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她思索著昨晚,手指漫不經心地摸著後腦的腫塊。現在比較消了,可是還是痛。
愛莉看出他身心俱疲,就擁抱了他一下。「依莎貝兒說她沒事,我相信她。」他抵著她的肩膀點頭。「你倒是應該去睡覺,盧卡斯。你的樣子好可怕。」
一群老師走過來,她轉過身去和他們交談。
他擠出笑容。「謝了,愛莉。妳的口氣就跟卡特一樣——他剛才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訝然揚起一道眉。「謝什麼?」
裘伊愣了愣,隨即瞪大眼。「昨天晚上?」
餐廳比走廊要好,大致上並沒有嗆人的濃煙,可是空氣中卻瀰漫著學生壓低的哭泣,以及醫護人員無情又有效率的談話。「繃帶給我。」
「不,當然不是。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有點擔心妳吧。」他終於說。「今天晚上滿可怕的,妳又恐慌症發作,所以我只是……妳知道……擔心啦。」
佔了他的上風讓愛莉覺得比較自制,她交叉雙腿,手肘靠著膝蓋。「那你現在跑來幹嘛,卡特?又是要去找某個女生嗎?」
卡特拿開她的一隻手,握在手裡。「我有沒有跟妳說過我以前也會恐慌症發作?」
「大概吧。」
「我想保持清醒,打退兇手,可是我太累了。」她喃喃說。「現在孤伶伶一個感覺真的很糟,卡特。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愛莉等著她說下去,可是裘伊停了下來,把麵包屑撕成碎片。
愛莉搜尋著他的表情,看他是不是在騙她,卻只看到激憤。「你是從你的房間過來的嗎?」她頓住,東張西望。「你的房間到底是在哪裡啊?」
「OK。」他小口喝咖啡。
「喔,要命。」愛莉喃喃說。
攻擊發生之後幾個小時,教師們把學生都集合到幽暗的餐廳,試圖平撫眾人的情緒。員工抬進了一箱箱的手電筒,分發出去,護士們在餐廳一角設立了急救站。受傷的人排隊等候包紮,燙傷者經過評估,腳踝折斷或扭傷的上夾板。
不一會兒,移動的聲音又把她們吵醒了。是夜間部那群傢伙回來了。
手電筒的光束在走廊上跳動,學生們把舞廳內燒焦的家具抬出去。後門外面有發電機穩定地發出隆隆聲,又粗又黑的電纜像蛇一樣從走廊上蜿蜒到舞廳,為強烈弧光燈供電,仍然在悶燒的舞廳籠罩著不似人間的光芒。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卡特.魏斯特?
「她還沒有醒。醫生說她需要休息。」依莎貝兒關切地看著她們。「餐廳有食物。我真的希望妳們休息一下,去吃點東西。如果我們需要妳們,我會去叫妳們。」
愛珞伊的臉頰上有一抹煤灰,身上仍是黑色小禮服。雖然她的鞋子早不見了,眼神卻精明瑩亮,不露倦意。「我保證她不會有事的。她需要休息。而我們需要妳們留在這裡幫忙。拜託妳們跟我說我可以信賴妳們。」
卡特眺望校園,好長一陣子沒吭聲。等他開口,他的聲音粗礪。「我不知道,愛莉。可是萬一兇手看見了妳,他或許會以為妳也看見了他……呣。妳從現在開始必須非常小心。」
「太黑了,我只能……聽到尖叫聲,而且煙實在是太濃了。我想門是鎖住了什麼的,因為突然間有人在撞門,後來就有新鮮空氣流進來,可是卻讓火勢變得更大了。然後大家就開始用水和滅火器救火,大家也出得去了,後來妳就進來了。」
她和裘伊匆匆下樓,驚慌恐懼的氣氛已經變化成肅穆的效率。
從床上跳下來,她手腳並用,爬上書桌,把窗戶打開。日光一湧而入,她奮力吸入一絲暖熱新鮮的空氣……
突如其來的腎上腺素讓她感覺非常清醒。「要是讓茱兒發現了,我們會被修理得很慘。」她說,雖然並不真的在乎。
她細細道來,卡特卻一直回頭追問她聽見腳步聲的事。「妳確定腳步聲是從學校裡面出來,再走遠的?」
「我從來沒有過那麼恐怖的約會。我們。兩個。完了。」
窗外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她惶急地向後退,險些就從書桌上摔下去。牢牢抓著椅子,好似椅子可以保護她,她上氣不接下氣。
「謝謝妳們兩位。」依莎貝兒和*圖*書說。「妳們做得很好。」
「蓋伯跟我趴在地上才能呼吸,還用餐巾做了口罩。我們盡量離火遠一點,然後他說他必須去看看是出了什麼事——像為什麼會有人出不去。然後他就……就不見了。」
她專心聆聽他的話,覺得可以看見魚——在藍藍的海水中閃動著豔麗。她開始聽見海浪的韻律。他的聲音令人安心,最後她的肩膀終於鬆懈了,一群群藍色、紅色、黃色的熱帶魚在她的想像之海中悠游。她的呼吸變得比較穩定。她覺得自己沉入了溫暖的海水裡——慢慢的、閒適的。
「妳聽見了多少腳步聲?我是說,妳覺得有多少人?」他問。
他搖頭。「不好。他受了很大的打擊。他怪自己在事發的時候沒有陪著她,可憐的傢伙。他要回家一陣子。」
「我們應該去找愛珞伊吧。」愛莉說,聲音哆嗦。
愛莉只猶豫了一秒,就從書桌上爬下來,躺到床上。假裝無所謂,她把藍色的毯子從足腳板那拿起來,遞給他。他接過來時,兩人手指相觸,都僵了一下。
「你有沒有看到菲爾?他還好嗎?」
兩人站在餐檯前,瞪著食物。現在還想到吃,感覺實在很怪異,可是把盤子盛滿之後,她們找了張空桌;把使用過的杯盤推到一邊,騰出空位來。兩人默默吃了一會兒。裘伊的坐姿像打坐,白金色頭髮翹得亂七八糟,像戴了個光環。愛莉曲起一腿,另一腳踩到椅子上,手肘靠著膝蓋。一休息,她的臉色就蒼白煩憂,她吃完一個三明治就把盤子推開了。
卡特和盧卡斯幾分鐘後也走了進來,她頓時覺得鬆了口氣。兩人都一臉疲倦,全身髒兮兮的——臉上都是土,頭髮黏著汗水。
裘伊搖頭,一顆淚珠滴了下來。「我一直在克制,不要像笨蛋一樣。愛珞伊說大家都沒事,那他就沒事。他就……把我丟在那裡。火災的時候。」
她在書桌上挪出位置,卡特就從窗戶敏捷地爬了進來,順手關上了窗。
他指著建築的斜對面。「看,男生宿舍在主樓的頂樓。我的窗戶是第三個,看見了沒?」
稍後,在漆黑冰冷的淋浴間裡,把手電筒用跟裘伊借來的銀色低跟鞋撐住,只靠手電筒照明,她用力擦洗掉身上的血跡。寒冷的浴室和熱水讓她的腦袋清醒了過來,就好像她把這一整晚都洗掉了。裘伊在洗手台前等她,拿著手電筒到處照。偶爾,為了保險起見,她們會互喊名字。「妳還好嗎?」
「挪過去一點。」他說。
忙著點名讓她們鎮定了下來。兩人從這個房間查到那個房間,在姓名上打勾,下落不明的學生人數漸漸減少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電力恢復了,她們的苦差事就變得比較容易了。嗆鼻的煙味仍徘徊不去,可是空氣漸漸的乾淨了。
卡特坐在她窗外的邊緣,哈哈大笑,舉高了雙手。「唉喲,愛莉。我一輩子都住在學校裡,這裡的每一吋我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包括屋頂。喂,爬到屋頂上超級簡單的,我還滿意外的,妳居然還沒爬過。」
她連連點頭,但只說了:「OK。」
早晨很暖和,愛莉卻發著抖。她壓低聲音。「卡特,究竟是怎麼回事?」
「妳看見了什麼?」她沒頭沒腦的問。
卡特也回瞪他,毫不退縮。
「你把我嚇死了,卡特。」她說。「你跑過來幹什麼?」
找過餐廳和圖書館之後,她們在空蕩的舞廳找到了依莎貝兒,她和傑瑞、愛珞伊在一起。木頭和塑膠燒焦的味道很重,聞了讓人作嘔。這裡的電力仍未恢復,發電機也關掉了,所以禮堂很昏暗,難以視物。不時會由走廊照進光線來,照亮了仍在空中飄揚的煙塵。愛莉覺得看起來很像黑色的細水晶。她能看見有一面牆完全燒黑了,一路黑到天花板。一小堆一小堆的殘骸仍到處悶燒。除此之外,房間損害的程度並沒有她想像中來得嚴重。
蓋伯第一個穿過了門。裘伊一看見他,就飛奔過去,撲進他的懷裡。兩人低聲說話,消失在門外。
教師們拿著寫字板,指揮善後。有的站在椅子上,大聲發令,有的一小群一小群立和圖書在牆邊,低聲說話。
「很好。」他抬頭看她。「妳呢?」
愛莉本來以為什麼也感覺不到,竟發覺有淚珠從下巴滾落,很是意外。
裘伊不讓步。「對不起,愛珞伊,我只是覺得此時此刻我們大家更坦誠一點會比較好。」
「嗯。妳呢?」
他的表情放軟了。「聽著,愛莉,事情是……我跟妳說過,妳才剛來沒多久,還不了解這裡的情況。就麻煩妳小心一點,行不行?這裡的事情不見得表裡如一,這裡的人也不一定表裡如一。」
「愛莉?怎麼了?」
她不能呼吸。
愛莉伸展四肢,想要放鬆下來,偏偏身體還是很僵硬——每一束肌肉都拉得緊緊的,彷彿隨時預備要逃跑。她用兩手遮住臉。
「我也不知道妳是怎樣了,愛莉。」
依莎貝兒的眼睛變紅了,還有黑眼圈。她好像累到了骨子裡,愛莉為了煩她而心懷內疚。
「好,妳們兩個,」她說,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她把一張寫字板交給她們,上面還用繩子綁了一枝筆,接著說:「我需要確定每個人的位置。這學期一共有五十二名學生。妳們去點名。去一樓的主樓找,不要到兩側的廂房,也不要上樓。無論如何,不准到外面去。」
「有多少人被……被殺?」愛莉的聲音很小。
卡特安靜了一會兒,握著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等他再開口,愛莉能從指尖感覺到他的聲音振動。
「需要枕頭嗎?」她問,硬是裝出正常的聲音。
在樓梯口分手,裘伊說:「上面這裡很安全,對不對?」
「一個吧,我也不確定。我太害怕了。卡特,誰會做那種事?你覺得會是學生嗎?還是……老師?」
她想釐清是怎麼一回事。「你是不是……在監視……?」
她等了三下呼吸。
結果她們找到的不是圖書館員,而是依莎貝兒,她站在一張歪歪斜斜的椅子上,鎮定地對著來來去去的師生發號施令。她的白禮服被煤灰弄髒了,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倒是她的頭髮,從髮夾中溜出來,波浪般披在肩上。看見她們兩個——尤其是看見愛莉——她一臉的釋然。
「都是那些夜間部的,對不對?」裘伊兩手緊緊抱在胸前。
幾分鐘後,兩人都睡著了,手臂還摟著彼此。
「你是大變態嗎?你是怎麼上來的?你又是怎麼找到我的房間的?還有……」
「他會給妳帶來麻煩。」卡特告訴她,轉過來面對她。「他在這裡很有勢力,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不開心。而他想要的是妳。」
麗莎仍是昏迷不醒,由兩名沉默的員工抬到醫務室。起初裘伊和愛莉堅持要同行,像受驚的鳥兒一樣在擔架旁忙個不停。最後還是愛珞伊說服了她們,讓她們留下來。
「嘿。」她說。
「幾年以前。」他仰天躺著,瞪著天花板。「我經歷了一段很辛苦的時期,開始會……發作。有個好朋友幫了我。他教了我一件事,就是不要去想是什麼讓我害怕,而是要專心去想讓我覺得安全……甚至是開心的事。強迫好一點的想法到我的腦子裡。什麼東西讓妳快樂,愛莉?」
這裡到底是什麼學校啊?這些人都是誰啊?擔憂害得她胃痛。有人可以讓我信任嗎?即使是卡特?他一直是個討厭鬼,可是他有沒有騙過我?
怎麼會有淚?她心裡納悶,匆匆擦拭。
她打量他認真的表情,伸出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胳臂。「謝謝你,卡特。」
從頭到尾,愛莉都有一種很奇怪的疏離感——像是看著自己上電視,在學校裡走動,做該做的事。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筋疲力盡。她的身體在動,卻覺得跟身體的動作脫節。
愛莉點頭。
「我們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都沒事。」她說,一手環住愛莉。「不要為他們擔心。」
愛莉爬上通到女生宿舍的樓梯,數著每一級。六十一步之後,她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門。
裘伊點頭,儘管她顯然是完全不相信愛莉的說法,然後她閉上眼睛,靠著手肘。「我好累。」
「噢!」
她仍低著頭,所以卡特沒注意到她,逕自去取用食物,盛咖啡。可是盧卡斯一和圖書眼就看見了她。
愛莉搖頭。「還沒有。」
「什麼腳步聲?」
裘伊和愛莉並肩而立,掃瞄房間。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
他兇巴巴瞪著她。「可惡,愛莉。妳能不能閉嘴,快點呼吸?」
「又不是你的錯。」她硬把茹絲的屍體從腦海中移除。「我只是……現在還沒辦法談。我還沒準備好。」
兩人目光交會,他的眼睛像兩潭無底的深淵,彷彿呼喚出昨晚的可怕事件,半晌,她用雙手捂住眼睛,擋住那些影像。
「喔,茱兒我應付得來。」他說。他坐在床前的地板上,伸長了兩腿,愉悅地呻|吟了一聲——因為瘦長的身形一直被壓縮在窗台上,再者,他可能也跑了一夜。「再說,今天簡直亂成一團。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上床去,我們都睡點覺。」
「嘿。」他的聲音疏遠。
愛莉很意外,翻身側躺,好看著他。「有嗎?什麼時候?」
他總算還知道會不好意思。「喔,要命。我不知道妳聽到了。對不起。」
兩人爬樓梯上去,可怕的劫後殘跡逐漸換上了黑洞洞的安靜,裘伊牽著愛莉的手。愛莉的心臟咚咚跳,胃也在翻攪。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吐。
她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餐廳前面席爾文坐的地方。他的表情很嚇人,可是她現在頭腦清醒得很。她俯身,兩手按著他的椅臂,臉孔距離他只有幾吋。
她數了數宿舍的窗子,點點頭。
「卡特?」她氣喘吁吁的說。「你怎麼……會……?」
他似笑非笑,可是愛莉覺得他的眼神仍然是提高警覺。「那……下次就直接相信我,OK?」
他抿緊嘴唇。「我覺得好糟糕……我真後悔當時沒有跟她在一起。」
他倚著窗框,迴避她的視線,腳下踩動了一顆小石子,愛莉能聽見石頭一路滾落到三層樓之下。
他的口氣帶著指責,她向後靠躲開他,像被針刺了一下。「嘿,你這樣太不公平了吧。」
「撐著點,親愛的。」她低聲說。
「我聽說了茹絲——」
「妳要知道我怎麼想嗎?」他幽黑的眼睛閃動著壓抑的怒火。「我認為妳喝多了,而且妳信任席爾文。我警告過妳。」
愛莉想起了裘伊說過卡特傷了許多女生的心,忍不住好奇他是要去找誰。她注視他,腦筋不斷思索。
「你昨天晚上把我從自己的愚蠢裡救了出來。這是二十四小時來你第二次救我了。換作是在別的國家,我應該用我的生命償還,或是我第一個孩子之類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她也生氣了,可是她的怒火是針對自己。「都是我不好。我很抱歉沒聽你的。我是笨蛋。我是白痴。行了吧?你現在可以原諒我了嗎?」
「OK,動作要非常非常快。我在浴室跟妳會合。」
愛莉點頭——她看得出卡特的腦筋在飛轉。
雖然他的語氣和藹了些,他的警告卻讓她打冷顫。
茹絲那血染的身軀,陰森森的影像,害她乾嘔,她猛地坐了起來。心臟怦怦跳,兩手都是汗。
「麗莎有消息了嗎?」盧卡斯問。
「一個,愛莉。」依莎貝兒的聲音充滿了憐憫。「我很遺憾偏偏讓妳看見了。如果妳想跟我們任何一個談這件事——我們隨時都在。」
她努力想像她和卡特坐在棕櫚樹下,腳趾間有沙。
依莎貝兒迅速瀏覽了名單,就交給了傑瑞;傑瑞看過一遍,點點頭。
在她心裡,她浮出了水面,看見海天一線之際有一艘船,揚帆而去。她睡著了。
她做個深呼吸,跨出第六十二步,進入房間,開始了讓房間感覺安全的步驟。首先,她把衣服撿起來,歸回原位,接著她扶正已經很直的桌面,關上衣櫃門。最後,樣樣東西都十全十美了,她才把窗板關上,遮擋陽光,錫掉鞋子,躺在鴨絨被上。她累到骨子裡了。可是也太緊繃,無法入睡。
她抬頭,發現卡特瞪著她。她這才了解一團混亂之中,她始終沒有機會跟別人說起外頭發生的事。
漫長的沉默籠罩了下來,可是她稍微打了瞌睡,沒注意到。最後卡特又開口了hetubook.com.com
「謝謝——不用了,這樣就好。」他的口氣很鎮定,但是她看見他把毯子攤開時,下巴繃得好緊。
「我是不是喝醉了?還是,我不知道……被下藥了?我是說,我,以前喝醉過,也知道怎麼樣會醉。可是我才喝了三杯,而我……噯,我實在不知道我是怎樣了。」
「怎樣?」
「夜間部。」裘伊的聲音好疲憊,同時揉著額頭。「他們都是夜間部的。我們到處都找過了——找不到也只能這樣了。去交差吧。」
兩人間陷入沉默。
一切就和她幾小時前離開時一樣——五斗櫃的抽屜沒關上,三更半夜找衣服穿,衣服散落了一地。
他往後靠著椅背,喝了一口變涼的咖啡,瞇起了眼睛,狠狠瞪著她背後的什麼。愛莉轉過頭去。餐廳的另一邊席爾文獨自一個人坐著,目光炯炯盯著他們。她能感覺出憤怒有如熱氣般從他身上輻射而出。
「妳知道我們不能跟妳們討論夜間部,裘伊。不過我想妳也已經知道答案了。」愛珞伊的聲音尖銳。
「他們為什麼會放過我?」她的聲音楚楚可憐,終於說出了一整晚都逃避不說的話。「為什麼我沒死?」
依莎貝兒捏了捏愛莉的肩膀,放開了她,轉身向裘伊說話。「有許多老師會同意妳的話,」她說,出乎愛莉的意料。「不過此時此刻,我們需要先度過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
他幽黑的眼睛很嚴肅,盯著她氣息粗重不穩。「記得那天晚上妳做的動作嗎?妳需要再做一遍。用鼻子吸氣,慢慢來。嘴巴吐氣。」
「好美喔。」她的聲音濃濁,充滿了睡意。
她壓根就沒有時間去思考昨天兩人間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她怎會醉得那麼快。
「我沒辦法,愛莉。我就是沒辦法。」
愛莉無懼地回瞪席爾文,說:「哼,太可惜了。因為他得不到我。」
「這隻腳需要冰敷,有空出來的桶嗎?」
「對,好美。」他說,仍握著她的手。
裘伊嘆氣,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可是愛莉看得出來她只是勉強在吃。
「妳在這裡很安全。」他說,聲音緩慢穩定。「可能等一下我們會去浮潛,看魚游泳。色彩艷麗的魚。妳看得見嗎?」
「不然的話她就不會叫我們上來了。」愛莉回答,聲音卻沒有把握。
他不理睬她的問題,從窗外伸出手,把她拉近——她的身體沿著光滑的書桌滑動,她根本沒有抗拒的力量。
愛莉等著他吃完,這才走過去。疲憊使得他的臉好脆弱,她心疼的一口氣卡在胸口——他的樣子像個小男生。可是提防的神情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回到了臉上。愛莉不等他邀請,逕自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愛莉的眼睛盯著他,兩手被他緊緊抓著,跟他同步呼吸,起初很不規律,但是後來就慢慢的比較順暢了。等到她的呼吸好像正常了,他才放開手,而她滿腦子的問題立刻脫口而出。
裘伊把茶杯放下,臉上罩上了烏雲。「喔,愛莉,簡直是太亂了。對了,妳跑到哪裡去了?一開始,氣氛美得不得了,然後突然有很大的噪音——像是砰的一聲——燈就全滅了。然後就真的亂成了一團,因為烏漆抹黑的什麼也看不到,大家都想要往門口跑,有人尖叫說什麼出不去,後來有一張桌子翻倒了,就起火了,都是煙……好恐怖,太恐怖了。
他的眼睛鎖住了她,她能感覺出他有多麼想跟她說些什麼,但那一刻轉瞬即逝,他搖了搖頭。
愛莉洗完之後,把弄髒的白禮服和發亮的銀鞋留在更衣室裡。
起初愛莉和裘伊不知該如何是好——這麼暗,大家又跑來跑去的。但是後來她們研究出一套辦法,把看見的人的姓名打勾,再去找不認得的學生。
突然她想起了幾星期以前。她抬頭瞪著他。
她反射似地舉起一隻手。「我不想談那件事。」
他反而揉揉眼睛。「不知道。我想不是——可是我現在也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們走後,裘伊轉回去看依莎貝兒。「麗莎還好嗎?我們能不能去看她?」
她太累了,也沒辦法爭辯——她差不多兩天沒睡覺了。她把頭貼著手,閉上眼睛,打了個呵欠。
和_圖_書愛莉緩緩打開房間的門,先拿手電筒照一遍,確認沒人。黑暗中,房間感覺很陌生——就彷彿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而她的物品只是隨手亂放的。她匆匆穿過,在五斗櫃裡翻找,隨便抓到什麼就拉出來。
空氣。我需要空氣。
「喔,寶貝。」愛莉伸手去捏她的胳臂,想要說點安慰的話。「他先確定妳很安全啊,對不對?他第一件事就想到這個。而且,妳知道嗎?他對妳有信心,知道妳夠堅強,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這樣不是很酷嗎。」
兩人不情願地點頭,她要她們上樓去把血跡洗掉,換身衣服。
「抱歉。」他說。
雖然連用想的都覺得吃東西很不可思議,可是校長堅持,裘伊和愛莉只好朝陰暗的走廊前進。餐廳有一種鴉雀無聲、力困神乏的氣氛。現在已經是清晨了,日光由大窗戶照射進來,活潑輕快,很不合時宜。疲憊又骯髒的學生或坐或睡,面前擺著吃了一半的食物。餐廳一頭架了張自助餐檯,堆著高高的三明治,大銅壺裝著滾燙的咖啡和茶。
她等了等,看到他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這才走向門口。從眼角,她看見卡特在微笑。
「是誰……?」
愛莉把椅子挪近,把裘伊的頭按到自己的肩上。「我也是。」
「然後呢?」她追問。
她端詳他的臉。「你還好嗎?」
「妳覺得他們是去哪裡了?」愛莉問。
她苦苦思索。克里斯多福,活生生的、健健康康的,而且很正常。是正常家庭的一分子。在這裡。至少是昨晚之前。
「注射抗生素。」
她用雙手掩住了臉,愛莉知道她在哭。
她聳聳肩。「我還有一口氣。」
「我沒辦法。我永遠也睡不著了。」
愛莉望進依莎貝兒關切的雙眸,心裡五味雜陳。她想為茹絲哭,也為自己哭。她想擁抱校長,謝謝她的關心。結果,她只是硬生生忍住眼淚,點點頭,表示她沒事。依莎貝兒又捏了愛莉的手一下,然後才站了起來。
「愛莉……」他投給她警告的一眼,不過她不予理會。
等到日出時,名單上沒有打勾的學生大約還有二十一名,其中包括蓋伯、卡特、席爾文、茱兒和盧卡斯。
「想像一下……我們在別的地方。很美麗的一個地方。也許是海灘,白色的沙,湛藍的海水。」
「可是還是有好多人失蹤了!」愛莉抗議。
盧卡斯離開了,愛莉環顧四周找卡特。他獨自坐在最遠的一張桌子那兒——兩條腿伸得長長的。他像機器人一樣一口一口吃著;眼睛盯著盤子,彷彿什麼東西都不想看。
愛莉消化這個消息,然後再開口。「昨天晚上——」
「我一直看到茹絲,想起……好可怕,卡特。真的很可怕。天很黑,可是我能看見她的喉嚨被割斷了。好多血……然後有腳步聲,我以為下一個就是我。」
開口時,她的口吻是低低的威嚇。
席爾文就在蓋伯後面。愛莉覺得她還沒有時間分析昨晚是怎麼回事,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他,所以身體就向下溜,瞪著空茶杯,希望他不會注意到她。
教師們走開時,傑瑞捏了捏她的手臂,愛珞伊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卡特?」
他不自在地扭動。「我……我只是要去找一個人,妳剛好打開窗,差點就把我撞到地上去了。我不是偷窺狂什麼的。」
她翻來覆去了半個小時,昨晚的事件像跑馬燈一般在腦海裡轉動,就像舞會上的舞者。是誰殺了茹絲?……卡特一定覺得我是盪|婦……我喝醉了嗎?裘伊說香檳很烈……可是茹絲……她……
他轉回來。「從這裡到那邊很簡單。」
在此之前,她從沒有過這個想法,可是一瞬間,一切似乎都極為可能。她希望卡特會取笑她,或是跟她說她是在犯傻。可是他沒有。
她蹲下來握住愛莉的手,將她拉近。用只有愛莉能聽見的音量說:「真的很抱歉,讓妳看見那種事。妳還好嗎?」
「那妳還有沒有看到蓋伯?」
「你以前也來過。」她的聲著責備。「我剛來的時候,有天晚上很晚了,我覺得窗戶外面有人。就是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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