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格搖搖頭。『我想很難,』他道。『我們之間的障礙不但高而且——滿佈荊棘——就跟當年拜占庭的皇帝跟鄂圖曼的巴夏一樣。但如果你們有機會再跟他交談,或寫信給他,請一定要代我向他致意。』
「竇格撫摸他的大下巴。『老實說,親愛的,我猜不出。他可以走得又快又遠,但我不知道他要走多遠。我相信他一定是要搬到另一個古老的根據地,某個幾世紀來未被騷擾的藏身之所。離開聖喬治對他一定是個打擊,但他也知道,那個地方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受到密切監視。我願意用我的右手交換,只要能知道他是仍留在保加利亞或已徹底放棄那個國家。國界和政治對他沒什麼意義,我很確定。』竇格用力蹙起和善的臉,顯得很煩惱。
「『也就是說,它的年代至少可以溯及十五世紀前半,』我悄聲道。『在土耳其征服之前。』
「我們回紐約的班機五點起飛,我們坐在長椅上吃完最後一頓豐盛的午餐,竇格就開始看錶。他晚上有課,唉,真可惜,但艾克壽先生會用計程車送我們去機場。我們起身告辭時,博拉太太取出一條銀線刺繡、絕頂精緻的奶油色絲巾,圍在海倫脖子上。它遮掩了她破舊的黑外套和骯髒的衣領,我們都眼睛一亮——起碼我是如此,而且開心的不只我一人。海倫露出在絲巾上的臉蛋燦爛有如皇后。『送你們的結婚禮物,』竇格太太說,然後踮起腳尖吻她。
「海倫沉默了,我不喜歡看到她臉上懷疑的表情。沙立姆.艾克壽和博拉太太都以特別溫柔的表情看著她;也許他們都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一開頭會讓她涉入這麼危險的事,雖然我們畢竟還是全身
hetubook.com.com而退。
「『哦,我相信更古老得多,』海倫輕觸一下御璽,悄聲道。『我父親——我父親說它很古老。你看這裡的徽章代表的是君士坦丁七世。他統治的時間是』——她搜索內心的檔案——『十世紀前半。他在巴赫科伏修道院興建前就掌權了。那頭老鷹是後來添加的。』
「『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相處很愉快,』我很誠心的說,同時握住海倫的手。一提到羅熙的名字,她眼中就盈滿淚水,現在她掉開頭,好像這樣就能保護她的隱私。
「海倫真正開心的時候,發出的笑聲會令人意外的像小女孩一樣,我差點就在眾人面前響亮的親她一下。自從我們離開羅熙的墳墓,她就幾乎沒笑過。『在我手提包裡,』我道。『就是現在。』
「竇格轉過來對我說。『我對貴朋友羅熙的遭遇感到非常遺憾。我但願有機會認識他。』
「『你認為他不會來追獵我們?』海倫直接了當的問,但她肩膀形成的角度使我覺得,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提出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
「全部的事實是,當我們終於來到海倫的旅館房間,有十分鐘獨處的時間,我把她擁入懷裡,吻她烏黑的秀髮,讓她貼著我的肩膀,隔著我們因長途旅行而骯髒不堪的衣服,讓她整個人貼著我,就像我身體的一部份——我想柏拉圖所謂戀人是彼此失落的一半,一定就是這個意思——當時我感覺到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不僅有我們一起死裡逃生、患難與共的寬慰,她修長的骨架的美,她吹噓在我頸根的氣息,我也發現她的身體非常不對勁,長出一大塊又厚又硬的東西。我鬆開手,瞪著她,十分擔憂,卻見她露出狡猾的笑容。她把手指豎在唇上。那只是提醒:我們都知道房間裡很可能裝了竊聽器。
「『你想他去了哪兒?』海倫湊向前,眼神因專注而格外黝黑。
「『我認識一些跟古董拍賣公司有來往的人,』我說。『當然我們會很小心,我們也會等一段時間再採取行動。我想早晚會有博物館把它買下。』
「竇格吻了海倫的手。『那是我母親的,』他簡單的說,海倫感動得說不話。我替我們兩個回答,跟他們一一握手。我們會寫信來,我們會想念他們。人生還很長,我們會再見面的。」
「『你們確定那座墓是空的?』竇格已經問過一遍,但似乎忍不住再問。
「竇格目瞪口呆,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翻譯任務。『它又怎麼跑進去的呢?』
「他很快把內容翻譯給沙立姆聽,沙立姆低下頭,低聲說了幾句話。竇格點點頭。『他的話我非常贊同。這可怕的消息只代表我們必須更努力追蹤穿心魔,不讓他對我們的城市不利。英明睿智的征服者陛下如果還在世,也一定會命令我們這麼做。一定的。你們回家以後打算怎麼處理這本書呢?』
「過了一會兒,她把我的手放在她襯衫的鈕釦上,她的襯衫經過這麼多事,已經變得又皺又髒。我解開扣子,不敢胡思亂想,只把那東西取出來。我說過,那年頭女人的內衣比現在複雜得多,有秘密的鋼絲、鈕釦、暗袋
www.hetubook.com.com——穿在衣服裡的盔甲。有本書包了一條手巾,帶有海倫皮膚的溫度——不是羅熙告訴我們關於它的存在時,我聯想到的那種大型對開本,而是一本可以放在我掌心的小書。它有一個做工繁複的黃金外盒,襯著繪有圖案的木頭和皮革,黃金盒上鑲嵌有翡翠、紅寶石、藍寶石、琉璃石、上等珍珠——為了烘托中間的聖人畫像而鑲金嵌玉的背景。他清秀的拜占庭式臉孔,看起來就像幾天前才畫好的,而不是數百年前的作品,那雙連龍都寬恕了的悲傷大眼,彷彿會跟著我移動。上面是彎彎的金色眉毛,鼻子修長而挺拔,嘴唇有種悲傷的嚴肅。這幅畫像有種我從未在拜占庭藝術中見到過的圓熟、渾厚、寫實,反而比較像古羅馬的作品,那是拜占庭人的祖先。要不是我已經在戀愛,我一定會說,那是我所見過最美的一張臉,充滿人性,但也具有神性,或者該說,充滿神性但不缺乏人性。他的長袍衣領上有一排小字。『希臘文,』海倫道。她說話比悄悄話還小聲,湊在我耳畔。『聖喬治。』
「裡面是許多張極小的羊皮紙,保存的狀況好得難以想像,每一頁都以中世紀的筆觸抄寫得盡善盡美,寫的也是希臘文。每一頁都有精美的插畫:聖喬治把長矛刺進痛苦扭曲的龍腹,一群貴族在旁觀;聖喬治接過一頂鍍金的小皇冠,是坐在天國寶座上的基督伸手下來交給他的;聖喬治臨終躺在床上,有紅翅膀的天使在旁哀悼。每幅畫都填滿纖小而驚人的細節。海倫點點頭,再次把嘴湊到我耳邊,氣息幽幽的說:『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我想這是為君士坦丁堡皇帝製作的東西——到底哪個皇帝還和*圖*書有待研究。這兒有後代皇帝的御璽。』果然沒錯,封面裡畫了一隻雙頭鷹,一個頭回望拜占庭輝煌的過去,另一個展望它無盡的未來;它眼光不夠犀利,未能預見帝國被剛起步的異教徒推翻的下場。
「墓穴冒險之後,博拉家的客廳就像人間天堂。再次來到這兒,感覺真是輕鬆無比,手裡捧著熱茶——雖然已是六月,這個星期卻突然變冷——竇格坐在長椅另一頭的墊子上對我們微笑。海倫把鞋脫在公寓門口,換上博拉太太拿來的、綴流蘇穗子的紅拖鞋。沙立姆.艾克壽也來了,安靜的坐在角落,竇格負責翻譯,讓他和博拉太太聽懂所有對話。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妳是說,這本書超過一千年?』我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著書,把它放在床上,海倫的身旁。我們都沒出聲;我們用眼神交談。『它的狀況幾近完美。妳打算把這樣一件寶物走私出保加利亞?海倫,』我嚴肅的看著她:『妳瘋了,而且它應該屬於全體保加利亞人民。』
「我講完這故事摻水的版本,竇格露出微笑。『但我還有事要告訴你,這非常重要。』我道。我敘述了羅熙被囚禁在圖書館的可怕遭遇。他們嚴肅而不動聲色的聆聽,當我說到卓九勒知道蘇丹派新月衛隊追獵他,而且這支隊伍仍有後人時,竇格倒抽一口涼氣。『很抱歉,』我道。
「她親吻我,把書從我手裡取走,翻到最前面。『這是我父親給的禮物,』她輕聲說。封裡內側有個很深的皮革夾層,她小心的把手伸進去。『我一直等著,想跟你一起看這個。』她取出一疊極薄的紙,上面字打得密密麻麻。然後我們一起默默閱讀羅熙痛https://m.hetubook•com.com苦的日記。讀完以後,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們都在哭泣。最後海倫用手帕再次把書包好,小心的塞回原位,貼肉收藏。
「這很容易答應。
「『我們會好好考慮,』我說。『做些善事。我們還不知道。』
「海倫微笑不語,所以我來解釋。『直到我們回到索非亞,住進旅館,我才又想起這件事。』不,我不能告訴他們全部的事實,所以我給了一個含蓄的解釋。
「沙立姆.艾克壽要求竇格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竇格嚴肅的聽他說。『我們想知道,』他對我們說:『在所有的危險與混亂中,你們有沒有看到羅熙教授說的那本書——聖喬治傳,對吧?保加利亞人把它拿到索非亞大學去了嗎?』
「『非常確定,』我看一眼海倫。『我們所不知道的是,我們聽見的怪聲是否是我們進去時,卓九勒逃走的聲音。當時外面可能已經天黑了,他要行動很方便。』
「『錢怎麼處理麼?』竇格搖搖頭。『那麼多錢你們拿了怎麼用?』
「竇格搖搖頭。『我認為不會,教授女士。我認為他現在有點怕你們兩位,別人都找不到他,你們卻能。』
「『他當然也會變形,傳說是正確的,』竇格嘆口氣。『算他命不該絕。你們差一點就抓到他,我的朋友,比五百年來新月衛隊任何一次行動都更接近目標。我很高興你們沒被殺害,但我也非常遺憾你們沒能消滅他。』
「『那一定很精采,』我微笑著,眼前出現這兩位學者比較筆記的畫面。『你跟斯托伊契夫可以為彼此說明鄂圖曼帝國和中世紀巴爾幹半島的情況。說不定你們有一天會見面的。』
「『我也希望能見到斯托伊契夫教授,』竇格再次嘆口氣,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我們面前的銅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