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的第一份教書工作是在紐約市,她鼓勵我接受,於是我們搬了家。我們住在布魯克林高坡一棟老舊、但很宜人的磚造房屋。我們沿著步道散步,看拖船在港口裡領航,巨型載客輪船——這種輪船的最後一批——航向歐洲。海倫在一所聲譽跟我的學校不相上下的學校任教,她的學生都很崇拜她;我們的生活有種美妙的平衡,我們都從事自己最喜歡的工作謀生。
「『所以才需要有人看守他嗎?』我兇狠的問。
「他微笑道;『她用甜美的聲音向我道謝,還問我怎麼稱呼,我告訴她,Frére Kiril。』他雙手交叠,放在腹部。
「不久海倫就開始每天早晨都不說話,每天黃昏都沒來由的哭泣。既然她不肯跟我談,我堅持她去看醫生,然後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查不出她有什麼問題,女人初為人母的前幾個月有時會有點憂鬱,等她適應可能就會改善。我發現時已經太遲,還是因為有位我們共同的朋友在紐約公立圖書館撞見海倫,原來她根本沒去作心理分析。我質問她時,她只說,她認為倒不如做點研究,更能讓她心情好轉,所以她就這麼利用把孩子交給保姆照顧的時間。但有些傍晚,她的情緒真的低落到極點,我最後認為她迫切的需要換個環境。我從我們的金庫裡提出一點錢,買了早春赴法國的飛機票。
「她慢慢抬起頭看我,好像要提醒自己今年是何年。『她睡了。』
「『她很好,』我說:『或許有點餓。』海倫在長凳上坐下,取出一罐嬰兒食品,開始餵妳,在妳吃東西的時候唱一首我聽不懂的兒歌——匈牙利文或羅馬尼亞文。『這地方真美,』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在這裡住兩天吧。』
「院長聳聳肩。『這只是我們的傳統,向他的回憶致敬。』
「『我們星期四晚上得趕到巴黎,』我反對。
「但有個僧人走上前,我認出他是職掌在墓窖裡靜坐的那個老人。他臉色平靜而慈祥,就跟前一天在墓窖裡的提燈照耀下一模一樣,帶著些許苦惱。『夫人停下來跟我說過話,』他道。『我不想打破清規,但她是位安靜、有禮貌的淑女,所以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海倫第二次小產,情況比第一次更驚心動魄,也更危險;有天我回到家裡,發現門廳的拼花地板上有成排的血腳印。她自己設法叫了救護車,我趕到醫院時,她已幾乎脫離險境。事後,那排腳印的記憶一再讓我午夜從惡夢中驚醒。我開始懷疑我們永遠生不出健康的孩子,尤其擔心這會影響海倫的生活。就在這時,她又懷孕了,小心翼翼過了幾個月,都沒有事故發生。海倫的眼神變得像聖母般柔和,藍色羊毛洋裝裡的身材變得渾圓,她的腳步有點不穩。她總是在微笑;她說,這一個,我們要留下這一個。
「我們不時取出《聖喬治傳》慢慢翻閱,等時機成熟,我們把書送到一家口風很緊的拍賣公司,那個英國人翻開這本書時差點昏倒。它以不公開方式出售,最後由位在曼哈坦上城的修道院博物館收藏,一大筆錢則轉進我們特地為這個目的開立的帳戶。海倫跟我一樣不喜歡奢華的生活,所以除了設法寄小筆款子給她在匈牙利的親戚外,我們暫時沒動用這筆錢。
「『其實在這裡住一晚,跟在勒班恩住一晚,沒什麼差別,』她鎮定的說。『我們可以明天走路下山搭巴士,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麼早離開。』
「這真是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刻。我衝到迴廊邊緣,緊緊抱著妳,感覺妳花瓣般柔嫩的小臉頰貼著我的脖子。第一滴眼淚湧進我眼眶,我從來沒嘗過這麼熱辣苦澀的滋味。我從矮牆望出去。下方十五呎的一塊巉岩上,濺了一片殷紅——面積不大,但在早晨的陽光下怵目驚心。下面的深淵張開大口,有雲霧升起,有鷹隼獵食,山勢向根柢墜落。我奔向大門,沿著圍牆和_圖_書外緣,跌跌撞撞向前跑。懸崖那麼陡峭,要不是因為抱著妳,我一定不可能安全爬到第一塊突岩上。我站在那兒,望著一波波的失落感從天而降,穿過美麗的早晨,鋪天蓋地向我襲來。然後悲傷進入我的心,像一把無以名之的火。」
「我們在靠近這片懸崖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妳夾在我們中間,我們眺望無垠的正午的天空,聆聽修道院正中間那座紅色大理石水甕的淙淙流水——只有老天爺知道,幾個世紀前,他們怎麼把那個東西扛到這麼高的地方。海倫的心情彷彿又好了起來,我很高興看到她臉色恢復平靜。雖然有時她仍然會難過,這趟旅行畢竟是值得的。
「我踏上前一步,鼻子幾乎頂到他臉上。『我要你打開墓窖裡的石棺,』我道。
「我再次走進迴廊,陽光照耀著噴泉,鳥兒歡唱,在古老的石板地上蹦跳,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奮鬥了一個小時,不肯考慮這件事,但現在我幾乎不需要別人把消息告訴我,兩名僧人大叫著向院長跑去。我想起這兩個人奉命到修道院圍牆外面去搜索,包括果園、菜園、枯樹林、突出的岩石。他們剛從最陡峭的那面回來——其中一人指著前一天海倫和我帶著妳坐在長凳上,眺望下方萬丈深淵的方向。『院長大人,』其中一人喊道,好像他沒法子直接對我說話似的。『院長大人,岩石上有血跡!就在那裡,下面!』
「我們租住的那棟短期公寓,女管家已兒孫繞膝,有時我們把妳交給她照顧,溜到有銅欄的酒吧對飲,或戴上手套,在戶外喝咖啡。海倫——還有眼睛亮晶晶的妳——最愛的還是聖母院發出回音的穹頂,最後我們繼續浪跡到南方,去欣賞其他幽深的美景——沙特爾和它燦爛的玻璃;異端邪說的發源地阿爾比和它奇形怪狀的紅色堡壘教堂;卡爾卡松的大廳。
「我跟在他身後,努力尋思下一步怎麼辦。我決定立刻帶妳回勒班恩,確定警方接獲通報。或許海倫決定在我們之前回巴黎——為什麼原因,我無法想像——或甚至單獨搭機回家。我覺得耳鼓隆隆作響,心幾乎跳到喉頭,血液衝到嘴裡。
「『我們不知道,先生,』院長耐心的說。『我們就一直照著做就是了。』
「我在黎明時分醒來,覺得有陣微風穿過房間。房裡很安靜,妳蓋著妳的嬰兒毛毯,在我身旁輕輕打呼,但海倫的床是空的。我悄無聲息爬起床,穿上鞋子和外套。外面的迴廊很暗,庭園灰濛濛的,噴泉只見暗沉沉的黑影。我想陽光要隔一段時間才會照到這裡,因為它必須先爬上東方那幾座高大的山峰。我四下尋找海倫,卻沒有出聲喊叫,因為我知道她喜歡早起,可能挑一張長凳,坐著沉思,等待黎明。但到處看不見她的蹤跡,天空稍微亮一點的時候www.hetubook.com•com,我開始以更快的速度搜尋,找過我們前一天坐過的那張長凳,也找過毫無動靜、只有幽靈般餘香繚繞的教堂。
「我全心全意指望從此快樂的度過一生,婚後不久,我就對海倫提起我希望有小孩。最初她搖頭反對,輕輕用手撫摸脖子上的傷疤。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指出,她受的傷害很小,康復情況也很好、既強壯又健康。隨著時間過去,她似乎也因身體完全復元而逐漸釋懷,走在街上,我看到她開始用期待的眼神,窺視那些跟我們擦身而過的嬰兒車。
「他退後一步,驚駭的說:『你說什麼,我們不能那麼做。』
「他看我一眼——恐懼?怨恨?憐憫?——不發一言就站到石棺的一頭。我們合力把沉重的棺蓋移開一道縫隙,剛好足夠看到裡面。我高舉一根蠟燭。石棺裡是空的。院長瞪大眼睛,他用無比的力量把棺蓋推回原位。我們面面相對。他有一張清秀、精明、典型高盧人的臉,若在不同的處境下,我可能會很喜歡他。『請不要告訴其他修士這件事,』他低聲道,然後就轉身爬出墓窖。
「『她聽了有什麼反應?』
「『很特別,』我說,但這地方有點什麼,或許是寒冷,讓妳開始在海倫懷裡嗚咽掙扎,我看到她面有倦容,便自告奮勇抱妳上去呼吸新鮮空氣。走出那個潮濕的冬窟,我不禁鬆了一口氣,就帶妳去看迴廊裡的噴泉。
「我真想掐住那名老僧人的脖子,讓他那張和善的臉發青,我轉向他問:『你就講這個故事給我妻子聽?』
「『哦,是的,』院長顯然對我惡狠狠的質疑感到很迷惑。『本寺有史以來一直是如此。我們以我們的傳統為榮——我們不喜歡新的方式。』
「終於我開始喊她的名字,先是很小聲,聲音逐漸提高,最後變成緊張的大叫。過了幾分鐘,有個僧人從膳堂走過來,他們想必在那兒沉默的食用今天的第一餐,他問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我解釋說我妻子失蹤了,他開始幫我一起找。『也許夫人去散步了?』但果園、停車場、黑暗的墓窖,都沒有她的影子。太陽升到峰頂時,我們已經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然後他去叫別的僧人,他們之中的一個說,他要開車到勒班恩去打聽。我出於直覺,請他帶警察回來。然後我聽見妳在客房裡哭;我急忙跑回去,唯恐妳從床上摔下來,但妳不過是睡醒了。我很快餵了妳,把妳抱在懷裡,我們在同樣那些地方找了又找。
「『為什麼不來床上?』我伸手越過妳,拍拍她的床。
「『好吧,』她說,沒有要抗拒的意思。事實上,她還對我微笑,伸頭過來親我,然後才躺下。我擁抱了她一會兒,撫摸她有力的肩膀、柔滑的頸部。然後她伸個懶腰,蓋上毛毯,早在我讀完一章書,吹熄提燈前,就睡著了。
「『她問妳什麼?』我的心已經跳得很快,但現在它以令我痛苦的速度衝刺。
「我以為海倫會馬上跟出來,但她流連在地下很久,她終於出來時,臉上的神色大為改變,我心底立刻湧起戒心。她看起來充滿活力——是的,我好幾個月沒看到她這麼活潑了——但臉色卻很蒼白,眼睛瞪得很大,專注的看著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我盡可能若無其事的迎上前去;我問她,下面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也許吧,』她說,但她好像沒聽見我說話,因為她心裡有太多意念在奔馳。然後她忽然轉向妳,把妳接過去,緊緊擁抱妳,親吻妳的頭和面頰。『她還好嗎?她害怕嗎?』
「『她問我棺裡葬的是什麼人,我說那是本寺早年的一位院長,我們緬懷他。然後她問,這位院長有什麼功績,我說我們有一則傳說』——這時他看一眼院長,院長點頭示意他繼續——『我們傳說他過著神聖的生活,但很不幸遭到死亡的詛咒,所以他從棺材裡出來傷害其他僧人,他的屍體必須淨化。和-圖-書
淨化完成後,從他的心臟長出白玫瑰,象徵聖母原宥了他。』
「我父母對這一切,不消說有點驚訝,但他們自然而然就對海倫產生好感,而且非常喜歡她。她在他們面前收斂起冷嘲熱諷的本性,我們去波士頓探望他們時,海倫經常在廚房裡陪我母親說笑,教她煮匈牙利風味的菜餚,或在我父親擁擠的書房裡跟他談人類學。我自己雖然對羅熙的死十分難過,也感覺到海倫經常為這件事悲傷,但我們婚後第一年還是充滿著幾乎滿溢出來的快樂。我在第二位指導教授監督下完成博士論文,整個過程當中,我總覺得他的臉容很模糊。其實我對荷蘭商人已不感興趣;只想快點取得學位,以便好好安頓下來。海倫出版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討論瓦拉基亞農村的迷信,學術界的反應很好,她並以匈牙利境內殘留的外西凡尼亞風俗為題,著手寫博士論文。
「很奇怪的,我壓抑下立刻衝到臥室裡察看妳狀況的衝動。『親愛的,怎麼了?』我把書拿開,抱著她,但她搖搖頭,一言不發。我終於進房去看妳時,妳在小床上剛睡醒,露出甜美的笑容,翻身趴倒,撐起上身,仰頭看我。
「驚訝的老僧照辦了。
「我故事的最後一部份,對我而言可能最難敘述,因為它開始時有那麼多快樂。我們悄悄回到大學,繼續我們的研究。警方又把我找去訊問了一次,但他們認為我出國是做研究,與羅熙失蹤無關。當時報紙正對他的失蹤大肆報導,掰了一套當地的神秘事件,校方盡力不予理會。系主任當然也找我去問話,我什麼也沒告訴他,只說我跟大家一樣為羅熙難過。那年秋季,海倫和我在我父母習慣去做禮拜的波士頓教堂結了婚——即使在婚禮進行中,我也無法不注意到這裡的教堂的布置多麼空洞、樸素,連支香都沒有。
「海倫從來沒去過法國,雖然她一輩子都在讀與法國有關的書,學校教的那種四平八穩的法文她也說得很好。她在蒙馬特顯得很快樂,用從前的刻薄口吻批評說,聖心堂比她夢想中更加醜不可言。她喜歡推著妳的嬰兒車去逛花市和塞納河畔,我們流連河畔舊書攤,東翻西撿尋寶時,妳就披著柔軟的連帽小紅斗篷,坐在一旁看著河水發怔。九個月大的妳,已經很會旅行了,海倫告訴妳,旅途才剛開始呢。
「海倫提議去看庇里牛斯山東麓的聖馬太修道院,我們決定,回巴黎搭機返家前,到那兒住個一、兩天。我覺得她的氣色經過這趟旅行有明顯的好轉,我喜歡她橫躺在我們沛比良旅館的床上,瀏覽那本我在巴黎購買的法國建築史的模樣。她告訴我,這座修道院建於西元一千年,雖然她知道我已經讀完這一段。那是歐洲保存至今、最古老的羅馬式建築。『幾乎就跟《聖喬治傳》一樣古老,』我評論道。她一聽到這話,就閤上書,板起臉,躺下來,充滿渴望的看著在她旁邊小床上玩耍的妳。
「『這名字從哪兒來的?』我質問道。我無法控制聲音不發抖。『這是你真正的名字嗎?你是誰?』
「海倫堅持我們要像朝聖者一樣,步行走去修道院。一個涼爽的春天早晨,我們從勒班恩的小路登山,身體逐漸熱起來後,我們把毛衣繫在腰間。海倫用一條燈心絨包巾,把妳抱在她胸前,她疲倦時,我用手臂抱著妳。那個季節,山路上空無遊客,只有一個黑頭髮的農夫騎馬上山,默不作聲從我們身旁經過。我告訴海倫,我們應該請他搭載我們一程,但她沒答腔;那天早晨,她低落的情緒又回來了,我焦慮又沮喪的注意到,她眼裡經常滿含淚水。我已經知道,問她有什麼不對勁,她只會搖頭不理我,所以我只好溫柔的抱著妳爬山,以此為足,走到峰迴路轉處,指點風景給妳看,大片開闊的景觀,可以看到籠罩在塵埃裡的原野和下面的小鎮。山頂上,路變成一片泥土地面的廣場
和_圖_書,停著一、兩輛老爺車,農夫的馬——應該是牠——綁在一棵樹上,但騎馬的人卻不見影蹤。修道院矗立在前方,厚重的石牆連綿到山頂,我們從正門入內,由僧侶接待。
「那年代,聖馬太的運作比現在更像正式的修道院,大概有十二、三位僧人住在那裡,按照他們的前輩千年來留下的方式過活,唯一的例外是他們偶爾為觀光客做導覽,大門外還停了一輛汽車供他們自己使用。兩位僧人帶我們參觀設計精巧的迴廊——我還記得我走到庭園開放的盡頭,看到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落千丈的壁立懸崖,下方就是平原,真感到大吃一驚。修道院四周的山,比它立足的這座山峰更高,我們看到遠處山壁上,彷彿掛了幾疋白紗,端詳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是瀑布。
「妳在一家可以眺望哈德遜河的醫院裡誕生。我看到妳像妳母親一樣皮膚黝黑,有纖細的眉毛,像一枚新鑄的錢幣般完美,海倫眼睛裡滿溢快樂和痛苦的淚水。我把緊緊裹在襁褓裡的妳抱起,讓妳看一眼下面的船舶。這麼做一部份是為了掩飾我自己的眼淚。我們為妳取跟海倫母親一樣的名字。
「有一天,我提前回家,大約四點鐘,買了一點中國食物,還有幾朵逗妳瞪著眼睛看的花。客廳裡沒有人,我發現妳在睡午覺,而海倫趴在妳的小床邊。妳睡夢中的小臉安詳無比,但海倫卻滿臉淚痕,而且她有一會兒沒認出我來。我把她抱入懷中,忽然打個寒噤,因為我覺得有什麼東西使她的身體良久才開始對我的擁抱有反應。她不肯告訴我什麼事讓她煩心,問了幾次沒有結果,我也不敢再問。那天晚上,她拿外賣的食物和康乃馨玩得很開心,但接下來那個星期,我發現她又哭過了,又沉默寡言了,她翻閱羅熙的著作,其中有本是他剛開始指導我時送給我的,上面有他的簽名。她把那本關於邁諾斯文明的大部頭書攤在腿上,翻開到羅熙自己拍攝的克里特島上祭壇的照片。『孩子在哪兒?』我問。
「海倫深深為妳著迷;這是我最希望妳了解的一點,我們生活中任何其他事都沒有這麼重要。她懷孕期間就放棄教職;對於能夠一連好幾個小時,在家玩弄妳的小手、小腳(她掛著淘氣的笑容說,妳的手腳完全是外西凡尼亞土產),或坐在我買給她的大椅子上搖妳,似乎覺得心滿意足。妳很早就會笑,妳的眼睛到處跟著我們打轉。有時我會衝動的突然離開辦公室,只為了回家察看妳們兩個——我的黑頭髮的女人——是否仍一塊兒躺在沙發上打瞌睡。
「我同意了,主要因為她的表現很奇怪,但我去跟我們的導遊僧討論這件事時,還是覺得很遲疑。他去請示寺院高層,他們說,客房反正空著,歡迎我們留宿。簡單的午餐和更簡單的晚餐之間,他們撥給我們廚房旁邊的一個房間,我們在玫瑰園裡散步,沿著圍牆外陡峭的果園爬坡,坐在教堂後面聽僧侶唱彌撒,妳在海倫懷裡睡著了。有個僧人替我們在木板床上鋪了清潔、粗糙的床單。我們把三張床併在一起,以防妳跌落,妳在床上睡著後,我就躺在床上讀書,假裝沒在注意海倫。她穿著黑色的棉布洋裝,坐在床沿,向著黑夜的方向眺望。我很慶幸窗簾已經拉攏了,但結果她還是起身把窗簾掀開,往外望去。『外面一定很黑,』我道:『附近都沒有城鎮。』
「院長出面干預,或許因為老僧人真的顯得很狼狽。他解釋道:『這不是他出生時取的名字。我們受戒時都有法號。基利爾是代代相傳的法號——就像米迦勒修士——是這邊這位——』
「『跟我來。你接著——』我很快把妳交給前一天帶我們到處參觀的那名年輕僧人。『請抱一下我的女兒。』他接過妳,並不像預料之中的那麼笨拙,把妳抱在懷中。妳開始大哭。『跟我來,』我對院長說,我拉著他往墓窖走,他示意其他https://m.hetubook.com.com僧侶不必跟隨。我們快步走下階梯。在寒冷的地洞裡,基利爾修士留了兩支蠟燭,我轉身對院長說:『你不需要跟別人說,但我必須看一眼石棺內部。』我頓一下,加強語氣。『如果你不幫我忙,我會藉助法律強制你的修道院配合。』
「我怔了一會兒,才理解他說的是什麼,英文與法文的『修士』字形全然不同,加以這個名字用法文發音,重音移了位置,我一時辨認不出。我趕快把妳抱緊一點,免得脫手讓妳掉下來。『你說你的名字叫基利爾?你是這麼說的嗎?請拼給我聽。』
「最後,我要求把所有僧人召集到一起問話。院長很快表示同意,把僧人集合在迴廊裡。自從前一天晚上,我們離開廚房回客房後,沒有人看到過海倫。每個人都很擔心——『La pauvre(法文:可憐的女人),』一個老僧人說,這讓我覺得很不高興。我問前一天有沒有人跟她談過話,或注意到異狀。『我們不跟女性說話,這是清規,』院長溫和的對我說。
「我們剛回到美國時,還寫了另一樣東西:一封給海倫母親簡短的信,請艾娃阿姨轉交,海倫不敢在信裡寫太多,只用幾句簡單的話交代,羅熙已去世,他至死仍記得她,也還愛著她。她滿臉絕望的把信封口,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她全部的經過,只等我能湊在她耳邊說話的時候。』我們始終不知道那封信有沒有寄達目的地,因為艾娃阿姨和海倫的母親都沒有回信,而不到一年後,蘇聯部隊就入侵匈牙利了。
「最後,為我們導遊的年輕僧人說,除了墓窖我們什麼都看過了,於是我們尾隨他走下迴廊旁邊一個潮濕的小洞穴,靠幾根矮柱撐起穹頂,擺了一具陰森而有華麗雕飾的石棺,年代可上溯至修道院成立的第一百年(我們的導遊說,這是第一任院長的埋骨所),這是晚期羅馬式建築興建地窖的最初範本,很值得注意。石棺旁,有位老僧趺坐沉思;我們進入時,他慈祥而有點困惑的抬頭看一眼,沒有起身,坐在椅子上向我們微微欠身行禮。『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都維持著派人陪院長坐坐的傳統,』導遊解釋道。『通常是由一位畢生享有這份殊榮的老僧人執行。』
「她點點頭。『確實很黑,但這裡一直都是這樣,你不認為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把妳抱得更緊:『這位基利爾修士之前還有別的基利爾修士,一直都有?』
「最後海倫說,她要多看看這個地方。我們把妳放進背袋,繞經廚房和僧侶仍來此用餐的膳堂,朝聖者仍來睡通鋪的客房,還有這片建築中年代最老的繕經室,許多偉大的手抄本都在此抄寫、繪圖。玻璃板底下有樣本展示,一頁翻開的馬太福音,邊緣畫著成群小妖魔在折磨墜入地獄的罪人。海倫看了露出真正的微笑。下一站是小教堂——確實很小,就跟這座修道院其他部分一樣,但它的比例猶如用石頭創作的樂曲;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親切可人的晚期羅馬式建築。我們的導覽指南宣稱,教堂東側的半圓形後殿,是晚期羅馬式建築的起點,以突如其來的姿勢引進陽光,照亮祭壇。狹窄的長窗上有一部份十四世紀的玻璃,紅白二色祭壇已為舉行彌撒做好完美的布置,插妥金色的蠟燭。我們悄悄離開。
「『這個傳統又是從哪裡來的?』我幾乎是在尖叫。
「『是她問我本寺的歷史,先生。我不認為回答她的問題有什麼錯。』
「我們婚後那年春季,海倫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她寫論文的速度讓我相形見慚;那一年,我經常在清晨五點醒來,發現她已起床,坐在書桌前面。她顯得蒼白而疲倦,她博士論文口試的第二天,我醒來發現床單上有血跡,海倫躺在我身旁,已痛昏過去:小產。她本來等著向我宣布好消息。事後她病了好幾個星期,人變得很安靜。她的論文得到最高的榮譽,但她絕口不提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