門。卓九勒逃走當然不會選這條路,我想。包圍著我們的群山,比黑色的天空更黑。有些村民聽說有外人到達,拿著火把前來;他們看到拉諾夫出現,紛紛後退,瞪著他撕破染血的外套,臉色在搖曳的火光下十分緊張。斯托伊契夫拉住我手臂,他的臉貼在我耳畔。『我們把它封閉了,』他悄聲道。
「『來不及了,』我痛苦的說。『他寧願我們活著離開,我很確定。』
「『它必須完全不被人看見,應該在地下,』海倫低聲說。『否則早就被人發現了。還有,如果我父親在這座墳墓裡——』她沒把話說完,但是從最初的震撼開始,我也受同樣的問題折磨:既然羅熙在這裡,那麼卓九勒在哪裡?
「我點點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想聽見了。但我聽不出是從哪兒傳來的。』我們站在那裡凝神聆聽。無盡的沉默包圍著我們。海倫開始測試牆壁,一手拿槍,另一手沿著牆壁觸摸。燭光黯淡得令人沮喪。我們繞了一圈又一圈,不斷按觸敲打。這兒沒有秘龕,沒有突出的石塊,沒有可能開啟的入口,完全沒有可疑之處。
「『你說的是誰?』海倫冷冷問道。
「拉諾夫已經看過了那兩口小石棺。『空的,』他憂心忡忡說:『他不在這裡。搜索整個房間。』傑薩大步走到桌子之間,舉起手電筒到處照射,還把櫃門都打開。『你們有看見或聽見他嗎?』
「就在這一刻,我們聽見身後傳來一片嘈雜,還在一段距離外,雜沓的腳步聲和攀爬聲,幾乎掩蓋了墳墓另一端黑暗中傳來的微弱聲音,一種乾燥泥土落下的聲音。我們宛如一體,向前跳去,往棺裡看——最大那具石棺沒有蓋子,裡面是空的,其他兩具也一樣。而那聲音:從黑暗中某處傳來,像是什麼小動物從樹根裡竄過。
「『他死了,』我說,『你們從墓窖下來。你們一定看見他了。』
「『你見鬼的來這個地方做什麼?』我還來不及阻攔,海倫就對傑薩說。
「我走到門口,再回頭看一眼那具在這兒躺了五百年的王者之棺。如今它的主人可能在任何地方,或正在去任何地方的途中。我們一個接一個從石階下的洞口爬出——我祈禱那幾把槍千萬不要走火——看到一幕奇怪的景象。聖彼特科的聖骨箱放在底座上,被打開了。他們一定帶了工具來,把我們打不開的聖骨箱弄開了。聖骨箱底下的大理石板已經歸位,鋪好了繡花布罩,看不出曾被擾亂。海倫給我一個不摻雜任何情緒的眼色。從聖骨箱前面經過時,我往裡面看了一眼,見到少數幾根骨頭和一個擦得很光亮的骷髏頭——本地殉教者全部的遺骸。
「『是羅熙教授,』我悄聲道。拉諾夫打開車門,喝令我們上車。
「海倫對著黑暗開槍,有泥土與碎石崩落的聲音;我拿著蠟燭跑上前去。圖書館另一端是封死的,只見幾條樹根從拱形的天花板垂掛下來。我看到後方牆壁上的凹龕裡,原來可能是供奉神像的地方,光禿禿的石頭上流下一道黑色的黏液!血?或泥土裡滲下來的濕氣?
「某種因素,或許是從海倫承襲來的直覺,使我不再多言。
「傑薩搖搖頭。『我的天,』他道。『他咬了你。』他從拉諾夫面前後退一步。『我竟然還跟那個矮子單獨相處過幾次。他說他可以告訴我們,去哪兒可以找到美國人,但他從沒有告訴我他是——』
「『外面恐www.hetubook.com.com怕天黑了,』海倫道。
「『沒有,』我道,多少也算實話。我告訴自己,只要他們不要傷害海倫,只要他們放她走,這次的冒險對我而言就算是成功。我對人生再也別無所求。我也暗中慶幸,羅熙不必再面對這一切情況,承受磨難,也算一種恩典。
「『我看不出什麼。』然後我突然想到一個念頭,立刻從燭台上抓了根蠟燭,趴下身去。海倫立刻跟上來。
「迎面而來的空氣冰冷、潮濕到極點,我努力克制來自內心深處的顫抖,在陡峭的梯階上緊緊牽住海倫,她也在發抖。走完十五級階梯,底部是一條黑得像地獄的甬道,我們手中的燭光照見牆上高處嵌有鐵製的燭台,似乎這兒曾經有過照明。甬道盡頭——我沒忘記計算,似乎長十五步——有扇沉重而且顯然非常古老的木門,底部的木頭都已碎裂,門上同樣安裝著那種鑄鐵的奇形怪獸門把。我不用回頭看,就意識到海倫已舉起手槍。門關得很緊,但仔細檢查一下,就發現門栓裝在我們這頭。我使出全身力量托起沉重的木拴,然後以一種凝聚到骨頭都幾乎要融化的戒懼心情,緩緩將門推開。
「『那個人——』海倫說不出話來。『那邊那個人——他是——』
「就這樣,我們讓我親愛的朋友長眠在保加利亞,願他在那兒一直安息到世界末日。」
「傑薩說了幾句話,想必是用匈牙利語咒罵,因為海倫差點笑出來,雖然有把槍正瞄準她胸口。過了一會兒,他說:『沒有用的,墓窖裡那座墓是空的,這座也一樣。他不會再回這裡來,因為已經被我們發現了。』我花了一會兒才理解這句話。外面墓窖裡那座墓是空的?我們不是剛剛才把羅熙的屍體留在那裡,怎麼會不見呢?
「『我們何不等找到他再吵,』拉諾夫低聲咆哮。我忽然明白,他們唯一共通的語言是英語,而且他們彼此憎恨。那一瞬間,我也想起拉諾夫讓我聯想到誰。他臉上的橫肉和濃密的黑色八字鬍,像極了我見過的史達林年輕時的照片。拉諾夫和傑薩這種人危害不嚴重,只不過因為他們只握有最起碼的權力。
「『有了,』她輕吁一口氣。我在摸索最低一級台階立面上的那個龍紋雕刻,前一次進入墓窖時,我曾經用手觸摸過它;現在我用力推它、壓它,使出全身力氣。但它固定在牆上,動也不動。海倫也在用她敏感的手指觸摸周圍的石塊,她忽然找到一塊鬆動的石頭;它位在龍紋雕刻旁邊,像顆牙齒般一抽即起。它原來的位置出現一個黑暗的小洞;我伸手進去一撈,只抓到一大把空氣。但海倫伸手進去,肘彎探到龍紋雕刻後面,『保羅和*圖*書!』她低呼一聲。
「『來吧,』拉諾夫又開始用槍口驅趕我們,一隻手仍摀住受傷的肩膀。『你們真是不幫忙。我要你們回索非亞,儘快上飛機離境。我們沒有獲准讓你們失蹤,算你們走運——那樣會太不方便。』我以為他會像傑薩剛才踢桌腳那樣踢我們,但他轉過身,粗魯的把我們帶出圖書館。他要斯托伊契夫走第一個;我想道那老人被迫參加這場追蹤,一路受到的待遇,心頭很是不忍。很明顯斯托伊契夫沒想到我們會被跟蹤;我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愁容,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被迫來跟蹤我們之前,是否已返回索非亞?我希望斯托伊契夫的國際聲望,能像過去一樣保護他,免於進一步受虐待。但拉諾夫——這是最糟的部分。受到感染的拉諾夫可能會回到秘密警察的崗位。我不知道傑薩是否會對此採取什麼行動,但這位匈牙利人的臉色使我噤若寒蟬,不敢跟他說話。
「『他是個吸血鬼,』我沉著氣說。『他從我們美國的大學就一直跟蹤我們。』我話還沒說完,那妖魔就拔腿逃跑。他要離開這房間,必須先從我們面前通過,他撞倒正打算抓住他的傑薩,然後推開拉諾夫。拉諾夫反應很快;他撲上去,抓住那名圖書館員,兩人撞在一起,然後拉諾夫慘叫一聲,猛然後退,圖書館員一脫身就繼續狂奔。拉諾夫對他的背影開了很多槍,但他還是跑掉了,而且腳步絲毫沒有慢下來——拉諾夫可能只射中空氣。邪惡的圖書館員就這麼消失了,事情發生得那麼突兀,我甚至不確定他是真的跑到甬道口,或直接從我們眼前消失。拉諾夫一直追出大門外,但幾乎立刻又轉回來。我們都站在那兒看著他;他臉色蒼白,一手壓著撕破的外套,已經有一道血跡從他指縫間流下來。他隔了很久才開口說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在顫抖。
「『當然不會告訴你,』海倫輕蔑的說,雖然我試著叫她安靜。『他要找他的主人,他跟蹤我們是為了找他,不是為了要殺你。你這樣對他比較有用。他有沒有把我們的筆記交給你?』
「傑薩把槍口對準她。『妳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艾倫娜.羅熙。卓九勒在哪裡?』
「『妳又見鬼的來這裡做什麼,我親愛的?』他只回了這句話。他看起來比什麼時候都高,穿淺色的襯衫和長褲,厚重的步行靴。我在討論會上竟然沒發現,原來我打從心底討厭他。
「傑薩踢一下老桌子的腳。『我要怎麼跟文化部長說?那個瓦拉基亞的鬼是我們的。他活著時是匈牙利的囚犯,當年他的國家也是我國的領土。』
「我脫下西裝外套,溫柔的蓋在他身上,遮住他的臉。石板太沉https://m•hetubook•com.com重,無法再蓋回原位。海倫拿起她的小手槍,在激動的心情下沒忘了檢查它的狀況。『圖書館,』她悄聲道。『我們必須馬上找到它。剛才你有沒有聽見響動?』
「走進門內,我們的蠟燭光線雖然微弱,仍照見一個極大的房間。門口附近擺著幾張式樣古老、非常結實的長桌,以及空空如也的書架。跟甬道裡的陰濕相較,房間裡的空氣出乎意料之外的乾燥,好像這片保護周詳的地層深處,埋設了秘密的通風管道。我們緊緊相擁,站在那兒,豎起耳朵聆聽,但房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誠摯的祈禱讓我們看穿眼前的黑暗。我們的燭光照見的第二樣東西,是一座枝狀燭台,插滿燒了一半的蠟燭,我把它全部點燃。照亮了好幾座高櫃,我小心的搜索一個櫃子,裡面是空的。『這就是圖書館嗎?』我道。『這裡什麼也沒有。』
「我順著她的手在黑暗中摸去,那兒果然有個把手,一個巨大、冰冷的鐵製把手,我用力一推,那塊龍紋石板就輕易的卸下來,完全沒有影響到它周圍的石塊或上層的台階。我們現在看出,這個機關做得非常精緻,石板上鎖著一個長角怪獸的鐵製把手,使用者沿著我們面前打開的狹窄石級下去之前,輕易可以把它拉回原位,封閉入口。海倫取了第二根蠟燭,我負責拿火柴。我們手腳並用爬進去——我忽然想到羅熙身上的淤青、擦傷和撕裂的衣服,不知他是否數度在這個入口被拖進拖出——但不久我們就能在台階上站立。
「『叫妳阿姨以後打電話小心點,』傑薩怨毒的看了海倫一眼,我覺得她抵著我的身軀整個僵硬起來。『現在叫這個該死的修士守衛這地方,』他又對拉諾夫說,拉諾夫便下了一個讓可憐的伊萬修士渾身發抖的命令。就在這時,拉諾夫手中的提燈忽然照射到一個新方向。他一直高舉著燈東照照、西照照,一張張檢查那些桌子。現在他的燈一歪,光線掃過那個穿深色西裝,始終戴著帽子的矮小官員,他正一言不發站在卓九勒空掉的石棺旁邊。要不是他臉上的表情那麼古怪,或許我還不會注意他的臉——燈光忽然照見他正在暗自悲傷。我很清楚的看見他不合宜的八字鬍下面那張瘦骨嶙峋的臉,還有眼睛理熟悉的閃光。『海倫!』我喊道。『妳看!』她也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我說。『我們大概還有十分鐘,然後就必須離開,我很確定。』我們又沿著小房間繞了一圈,檢查每一吋地面。這裡面很冷,尤其我現在又脫掉了外套,但汗水開始從我背上流下來。『說不定圖書館在教堂另一個部分,或在地基下面。』
「『修士跟我先下去,我們先進墓窖,而那https://m•hetubook•com.com些人——那些流氓先到教堂和森林裡去搜索你們。我們看到墳墓裡那個人——不是卓九勒——我知道你們已經來過。所以我們把墓穴封閉了。他們下來的時候,只開了聖骨箱。他們氣壞了,我差點以為他們要把可憐的聖彼特科的骨頭扔掉。』伊萬修士看起來夠強壯,但斯托伊契夫教授柔弱的外表底下,一定藏有非凡的氣力。斯托伊契夫精明的看著我。『但下面那座墳墓裡的人到底是誰,如果不是——』
「後面那扇門砰的撞開,我們立即轉身,我握住海倫空著的那隻手臂。強光燈、手電筒、奔跑的人影和喝叱聲,闖進我們的燭光。來者是拉諾夫,跟他一起出現的還有一個高大的男人,他踏上前一步,我和海倫就籠罩在他的黑影裡:傑薩.尤瑟夫,他身後跟著滿臉驚慌的伊萬修士。再後面有個瘦小的公務員,穿一套黑西裝,戴帽子,蓄濃密的黑色八字鬍。另外還有一個步履蹣跚的人,我想他遲緩的動作一定拖累了他們的每一步行動:斯托伊契夫。他的表情怪異,混合了恐懼、懊惱、好奇,臉頰上還有道淤傷。他蒼老的眼睛接觸我們的眼睛,悲哀的凝望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他輕輕蠕動嘴唇,好像因為發現我們還活著而感謝上蒼。
「斯托伊契夫飛快的看我一眼,千言萬語盡在其中。『我很遺憾。』
「『看住他們,』拉諾夫對傑薩說。拉諾夫在桌子之間小心翼翼前進,四下打量每一個方向;我很容易看出,他從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黑衣官員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他們走到石棺那兒,拉諾夫高舉起提燈和手槍,好奇的向裡面窺探。『空的,』他回頭對傑薩說。他轉向另兩具較小的石棺。『這是什麼?過來,幫我忙。』官員和修士馴服的走上前去,斯托伊契夫以較慢的腳步走過去,我覺得他看著四周空蕩蕩的桌子和櫃子時,臉色忽然一亮。他對這個地方作何判斷,我只能臆測。
「傑薩與拉諾夫以最快速度撲向我們。拉諾夫用槍指著我,傑薩的槍對準海倫,伊萬張口結舌站在一旁,斯托伊契夫安靜而警醒的在他們身後等待。黑衣官員則站在光線剛好照不到的地方。『丟下妳的槍,』拉諾夫對海倫說,她順從的讓槍落到地面。我伸手攬住她,但動作盡可能放慢。昏暗的燭光下,他們都臉色猙獰,只有斯托伊契夫例外。我看得出,他若非真的嚇壞了,一定會冒險對我們微笑。
「我們再度站著聆聽,海倫的手槍在比較明亮的光線裡閃閃發光,我覺得我應該自告奮勇拿槍,在必要時使用它,但我從來沒拿過槍,而她呢,我知道她是神槍手。『你看,保羅,』她用空下來的那隻手指著前方說,我也看到了引起她注意的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