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安孔尼亞家族的巔峰

「法蘭西斯可,」她輕聲地說,「我們都喜歡理查.哈利的音樂……」
「因為我覺得他們在某些方面是危險的……我不知道……」
鐵路收票員不時能抓住他們,接著,遠在百里以外的鐵路站長就會打電話給塔格特夫人:「我這裡有三個小流浪兒,說他們是——」塔格特夫人就會嘆息一聲,說:「是的,他們是,請把他們送回來。」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說道,此時她那顆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著:譴責是毫無用處的,「每一個德安孔尼亞留下的財富都會比他繼承的更大,這是你們家族的傳統。」
塔格特夫人對她的女兒覺得鬱悶和困惑。她可以原諒所有的疏忽,卻不能坐視一件事實不管:達格妮沒有對男人感興趣的一點跡象,沒有任何浪漫的傾向。塔格特夫人從不贊成極端行為,但是準備好在必要時採取矯枉過正的辦法來對付。她發現這次的情況更加糟糕,她不得不難為情地承認,十七歲的女兒連一個愛慕者都沒有。
他給她看了一張鑄銅廠的照片。那工廠又小又髒,多年來經營不善,名聲不佳;在入口的大門上方懸掛著一塊標誌,像是遺棄的旗杆上飄起新的旗幟:德安銅業公司。
韋恩.福克蘭是全球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它慵懶的豪華風格、絲絨帳幕、雕刻的壁板和燭光,看起來和它的功能有一種刻意的對比:除了因公來到紐約、商議決定具有舉足輕重意義的事務的人,沒有誰能享受得起它的盛情。她觀察到,伺候他們晚餐的服務人員對酒店的這位特殊客人表現出格外的順從,而法蘭西斯可對此則沒有留意。他在家時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實,自己就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那位德安孔尼亞先生。
「你什麼時候能有時間去關注股票市場呢?」
她從樓群的縫隙中,看到了韋恩.福克蘭。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和雙腿有點發慌,便停了片刻,隨後,沉穩地繼續向前走去。
「噢,少用這些低下階層的語言!」
「如果你讓我去考慮自殺。我會怎麼想?」她惱怒地回答。
她注意到父親在看著快艇遠去時臉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發,站在那裡看著。她想起,曾經有一回也見到過他這個樣子。那一次,是他在檢查法蘭西斯可製作的一個複雜的滑輪系統。法蘭西斯可那時十二歲,自告奮勇去做一個可以到達岩頂的升降機。父親在教達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遜河邊的岩石上跳水。法蘭西斯可計算用的紙片還扔在地上。父親把它們撿了起來,看了看,問道:「法蘭西斯可,你學了幾年代數?」「兩年。」「誰教你做這個的?」「哦,那是我想出來的。」她不知道,在他父親手裡的那幾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他收了笑容,回答說:「永遠。」
「這值得我花任何代價,我看得起這齣戲。如果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祿皇帝的紀錄比下去了。燒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獄的蓋子讓人們去看,又該怎麼比呢?」
看著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體,她幾乎沒動一點感情,這讓她看到了回到腦海的記憶:黑色的睡衣緊貼著他修長的身體,敞開的領口露出了年輕、平滑、陽光曬過的肌膚——她想起了那個日出時,穿著黑衣黑褲躺在自己身邊的人。那時,她曾經為擁有了他的身體感到一種驕傲,她現在依然能感覺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們的那些極度親密的舉止。現在,那記憶本該很刺目才對,可卻一點也不。依舊是沒有後悔,拿它沒有一點辦法的驕傲,這感情沒有力量能再打動她,而她也沒辦法將它抹掉。
「怎麼了?」
她讀到了他在阿爾及利亞沙漠的別墅舉行的聚會報導。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個大帳篷,並送給每一位女賓一件白貂皮大衣,作為出席的禮物穿著,條件是隨著冰牆的融化,她們要脫掉大衣,脫去晚裝,直至一|絲|不|掛。
「什麼?勇氣?」
「你在乎嗎?」
他注意到了達格妮的目光,沒再說什麼。但幾分鐘後,當他們穿過樹林,走在一條潮濕的、滿是蕨類植物和陽光的小路上,他說:「達格妮,我會永遠向家族的族徽鞠躬致敬,永遠崇拜貴族的象徵。我是不是就不該做貴族?我就是對那些蟲蛀的小樓和獨角獸毫無興趣。我們這代人的族徽要出現在廣告牌和流行雜誌的廣告裡。」「什麼意思?」艾迪問。「那是企業的商標,艾迪。」他答道。那年夏天,法蘭西斯可十五歲。
他像是難得有機會享受到意外一樣,放聲大笑起來。
「達格妮,」他帶著傷心和責備的語氣,「他可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他的目光遠遠地投向了她的身後,彷彿是在想著如何來回答他自己;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苦笑,但聲音卻異常的溫柔和傷感:
「因為我要把事情弄明白,關於他們的一些事情我搞不明白。」
他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頭微笑著,那是冰冷的笑容,機械而神秘。
「對,我是沒這個必要。」
「為什麼?」她重複著。
「我另有企圖幹什麼了?」
「那不像你做的事。」
「行,法蘭西斯可。」
在他們走開時,達格妮問他:「是不是有很多像吉姆這樣的人?」
吉姆正在紐約的一所大學讀他的最後一年。他的求學彷彿讓他發現了一個新武器,給了他一種古怪的、戰戰兢兢地好鬥的性格。他曾經無端地在草地中央攔住法蘭西斯可,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強硬口吻說:
「嗨,鼻涕蟲!」
在他們上山到家裡的路上,他和艾迪說著話,而她則無聲地走在他的身邊。她感覺出他們之間有了一種新的沉默,奇特的是,那也是一種新的親密感。
這是他頭一次說出這個詞。
「嗯,我在學校一直不討人喜歡,但我不在乎,可現在我找到了理由,是一個簡直不可能的理由。他們不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做得差,而是因為我做得好;他們不喜歡我,是因為我總拿到班上的最高分。我甚至不用怎麼學習,就一直是拿A。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改變一下,去拿個D,變成學校裡最讓人喜歡的女孩子?」
「你才不在乎什麼墨西哥政府呢,不管它是好是壞,因為——」
那是從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夏季開始的,當時他十二歲,她十歲。那個夏天,藩仔每天清晨都會失蹤,沒有人發現其中的原因。他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騎車跑掉,然後按時回到陽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製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禮貌,非常準時,還有一點兒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達格妮和艾迪問他的時候,他大笑著,拒絕回答。在一個涼意襲人、天剛濛濛亮的清晨,他們曾想跟蹤他,但最後只得放棄,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蹤的話,沒人能盯得住他。
但是,他沒有回答。
她問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著問題,卻不主動說什麼。她把那些企業家們說過的、關於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亞銅業的燦爛前景那番話複述給他聽。「沒錯。」他說道,聲音了無生氣。
他驚呆了,這問題和這笑容不是出自一個孩子的。他回答了:「是的——假如這會讓你高興的話。」
「給他住的韋恩.福克蘭酒店打電話,告訴這個混蛋,我要見他。」
他坐在床上低頭看著她,像是在斟酌一個問題,然後又搖了搖頭,他回答著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夠承受得住,」他的聲音中出現了異樣的溫柔語氣,「你怎麼行呢?」
「什麼?誰教你的?」
「見過,怎麼了?」
「你怎麼來的,沒聽到你的汽車聲。」
她讀到了他在採訪中說:「我為什麼還想去賺錢?我已經有足夠的錢讓我的後三代子孫像我現在這樣地享受。」
「你很清楚,聖塞巴斯蒂安礦一文不值,」她繼續說,「你在整樁卑鄙的生意啟動之前就知道。」
「你不想脫掉大衣,坐下來嗎?」
「你喜歡我什麼?」
「兩個。」
他的回答就像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家酒店裡回答的那樣:「還沒到你知道的時候。」
她安靜地說:「我該問你這個問題,可是我不會問的。」
「我的目標不僅僅是他們。」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彈珠的樣子,他正在凝望著有些嚴峻的遠方,並非是有意識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動作也許作為一種反差,對他反而是一種安慰。他的手指緩緩地移動,享受地感觸著玉石的質地。這不僅沒有讓她覺得很粗淺,反而奇怪地吸引著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來自精神上的細微差別。
「這就是你能為我做的了,行嗎?」
早晨起來,他坦然地面對著她,沒有躲避她憂慮的目光,但對此什麼話都不講。她看到他平靜的臉上既沉著、又痛苦的神情,儘管他沒有笑,那神情卻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這卻讓他看起來顯得年輕。此時的他不像一個承受著折磨的人,卻像是發現了那種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樣。
「你也許想知道,我在鐵路公司有了份工作,在洛克戴爾當夜班員。」
每當她在他的辦公室見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雙曾握著汽艇方向盤的手:他以同樣平穩、危險、自如的速度操控著他的業務。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記著一件令她震驚的事:那和他的平常樣子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著冬季城市的褐色黃昏。他久久地一動也不動,臉色非常嚴峻,帶著一種她從不相信會在他身上出現的神情:痛苦、絕望的憤怒。他說:「這個世界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總是有一些沒人說得清楚或解釋得了的東西。」他不告訴她說的是什麼。
「不像嗎?」他躺在地毯上,放鬆著,懶洋洋地伸展著身體,「你是不是想讓我知道,假如你認為我是有意這樣做的話,你就還是可以把這記到我的帳上。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個懶鬼嗎?」
她對法蘭西斯可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很少說起,而她也從不去問。她覺得他太努力了,因為她時而會看到他臉上那種異常的神采,那種一個人的能量發揮超出了極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他,誇口自己已經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老員工了,而他還沒有開始謀生的工作。他說:「在我畢業前,我父親不許我在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工作。」「你什麼時候變得開始聽話了?」「我必須尊重他的願望,他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主人……不過,他還不是世界上所有銅業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裡,流露出一絲神秘的開心。
在當地,法蘭西斯可能贏得任何一場比賽的任何項目,但卻從不參加比賽。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樂部稱霸,他們迫切希望把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繼承人招收進去,他卻對此一直不理不睬,總是離他們遠遠的。達格妮和艾迪是他僅有的朋友,他們彼此分不清是誰擁有了誰,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不論怎麼樣,他們都覺得很開心。
他們保守著這個秘密,並不是因為那是犯罪般的羞恥,而是因為它完完全全屬於他們兩個,無須任何人去品頭論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各種教條:什麼「性是人類低級本能的醜惡弱點」,什麼「性只能被悔恨所寬恕」。她所體會到的純潔情感使她遠離懷有這種教條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體的欲望前退縮。
「你幫不了。」
「沒有,」他繼續柔聲地說,「我依然喜愛他的音樂,達格妮。」接著,他又換了輕佻的語氣,「不過它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我們這個年代有另外一種娛樂。」
她慢慢地走過來,站在他旁邊,低頭看著伸展在她腳旁的身體,看著他浸透汗水的衣服,和從他手臂上散落下來的一縷縷頭髮。他抬起頭,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動,經過她的大腿,她的短褲,她的上衣,直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種嘲弄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的内心。而且像是在說,他贏了。
他大笑起來,徹底平躺在地板上,兩隻手臂和身體擺成十字平平地伸開,他看起來心無城府,輕鬆而年輕。
她顫抖著,徹底失控而不顧一切地叫道:「法蘭西斯可!如果你看看這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說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裡面,你應該和他們對抗!」
「高尚的品德就是門票的價格。」吉姆驕傲地說。
「我走來的。」
「嗨,藩仔!」
塔格特夫人想,自己可能沒辦法幫女兒形成任何觀念了。達格妮只是一個在公寓匆忙進出的人,瘦瘦的身體包在豎起領子的皮夾克裡,短裙下面有著舞蹈女子一樣的長腿。她像男性一樣直愣愣地在房間裡穿行,但她敏捷、緊張的動作裡,有一種特別的、與眾不同的女性風度。
「是的。」
她聽到他在笑,過了一會兒,他說:「生命中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除了你能把你的工作做得多好。除了這個,沒有別的。它決定了你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人的價值的唯一衡量標準。他們灌進你喉嚨中的所有道義準則,只是騙子們用來榨取人們美德的一堆紙錢。能力的準則才是道德體系的黃金標準。等你長大,就懂我的意思了。」
他如釋重負地大笑起來:「哦,是那件事?順便說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開場合的行蹤,怎沒發現吉伯特.威爾夫人所講的故事裡,有個可笑的小紕漏嗎?」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間房子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腳下的一間簡陋的木屋。火熱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釘在木屋門板上的德安孔尼亞家族的銀色族徽,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則在他的第一個礦裡挖銅。他手持錘子,每天從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著岩石,幫忙的只有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從他們祖國的軍隊中跑出來的流亡者、監獄的逃犯,以及飢餓的印第安人。
「法蘭西斯可,」她在回家的路上問,「如果你父親知道的話,他會怎麼說?」
「媽媽,他們是不是覺得正好相反?」她問道。
「你為什麼想在鐵路公司工作?」達格妮問道。
「那其餘的呢?」
「在那兒交了什麼朋友嗎?」
她聽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高興的回答:
此時,她的電話響也不響,似乎鐵路所有地方的活動都停止了。她聽著外面的腳步聲突兀地到了門外,法蘭西斯可走了進來。他從沒來過這裡,不過見到他並不令她吃驚。
「你能想出一個讓我那麼去做的動機嗎?」
他沉默不語。
「不,我不是非要和他們打交道不可。問這個幹嘛?」
「把錢花在一個肯定徹底的失敗上面?」
他唐突地說了聲:「看看我們能不能看見紐約吧!」便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岩石邊。她覺得他把她的手臂拉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根本沒注意自己抓住她的樣子,這就讓她和他緊貼著站在一起。太陽的溫暖從他腿上的肌膚傳遞到了她的身上。他們向遠方眺望,但除了亮閃閃的霧,什麼也看不到。
塔格特夫人決定讓自己的女兒在大家面前正式亮相,並為此煞費苦www.hetubook.com•com心。她不知道應該向紐約各界介紹一位社交名媛,還是洛克戴爾車站的夜班員,她覺得後者更接近實際情況,而且覺得達格妮肯定會拒絕來這種場合。因此,當達格妮居然像小孩一樣帶著令人費解的熱情同意參加時,她很是吃驚。
他回答說:「我不知道,別等我了,達格妮,下次我們碰到的時候,你不會想見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會把原因告訴你,而你要詛咒我也是對的。我不會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須根據自己的經驗來判斷。你會詛咒我的,會受到傷害,不要讓它傷你太深。記住我說的這些,這也是我能告訴你的全部了。」
他笑了起來:「你自己下結論吧……達格妮。」——他的神色很嚴肅——「你為什麼想到哈利寫了第五號協奏曲?怎麼不是新的交響曲或歌劇?為什麼偏偏是協奏曲?」
「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寫了一首?」
「你說的,要幫你去抗拒。」
過了一陣子,他抬起頭,坐了起來,停止了顫抖。
一開始,他不定期地給她寫信,寫的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國際市場,以及影響到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寫,很簡短,通常是寫於夜裡。
「我不能放棄!不能!」
在黃昏初罩的大街上,她向韋恩.福克蘭酒店走去。「他說,你隨時都可以去。」艾迪告訴她。第一點燈光從雲層下面高高的窗戶中透了出來,摩天大廈看起來像是廢棄的燈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曠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號。幾片雪花從空蕩的店鋪那黑暗的窗戶旁飄過,融進人行道的泥土裡。一串紅燈穿過街道,消失在陰沉的遠方。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寫過一首第五號協奏曲?」
那年夏天,她和他在樹林約會、在河邊僻靜的角落、在廢棄小屋的地板上、在家裡的地下室。只有在這些時候,當她看著他們頭頂上房屋的屋樑,或者是均勻地「嗡嗡」運轉的空調機鋼板,她才開始感覺到了美。她穿著寬鬆的長褲和棉布夏裝,但當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彎裡,任由他的擺佈,在他帶給她的愉悅面前徹底成為俘虜。他教給她各種他能想到的享樂方式,他曾經非常直接地對她說過:「我們的身體能帶給我們這麼多的快|感,這難道不是很奇妙嗎?」他們倆快活而天真,誰都不認為那快樂是一種罪惡。
她抗爭了,她熬過來了。時間幫助了她,在面對記憶時可以絲毫不為所動,再以後,她感到沒有再去面對它的必要了。一切已經結束,和她再也沒什麼關係了。
「我傷你有那麼厲害嗎?」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為生日禮物時,他們全都站在碼頭上看教練教吉姆駕駛。他們以前誰都沒開過汽艇。外形像子彈一樣的汽艇,閃著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搖來晃去,留下一長串顫抖的波紋,發動機像哽住一樣發出聲音,坐在吉姆身邊的教練得不斷地從他的手中搶過方向盤。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頭衝著法蘭西斯可大喊:「你覺得能比我開得好嗎?」「我能。」「你試試!」
「法蘭西斯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啊?」
「那就讓我看看你怎樣去證實它,看看你能隨著塔格特泛陸運輸向上走多遠。無論你多優秀,我都希望你在每件事上竭盡全力,努力做得更好;在你盡力到達一個目標之後,我希望你開始走向下一個。」
「等長大後,你就明白你剛才說的話有多惡劣了。」
「我現在就懂,可是……法蘭西斯可,為什麼只有你和我才明白這一點呢?」
「我不知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怎麼覺得會有一首第五號協奏曲呢?」
她讀到了有關他在瓦爾帕萊索海灣的自己的遊艇上,舉行狂歡聚會的報導。來賓們身穿泳衣,香檳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徹夜傾瀉。
「我——」
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在周遊世界的旅行中長大,據說,他父親希望他把整個世界視為他今後的地盤。達格妮和艾迪從不清楚他是在哪裡度過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會在一位很嚴厲的南美家庭教師的帶領下,來塔格特山莊住上一個月。
「你不是那種會在任何現實面前低頭的人。」
他翻了個身躺著,兩手交叉放在腦後,似乎正在看屋頂放映著的鬧劇電影。
頭版新聞說,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聖塞巴斯蒂安的礦山後,發現它們毫無價值——徹徹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五年的工作和數百萬美元全都泡湯,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無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憐的銅礦量根本不值得去開發,那裡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豐富的金屬礦,甚至不存在會使任何人上當的跡象。墨西哥政府處於一片憤怒的喧囂之中,他們正在針對這個發現召開緊急會議,覺得自己被騙了。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這裡有樣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呃,他寫過嗎?」
她渾身顫抖,但這已不再要緊。她不在乎他看到什麼,猜到什麼,或者嘲笑什麼。
「他們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在他們的理論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過問我的目標、動機或欲望。」
她用了好一會兒時間才重新恢復了她的視力,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褻瀆祖先,更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會做何感想,現在,她知道了。
他不在的日子裡,她很不開心。她也開始朝著控制一個未來王國的方向邁進,在他父親的那些企業領袖朋友們中間,她聽有人說要注意那個年輕的德安孔尼亞繼承人,如果說,那個經營銅業的公司已經很成功了,那麼在他的管理承諾下,它現在就將橫掃世界。她只是毫不驚訝地笑笑。有時,她會突如其來強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這種情緒抛在一旁,相信他們兩個都在朝未來努力著,未來會帶來一切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包括他們彼此。這時,他的來信中斷了。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他墮落了,她對此恐懼,前思後想,曾經努力去忘掉並不再想起,但她從來沒想到這墮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她默不做聲地伸手接過報紙。
「整個聖塞巴斯蒂安的騙局。」
春季的某一天,她正夜以繼日地忙碌著,塔格特大樓她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達格妮,」她馬上就辨認出了說話的聲音,「我在韋恩.福克蘭,今晚七點,過來一起吃晚飯。」他連招呼都沒打就說了這些,似乎他們是昨天才分開的。她花了好一陣才喘過這口氣來,頭一次意識到這聲音對她意味著什麼。「好的……法蘭西斯可。」她回答說。他們什麼都不必再說了,一邊放下電話聽筒,她一邊想著,他的回來正如她期待的那樣,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沒有想到她是那麼迫切地想說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說著它的時候,感到被幸福擊中。
她想撐穩自己的腳,做點反抗,但他的嘴按住了她的,他們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卻始終吻在一起。她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接著,理所當然地,他完全毫不猶豫地完成了一陣激顫,他們感受到那難以忍耐的快|感,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那就是我的全部企圖?」
晚餐是在他的房間裡準備的。在一個佈置得像是歐洲王宮的酒店房間,坐在和他相對的餐桌另一頭,她對這種與奢華匹配的冷冰冰的禮節感到好笑。
「你已經玩夠了其他的墮落花樣,就去找新的刺|激,騙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們坐立不安的樣子。我想像不出怎麼會有人墮落到用它來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為了看這個,恰好在這時候來紐約。」
「那要看你怎麼認為了。是你在說起他們的信任和我的信譽,我已經再也不這麼去思考問題了……」他聳聳肩繼續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那些朋友,他們那套理論也不是什麼新東西,幾百年來一直就是這樣,但那不是萬無一失的。他們只是忽略了一點,他們覺得搭我的順風車是安全的,因為他們認為我的終點就是財富,他們所有的算計都是建立在我想賺錢的基礎上。但如果我不想呢?」
就在她想說「不」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她的真實想法比這還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應道,「但這和我想不想已經沒有關係了。」
「你這個時候怎麼還不睡?」她問道。
法蘭西斯可能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輕而易舉的。他的舉止和意識中沒有自詡,從不想和誰比較。他的態度並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是做到完美。
「想讓我回答嗎?」
「你追求的是什麼?」
不過,她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談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來以為那是他唯一的興趣,是他要對她說的第一件事。他沒有提及,而是引著她說,談她的工作、她的進展,以及她對塔格特泛陸運輸的感覺。她說到這些的時候,還是像她過去和他說話時的樣子,覺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熱的投入。他不加評論,但聽得非常專心。
她在隨後的兩年裡並不常見到他。每次見面後,她都從不知道第二天的他會出現在哪裡,是在哪座城市,還是在哪個大陸。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歡這樣,因為就像一道隱藏的光線可以隨時射中她一樣,這讓他在她的生活中從不缺席。
「我睡不著。」
她曾閃過短暫的反抗和一絲害怕。他堅決地抱著她,用力貼緊她的身體,一隻手撫摸著她的乳|房,彷彿在她的身體上,他擁有他所熟悉的一種親昵,而這樣過分的親昵並不需要她的認可和同意。她想試圖掙脫,但卻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裡,看著他的臉頰和笑容,這笑容告訴了她,她其實早就點頭同意了。她覺得她必須要逃開,然而,她卻再一次拉過他的頭,尋找他的雙唇。
「我怎麼會知道那些礦是肯定的、徹底的失敗呢?」
「就是你說過的那些,燈光和鮮花。他們覺得那些東西能讓他們變得浪漫,而不是相反嗎?」
她吸了口氣,想起的確是這樣,也想起她在報紙上看到過威爾夫人的故事。
「我依舊喜歡。」
「怎麼回事,法蘭西斯可?」
「達格妮,」她有一次問道,「你難道不想放鬆一下,高興高興嗎?」達格妮疑惑地看著她,回答:「那你覺得,我現在正在幹嘛?」
法蘭西斯可去上了他父親早就選好的一所有名的美國大學,這就是世界上最富盛譽的學府,位於克里夫蘭的派屈克亨利大學。儘管到紐約只要坐一晚的火車就可以,他卻沒有在那個冬天來這裡看她。他們彼此之間從來不寫信,但她知道他會在夏天來這裡過一個月。
「聖塞巴斯蒂安的災難。」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幽默,平靜而鄭重地回答說:「當然不是,我不會開玩笑。」
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會來了。」
「男人?像他們那樣的,我至少可以制服十個。」
「他們不知道的還不止於此,」他說,「他們想知道得更多,有個給聖塞巴斯蒂安工人的住房協定,花費達八百萬美元。鋼結構的房子,配有地下水、供電和冷氣,還有一所學校、一座教堂、一個醫院和一座電影院。這個協定是針對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廢棄罐頭搭成的小屋的人。作為建造它的回報,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這還幸虧因為我不是墨西哥本國人。那個工人的協定也是他們計畫的一部分,是國家住宅進步的範例。哼,那些鋼結構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紙板,塗了一層上好的防蟲油漆,再多一年都撐不下來。下水管道——還有我們的採礦設備——是從經銷商那裡採購的,他們的主要貨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和里約熱內盧的城市垃圾。我估計那些管子還有五個月的壽命,電力系統大約是六個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頭山上,我們為墨西哥升級建造的絕妙公路堅持不了一兩個冬天,用的是廉價水泥,沒有路基,急轉彎處的護欄只是塗了油漆的隔板,就等著來一次大山崩吧。教堂嘛,我覺得可以留得住,他們會用得上的。」
「我不能告訴你,」他的聲音乾脆而直率,沒有極力去掩飾痛苦,但此刻已經回到他的控制之中,「還不是你知道的時候。」
「不信?我連被當成人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是不是所有人的錯都要算到我的頭上,而我自己卻不被允許犯任何錯誤?」
「是的。」
達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來之中——在那個她渴望發現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輕蔑或厭煩的感覺。不過,她每年都會有自由自在的一個月,在這一個月當中,她可以生活在現在。當她飛跑著衝下山迎接法蘭西斯可時,就像是從監獄中釋放。
「你是怎麼不讓自己知道的?」
隔年夏天,她十六歲。當法蘭西斯可來的時候,她一開始跑著下山去迎接他,但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看見後,停了下來,他們就這樣在長長的綠色山坡兩端對望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向她走上來,而她則站在原地等待著。
「如果你穿成這樣來這裡,是為了讓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愛的話,」他說道,「你就想錯了。你很可愛。我真想告訴你,看到這麼一張聰明的臉,哪怕是女人的,能讓我感到多麼安慰。可是你不想聽這些,你不是為了聽這些才來的。」
「我沒說有,只是好奇而已。」
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自由和安全感——因為她意識到,她對他生活中的事情一無所知,從來就不清楚,也永遠不需要去瞭解。老天安排的那個世界——家庭、飯食、學校、人們、漫無目的地背負著無名罪惡感的人們——不屬於他們,不能改變他,無關緊要。他們倆談論的,從來不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而是他們在想著和要去做的事……她默默地注視著他,彷彿她的身體裡有個聲音在說:不是已經存在的,而是我們將要創造的……我們是難以阻止的,你和我……假如我曾想過他們會奪去你,請原諒我的恐懼吧——請原諒我的動搖,他們不會抓住你——我再也不為你害怕了……
幾天以後,當他們獨自漫步在河岸邊的樹林中時,她問:
「讓別人去想那些東西吧。」
他滿懷欣賞地笑著,承認她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勇氣。
韋恩.福克蘭飯店的宴會廳在塔格特夫人的精心策畫下裝飾一新,她很有藝術品味,那天晚上的佈置也是她的傑作。「達格妮,我想你應該學會去注意一些東西,」她說,「燈光、色彩、鮮花、音樂,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可以被忽略。」「我從沒覺得應該忽略它們。」達格妮愉快地答道。塔格特夫人覺得她們之間終於有了一個共同點,達格妮正像孩子那樣充滿感激和信任地看著她。「它們使生活更美好,」塔格特夫人說,「我要讓今晚為了你格外美麗,達格妮。人一生當中的第一次舞會是最浪漫的。」
「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和圖書坐立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別是你哥哥詹姆斯。」
「你見過他嗎?」
「在我看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東西。」
他們站住,互相看著對方: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欽慕,他的則是捉弄,但那不是惡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她感到筋疲力盡後不斷加劇的疼痛時她似乎已經不知道疼,直到突然的劇痛讓她頃刻間意識到了身體某一部位的存在,但立刻就被下一個部位的劇痛代替:她的臂彎——她的肩胛骨——她的臀部,白色球衣緊緊貼在了她的身上——她腿上的肌肉,在她躍過去擊球時,卻不記得她還要落回到地上——她的眼皮,在天空變得昏黃時,球從黑暗中像一團撲朔迷離的白色火焰飛來——那細細的拍弦,從她的手腕擊出,掠過她的背後,繼續揮向空中,把球擊向法蘭西斯可的身體……她感到歡欣的喜悅,因為從她身體開始的每一次疼痛都要終結在他的身體裡,因為他也像她一樣疲憊不堪——她做給自己的,也同樣做給了他——這也是他感受到的——這是她逼著他感受到的——她感覺到的不是她的疼痛或她的身體,而是他的。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亞家族奉行的是什麼樣的座右銘,」塔格特夫人曾經說過,「不過我可以肯定,法蘭西斯可會把它變成『為了什麼?』。」這是他對別人建議他去做的任何事要問的第一個問題。他像火箭一樣,不停地在夏季裡飛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時候攔住他,他都能說出他在那個時刻的目的。有兩件事情對他是絕不可能的:靜下來不動,或者毫無目的地瞎跑。
「少跟我說你沒有得到任何東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丟掉了一千五百萬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我就是喜歡你這樣,達格妮。現在,紐約有七百萬人,在七百萬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爾的離婚醜聞。」
「你會等我嗎?」她快活地問。
她跪在一塊石頭上,向前探出身子,竭力想要捕捉到城市的一些痕跡,風將她的頭髮吹散過她的眼睛,她轉過肩膀一瞧——發現法蘭西斯可此時沒有在看遠處:他站在那裡正看著她,那眼神很奇怪,專心致志,沒有笑意。她呆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兩隻手伸開撐在石頭上,手臂緊張地支撐著她的身體。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目光讓她察覺到了她的姿勢,察覺到她的肩頭從磨破的襯衣中露出來,她那修長的、被劃破和曬痛的雙腿斜放在石頭上。她氣惱地站起來,離他遠了些。她仰起頭,眼中的忿恨遇上了他的嚴厲,斷定他的眼神是非難和不懷好意的,然而卻聽到自己質問他的聲音中帶有微笑和挑釁的腔調:
「你告訴那些記者你是來紐約看鬧劇的,你是指什麼鬧劇?」
他在屋子裡晃蕩著,看了看牆上貼著的客貨運單,看了看日曆,那上面是塔格特彗星號驕傲地駛向圍觀人群的圖片。他就像在家裡一樣隨意,似乎他覺得這地方是屬於他們倆的,無論他們一起在哪裡,都一直是這種感覺,但是,他好像不想說話,只是問了問她的工作,便陷入了沉默。
「那不是我的。」她失望地說。
「你。」
那個夏天,法蘭西斯可來了之後,她告訴了他那次宴會的事情,以及她的失望。他一言不發地聽著,頭一次用他看別人時的嘲諷眼神凝視著她,那目光似乎能夠看清很多東西。她覺得他從自己的言語中,聽出了連她都不知道的東西。
那年冬天,她把她的生活簡化成了最簡單的幾何圖:幾條直線——每個白天往返於城裡的工學院,每個晚上往返於她在洛克戴爾車站的工作——和她房間裡封閉的圓,那個房間到處是發動機的圖表、鋼鐵構造的藍圖,以及鐵路時刻表。
「我不看那些東西。」
他有他自己的階級制度;對他來說,塔格特的孩子並不是吉姆和達格妮,而是達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動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問過他:「法蘭西斯可,你是那種很高層的貴族,對不對?」他回答說,「還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續這麼久,是因為我們當中沒有人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亞,我們必須努力成為德安孔尼亞。」他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好像是希望那聲音能夠穿透聽者的臉,能夠讓聽者恍若加冕。
「那可比威爾的離婚醜聞有意思多了,對吧?」
「親愛的,你是什麼意思呀?」
「你指的是什麼?」
「這就是你覺得有趣的?」
他久久凝視著她,慢慢地、非常認真地說:「達格妮,你太令人驚奇了。」
「是不是?你認為我很有頭腦,很有知識,很有創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斷定我沒興趣對墨西哥人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難想像,是不是?」
她看著他的面孔,這是她熟悉的面孔,上面沒有他所經歷的那種生活留下的痕跡,也沒有上一次他們在一起時那個晚上的痕跡。他的臉上沒有悲慘,沒有痛苦,沒有壓力——只有更加成熟和明顯的揶揄的表情,那種令人不安的狡黠的開心,以及極其明朗無憂的精神的沉穩。可這,她想,這是不可能的,這比什麼都更加令人震驚。
「你這就錯了。」
「你……覺得那……有趣?」
沒人會去想法蘭西斯可的長相是不是好看,那毫不重要。只要他進入一個房間,就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身材高䠷,有一種真正不凡的特殊氣質,動作輕盈,像是身披著乘風的斗篷。人們將此解釋為他身上有健康動物具備的那種活力,但他們又隱隱覺得那並不確切。他身上有的,是一個健康的人具有的活力,它十分罕見,沒人能夠辨別得出來。他有著信心的力量。
「你想都不想就開始了這個項目?」
「錢。」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種懇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確信那是真實無誤的,他說:「是的,我知道他們的確如此。」
「達格妮,你難道不喜歡看墨西哥在聖塞巴斯蒂安礦上的可觀表現嗎?你看過他們政府的講話和報紙的社論沒有?他們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欺騙了他們。他們指望得到一座成功的礦藏,我沒有權利那樣讓他們失望。你看到那個猥褻的小官僚想讓他們告我了嗎?」
達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學一些新的花樣,希望能讓法蘭西斯可吃驚,想贏他一次,卻從來沒成功過。他們給他一種他沒玩過的遊戲,告訴他如何用球棒去擊球,他盯著他們看了幾分鐘,然後說:「我覺得我明白了,讓我試試。」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過整個球場,從另一端的橡樹梢上高高地飛了出去。
敲響他房門的時候,她清楚地意識到了這股憤怒。她聽到了他的聲音:「進來。」她猛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詹姆斯,你應該花點時間去學一學,文字是有精確意義的。」
天色接近大亮。一列火車沒有停頓,駛過了車站。在清爽的晨光裡,長長的車廂車頂融化成了一條銀鏈,火車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車站的地皮抖動著,窗上的玻璃發出陣陣顫響。望著列車飛馳而過,她露出了興奮的笑容。她看看法蘭西斯可,他正帶著同樣的微笑瞧著她。
「我不信。」她說。
「我死的時候,不管地獄是什麼——我只希望去天堂——而且我希望能買得起門票。」
她鼓足了勇氣問:「這就是你的目的?」
她並不覺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麼不對,那是自然而然的:對於此時的情境是那麼的自然,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徹,卻和一切分開,雖然是這樣接近,但又是可望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島被霧氣所環繞。這是在喝醉時才會感到的那種清晰、強烈的真實。
「你意識到這一切了?」
在他不在的許多個月裡,她從不擔心他是否對自己忠誠,她知道他是的。儘管她還年輕,不懂得為什麼,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惡的人才可能濫情。
「為什麼要——」
她用控訴人的那種嚴厲無情的語氣說:「你這樣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圖。」
她正襟危坐著,說:「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不,去睡吧,我最心愛的。」
他走近的時候,她天真地笑了,似乎根本沒意識到任何比賽和輸贏。
她每天晚上從鄉村的山莊開車五英里去洛克戴爾,等到拂曉,她回來睡上幾個小時,便隨著家裡的其他人一起起床了。她不想睡覺。迎著第一縷晨光更衣上床時,她對即將開始的一天有一種莫名的、按捺不住的緊張的興奮。
「不錯。」
他哈哈笑著:「好啊,塔格特泛陸運輸,現在是一場比賽了,看誰會取得更大的榮譽,是你——為内特.塔格特,還是我——為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
「拜託,我可是認真的。」
「我不可能在四年裡除了上課什麼都不做。」
「問吧。」
他的祖先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在幾百年前就離開了西班牙,那時西班牙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他是當時西班牙最顯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宗教裁判所的主教不同意他的思想,並在法庭宴會上要求他改變。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用酒杯裡的葡萄酒,潑了那位主教一臉,然後他就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拋下了他的財富、財產、大理石宮殿,還有他心愛的姑娘——漂洋過海,去了一個新的世界。
「等我去接管德安孔尼亞銅業的時候……」「我正在學習採礦和礦物學,因為我要準備好去管理德安孔尼亞的銅礦……」「我在學電子工程,因為電力公司是德安孔尼亞銅礦的最大客戶……」「我要去學哲學,因為我需要用它來保護德安孔尼亞銅礦……」
「你是不是除了德安孔尼亞銅礦,其他什麼都不想?」吉姆曾經問過他。
「從你給我的生活補貼和我的工資裡。」
「達格妮和法蘭西斯可?」她臉上帶著憂愁的笑,回答她那些朋友的好奇,「噢,不,那不是愛情,而是某種跨國的企業結合,他們關心的只有這些。」
「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們。」法蘭西斯可告訴達格妮,「他們一定會很喜歡對方的。」
一開始,他們都恨死了自己的綽號。她曾經生氣地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回答說:「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鼻涕蟲』的意思是火車頭爐膛裡的大火。」「你從哪裡知道的?」「從站在塔格特熨斗旁邊的那位先生那兒。」他講五種語言,英文說得不帶一點口音,是那種準確、有教養,又故意夾雜著俚語的英文。作為報復,她叫他藩仔。他大笑著,既開心又有點惱火:「如果你們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們這座偉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別糟蹋到我頭上來呀。」不過,他們慢慢地都喜歡上了他們的綽號。
他二十三歲那年,父親去世了,他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亞的財產,現在,那是他的了。此後的三年中,她沒有再見過他。
「你知不知道這會給他帶來什麼?」
過了一陣子,塔格特夫人開始擔心起來,決定搞清楚。她一直不明白他是怎麼繞過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與調度員私下談好——負責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一個分點跑腿。那個調度員被塔格特夫人的親自登門拜訪嚇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當地鐵路的員工們都管這孩子叫法蘭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願意把他的全名告訴他們,只是說他的工作沒有被父母許可,必須立刻停止。那個調度員很不願意他走,說法蘭克是他們用過最好的一個跑腿的。「我絕對想留下他,也許我們可以和他的父母做個交易?」他請求說。「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過去。
「別害怕,就這一次,以後我再不會這樣了。會變得更輕鬆的……等到過去之後。」
那年秋天,法蘭西斯可在紐約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父親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亞礦去當主管助理。「噢,是這樣。」他笑著對達格妮說,「我父親覺得讓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讓他光憑信任這麼做。如果他想要事實來證明,我就證明給他看。」到了春天,法蘭西斯可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接手主管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在紐約的辦事處。
隨著她穿過韋恩.福克蘭那鑲有大理石的大廳,上了電梯,走在鋪著絲絨地毯的寬大靜謐的走廊裡,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冰冷的憤怒在不斷增加。
回家後,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個陌生的財富,珍貴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覺,以及想像著白床單被法蘭西斯可的身體所觸摸,令她感到興奮;她覺得她不該入睡,因為她不想休息並失去她所體驗到的最奇妙的疲憊。她腦中最後想到的,就是她曾經想要表達、卻無法表達出來的、在一瞬間超越了歡樂的那種情感,那種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覺,那種戀愛了、並且知道那個人的確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感覺,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達這一切的方式。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徹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的了。她沒有再去評估自己的結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線明亮的寧靜房間裡,睡著了。
這種解脫感只持續了幾個小時。晚會快結束的時候,她在宴會廳的一個角落看到達格妮像騎圍牆一樣坐在欄杆上,腿在晚禮裙下晃蕩著,好像穿的是休閒褲,她正和兩個不知所措的年輕人說著話,臉上露出輕蔑的冷漠。
「當然。」
法蘭西斯可在父親桌前站好後,他父親的目光從照片移到了他的臉上。
站在山坡旁重新見到他的頭一眼,她便一下子抓住了他們倆一起奮鬥的那個世界。在短暫的瞬間,她感覺到了風拍打著棉布裙,在她的膝蓋周圍飄舞,感覺到了眼皮上的陽光,感覺到如釋重負後,一股強大的力量推著她上升,她必須兩腳用力踩住涼鞋下的草地,因為她覺得自己會在風中輕飄飄地飛起。
「那我為什麼要啟動它?」
「我父親會問我工作做得好不好?他只想知道這個。」
「如果你不想賺錢,你還可能有什麼動機?」
「不錯,」他直視著她,收起了笑容,臉色很誠懇地說,「這是事實的一部分。」
「這麼說,你的冬天就都是這麼過來的了?」詹姆斯插嘴道。詹姆斯的笑裡有種勝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讓他感到輕蔑的理由的勝利。
「你知道,在你買下那處產業之前,墨西哥是控制在一個掠奪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沒必要去為他們開始一個採礦的專案。」
艾迪走進她的辦公室時,她首先注意到他手裡握著的報紙,她抬頭看時,只見他的臉色緊張而茫然。
「什麼意思?」塔格特夫人疑惑不解地問。
「放棄什麼?」她輕聲地問。
「你有的難道還不夠嗎?」
他在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講到了這件事對他們兩人意味著什麼:「我們必須通過彼此來學習。」她看著躺在身邊草地上他那修長的身體。和_圖_書他穿了黑色的長褲和黑色的襯衫。她的視線停在了緊緊束著那細腰的皮帶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滿驕傲的激|情,為她擁有了他的身體感到驕傲。她仰頭躺著,凝視著天空,不願意動,也不願想,也不願知道還有今後,此刻即是永恆。
法蘭西斯可非常得體地看著她,他的彬彬有禮是出自幾個世紀累積沉澱下來的教養和禮儀薰陶,但他眼裡的某種東西,卻讓她對他的禮貌仍有所懷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說,「我在一條運送德安孔尼亞銅產品的貨輪上當服務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親找了我三個月,但我回來後,他就是那樣問的。」
她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飛跑,覺得應該奔跑,不,不是在這條街,是在熾熱陽光裡的綠色山邊,在塔格特山莊的腳下,緊靠著哈德遜河的路上。每當艾迪喊著:「那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她就會那樣地飛跑著,兩人一起向著山下的路上開來的汽車衝下去。
「我還以為你一直就這麼想呢。」她回答的聲音傲慢而不經意。
船靠岸後,兩人從船上走下來,法蘭西斯可溜到方向盤後面,「等等,」他對站在岸上的教練說,「讓我瞧瞧。」然後,教練還沒來得及動,汽艇便像從槍裡發射出去一樣,飛向了河中央,他們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船已經閃電般地遠去。在它漸漸消失在遠處陽光裡的時候,留在達格妮畫面當中的是三條直線:船的尾跡,發動機的轟鳴,以及方向盤後面駕駛者的目標。
「判斷哪家企業會成功或失敗並不難。」
她沒有再去問他。離開之前,她只是說了句:「我什麼時候才會再見到你?」
回家後,她告訴媽媽,她摔倒在石頭上劃破了嘴唇。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說謊。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保護法蘭西斯可,而是出於一些令她無法否認的原因,她覺得這件事實在是一個太寶貴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
「我已經告訴你原因了,」他莊重地回答,「可是你不願意相信。」
那天晚上,她走進他酒店房間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間看著她而她看到的是一個緩緩浮現的、不情願的微笑,那樣子像是他已經不再會笑,並且對他重新笑起來感到吃驚。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樣子或者他的感覺。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從來不哭泣的人在哭著求助一般。她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用他們舊日打招呼的方式,開始說:「嗨——」但他沒有說完,而是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真美,達格妮。」這句話似乎刺痛了他。
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臉更加使勁地壓向她。
「嗨,藩仔(編按:Frisco,三藩市——舊金山的簡稱)!」
可是,當她打開門即將離開的時候,他收起笑容說:「你很有勇氣,達格妮,總有一天,你會足以擔負的。」
「嗨,鼻涕蟲!」
「那兒沒有一個人在享受這些,」她的聲音沒有半點活力,「或者能想到、感受到任何東西。他們走來走去,說的還是到處都在講的那些無聊話。我看,他們倒是覺得燈光可以給那些話增添色彩。」
「你——」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來,只是,記憶中的那張面孔,帶著烏黑、激動的眼睛,似乎正在瞪著她——「你認識艾利斯.威特嗎?」
他被逗笑了,彷彿她是想讓他在言談之間,就把一門要投入畢生精力研究的科學解釋清楚。
「你知道,哈利只有四首協奏曲。」
「你的答案是什麼?」
那天晚上,她坐在洛克戴爾的辦公桌前,獨自在這個陳舊的車站裡,望著窗外的夜空。這是她最喜歡的時光,窗戶的上半邊變亮了,外面的鐵軌像模糊閃亮的銀絲,從窗戶的下端穿過。她關了燈,注視著燈火在萬籟俱寂的大地上無聲浩渺地閃動。四周凝固,連樹葉都一動不動,天空漸漸褪去了夜色,茫茫無際,像一片熾熱的水面。
「是嗎?那你所看到的周圍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
她睡在他的身邊,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房間裡的寂靜似乎讓生命暫時停止。她帶著滿足和筋疲力盡後的輕鬆,轉過身去,懶懶地看著他。他仰面躺著,頭陷在枕頭裡,窗外模糊閃爍的夜空映襯著他身體的輪廓。他沒有入睡,睜著眼睛,彷彿是在聽憑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緊閉著嘴,毫不掩飾地忍受著。
「不,」他說,「我不覺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對銅礦業一無所知,他們對賺錢一無所知,而且覺得沒必要去學。他們認為知識是多餘的浪費,做判斷和決定也不重要。他們注意到我在這個世界上,樹立了自己的信譽,他們覺得對此可以充分信賴。人不應該背叛這種信任,對不對?」
一個侍者打開了收音機,為晚餐播放著音樂,他們沒去注意。但是,一個聲音彷彿像從地下噴發並衝擊著牆壁一樣,忽然震動了整個房間。這衝擊並不是來自於它的音量,而是源自它聲音的品質。這是哈利的新協奏曲,是他最近寫成的第四號。
「我一直這麼認為。」她頭也不回,自傲地回答。
「你為什麼要放棄?」
「很多很多,比如說,花錢。」
法蘭西斯可.多明哥.卡洛斯.安德烈.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坐在地上,正玩著彈珠。
打球似乎很容易,就好像她的想法都消失了,是另一個人的力量在替她打球。她注視著法蘭西斯可的身體——他的身體高大而矯健,手臂被太陽曬成古銅色,被白色的短袖衫襯得更加醒目。看到他靈巧的動作,她有一種高傲的快|感,因為這就是她要打敗的,所以他的每一個老練的動作,便成為她的勝利,他出色的身體也就是她身體的獲勝。
「去嘗嘗那是什麼滋味,鼻涕蟲,」他回答說,「還有就是讓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經在塔格特陸運輸公司工作過了。」
「不能,這難以想像。」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詹姆斯。所以我要準備好,去得到最高尚的美德——我賺錢了。」
「還有一切。」
德安孔尼亞的繼承人有著異於常人的能力,但法蘭西斯可卻發誓要超過他們所有人。時間的手彷彿已經用細網將家族的各種品質一一篩選,把那些不重要、不連貫、羸弱無力的東西摒棄在外,只留下了純粹的才智。終於有一次機會,成就了一個並非偶然的存在。
「哦,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德州的厄爾巴索,在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聖塞巴斯蒂安鐵路的開線典禮上主持儀式,儘管你不去出席那樣的場合,也應該記得。我的手臂摟著你哥哥詹姆斯和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在坐車回家的路上,達格妮和塔格特夫人全都不發一語。過了幾個小時後,塔格特夫人忽然一時衝動,來到她女兒的房間。達格妮站在窗前,仍然穿著那條白裙,像是一團雲朵,支撐著現在看起來過分纖細、肩膀鬆弛的嬌小身軀。窗外的雲彩在第一抹晨曦中現出了灰色。
「你為什麼問這個?」她叫道,「我不覺得你是開玩笑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親愛的,你太認真了。在宴會上,人不是一定要表現得多聰明,只要高興就好了。」
「你覺得自己很優秀,對不對?」他問道。
他們默默地靜坐著,聽著這充滿反抗的聲音——這是拒絶據受苦像的偉大受奪者的勝利讚歌。法蘭西斯可聽著,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她贏了,也許是他的笑讓他輸掉了一次。他走到網前,把球拍向依然站立不動的她摔過去,扔到了她的腳下,好像知道這就是她想要的。他走出球場,倒在草地上,頭壓在手臂上,累趴下來了。
他猛然轉過身,掏出他的手帕,浸在河水裡,「過來。」他命令道。
「你幹嘛要去在乎其他人?」
那年冬天,她有幾次感到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憂慮:那位教授的話像是一個她無法解釋的警告,不斷在她的心裡迴旋,她不去理睬它。每當想到法蘭西斯可,她就有一種踏實的放心,相信她會提前有一個月的時間去面對未來,會證明她所看到的未來將會是真實的,儘管現在圍繞著她的一切並非如此。
「他們現在在教很多胡說八道的東西,」他回答說,「不過,還有一些我喜歡的課。」
「他們是一群腐敗的笨蛋。但在這件事上面,他們所犯的唯一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們相信了你的名聲和信譽。」
無論父親為他制定的嚴格教育計畫,對他的要求多麼苛刻,無論他被要求去學哪一門功課,法蘭西斯可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輕鬆地精通掌握。他的父親對他愛得簡直近乎崇拜,但卻小心地隱藏起來,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養這個才華橫溢的家族中的曠世奇才,卻要隱藏起他的這份驕傲。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難道不喜歡見到年輕男人嗎?」
再打一次,她心想,哪怕下一擊會打裂她的手臂……再打一次,哪怕她拚命吸進自己又緊又脹的喉嚨裡的空氣全都窒息不動……接著,她便渾然不覺,忘了疼痛,忘了肌肉,只有一個念頭,她必須打敗他,看到他筋疲力盡,看到他垮掉,然後,她就可以在下一刻毫無牽掛地死去。
他搖搖頭,沒讓她把他們從未向對方說過的那些話說下去——儘管他們清楚,在那一時刻,他們倆都說了出來,也都聽到了。
「可是,你難道沒有意識到我用祖先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礦嗎?我想把它當做一份禮物,他會喜歡的。」
「不許再這麼做了,不要再亂開這種玩笑。」
「知道。」達格妮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你從哪裡弄來的錢去付這筆地產的頭期款?」
「這難道不是一種很自私的態度嗎?」
她可以洞察一切變化,但她此時卻看不出有什麼。他的臉上沒有活力,沒有開心的跡象,面孔變得執拗。他露出的那第一個笑容並不是軟弱的乞求,他已經有了一種堅定並且冷酷的氣質,表現出來的像是一個在難以承受的重壓下依然挺立的人。她看到了她曾經認為絕不可能的東西:痛苦的皺紋出現在他的臉上,使他看起來飽受折磨。
在他們的童年時代,他是唯一一個每次到來都會引起轟動的客人,那是最轟動的事情。跑著去迎接他已經成為他們三個人比賽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條路一半距離的山邊,有一棵樺樹,達格妮和艾迪總是想趕在法蘭西斯可開足馬力上山和他們會合之前,拚命跑到那棵樹旁。在每一個夏天他到來的日子裡,他們從沒能趕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樺樹,法蘭西斯可搶先一步趕到,超過它很遠以後,他們才到。法蘭西斯可總是贏,就像他總是能贏得所有的東西一樣。
「怎麼高興?就是蠢得像傻子一樣嗎?」
但是,當薄薄的一頁紙飄落到地上、她彎腰去撿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識到那個時刻,意識到她自己和她的動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亞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撿那頁紙的裸|露的手臂。她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如人們預料的那樣,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動。她拾起紙,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望著那些筆直的樹幹,挺立在豁然開闊的空地前。樹林裡幽暗、清涼,它的邊緣則被河水中熾熱、耀眼的陽光籠罩。她好奇著,她怎麼能在沒有去留意身邊的景色時,又同時享受著眼前的風景?在漫步的時候,她怎麼會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深處的喜悅?她不想去看法蘭西斯可。把自己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她更能感受到他那真實的存在,好像她對自己的認知是從他那裡得來,如同陽光像是從河水中射出的那樣。
「你剛才怎麼想起理查.哈利來了?」
他突然毫無徵兆、不加任何修飾地問道,聲音有種奇怪的輕鬆:「達格妮,如果我讓你離開塔格特泛陸運輸,任其毀滅,反正你哥哥接管後也會如此,你會怎麼想?」
「為了什麼呢?」吉姆譏諷地模仿著法蘭西斯可的聲音。
「我的動機,達格妮?你難道不認為是最簡單的一種——一時心血來潮嗎?」
一天夜裡,她同他和艾迪坐在林間他們生的營火旁,她又注意到了法蘭西斯可的笑容裡那股特別的味道。火光斷續跳躍的光環包圍了他們,映著樹的軀幹和枝條,還有遠空的星星。她感到在那光環之外,似乎只有漆黑的空寂和某種暗示,暗示著令人窒息和恐懼的許諾……就像是未來。但她又想到,美好的未來就像是法蘭西斯可的笑容——那裡有通向它的鑰匙,對於未來的真實目的的預警——就在他那張在松枝下和火光前的臉上——然後,她突然體會到一種無法抑制的幸福,無法抑制是因為那幸福是如此的豐|滿,使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來形容。她看了一眼艾迪,他正在望著法蘭西斯可,並以他特有的安靜方式,也感受到了她的體會。
瞬間,她覺得腳下的大地在搖晃,心中的情緒一下子噴發出來。她知道,她會殺了任何一個動手打她的人,她感到了使她產生這股力量的暴怒——就像是法蘭西斯可動手時那種暴力的快|感,她從自己麻木、火辣辣的臉頰和嘴角鮮血的味道中,也嘗到了快|感;而令她感到痛快的,是她突然找到了他,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他的意圖。
「我們找找看」,或者,「我們做做看」,無論做什麼,這就是他給達格妮和艾迪的動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艾迪觀察著她,他知道達格妮雖然還坐在那兒盯著報紙,實際上早就把那篇報導讀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懼的預感是正確的,儘管他也不清楚那篇報導中究竟是什麼令他恐懼。
她讀到了關於他每隔很久就進行一次商業投機的報導,那些投機大獲成功,使他的競爭對手元氣大傷,他樂在其中,就像偶爾玩玩那樣,突然發起一次襲擊,然後就從企業圈中銷聲匿跡一兩年,讓他手下的雇員去打理德安孔尼亞的銅業事務。
「假如我可以——」
他掃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他的眼睛卻是非常的安靜和誠實,甚至在刹那之間恢復了異常的知覺。
她沒問他大學裡的事。幾天後,她只問他是不是喜歡大學。
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的繼承者們是清一色的、可以繼承衣缽的長子。在家族傳統裡,如果哪個繼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恥辱,因為他所繼承的德安孔尼亞的財富無法再繼續增加。隨著家族的世代相傳,這種辱沒門庭的事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位阿根廷的傳奇人物曾經說,德安孔尼亞的一隻手具有和聖人一樣的魔力——只不過這力量不是用來療傷,而是用來繁衍。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忽然擔心起來,問道:「法蘭西斯可,你來紐約幹什麼?」
「還有什麼?」
「你應該看。她的描述美極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別墅裡,她和我一起度過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巔,鮮紅的花兒攀爬進窗戶的枝頭。這畫面裡,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達格妮,你很忙嗎?」
法蘭西斯可笑了起來:「太多了。」
「上帝呀,達和*圖*書格妮!你覺得我會害怕吉姆這種人嗎?」
「我能做到。」他在裝自己做的升降機時說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練的節奏中揮動著,把金屬楔釘敲進石縫當中,血滴從他手腕的繃帶處滲落,他全然不覺。「不行,我們不能輪換,艾迪,你還太小,用不了錘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來,其餘的我來做……什麼血?哦,沒事,就是昨天割到的傷口。達格妮,去房子裡給我拿一塊乾淨紗布來。」
在那個法蘭西斯可離開後的夏天,她想,他的離開就像是跨越了告別童年的邊界: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學,接著,就要輪到她了。她感到一陣焦躁,裡面還夾雜著害怕的激動,似乎她就要跳進一個莫名的危險之中。這就像幾年前的時候,她看著他頭一個從岩石上跳進哈德遜河,看著他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中,而她站在那兒,知道他馬上就會浮出來,而下一個就要輪到她了。
「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說一說,而且把你想要用來譴責我的那些後果也講出來?首先,我不認為塔格特公司能回收它在那個荒唐的聖塞巴斯蒂安線的虧損。你覺得可以,但是不會。其次,聖塞巴斯蒂安的鐵路幫助你哥哥詹姆斯去毀掉鳳凰-杜蘭戈,那大概是唯一僅存下來的好的鐵路公司了。」
她說:「他讓我感到了更多的興奮和危險。」
「不錯。」
「你玩股票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那年冬天,法蘭西斯可常常出乎意料地來紐約看她。他會事先不打招呼,從克里夫蘭搭飛機,一星期來兩次,或者是長達數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四周堆滿了表格和設計圖,聽到敲門聲,她就會叫道:「我在忙著呢!」然後聽到一個嘲弄的聲音問說:「是嗎?」她就會一下子蹦起來,把門拉開,看到他站在那兒。他們會去他在城裡一個安靜的社區租的小公寓,她有一次突然吃驚地問他:「法蘭西斯可,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對不對?」他放聲大笑著:「你就是啊。」她體會到了女人在被當成妻子時才有的那種驕傲的感覺。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冷冷地轉過來,把大衣脫下,扔到一旁;他沒有起身幫她。她坐在一張椅子裡,他依然坐在原地,儘管有些距離,但看起來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腳邊。
「我是在說,那個聖塞巴斯蒂安工人的協定花費了八百萬美元,」他用緩慢加重的語氣,厲聲回答道,「花在紙板房上的錢本來是可以用來購買鋼架結構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錢也同樣如此,這些錢給了那些靠這種手段發財的人,這些人的錢財發不了多久。錢會進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產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敗的地方。根據我們這個時代的標準,貢獻最少的人才是贏家。那些錢會在類似聖塞巴斯蒂安礦這樣的項目中蒸發殆盡。」
她穩了穩腳步,控制住眩暈,高高把頭昂起,面對著他站定,清醒地意識到一股新的力量,她捉弄似的帶著勝利的微笑看著他,感覺到她頭一次和他平等了。
「他已經停止創作了。」
他很少當著法蘭西斯可的面說話,卻會嘲弄地笑著達格妮:「瞧瞧你一直擺出的那副樣子,裝成一個多有主見的女強人!你什麼都不是,就是個沒骨氣的破抹布。你就聽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廢物的吆喝,簡直是噁心。他可以隨意擺佈你,你卻連一點自尊都沒有。看看你,一聽到他車子喇叭響就跑過去等他的德性!你幹嘛不替他擦皮鞋?」「因為他還沒叫我去擦。」她回答說。
她被嚇得不敢動彈,他感覺到了她的注視,面對著她翻過身來。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瞧著她赤|裸的身體。接著,他撲倒下來,頭埋在她的胸前,絕望地抓著她的肩頭。她聽到了低低的聲音,從他伏在她胸前的嘴裡發出:
「那——為什麼?」
「達格妮,幫我挺住,幫我去抗拒,儘管他是對的!」
「任何一個貪污的人都賺到錢了。」
「你為什麼喜歡法蘭西斯可呢?」過了幾個星期,當法蘭西斯可離開以後,她問他。
看到達格妮為這次聚會打扮時,她再次大吃一驚。那是她第一次穿女性化的衣服——一件白色絲邊的晚禮裙,寬大的裙襬像雲彩一樣飄浮,看上去,她和塔格特夫人本來以為的樣子形成了如此顛倒的反差,達格妮像個美女一樣,看起來顯得成熟了一些,又比平時更加楚楚動人,她站在鏡子前,像內特.塔格特的夫人那樣仰著頭。
「我依然想和你一起睡,」他說話了,「可是,我已經不是那個充滿幸福的人了。」
值日班的人來了以後,她交接了車站的工作。他們一同出去,走進清晨的空氣。太陽還未升起,空氣似乎已經煥發著光芒。她沒有絲毫的倦意,覺得像是剛起床一樣。
他父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辦公室十分寬敞,佈置得有如實驗室一般嚴謹和現代化,牆上唯一的裝飾便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所擁有的財產照片——分佈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銅礦、礦石碼頭和鑄造廠。當他進入他父親辦公室的時候,他看到,正對著父親辦公桌的那面擁有特殊榮譽的牆上,是門口掛著新標誌的克里夫蘭鑄造廠的照片。
她平靜地問道:「抗拒什麼,法蘭西斯可?」
「那你為什麼要問?」
他起身撿了幾顆彈珠,坐在那裡,把它們放在手中漫不經心地搖晃著,彈珠碰撞著,發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玩彈珠並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讓他安靜不下來,他不可能安靜很長時間。
法蘭西斯可停下腳步,看著她,甩了她一記耳光。
她沒有看他,沒有意識到她正在把他過去說的話大聲地說了出來:「……誰會獲得更大的榮譽,是你——内特.塔格特,還是我————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
「我來這裡,是要讓你知道,我開始明白你的目的了。」
說不清為什麼,一種令她吃驚的感覺使她聯想到,自己最近也體會到了他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快樂。
此後大約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沒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在她開始聽到一些傳聞,並讀到報紙的報導時,她起初不相信他們說的就是法蘭西斯可。但過了一段時間,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閉上了眼睛,聽到他在放聲大笑,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聲音。她急忙睜開眼睛,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冷酷,只有笑容。
她戰勝了自己的記憶,但有一種折磨,多年來沒有被觸及,還依舊保留著。折磨著她的是一句「為什麼」。
他的話很不恰當,卻說得如此輕巧,她被拉回到了現實,重新回到了她的憤怒和這次來的目的。她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他,面無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機會。她說:「我來這裡,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外面的燈光亮了起來,鐵道上傳來了動靜,電話在寂靜中響了起來。她忙著自己的工作,他則坐在角落裡,把一條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等待著。
「你會原諒我嗎?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這很殘忍。但是,你能不能為了我能不能忘了這些,把它忘掉,別問我任何事?」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畢了業,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看望他父親之後回到紐約,她才知道了整個情況。當時,他告訴她,在過去四年内,他接受了兩門教育:一個是在派屈克亨利大學,另一個是在克里夫蘭郊區的一家鑄銅廠。「我願意去為自己學點東西。」他說。十六歲時,他開始在鑄銅廠當煉爐工——現在,二十歲的時候,他擁有了這家鑄銅廠。獲得大學畢業證書的那天,他對自己的年齡打了點馬虎眼之後,獲得了第一份財產證明。他把這兩樣東西一起送給了他的父親。
「我知道。」
他低聲說道:「法蘭西斯可再怎麼樣,就算再墮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想費力去揣測了——他不傻,不可能犯這種錯。這絕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喜歡的就是:那會是你的。」
「你怎麼就覺得我會在乎向你去證明自己呢?」
她看著他的面孔時,發現他在笑著。他望著她,似乎明白這一切。他在打球,卻不是為了贏,而是給她出難題——回球刁鑽,驅動她去跑——放棄得分,看她在反手時扭過身子痛苦不堪的樣子——站著不動,讓她以為他打不到,在最後一刻隨隨便便地一揮手,把球有力地擊回去,讓她無可奈何。她覺得她已經動彈不得,再也動不了了——卻奇怪地發現她已經跑到了場地的另一側,及時地把球打了回去,似乎她要把球打成碎片,似乎她希望那球就是法蘭西斯可的臉。
「為什麼這會讓你不安呢?」
她驅趕著害怕的感覺,那對於法蘭西斯可,只不過是又一個精彩表現的機會罷了,他是戰無不勝、永不服輸的。接著,她想起了幾年前聽過的一段話。那話挺怪的,怪就怪在儘管她當時並不覺得它有任何意義,卻從此記住了。說這話的是位上了年紀的數學教授,是她父親的朋友,他只來過他們的山莊一次。她對他的面孔很有好感。至今仍記得,有一天傍晚,他坐在暮色瀰漫的陽台上,指著在花園裡的法蘭西斯可,對她父親說話時,眼裡有種異樣的傷感:「這孩子太脆弱了,在這個幾乎沒有用武之地的世界,他可怎麼是好?」
「很簡單,不去想它。」
她知道害怕是毫無用處的,他會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著一切,留給她的只有一個選擇,也是她最盼望的——服從。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經有過的那一點模糊的概念已經化為烏有,此刻,她已沒辦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著向他懇求:別問我——噢,別問我那只管做就是了!
「但你卻有意地背叛了它?」
「不。」她輕聲地說,眼睛盯著河的對岸。
不,她想,不,不是,否則他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無憂無慮的快活不屬於不負責任的蠢人,隨波逐流的人也達不到這樣平和純淨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嚴肅的思考,才會產生這樣的笑聲。
他走了過來,伸手摟住了她,久久地吻著她、抱著她。當她抬頭看著他的臉時,他正低頭帶著自信和捉弄的笑容瞧著她。這笑容告訴她,他控制了自己,控制了她,控制了一切,並命令她忘掉初見面時所看到的。「嗨,鼻涕蟲。」他說道。
她穿過灰暗的黃昏,經過被廢棄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韋恩.福克蘭酒店的路上。不,她想著,可能就沒有答案,她不會去找了,現在,這已經無關緊要。
達格妮轉過身來的時候,塔格特夫人從她的臉上只看出了困惑的無助,她的面孔依然平靜,但裡面的什麼東西卻讓塔格特夫人相信,但願自己從沒有希望女兒感到悲傷。
「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在一個晚上,當她早早地離開他時,又一次看到了他的這種眼神。當時,他們倆獨自坐在河邊,還有一個小時,她就要去洛克戴爾上班了。天上那一片片似火的晚霞在河水中懶懶地泛著紅光。他已經沉默了很久。她猛地站起身,說她必須走了。他沒有試著挽留,而是用手肘支撐著草地,身體仰靠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似乎在說,他清楚她的意圖。她又氣又急地向山坡上的家裡走去,心裡還在想是什麼原因讓她離開,她並不清楚。那是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她到現在才弄明白:是一種期待的感覺。
某天晚上,塔格特夫人聽到詹姆斯在客人面前,帶著一種特別得意的腔調說:「達格妮,儘管你的名字是取自内特.塔格特美貌出眾的夫人達格妮.塔格特,但你看起來更像内特.塔格特。」達格妮像聽到誇獎一樣高興。塔格特夫人簡直弄不清楚,他們倆是誰讓自己更惱火。
劇烈思想過後的情緒餘波在她內心微微蕩漾,那不是因為她要去見的這個人,而是對邪惡抗議的吶喊——抗議對偉大的毀滅。
「什麼事?」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麼?」
「不,一點都不好笑。」
她努力迫使自己不要叫喊出來,緩緩地說:「法蘭西斯可,我必須要知道。」
他大笑起來:「讓你要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這合適嗎?」他等著她說話,但她繼續沉默著,「你也想,對不對?」
「沒錯,我不明白,而且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我只是開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她走向她的車,但法蘭西斯可說道:「我們走回家吧,以後再來取車。」
離開西班牙十五年後,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派人去接他心愛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著他。她到來的時候,看見了銀色的族徽高懸在一個大理石宮殿的入口處,看見了宏偉山莊裡的花園,還有遠方山上一處處滿是紅色礦石的礦坑。他抱著她進了家門,看起來,他比她上次見到時還要年輕。
「沒有目標的人。」
「不,不完全是那樣,不過,如果我疏忽了呢?我只是一個人,會犯下錯誤。我失誤了,做得很糟糕。」他手腕一抖,一顆亮晶晶的水晶球從地上滾過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邊的一顆紫色球。
她見過他一次,是在一個大使於紐約舉辦的招待會上。他彬彬有禮地向她鞠躬,他笑著,在他望著她的目光裡,沒有過去的半點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說了一句話:「法蘭西斯可,為什麼?」「什麼——為什麼?」他問道。她掉頭就走。「我警告過你了。」他在她身後說,她再也沒有回頭。
「我現在就明白。」
她笑了,那毫不掩飾的喜悅等於承認了他的勝利。她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他那樣奇怪地看著她,不過,她覺得他是從她的身體和内在當中,看到了某種她還無法把握住的聯繫,而它會在將來給予她管理鐵路公司的力量。
他沒有隨她走到門口,她的手放到門把上,轉了轉,然後停住了。他站在房間的另外一頭,凝望著她,那目光把她整個人都籠罩住了,她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這目光讓她動彈不得。
這是他給她的唯一解釋,然後就是一副無可解釋的樣子。
「那是去年冬天,」法蘭西斯可愉快地說,語調還是一樣的天真和隨意,「前年冬天我是在馬德里過的,在阿爾巴公爵的家裡。」
當他們一起站在塔格特車站的軌道旁邊,艾迪曾問過他一次:「法蘭西斯可,你世界各地幾乎都跑遍了,這世界上什麼是最重要的?」「這個,」法蘭西斯可指著車頭前方TT字樣的徽章,回答道,「我多希望我見過内特.塔格特。」
法蘭西斯可覺得選擇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夥伴再自然不過了:他們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王冠的繼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亞銅業的繼承者一樣。「我們是這個世界僅存的貴族——金錢的貴族,」他十四歲的時候,曾這樣對達格妮說過,「如果人們能夠明白的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可是他們不明白。」
「哪一部分?」
他等待著。她抬起頭,沒有看他。她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全神貫注地,似乎在努力分辨著遠和_圖_書處的什麼東西。
「是在我寫論文的時候,論述的是亞里斯多德『不動的推動者』理論,對隨後出現的抽象哲學體系的影響。」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一種最嚴重的警告出現在她的全部意識中。她一邊不斷愛撫著伏在她胸前的頭上的頭髮,一邊看著天花板,看著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花環浮雕,她在恐懼帶來的渾身僵硬中等待著。他呻|吟著:「那是對的,可是這麼做實在太難了!上帝呀,這太難了!」
他們來到了一塊空地,這是一片岩石山壁延伸出來的低窪處。一條溪水淌過草叢,樹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綠波流曳的幔帳,潺潺的水聲襯出了特別的寂靜。遠方露出的一線天空使這裡顯得更加隱秘,前面山頂的一棵樹披上了第一縷陽光。
「和誰?」
「我不能抗拒。」
她向後退著,大笑起來:「噢,不,我想就這麼留著它,希望它能腫得厲害點,我喜歡。」
他聳一聳肩膀:「約翰.高爾特是誰?」
「因為——」她感到自己的控制出現了裂口,「因為我的腦子沒法從理查.哈利的音樂一下子跳到……吉伯特.威爾夫人。」
吉姆在看著他們。他們從不帶他一起去,卻常常看到他站在遠處,用一種特別強烈的目光注視著法蘭西斯可。
「還有更多的呢。」
「知道,他是下一個要被清掃出局的。」
她唯一能夠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問什麼了。她便笑著答道:「嗨,藩仔。」
隔著網球場的球網,她又看到了法蘭西斯可嘲弄的眼神。她想不起那次比賽的開始了,他們常在一起打網球,而他總是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決定要贏下這一次。一旦她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就已經不再只是一個決定或希望,而是她身體中靜靜升起的怒火。她不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贏,不知道為什麼這似乎是如此的關鍵和急迫。她只知道她必須要贏,而且她會贏。
她的身子像打了個顫抖般猛地坐直,說道:
「比毀掉那些墨西哥制定計畫者有趣得多。」
她覺得腦子異常清醒,工作做得飛快,雙手的敏捷和準確讓她感到愜意。她全神貫注於電話清脆響亮的鈴聲,以及火車車號、車廂號碼、訂單號碼的數字當中,忘記了其他的一切。
他慢慢地答道:「見一個想見我的朋友。」
「從紐約股票市場賺的。」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知道你對你的生活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原因。」她的語調平淡,沒有絲毫的怒氣。
他完全愣在那裡。她曾覺得他會不為任何事所動,但他不是。不過她還是猜不出,為什麼她說過的所有事情中,這是頭一件能夠打動他的事?轉瞬之間,他用平穩的語氣問道:「你怎麼會覺得他寫過?」
沒有人覺得他有拉丁血統的長相,但用拉丁這個詞形容他卻非常的貼切,不過,所指的不是這個詞來自現今西班牙的意思,而是它源於古羅馬的原始本意。他的身體像是嚴格地遵循一種風格設計而成,是一種由瘦削結實的肌肉、修長的雙腿,以及敏捷的動作組成的風格。他的臉龐像雕塑一樣標準,腦後披著烏黑的直髮,日光曬出的棕色皮膚更加突出了他令人吃驚的眼睛的顔色:那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湛藍。他面容坦蕩,不斷變幻的神情彷彿毫無隱藏地將他心中的感受表露無遺,那雙藍眼睛則凝固而沒有變化,從不洩露他的一絲想法。
法蘭西斯可很有禮貌地回答:「詹姆斯,冒冒失失地去兜售自己想法的行為並不明智,等你發現這些想法在你的聽眾那裡沒有什麼價值,你會尷尬的。」
無論法蘭西斯可遇到了怎樣的災難,他為什麼像那些下賤的酒鬼一樣,用那種醜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認識的這個男孩子不會變成一個沒用的膽小鬼,一顆無與倫比的心靈不會把才智用在那些銷魂的舞會上。但是,他已經這樣了,而且她想不出任何解釋,無法讓自己平靜地忘記他。她無法懷疑他的當初,也不能懷疑他的現在,但這兩者卻根本不可能聯繫在一起。有時,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理性,懷疑理性是否真的存在,儘管她不允許其他任何人有這樣的懷疑。可是,沒有解釋,沒有原因,沒有任何頭緒可以想像出一個原因——十年來,她沒有絲毫線索可以找到答案。
周圍沒有工廠,但法蘭西斯可教會了達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車到遠處的小鎮裡,他們翻過那裡的圍欄進到廠院裡,或者趴在玻璃門上,像其他小孩看電影那樣,看著那些機器。「等我去接管德安孔尼亞銅業的時候……」法蘭西斯可會這麼說。他們從來不必對後面的話再多解釋,他們都明白彼此的目標和動力。
塔格特夫人有時會從達格妮的臉上察覺到一種讓她說不清楚的神態:那神態遠勝於快樂,像是從未被污染的快樂的單純,這也讓她覺得不正常:年輕姑娘不會遲鈍到對生活中的悲傷都視而不見。因此她認為,她的女兒太不感性。
「達格妮,對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吃驚,」他說,「或者對我今後可能要做的任何事。」
法蘭西斯可笑了,是帶著嘲弄的笑。達格妮看著他倆,突然想到了法蘭西斯可和她哥哥吉姆的不同。他們兩個都是在嘲笑,但法蘭西斯可的嘲笑是因為他看得到更偉大的東西;吉姆的笑似乎是不想讓任何東西能夠繼續偉大下去。
他們三人每天早晨出發,進行他們自己的探險。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邁的文學教授,看到他們在舊車場的廢品堆上拆報廢的汽車;他停下來,搖著頭對法蘭西斯可說:「你這種地位的年輕人應該把時間用在圖書館裡,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覺得我正在幹嘛?」法蘭西斯可問道。
「我總是把你看成過去樣子,沒辦法忘記。而你竟然會變成你現在這副樣子——這簡直有悖世上的常理。」
「嗨,鼻涕蟲!」
他父親在紐約辦公室的公共關係負責人,在驚呼聲中抱怨道:「可是,法蘭西斯可先生,你不能這樣做!大家會怎麼想?那個名——出現在這種垃圾場上?」「這是我的名字。」法蘭西斯可回答說。
「還不夠幸福?」她困惑地重複著他的話。
「法蘭西斯可,」她喃喃地問,「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是的。」
「是不是太早了一點啊?」他父親問。
她只是隱約有一點不安,她根本不可能對他的前途感到恐懼,也不可能在他的面前感到什麼恐懼。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他們又回到了哈德遜河畔的樹林:他沒有改變,也永遠不會改變。
他也站住凝視了她一會兒——她從那目光中讀到的,不是重逢後的致意,而是一個人在一年裡的每一天,都在想著她。這一瞬間實在太過短暫,在她剛剛感覺到、還難以確定的時候,他已經指著身後的樺樹,用他們兒時遊戲的口氣說:「我希望你能學會跑快點:我得一直等著你。」
「公事?」
「法蘭西斯可,什麼是最低級的一種人?」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舉止當中已經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跡。那是春天,他們並肩站在一家餐廳陽台的屋簷下,望著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淺色絲綢晚裙隨風輕拂,映襯著他的黑色西裝。從他們身後餐廳室内傳出的音樂是理查.哈利的音樂會練習曲。哈利的名字並不廣為人知,但他們發現之後,便喜歡上了他的音樂。法蘭西斯可說:「我們已經沒必要再追求遠處的摩天大廈了,對不對?我們已經登上去了。」她笑著說:「我想我們已經超過它們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們是坐在一種超速電梯上面。」「當然了,怕什麼?讓它超速吧,為什麼非要限速呢?」
「是的。」
他仍在繼續漫不經心,若無其事地玩著彈珠,時不時地瞄好、彈出去一個。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準的精確無誤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輕輕一閃,一顆彈珠便飛落下去,滾過地毯,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遠處的另一顆。這令她想起他小的時候,想起了曾經預見到他不論做什麼事,都會做得最好。
「達格妮,」塔格特夫人嗔怪般地柔聲說,「知道你能變得多漂亮了嗎?」
他抬起了頭,她被他臉上顯現出來的無盡的疲倦嚇了一跳。「不管我是否有意,」他說,「還是馬虎,或者愚蠢,你難道不明白這沒有任何區別嗎?它們缺少的東西是相同的。」
幾天後,達格妮坐在洛克戴爾車站裡的辦公桌前,心情舒暢得像回到家裡。她想起了那次宴會,對她那次的失望感到可笑和自責。她抬頭看去,此時已是春天,窗外的夜色中,新葉已爬上枝頭,空氣沉靜而溫暖。她問自己,到底對那次宴會有過什麼樣的期待,她不知道。但就在此時此地,當她慷慨地伏在破舊的桌上看著窗外時,又再一次感覺到它:無以名狀的渴望,像一股熱流在她的體內慢慢湧動。她懶洋洋地趴在桌上,一點也不疲乏,卻什麼都不想做。
她的生活中沒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讓她不快樂的原因。沒時間去想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單純而又輝煌的意義。以前,法蘭西斯可曾經帶給了她同樣的意義,給過她一種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裡才有的感覺。這以後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像她在第一次舞會上見到的那些人。
他大笑起來。她則惶然地被嚇呆了,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他指著遠方塔格特車站那邊閃亮的鐵軌,回答說:「那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她挺住了。她能經受得住,是因為她不想要承受苦難。面對突如其來的痛苦的醜陋現實,她拒絕讓它影響自己。承受苦難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意外,不屬於她眼裡的生活,她不允許痛苦發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麼去稱呼她的抗爭和這種抗爭的情感來源,但在她的心裡,有這樣的一句話可以來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當回事。即使在她失落空虛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識,不再認識到已經發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記得這句話。別當回事——一種無法撼動的堅定在她的内心不斷地反覆著——永遠別把痛苦和醜惡當回事。
「——因為你清楚,他們早晚會把那些礦搶走。你的目標是那些美國的股票投資人。」
「我開始明白了。」
「嗨,藩仔!」
「我想幫你。」
「只是有個想法,他現在在做什麼?他在哪裡?」
「我的祖先在世的時候,每個人都把德安孔尼亞銅礦的產量提高了一成,我打算把它提高一倍。」
她茫然地望著他:「你想要說什麼?」
「我想你現在到了上大學的年齡,應該學著有點理想了。現在你已經到了忘掉自私貪婪的時候,好好想想你的社會責任,因為我覺得,你所要繼承的萬貫財富不是為了給你個人享受的,而是給予那些貧困落後者的信心,因為我覺得人類中最低級的人才不能認識到這一點。」
人們說,法蘭西斯可會是德安孔尼亞家族的巔峰。
「哦,不錯,我的祖先具備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確的時候做出正確的事——而且做出正確的投資。當然,『投資』是一個相對的說法,那要看你希望達到什麼目的。比方說聖塞巴斯蒂安礦,它花費了我一千五百萬美元,但這一千五百萬消除了塔格特泛陸運輸將會得到的四千萬,像詹姆斯和伯伊勒這樣的股東的三千五百萬收入,以及數以億計的間接後果。這個投資的回報還是不賴的,對不對,達格妮?」
他搖了搖頭。
「好吧。」
他只對她說了這些。
最令塔格特夫人吃驚的,是她看到達格妮站在燈光下面對著宴會廳。那不是一個孩子,也不是一個小女人,而是一個有著如此自信和威嚴的女人,塔格特夫人羡慕地盯著她。在一個充滿著隨意、諷刺和冷漠的常規的年代,在把自己當做金屬而不是肉體的人群之中——達格妮的舉止幾乎被看做是不合時宜的,因為這是幾個世紀以前女人出席宴會的方式;那個時候,為了男人的欣賞而展示出自己半裸的身體是一種大膽的行為,是頗有象徵意味的——那意味只有一種,即所有人都認為是太大膽的冒險。而這——塔格特夫人微笑著想——是一個她認為缺乏性吸引力的女孩。她感到如釋重負,想到自己因為這樣的發現而獲得解脫,她又覺得好笑。
「法蘭西斯可,我——」
過了一陣子,她才意識到她沒有問他來的原因,而且,她不想去問。
「那些掠奪者,還有那些縱容掠奪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定計畫的人,和他們的同類。」
「墨西哥政府已經簽發了一份宣告,」他說,「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難。看來聖塞巴斯蒂安的銅礦財富,是中央計畫委員會計畫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讓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個星期日吃得起烤豬肉。現在,這些制定計畫的人讓他們的人民不要去指責政府,要去指責富人的邪惡,因為我搖身一變,成了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像中的貪婪的資本家。他們問的是,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會讓他們失望呢?嗯,的確,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呢?」
「別傻了,你怎麼覺得我會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呢?」
他的眼睛在打量著她:大衣敞開著,鬆鬆垮垮地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苗條的身體裏在像是辦公室制服一樣的灰色套裝裡。
「那就讓我和你分擔吧。」
道路一直通向樹林,他們離開公路,走上了一條幽深蜿蜒的林間小徑。周圍沒有任何人的痕跡,古老的轍痕裡已經長滿了野草,時間和空間把人類的一切淹沒在久遠的過去。黎明時的霧氣仍在地面繚繞,但在樹幹交錯間的空隙中,枝頭的葉子閃現出一片片亮綠,似乎在照亮著森林。樹葉一動也不動。他們獨自穿過一片靜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們已經很久沒說一句話了。
艾迪很詫異,他從沒想過這是個問題。他說:「他讓我有安全感。」
「以前是。」
他們停住腳步,看著對方。她知道,只有當他做了這件事,她才知道他會這麼做。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貼上了他的嘴,她的手臂瘋狂地回應著,抓緊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麼渴望他這麼做。
他身穿一件薄薄的黑色絲綢睡衣,坐在起居室的地上。散落在他周圍地毯上的彈珠都是產自他祖國的半稀有寶石:紅瑪瑙和岩水晶。達格妮進來時,他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看著她,水晶彈珠像一滴淚珠,從他的手中滑落。他笑了,那種傲氣、燦爛的笑容,和童年時一模一樣。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的笑容裡藏著危險的鋒芒:「不,我親愛的,你才是我要對抗的人。」
到了下一個夏天,法蘭西斯可十六歲了。那天,她和他單獨站在河邊的岩頂上,他們倆的短褲和襯衣在爬上來的時候都被刮破了,他們站在那裡,俯瞰著下面的哈德遜河。他們聽說在晴朗的日子裡,能從遠處看見紐約,可是他們只能看見河水、天空,以及太陽的光線互相交織生成的一層霧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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