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放開我的手臂,奔向手電筒的光源,繞過一片亂糟糟的地面。「海倫,」他喊道——但或許他哭著叫她的名字,也可能他是輕聲低喚。
你是他們之中最有決心的。跟我來,我會給你一萬輩子學不完的知識。
「她掉下來一定活不成,」我哽著喉嚨說。
往聖馬太的路比我記憶中更長,沿路灰塵滿天,雖然已近黃昏,還是很熱。勒班恩沒有計程車——起碼目前看不到——所以我們只好步行,快步穿過綿延的農田,直到森林邊緣。走進這座雜植著橄欖樹、松樹、高大橡樹的林子,就像走進一座大教堂;裡面黝暗、清涼,我們情不自禁壓低了音量,雖然我們本來說的就不多。我滿懷焦慮中,肚子餓了起來;我們甚至沒有等到喝餐廳經理的咖啡。巴利脫下棉布遮陽帽,擦拭額頭的汗水。
他沒把話說完,因為就在那一刻,不透一絲光線的古老耳堂的陰影裡,走出一個形體,他跟我們之中任一個人這輩子見過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他是那麼一種詭異的魔物,即使我的喉嚨當下沒有被封鎖,我也叫不出聲。我的提燈只照見他的腳和腿、一隻手臂和肩膀,卻照不到陰影裡的臉孔,我嚇得不敢再把提燈舉高。我瑟縮著向父親貼近,巴利也一樣,所以我們幾乎都以空石棺為屏障,躲在它後面。
現在父親似乎有點向他靠過去,他仍抓著我的手臂。他即使無法理解,好像也能感覺。卓九勒的肩膀抽動一下;他把可怕的重量從一條腿挪到另一條腿。他的形體予人的感受就像死亡,然而他卻是活生生、能行動的。
「是的,」巴利道。我收拾起所有的明信片,放在五斗櫃的大理石面板上。
跟我來,否則就讓你的女兒來。
起初四周真的很黑,我們在古老而陡峭的階梯上摸索著往下走,然後我看見地窖深處有一點明滅搖曳的光——與巴利每隔幾秒鐘就打亮一下打火機無關——我覺得害怕極了。那個渺茫的亮光比全然的黑暗更糟。巴利緊握我的手,直到我覺得生命都從手裡流逝。樓梯在底部有幾個迴旋,我們繞完最後一個圏,我忽然想起父親告訴過我,這兒本來是最早在此興建的教堂的正堂。院長的大石棺放在這裡。古早那個雕有一個陰森的十字架的後堂也在這裡,我們頭上低矮的穹頂,是和圖書全歐洲保存迄今、最古老的晚期羅馬式建築的遺跡。
「嗯,我們可不能進教堂去借燈,」我多此一舉的說。
「絕無機會。」
我沉默了一會兒。這兒只聽見我們走在高低不平水泥路——到這裡為止,路面還是鋪設過的——的腳步聲。我不想說話,但句子自己會湧出來。「羅熙教授寫過,自殺會讓人變成——變成——」
「父親從來沒有懷疑過——起碼在他的信裡——有別人推她。」
「什麼?」父親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我。這時我才知道他完全聽不懂卓九勒的話,甚至可能根本聽不見卓九勒。父親回應的是我的叫聲。
「我們在牛津檔案裡讀了那一章,」我低聲說。「我很擔心你——」我無法把話說完。既然我們找到他,而且他還活著,看起來也沒有迷失本性,我整個人都在顫抖。
「我記得那段話,」巴利直接了當說。我真希望自己沒開口。盤旋的山路已來到相當高的地方。「說不定會有人開車經過,」他又道。
晚安,恭喜你。
但我不以為然。「如果他來了這裡,可能會下到——」我遲疑了一下,看著庭院。我上次跟父親來這兒——現在我知道,那是我第二度來訪——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我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墓窖的入口在哪裡。忽然我看見那扇門,好像有人趁我不注意,忽然在迴廊牆壁上開了一扇門。這下我憶起它周圍石頭上雕刻的奇禽異獸:鷹馬、獅子、龍、鳥,我不認得的怪獸,善與惡的混種。
但我只恍惚看見這一切,因為就在這時,石棺另一頭有個黑影,擺脫它周圍更深邃的陰影,直起身來:原來是個手拿提燈的男人。他就是我父親。他的臉映著搖曳的光影,彷彿受了重創。他在我們看見他的同時看見我們,我想,他咒罵一聲——「耶穌基督!」我們面面相對。「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他低聲質問,看著我,又看著巴利,舉起提燈,照著我們的臉。他的語氣很兇惡——充滿憤怒、恐懼、愛。我放開巴利的手,繞過石棺,奔向父親,他把我抱進懷裡。「天啊,」他撫摸幾下我的頭髮說。「這是妳最不該來的地方。」
他是那麼真實,那麼逼近我們,我簡直無法呼吸;事實上,我開始覺得,我唯有強迫自己靠近他,才能重新呼吸,和_圖_書於是我開始渴望接近他一點。我意識到我口袋裡那把銀刀,但說什麼我都不會去拿它。好像是他臉孔的部位,有什麼東西在閃爍——紅色的眼睛?牙齒?微笑?——然後他以一種噴射出來的語音開始說話。我稱之為噴射,因為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一種由許多單字組成,急湧而出的喉音,可能混合多種語言,但也可能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陌生語言。過了一會兒,它逐漸變成我能理解的字句,我知道,我能聽懂這些話是因為血緣,而不是靠聽覺。
那形體再走近一點,就停下腳步,他的臉仍籠罩在暗影裡。我可以看出,他具有男人的外型,但他走動的方式並不像人類。他腳上穿著一種無法形容,跟我看過的任何靴子都不一樣的黑色窄靴,他向前走動時,靴子在石板上發出很輕的腳步聲。靴子周圍有一襲斗篷,但毋寧像是一片更大的陰影,他的腿粗壯有力,穿著黑色天鵝絨緊身褲。他不及父親高,但他的肩膀在沉重的斗篷底下顯得特別寬,他模糊的輪廓也予人比實際高大得多的印象。斗篷一定附有帽子,因為他的臉始終只見一片黑影。第一波震撼退潮後,我看見了他的手,映著他的黑衣服,像骸骨一樣蒼白,有根手指戴著一枚鑲珠寶的戒指。
巴利和我一起看著教堂,但大門仍然緊閉,我們低身潛行,穿過庭園,到達墓窖入口。站在那兒,被那些凝固的鳥畜凝視,我只看得見我們即將進入多麼黑暗的所在,我的心不斷往下沉。然後我想道,父親可能在下面——事實上,可能陷於某種重大的困境。巴利仍握著我的手,站在我身旁,高瘦而桀驁不馴。我差點以為他會喃喃抱怨,為什麼我的家人會牽涉到這麼奇怪的事,但他繃緊每一根神經守著我,像我一樣準備面對任何事。「我們沒帶燈,」他悄聲道。
不要讓我等。如果你不過來,我就到你那裡去。
巴利湊過來,親吻我的面頰。這動作讓我有點意外。「我們走吧,」他道。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學者。
他正要回答,我們忽然聽到聲音——誦經聲,從迴廊另一側的教堂傳來。教堂門關著,但我們可以清楚的聽見裡面彌撒的過程,中間夾雜一段一段的寂靜。「他們都在裡面,」巴利說。「說不定妳父親也在。和圖書」
你要發乎自己的意願跟我來。
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我能聽懂他的話,但我想他是在召喚我父親。「不要!」我喊道。直接對那個形體說話,讓我恐懼萬分,我覺得我的意識彷彿在體內搖擺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我們面前的魔物好像在微笑,雖然他的臉再度隱藏在黑暗裡。
「快離開這裡,」他說,同時把我抓得更緊。「不,已經太遲了——我不要你們獨自離開。日落前我們還有幾分鐘。拿去」——他把提燈塞給我——「拿著這個,還有你,」——對著巴利——「幫我弄這個蓋子。」巴利立刻站上前,雖然我覺得他的膝蓋也在發抖。他幫助父親慢慢把棺蓋推開。這時我看到父親準備了一根很長的木棒,靠在近處的牆上。他一定已做好心理準備,預期會在石棺裡見到追尋已久的可怕景象,但他實際看到的狀況卻出乎他的意料。我替他舉高燈光,想看又不敢看,我們都瞪著空空如也的棺材,只有灰塵。「哦,天啊,」他道。我從來沒聽見他用這種口吻說話過,完全絕望的聲音,我憶起他曾經看過同樣的空棺。他蹣跚向前走,我聽見木棒哐啷一聲倒在石板上的響聲。我以為他會趴在空蕩蕩的墳墓上嚎啕大哭,撕扯自己的頭髮,但他在悲傷中一動也不動。「天啊,」他重複一遍,幾乎在耳語。「我還以為我終於選對了地方,選對了時間——我以為——」
「我們走吧,」我道。我看看我的小皮包,取出那柄帶鞘的銀製小刀,小心的放進我的口袋。
忽然樓梯上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這次聲音比較輕盈,隨之而來還有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柱。卓九勒慌了手腳——他轉身太遲,一片黑霧湧起。但有人很快的用光柱掃過全場,一隻手臂舉起,開了一槍。
卓九勒並未如我稍早預期的那樣,躍過石棺,向我們撲來反而自己倒了下去,先是仰天後翻,再度露出他那張宛如刀削斧鑿的蒼白臉孔,然後向前仆倒,再向前仆倒,最後砰的一聲摔在石板地上,發出像骨頭被扔到地面脆裂的聲音。他在地上抽搐了幾下,終至完全靜止。然後他的身體似乎化為塵土,化為烏有,就連他古老的衣服也在他周圍迅速腐朽,在令人眼花的強光裡枯萎。
大門兩旁的圍牆都搭上了鷹架。一台移動型的水泥攪拌器—和_圖_書—水泥?用在這兒?——迎面擋住我們去路。正門的兩扇木門關得很緊,但我們謹慎的用手測試鐵製的門環,發現它沒有上鎖。擅闖入內讓我不安;看不見父親蹤跡這一事實更讓我不放心。說不定他還在山下的勒班恩,或其他地方。會不會他還在懸崖下面,就像多年前那樣,在我們腳下好幾百呎、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搜索?我開始後悔這麼衝動的直接趕到修道院來。更何況,雖然真正的日落可能還要等一個小時,太陽已迅速的向西面的庇里牛斯山背後移動,明顯可見的沿著最高的山峰滑落。我們剛經過的森林已籠罩著幢幢暗影,不久,修道院牆上就連晚霞最後一抹色彩都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在這時,我的身體好像有它自己的意志,稍微向他靠過去。父親幾乎同時舉起手,非常用力的抓住我手臂,提燈劇烈晃動,一片可怕的光影在我們四周舞動。在短暫閃過的光亮裡,我看見一部份卓九勒的臉,就只是一彎下垂的黑色八字鬍和看起來像骷髏骨的顴骨。
「我有打火機,」巴利從口袋裡取出打火機,我甚至不知道他抽菸。他把打火機打亮,對著階梯照一下,我們就一起走進暗影裡。
但巴利也向前撲去,他劈手奪過父親的提燈。一個大塊頭男人躺在石板上,他的匕首掉在身旁。「哦,伊莎,」他用微弱的英國口音說。從他頭部流下一灘深色的血,我們驚恐幾近癱瘓,眼睜睜看著他的目光逐漸渙散、靜止。
巴利和我隔著我母親寫的明信片相對而坐,瞪著彼此。就像我父親的信,它們突然中斷,不能幫我了解目前的狀況。然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就是明信片的日期。這些明信片是她死後寫的。
但沒有汽車出現,我們愈走愈快,所以沒多久我們就都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走出樹林,繞過最後一個轉彎,修道院的圍牆突然出現眼前,把我嚇了一跳;我不記得有這個轉彎,也不記得山頂有這麼一塊突兀的空地,廣大的暮色籠罩在我們四周。我只隱約記得山門外有一小塊沙塵飛揚的平地,那兒今天沒停半輛車。觀光客哪去了?我很想知道。不久我們就走得夠近,看到一塊告示牌——修理中,本月不接待訪客。但這不足以延緩我們的腳步。「來吧,」巴利說www•hetubook•com•com。他牽起我的手,我非常感激他這麼做;我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那形體似乎在沉默中考慮了一會兒。他的怪靴子在石板上挪移了幾次。他穿著古代服飾的形體,不僅恐怖,也有一種優雅、慣於指揮別人的權力氣息。
那形體昂起頭來,我看見憤怒的牙齒、骨頭、眼睛閃閃發光,然後帽兜的陰影再次遮住他的臉,他不似人類的手在光圈的邊緣緊握成拳。我有種可怕的感覺,彷彿面對一頭蓄勢待撲的野獸,早在他行動之前,我們已意識到即將降臨的撲噬,但這時他身後樓梯的陰影裡,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們只覺得一陣動作在空氣中閃過,因為我們看不見。我尖叫著舉高燈籠,那叫聲彷彿來自我體外。我看見了卓九勒的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然後,令我無比驚訝的,我看見另一個人影,剛好站在他身後。這個人顯然剛從樓梯上下來,一個像他一樣黝黑而模糊的人影,但更魁梧些,有活人的輪廓。那人動作極快,高舉的手中拿著一個亮晃晃的東西。但卓九勒已意識到他的出現,伸出手臂,一個急轉身,將那人掃開。卓九勒一定力大無比,因為那個看起來非常粗壯的人影橫飛出去,撞上墓窖的牆壁。我們聽見砰的一聲,然後一聲呻|吟。卓九勒的頭轉過來,轉過去,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先看看我們,再看看那個呻|吟的人。
我們躡足走進去,沿著庭院和迴廊往裡走。正中間的紅色大理石噴泉傳來淙淙流水聲,我記憶中螺旋形的柱子、長長的迴廊、盡頭的玫瑰園,都還在原地。金色的餘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琥珀色的陰影。四處不見人跡。「你覺得我們該回勒班恩去嗎?」我低聲問巴利。
父親聽到這話,好像又恢復了生氣。我不知道他怎麼還有力量說話。「她在哪裡?」他喊道,他的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
巴利跪倒在那個重傷不治的人身旁,彷彿被驚訝與悲傷扼住了喉嚨:「詹姆斯院長。」
父親似乎集結起他所有的勇氣。「她在哪裡?」他吼道。「海倫在哪裡?」
「確實如此,」巴利把帽子戴回去道。
「他到修道院去了,」我說。
我等待一個有你這種天賦的學者已經很久了。
那聲音變得很低柔,而且充滿危險。我們站在彷彿從它黑暗的形體湧出來,將我們吞沒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