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商業化

「嗯,約翰.高爾特又是怎麼回事呢?」
穿過屋子的時候,達格妮納悶著自己進來的時候明明看到了里爾登,為什麼還假裝沒看見一樣地說想找他呢。
他沒有去詛咒莉莉安,對她,他只有一種沉悶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對自己欲望的憤恨使他越是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女人是純潔的,純潔的女人無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你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純粹為自己在工作。」
「我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去考慮那些企業家,」史庫德說,「當大部分人很貧困,但還有現成的東西時,讓人們受制於一張叫做財產契約的廢紙簡直是愚蠢。財產權只是一種迷信,一個人之所以還能擁有財產,只是因為別人沒去收繳它而已,人們隨時可以去把它收繳回來。如果他們能的話,又為什麼不應該呢?」
她看到了里爾登的臉,看起來,他内心裡的什麼東西也像音樂一樣被毀掉了,她不知道那是被什麼毀掉的。此時,他正盯著她們。
「那我們為什麼再沒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我就是。」
菲利普笑出了聲:「我擔心的不是性情的修養,莉莉安,你對你剛才說的什麼清教徒有多肯定?如果我是你,才不會讓他那麼自在地東張西望呢,今天晚上的漂亮女人實在太多了。」
「休.阿克斯頓!」那個漂亮的年輕女子驚呼著,「但你不可能,德安孔尼亞先生!你還不夠那個年紀,我覺得他是……是屬於上個世紀的大名鼎鼎的人物。」
「除了生意,你什麼都不關心。」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像詛咒的判決一樣,讓他聽了一輩子。他一直覺得生意是被當成了某種神祕、可恥的懺悔祭儀,不能讓它影響那些無辜的外人;覺得人們認為它是一種醜惡的必需,做歸做,但不能說出來;覺得三句話不離生意是對高雅情感的冒犯;覺得正像機器清潔工回家前要洗淨手上的油泥一樣,人們在進入起居室前,也應該把腦子裡的生意念頭清掃乾淨。他從不這樣教條,但覺得他的家人這麼想是很自然的。他覺得本來就是如此——沒什麼好說的,如同幼年時被灌輸的感覺那樣,不用去多問,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麼——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難者一樣,把自己獻給了他信仰的事業,那既是他的摯愛,也讓他成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儘管他並不想得到人們的同情。
婚後,他過了一段時間才終於向自己承認這是一種折磨。他至今還記得他承認的那天晚上,他站在床邊看著莉莉安,渾身的血液還在沸騰,他告訴自己,這折磨是他應得的,而他該去忍受。莉莉安沒有看他,梳理著她的頭髮,「我現在可以睡了嗎?」她問道。
她聽到了他們最後說的幾句話。她從來沒想到法蘭西斯可居然也會甘心被罵。他此時毫不抵抗地站在那裡.她明白他並不是滿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靜——她看見他臉頰的肌肉隱隱地緊繃著。
「對不起,漢克,我不知道你這麼好風度,我可不行。」
「這太過分了!」詹姆斯的嗓門開始大了起來,「如此不加思考和輕率地對待你負有的公眾責任,簡直是太無禮了!」他掉頭就走。
這是他的結婚紀念日,早在三個月前,他已經知道了慶祝聚會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樣,在今晚舉行。他答應了她,覺得反正還早得很,他可以從排得滿滿的日程裡脫身,像參加其他活動一樣,到時候去參加就是了。他在接下來每天十八小時工作的三個月裡,樂得把這件事抛到了腦後——直到早就過了吃晚飯時間的半小時以前,祕書走進他的辦公室,態度堅決地提醒了他:「您的聚會,里爾登先生。」他頓時跳了起來,大叫了一聲:「我的天啊!」他急急趕到家裡,衝上樓去,抓了他的衣服,開始更衣著裝,只想著快一點而忘記了做這一切的目的。然而,當他猛然徹底地意識到自己要去做什麼時,他停住了。
「你不會指望我拿這當真吧?」
「我感覺很不好,太滑稽了,這像是黑暗時代才有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邀請他來?」
她背靠著淡綠色布套的枕頭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綠色絲綢睡衣像櫥窗裡模特兒的穿著那麼挺,閃亮的摺痕看起來像襯墊的紙板還附在上面。蘋果色調的燈光罩在床頭的小櫃上,那上面放了一本書,一杯果汁,幾樣洗浴用品,像手術盒裡的器械一樣閃著銀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的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淺粉色的口紅。她看不出一點晚會後疲憊的樣子——也看不出有什麼活力會被耗盡。這裡的一切都顯示出女主人已經梳洗完畢,準備就寢,不希望再受打擾。
「你說的,正是我剛才想到的……」
他常常會發現她在讀書,會把書放在一旁,用白絲帶做好書籤。當他筋疲力盡地躺倒,閉上眼睛還在喘氣的時候,她就會打開燈,拿起書,繼續讀下去。
「別吵了,莉莉安,否則,我現在就把他轟出去。」
「我搞不懂為什麼對這個機會平衡法案有那麼多的大驚小怪,」貝蒂毫不讓步,帶著一種經濟學專家的口吻說,「我搞不懂為什麼那些商人會反對它,那是對他們有好處的啊。如果大家都窮,他們就不會有產品的市場,可是如果他們不再自私,把他們囤積的財富和大家分享——他們就有機會努力工作,生產出更多的東西。」
莉莉安掉過頭去,里爾登正向她走過來,他從她手中拿起鑽石手鍊,戴在她的手腕上,並把她的手抬到唇邊吻了一下。
里爾登的聲音突然生硬了起來:「我沒要求過感激,我不需要感激。」
她從未反對過,從未拒絕過他任何事情,隨時順從著他的需要。似乎她是在順從著一條規定,她的責任就是要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那樣,隨時讓她的丈夫擺弄。
「吵什麼呢?」莉莉安帶著一身的珠光寶氣在他們旁邊停下問道。
「噢,沒錯!」貝蒂也想起了什麼。
「但那可以推論出,假如——」
一個穿白裙的年輕小姐怯生生地問:「什麼是生活的實質,尤班克先生?」
普利切特博士繼續講下去:「過去的哲學家們都很膚淺,現在需要我們來重新定義哲學的目的。哲學的目的不是要去幫助人們尋找生活的意義,而是要證明它根本就不存在。」
遠遠的,她聽到了憤憤的說話聲時斷時續地傳來:「這是我所見過最無禮的行為……太惡毒了……我很高興莉莉安沒有讓步……如果她喜歡白白花幾千美金的話,倒是正合適……」
「說吧。」
「可是,如果一本書裡有很好看的故事——」
他不願意再多想這個問題,只是匆匆地、冷冷地完成裝扮。
普利切特博士在應答著他並做引見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高興的表示。
「我不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總是希望晚會是激動人心和精彩的,就像難得的好酒一樣,」她笑了起來,那笑聲裡隱隱有種悲哀,「不過我也不喝酒,這不過是詞不達意的另外一個象徵吧。」他沉默著,她又補充了一句:「也許我們錯過了一些東西。」
「你的新小說叫什麼名字?」那位闊太太問。
「哦,那個呀——沒人知道。」
「我的朋友可是親眼目睹的,」那個女人感覺到被冒犯,「只是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但約翰.高爾特的家人沒有聲張這件事。」
「我沒請你同意過。」
「啊,你好,教授!」法蘭西斯可向普利切特博士彎了彎腰,說道。
「哦,別來清教徒那一套了,你開不得一句玩笑嗎?」
他從法蘭西斯可的眼睛裡頭一次看到一種帶有感情的反應,有一種渴望和朝氣。「你剛才說的只有一個錯誤,」法蘭西斯可回答道,「就是你允許人們把它叫做罪惡。」在里爾登面帶疑色的沉默當中,他指了指客廳裡的那群人,「你為什麼情願支援他們?」
她其實並不是想和他說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說什麼,她以前從沒有在他面前覺得無話可說。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正在關閉的大門一般,慢慢地瞇成一條縫,「我不覺得不應該請他們參加聚會。」他冷冷地回答。
「是希望你能記住它。」
「他不是單槍匹馬就能致富的,對不對?」菲利普突然厲聲嚷嚷,「他必須雇幾百個工人,是他們做到了這一切。他憑什麼覺得自己那麼了不起?」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好笑的是那個女人。她都不知道她講的確實是真的。」
「這只是不時騷擾我的一個想法……我想起我的第一次舞會……我一直在想,聚會應該是為了慶祝些什麼,而慶祝應該是只給那些有東西來慶祝的人。」
「呃……那是……我是說,你為什麼拒絕?」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反對?」
「過去,」法蘭西斯可答道,「我是不相信有人會拿它當真。我錯了。」
「他九年前就退休了。」
「很有趣。」
法蘭西斯可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把我的行為叫做墮落。我還以為你會承認這是一種坦誠的努力,是在實踐全世界都在宣傳的那種精神。不是所有人都認為自私是罪惡嗎?在聖塞巴斯蒂安的工程中,我徹底無私。追求個人利益不是罪惡嗎?我在這個專業中沒有任何私利。追求利潤不是罪惡嗎?我沒有去追求利潤——我承擔了損失。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企業的目標與合理性並不是生產,而是它的員工的生活嗎?聖塞巴斯蒂安礦是工業歷史上最傑出的成功探索:這個專業沒有生產銅,卻讓成千上萬的人只用一天的勞動就得到了他們一生也達不到的生活;不是都說企業主是寄生蟲和剝削者,而員工們才是真正辛苦工作、並生產出產品的嗎?我沒有剝削任何人,沒有讓我毫無用處的存在去加重聖塞巴斯蒂安礦的負擔,我把礦交給了那些管用的人。我沒有把對這份資產的估價強加給別人,我把這個交給了一個礦業專家。他不是什麼優秀的專家,可是他非常需要這份工作。不是都認為在雇用人時,真正要考慮的是他的需要,而不是他的能力嗎?大家不是都認為只要是需要,就應該得到想要的東西嗎?我履行了我們這個時代當中的每一條道德規範,還指望著能得到一些感激和榮譽提名呢。我不能理解我為什麼受到譴責?」
「但是你打算怎樣把機會平衡法案用在文學上呢,拉爾夫?」里迪問道,「這我可是頭一次聽說。」
「我在幾次聚會上見過他。」
里爾登獨自遠遠地站在房間的另外一頭。菲利普注意到了他,邊走過來,邊向莉莉安招了招手,讓她也過來。
他低下頭看著她的身體,說:「達格妮,這是多大的浪費啊!」
「漢克,你看看,假如你不認識這些人,那一切看起來不是就很美了嗎?漂亮的燈光和衣服,還有想像,就會使它成為可能……」她向房間内看去,沒注意到他並沒有隨著她的目光一起去看,他正在盯著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那上面,燈光從她的長髮間隙透過,留下了一汪藍色、柔軟的影子。「我們為什麼要把這一切給那些傻瓜?那應該是屬於我們的。」
「沒有?!」
里爾登一時間不由得浮起一股同情,便問:「你為什麼想談這些?」
「是不是又該聊聊了,亨利?」
他漫無目的地走過身旁的喧嘩,感到一陣冰冷的恐懼。他覺得他應該想一想莉莉安,解開她的性格之謎,因為他不可能對今天的這個意外視而不見,但他卻不是在想她,他感到恐懼,是因為他知道這答案早就不再對他有任何意義了。
他在幾個想靠他幫忙的人的邀請下,極不情願地參加了幾次社交活動。他並不知道,但他們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舉止,大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說過成功的時代一去不復返的人們。
「出於我自己的原因,目前與你無關。」
他走了出去,沒再說什麼。
「是嗎?」
里爾登站在那兒,看著他消失在人群裡,端著水晶盤的大廚和正在彎腰去拿點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將法蘭西斯可從他的視線中擋住。里爾登看了一眼黑暗的窗外,除了狂風,什麼也看不見。
讓里爾登生氣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對這場交談有了一種享受的感覺,他隱隱地感到了一種背叛,感到一種無名的惱火,「你指望我會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嗎?」他問道,同時心裡明白,他的確是已經忘記了。
他們認識的一個商人高興地向她笑著走了過來。他們三個就鋼材運輸和運費的問題,經常在一起開緊急會議。此時,那人看著她,觀察到了她與以往不同的打扮後,心裡的想法立刻在臉上表現出來。她暗想,她的這個變化里爾登根本就沒留意到。
「飢餓不等人,」史拉根霍普說,「理想只是熱空氣,肚子空空才是實實在在的。我在所有的講話中都強調過,說太多的話沒有必要,現在的社會缺少的是商業機會,所以我們有權利把現有的這些機會奪過來,權利才是社會的財富。」
「啊,是呀。」
「我沒注意到我妹妹很出名。」詹姆斯的聲音裡有種不易覺察的刺痛。
「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我今天早晨從報紙上讀到了這件事,是海岸防衛隊的演習。」
若在工廠里爾登絕對容不得他,但他是莉莉安的客人,他控制住自己,冷冷地問:「你想幹什麼?」
「你對自己不覺得好笑的事的反應。」
「以什麼方式?」
「你想瞭解我什麼?」
他怎麼也止不住自己腦海裡湧現出來的那些話,那簡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斷開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樣。詞語和和*圖*書畫面混在一起,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大腦……幾個小時,他想道,要花幾個小時,瞧著那些客人們在嚴肅的時候無聊得睜不開眼,一旦不嚴肅,他們又呆呆地發愣,他還要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沒話的時候絞盡腦汁地想些話出來和他們說——而他其實正需要時間去找人接替突然毫無理由就辭職了的軋鋼廠主管——他不得不立即著手去找——這樣的人實在太難找了——不是別的,正是在軋製中的塔格特鋼軌使得軋鋼廠的作業陷入了中斷……他想起了家裡的人一見到他表現出的工作熱情就會有的那種沉默的責備、控訴般的神情,以及壓抑許久的忍耐和蔑視——還有他自己徒勞的沉默,希望他們不要再覺得里爾登合金對他還像過去一般重要——如同一個酒鬼假裝對酒精無動於衷,而看著他的人帶著輕蔑的嘲笑,心裡都很清楚他那可恥的弱點……「我聽見你昨天夜裡兩點才回家,你到哪裡去了?」他母親在吃晚飯時問,而莉莉安替他回答:「怎麼,當然是在工廠裡。」就像別的妻子會說「在街角的酒吧裡」一樣;或者,莉莉安臉上半帶著精明的笑意問他:「你昨天在紐約幹什麼了?」「和那幫傢伙在宴會上。」「生意的事?」「對。」「當然了。」——而莉莉安調過頭去,不再說什麼,卻讓他慚愧地意識到,他幾乎寧願她認為他是去了那種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場所……一艘裝載著幾千噸里爾登礦石的貨輪,在風暴中沉沒在密西根湖裡——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親自出面幫他們找到替代船隻的話,船主就會破產,而密西根湖上已經沒有其他的運輸船隊了……「是那個角落嗎?」莉莉安指著擺在起居室的長靠背椅和咖啡桌說,「怎麼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過,我應該感到榮幸的是,你只花了三個星期就注意到它了,這是我自己根據一座法國有名的宮殿裡早餐室的樣子設計的——但這種東西不可能讓你感興趣,親愛的,股票市場裡可沒有對它們的報價,根本沒有。」……他六個月前下的銅訂單,還沒有交貨,保證的日期已經被延遲了三次——「我們無能為力,里爾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銅的供應越來越不穩定了……菲利普在向母親的幾個朋友講著他參加的什麼組織的時候,並沒有笑,當他抬起頭看著菲利普時,他鬆弛的臉上卻透出一絲優越的笑意,說道:「不,你不會在乎這些的,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嚴格的非商業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獲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廠的工程,正在考慮用里爾登合金的結構骨架,他應該飛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談——他一星期前就應該過去了——他本來今晚也可以過去的……「你沒在聽,」在早餐桌上,他母親在講著她昨晚做的夢的時候,他的腦子想著目前的煤炭價格指數,「你從不注意聽任何人的話,你只對自己感興趣,對誰都不在乎,對這個上帝創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辦公桌上列印好的是一份用里爾登合金製造的飛機發動機檢測報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讀這份報告——它已經在他的辦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沒時間去看——他為什麼不能現在去看,並且——
「就是幾千年前古希臘人所稱的賜福群島。他們說,亞特蘭提斯是英雄們靈魂的快樂居所,一直不為外界所知,那個地方只有英雄的靈魂才能進入,因為他們都懂得生活的奧祕,所以他們可以活著到達那裡。即使在當時,亞特蘭提斯也是不為人們所瞭解的。但希臘人知道它曾經存在過,並試圖找到它。他們中有的人認為它在地下,藏在地球的心臟,但大多數人認為它是個島,是個坐落在大西洋上的光彩奪目的島嶼,或許他們當時想的就是美洲。他們從未找到過它,幾個世紀過去後,人們覺得這只是一個傳說,儘管他們不相信,卻一直在尋找著它,因為他們知道,它就是他們必須要找到的東西。」
「但是,我們證明它之後,」那個年輕女子問,「又會留下什麼呢?」
「我真想不到你這麼瞭解普利切特博士,德安孔尼亞先生。」她一邊說著,一邊納悶為什麼教授對她說的話很不高興。
「他也是你的朋友?」
法蘭西斯可慢慢地搖搖頭,在這個明顯的動作裡,有一種近乎悲哀的成分。「不,」他回答,「我不想向你兜售任何東西。實際上,我也並沒有向詹姆斯.塔格特去兜售銅礦,他主動找上我,而你不會。」
「除非你的意思是——為了獲得我的信任?」
他想,這不是為了地位和金錢。她的家庭淵源很深,並不缺少這兩樣東西,儘管她家並不是最有名望的,財產也只是平平,但已經足以讓她躋身於紐約的上流社會,他也正是在那裡認識了她。九年前,他的里爾登鋼鐵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讓城裡的專家們大跌眼鏡,他也因此一步進入了紐約城。真正使他備受關注的是他的無動於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錢打進上流社會,不知道他們正巴不得想要藉此機會,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沒功夫去注意他們的失落。
他沒說話,因為他的意識此時正在被別的東西占據著,那不是什麼有條有理的語言,而是始終出現在他眼前的兩個畫面。他又看到了史庫德寫的名為〈章魚〉的文章,這篇文章不是在表達什麼見解,而是把一桶爛泥放在大眾面前——裡面沒有任何事實依據,通篇充滿了冷嘲熱諷和各種形容詞,除了毫無根據和蓄意的惡毒指責,便再沒什麼其他的了。他也看到了莉莉安側面身影的輪廓,看起來是那樣的高傲和純潔,他當初就是為此著迷而跟她結了婚。
「昨天夜裡,」老女人繼續說著,「我睡不著是因為槍聲,遠處的海邊整夜都有槍響,沒有閃光,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每隔一陣才響起的槍聲,是在大西洋海面上霧氣裡的什麼地方。」
「和它自己。」
「挪威已經懸賞一百萬美金要他的腦袋。」
「嗨,塔格特小姐!」一聲歡快的叫喊打破了他們的沉默,「這就是我說過的,漢克.里爾登可以創造任何奇蹟!」
聽眾們全都啞口無言了。
「莉莉安,我的天使,」尤班克懶洋洋地打著招呼,「我跟你說過沒,我的新小說是為你寫的?」
「我們不必擔心。我聽過一個演講,它說擔心和責備任何人都是沒用的,人無法控制自己想做什麼,他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我們什麼也管不了,必須去忍受一切。」
「怎麼……怎麼會呢?」
她感覺到有個動作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什麼東西,聽到了自己異常平靜、像骷髏般冰冷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如果你不是我想像中的膽小鬼的話,你就來換。」
「這樣才好,應該只允許那些不以賺錢為動力的人寫作。」
「我很高興你選了這個場合來破例。」他沒有接著說「塔格特小姐」,但聽起來卻像說了一樣。
「我?哦,可是我早就退居二線,把風光都留給我丈夫了,我給一個了不起的男人當妻子,能沾光就應該很知足了,你不是這麼認為嗎,塔格特小姐?」
「你好,漢克。」
「這是那個《未來》雜誌的史庫德嗎?」他手指了指,問道。
這是唯一可以解決的辦法了,他對自己說。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鏡子涼涼的觸感上,令他難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訴他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卻要強迫自己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沒有什麼可以難住自己,為什麼現在居然沒有一點力氣,把洗過的白襯衫上面那幾顆黑色珍珠鈕釦扣好。
「這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尤班克答道。他被稱做這個年代的文學領袖,但他寫的書,卻從沒賣出過三千本以上。「我個人認為,機會平衡法案在文學方面的應用將是解決辦法。」
疲倦又像潮水一樣升起,他覺得似乎能看見它潛在上漲的浪濤之中;它並不在他的身體裡,而是在外面,籠罩著整個房間。他感到自己有一陣子像是獨自迷失在灰色的沙漠之中,急需幫助,但又清楚沒人會來幫他。
「晚安,詹姆斯。」
「我親愛的朋友,推論是所有迷信中最幼稚的,不過,至少它在我們這個時代是被廣泛接受的。」
「晚安。」
「你們知道他昨晚搶了什麼嗎?」老女人說,「是我們為法國運送救援物資的一艘大船。」
「如果你想聊的話。」
「這是我自己開心的方式,不過,你並不是這樣,對不對,達格妮?另外,你是這裡唯一值得去看的女人。」
「噢,你安靜點兒好不好!」史庫德不耐煩地說。
「你目前不會對我的動機感興趣的。」
「我很抱歉,漢克。」她說道,「但我只能這麼做。」
「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標準。」
「你是帶著無比的驕傲站在這裡看著風暴的——因為,你可以在這樣的夜晚,讓自己的家中有夏天的鮮花和半裸的女人,來顯示你戰勝了風暴;而且,如果沒有你,這裡的大多數人就會在野地裡,毫無希望地任憑狂風摧殘了。」
「為什麼呢?」
達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她。一看見他們倆在一起,她就在無法解釋和無法抗拒的衝動下跟了過來,知道這兩個人之間談些什麼是很要緊的。
一個年輕人驚訝地說:「我以為除了在哲學史裡,已經沒人再研究休.阿克斯頓這樣的古典人物了。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裡面稱他是最後一位偉大的理性倡導者。」
莉莉安走了過去,她的一身珠寶在燈下熠熠閃光。她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保持得像她頭上的波浪鬈髮。
他走向她——又突然停住了。她對首飾向來很有品味,從不濫用。但是今晚,她穿戴得很鮮豔:鑽石的項鍊、耳環、戒指和胸針,相形之下,她赤|裸的手臂則格外惹人注目。她的右手腕上只有一件飾物,她戴了那隻里爾登合金手鐲,在渾身的珠光寶氣映襯下,那看起來像是一件廉價小店裡賣的粗鄙首飾。
「我注意到里爾登夫人一直避免把我介紹給你,我可以猜到原因。你是不是希望我離開你家?」
「你不反對?」史庫德絲毫不感興趣地反問道。
「呃,首先,國有化的問題——你對此有什麼打算?」
「他怎麼打發搶來的那些貨物呢?」
「這是恭維還是責怪呀,塔格特小姐?如果我承認我已經徹底放棄了,還請你原諒才是。我該給你介紹一下誰呢?這兒恐怕只有作家和藝術家,你肯定是不感興趣的。」
「只有一輩子從沒老實工作過一天的人,才會這麼想和這麼說。」里爾登聲音的輕蔑中含著一絲欣慰。他曾經懷疑自己對這個對手的人格的判斷,並一度放鬆了警惕,而現在,他再一次堅定了自己原先的看法,「即使我告訴你,哪怕是一直拖著你這種卑鄙的傢伙,我也是在為自己而工作,你也不會理解的。現在我倒要猜猜你正想說的,你隨便去說好了,這是種罪惡,我自私、自負、沒有同情心,冷酷無情,我是。我才不想聽什麼要為其他人而工作之類的廢話,我不會。」
「我不反對!」菲利普激動地說,「我向來把公眾利益放在任何個人利益之上,我把我的時間和金錢都貢獻給了全球發展盟友組織,幫助他們對機會平衡法案的支持運動,我認為一個人享盡了好處,卻一點也不留給其他人是絕對不公平的。」
「哦,我才不知道呢!只是他不應該一個人站在這兒。」
「你這是在說什麼呀?」
他告訴自己,他應該受到折磨,因為他曾經想再也不去碰她,卻總是堅持不住,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帶有一點歡愉或者意義的生理需要,這已經變成僅僅是需要女人的身體,這個自己並不瞭解的身體,屬於那個他抱在手裡、卻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發相信這種需要是一種墮落。
「哦,那個啊?」普利切特博士回答說,「不過,我相信自己已經清楚地表明支持它的立場,因為我贊同自由經濟,自由經濟離不開競爭,所以人們被迫去競爭,因此,我們必須要對人有所控制,確保他們的自由。」
「噢,是你的結婚紀念嗎?我不知道,恭喜你,漢克。」
里爾登大笑起來。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戒備了,而通常她不會承認這類事情。「你看,」他厭倦地說,「我不想壞了你的晚會,不過,讓那個人離我遠點,別湊上來介紹,我不想見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你是有經驗的女主人,這事你就去應付吧。」
普利切特博士從水晶盤中取過一塊小點心,用兩個指頭夾著送進自己的嘴裡。
他默默地看著她。他已經很久沒進過她的臥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兒,真希望自己沒有走進來。
「為了初次鋪設的六十英里里爾登合金軌道。」她回答說。
「我想找漢克,和他打聲招呼。」
「但……」她的聲音沉了下去,「為什麼?」
「我是在讓你注意,看看你為他們付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法蘭西斯可聳了聳肩,攤開雙手:「看吧?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說話。」
他從不讓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廠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麼差錯,他只去找自己的錯,他對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時他不會對自己心軟,他把這歸咎於自己。不過,在工廠裡,這會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錯,而此時卻沒有任何作用……就幾分鐘,他站在鏡子前,閉著眼睛想著。
「不會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說話的是一個未婚的老女人,神態裡顯出幾分教養和絕望。這群人中的三個女人和兩個男人都是衣著光鮮,臉上的皮膚保養得很光滑,但舉止卻很緊張和小心,這使得他們的嗓音比正常時候要低一些,讓人難以分辨他們的年齡差別,並讓他們都有一種筋疲力盡的蒼老的感覺,和人們到處都能見到的那些有身分的人一模一樣。達格妮停下來,聽著他們的談話。
里爾登再次走向莉莉安,說話時已經沒有了怒氣,語調中的輕蔑已經變成了調侃似的,「我不知道你還認識那個傢伙。」
「我恐怕並不知道你會來。」
「為什麼?」
「我想是的,」另一個女人隨口附和著說。
「到底什麼叫有用?什麼是人的命運?難道不就是一直去希望,但永遠無法做到嗎?聰明的人是不會去抱什麼希望的。」
他聳聳肩膀,又抓了一塊小點心。一個商人侷促地問道:「教授,我想問你的是,你對機會平衡法案怎麼看?」
「里爾登先生,」他身邊響起一個陌生而又平靜的聲音,「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德安孔尼亞。」
「哲學的目的不是尋找知識,而是去證明知識超出人的理解範疇。」
「我沒說你需要,但在你今晚從暴風中拯救出來的所有人裡,只有我會表示感激。」
「我的意思是——」尤班克惱怒地剛開了個頭,就閉上了他的嘴。他看到了聽眾們臉上露出迫切想知道的興趣,但那已經不再是對哲學的興趣了。
他們都沒注意到他來,談論像是被攔腰斬斷一樣戛然而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見過他,但全都一眼就認出了他。
「可是,尤班克先生,」那位穿白裙子的年輕小姐問道,「如果有不止一萬人都想買某一本書呢?」
他的欲望散盡,靜靜地站在那裡,不再想著他的身體,不再想著這個房間,甚至不想他此時此地的存在,這讓他有了蒼涼的解脫感。他轉過身來,不再顧及她完好無暇的純潔,而是離開了她。他覺得應該對自己感到敬佩,卻覺得一陣噁心。
「方法很簡單,」尤班克說道,「應該有法規把任何一本書的銷量限制在一萬本以內,這樣,文學市場就會開放給那些新的人才、新的觀點,以及非商業化的寫作。如果禁止人們去買上百萬本同樣的垃圾,就會逼他們去買更好的書了。」
「嗯,約翰.高爾特是誰?」
「我可以原諒其他的一切,它們並不惡毒,只是無藥可救罷了。而你——你是不可饒恕的。」
「我覺得我可以讓自己放鬆一下,是我自己的慶祝——為了你和我。」
面對難題沒有躲開,而是直接挑明,這和他認識的人的慣常舉動真是大相逕庭,也讓他有一種突然和驚訝後的輕鬆感,他在一陣沉默中盯著法蘭西斯可的臉。法蘭西斯可簡簡單單地說出了這句話,既不是在責備,也沒有請求,但談吐間,卻不可思議地體現出里爾登和他自己的尊嚴。
他把社論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他感覺到,在工作時從未有過的疲勞感正在沉重地襲來,這疲勞似乎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等著他把注意力轉到其他事情上。他似乎只想睡一覺,其他什麼都不想做了。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參加這個晚會——他的家人有權利這樣要求他——他必須學著去喜歡他們喜歡的東西,那是為了他們,而不是為他自己。
「沒有,夫人。」
「因為什麼呢?」
「這只是感情膚淺的人們的一種錯覺。」
在所有聽者的靜寂當中,只有貝蒂突然刺耳地「咯咯」笑了起來:她什麼也不明白,但卻看到了詹姆斯臉上那種氣急敗壞的惱火。
「葡萄牙政府也懸賞要他的人頭,還有土耳其。」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說我們的文化正在消亡,因為大學所依賴的資助是來自那些肉類包裝批發商人,煉廢銅爛鐵的和那些徵購早餐麥片的商人。」
「情節是文學裡一種原始粗俗的東西。」尤班克輕蔑地說道。
她邊笑邊與那個人寒暄,無暇顧及襲上心頭的失落,以及她不願承認的想法,她確實曾很想看看里爾登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她和那個人聊了幾句後,再回頭一看,里爾登已經走了。
「誰?」達格妮停下來,緊張地問。
里爾登不相信這個議案會被通過,他沒辦法相信。他和金屬、技術、生產這個黑白分明的現實打了一輩子交道,相信人應該去關注那些理性的,而不是愚蠢瘋狂的東西——人必須要尋求正義,因為正義的答案總是會贏得勝利——那些毫無意義的、錯誤的、畸形的、不公正的東西不管用,不會勝利,只會自取滅亡。和類似這種提案去抗爭看來簡直是荒謬,甚至令他感到有些難堪,如同突然讓他去和一個用算命公式來計算鋼鐵比例的人競爭一樣。
法蘭西斯可直視著他:「對——逐漸地。」
他倚靠著這種獨處的感覺,像是扶著什麼支撐的東西,就那樣站了一會兒。
「這毫不相干。」
他瞧著鮮花、閃閃發亮的水晶杯、女人們赤|裸的手臂和肩膀。屋外,寒風捲過空曠的原野,他看見一棵樹上單薄的樹枝被狂風吹得扭曲著,如同在揮舞求救的手臂。那棵樹的後面,就是工廠上空閃爍的光亮。
史庫德拿起空酒杯,無聲地向酒吧服務生搖了搖,示意添酒。他灌下一口新加的酒,注意到站在身邊的菲利普面前的杯子是空的,便朝服務生命令般地彎了下大拇指。他沒去注意站在菲利普另一側的貝蒂面前的空杯子。
「我的一個外甥有天晚上在蘇格蘭海岸邊看到了丹尼斯約德的船,他寫信說,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船比美國海軍的任何一艘船都好。」
「什麼?」
他突然一愣,站住了。在房間另外一頭明亮的門廳處,他看見一個高大、傲慢的身影正要走進來。儘管從沒見過他,但在報紙上出現的那些臭名昭彰的面孔之中,這張臉是他所看不起的。那正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慶祝我的結婚紀念?」
「我不怎麼參加晚會。」
里爾登瞧著他弟弟:「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就算是——出於感激吧,里爾登先生。」
「嗯,是的,他們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省省吧,」里爾登說道,雖然他心裡在想著不應該傷害他們的好意,還是忍不住又補上一句,「你們不明白,我費了多大才能讓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站一會兒。」
「我知道你不喜歡聚會,我也一樣。不過有時候我想……也許只有我們才能真正享受這些聚會。」
「假如你接受的話。」
「法蘭西斯可,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你看,芭德,」史庫德的眼珠朝著菲利普的方向說著,「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機會平衡法案代表了向前邁進的一大步。」
達格妮站在原地,向房間中怒視著,彷彿一種感官可以被另外一種所替代,彷彿視覺可以把聲音全都抹掉。她緩緩地環視四周,竭力想找到某種依靠。她看到法蘭西斯可雙手抱肩,倚著一個柱子,正直直地盯著她,大笑著。
「我的名字是巴夫,」尤班克惱怒地說,「你第一次聽說,是因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里爾登轉過身,疑惑地看著說話的人。他是那種討人厭的記者,為一家激進小報工作。他這種粗魯的舉動似乎在暗示,他之所以對里爾登無禮,是因為他知道里爾登從來不會把自己和他們這種人扯在一起。
他並不在乎去解釋他現在來這裡的目的,或者假裝沒受到什麼挫敗,或者乾脆用離開的方式來承認這種挫敗。忽然之間,她是如何去猜測和感覺的,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你有的是常見的那種認為可以明白一切的錯覺,你沒有抓住宇宙是一個矛盾體這樣的事實。」
達格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法蘭西斯可走過來。他向她彎了彎腰,走了過去。儘管他腳下沒有停,但她知道,他在內心已經止住了那一瞬。她從他臉上微微透出的笑容裡,看出他故意在強調他其實明白,只是有意不說出來罷了。她轉開了身,希望今晚能躲開他。
「你好。」他回答說,聲音非常的生硬和冷淡,但他還是答話了。
她為什麼嫁給也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說的並不是無心之話,她很清楚他為什麼來這裡.很清楚當他看到她一邊磨著指甲,一邊興高采烈地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他的時候。心裡會怎麽想,她談著晚會上的事,卻閉口不提史庫德——或者達格妮。
「呃,史庫德說你的政策——」那個人毫不讓步,手指著酒吧的方向說,但似乎是說溜了嘴,一下子住了口。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這樣的感受。」
「才不是呢,」老女人不為所動地說著,「住在海邊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是拉格納.丹尼斯約德,是海岸防衛隊在抓他。」
他看著她憤然離開的樣子,啞然失笑。達格妮冷冷地問:「有什麼好笑的?」
「我非常感激。」他的語氣倒像是在說另外一句話,「我從沒聽說過。」
「我真希望能知道該怎麼做,菲利普,」莉莉安說,「我一直希望亨利能學著放鬆點,他對什麼都嚴肅得讓人害怕,實在是個太古板的清教徒。我一直想看他喝醉的樣子,哪怕只是一次。不過我放棄了,你有什麼主意?」
史拉根霍普不知不覺地從史庫德旁邊湊上來,擠到他和菲利普中間。史拉根霍普個頭不高,也不胖,但卻很敦實,鼻樑還帶著傷。他是全球發展盟友組織的主席。
「瞧——你看見了吧?」莉莉安向菲利普笑著,「享受生活和與人相處不是像出一噸鐵水那麼容易,性情的修養是沒辦法在市場上學會的。」
「很不錯吧?」里迪帶著幾分炫耀和不安,笑著對他的朋友們說,「很不錯,呃?我得了年度最佳電影音樂獎和一份長期合約。是啊,這就是我為《後院的天堂》配的音樂。」
「當然了。詹姆斯,你還記得你說過想見尤班克嗎?——哦,沒錯,他在這裡——我要告訴他你曾在惠科太太的晚宴上大談過他的上一部小說!」
「里爾登先生,你對我們中的一個人,或者我們兩個,存在著誤解。我來這裡只是為了見你。」
「親愛的夫人,思想家的任務不是去解釋,而是要去表明任何東西都無法解釋。」
「那你有什麼權利來說做人的意義?你已經背叛了它。」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當中,」里爾登說道,「你是一條真正的寄生蟲。」
「一場戰鬥?什麼戰鬥?我手裡拿著鞭子,我不會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只是我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它。」
越不容易征服,越使他想得到莉莉安。她似乎期望被尊重,而且也應該被尊重,這就更使得他想把她推倒在他的床上。把她推倒,他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這句話讓他感到一種黑暗的愉悅,感到這個勝利值得他去爭取。
達格妮頓時沒了興趣:「他是誰?」
里爾登用頭頂住鏡子,努力讓自己什麼都不去想。
「約翰.高爾特是個富翁,財富多得數不過來。有天晚上,他在大西洋上駕著遊艇,正在和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搏鬥時,他發現了它。他看到它就在海底深處,在人無法到達的地方,看到亞特蘭提斯的燈塔在海底閃耀著光芒。那種景象可以令人只看上一眼,就再也不想去看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了。約翰.高爾特沉了他的船,和全體船員一起沉了下去,他們全都心甘情願。我的那個朋友是唯一的生還者。」
「哦,對了,他們明白,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但是他們覺得你不明白,而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不讓你明白。」
「一萬個讀者對任何書都足夠了。」
他沒說話。
「對我的感激?」
「他們說,這是挪威的醜聞,他們家是挪威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儘管好幾代以前就家道中落了,但仍然是一個貴族,他們家的城堡廢墟依然還在。他的父親是個主教,雖然和他脫離了父子關係,並且把他趕出了教會,但於事無補。」
他的眼睛依然毫無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甩她一記耳光。
「我曾是派屈克亨利大學、也就是現在聘用普利切特博士的大學的學生,不過,我的老師是他的前任教授——休.阿克斯頓。」
在客廳盡頭一個光線黯淡的角落裡。里爾登站在一扇窗前,他好不容易剛擺脫了一個和他大談巫術的中年女人,此時,只想自己待一會兒。他向遠處望去,里爾登合金冶煉的火光在天邊跳動,看著它,他感到了一陣欣慰。
「這就是我正在做的。」普利切特博士答道。他在過去的三年,一直擔任派屈克亨利大學的哲學系主任。
「我沒有。」
「你希望我相信嗎?」
他使勁地搖搖頭,睜開了眼睛,從鏡子前面向後退去。
「我知道約翰.高爾特是誰。」
「法蘭西斯可,這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要不要我把剩下的那些話也說出來?」
「我怎麼就沒這麼去想呢。」那個婦人歉疚地說。
他也說不清自己突然湧上來的情緒是什麼,找不到詞語表達它的來由、特徵,以及意義。這情緒裡雖然有快樂的成分,但卻肅穆得讓他簡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卻又不知道能給誰看。
「沒有。」
「他的財富後來怎麼樣了?我不記得聽說過什麼高爾特財產。」
「你為什麼想見我?是想讓我虧本賠錢嗎?」
他彬彬有禮、例行公事般地鞠了個躬,動作與他那身格外正式的禮服非常匹配,他面無笑容。
「兄弟之情。」尤班克冷酷地回答https://m.hetubook.com.com
「謝謝你。既然如此,你得允許我和你談談。」
「你對你老師的忠實非常值得欽佩,德安孔尼亞先生!」普利切特博士冷淡地說,「我們能不能把你當做他教學實際成果的一個例子?」
等他再注意到莉莉安時,她正面對著他看,他明白了,那幅她的側面肖像,只是存在於自己的心裡。在他猛然清醒、回到現實的一瞬間,似乎看到她的眼中有種快意,他緊接著就想到,自己已經不可能保持理智。
「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尤班克回答說:「忍受苦難,失敗和受苦。」
達格妮的手指握住了金屬,除了它,她感覺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他讀了起來。說話聲和笑聲從樓下傳來,在提醒著他,客人們陸續都到了,晚會就要開始,而他下去時將要面對家人怨恨的、責備的目光。
他看見法蘭西斯可走了進來,向莉莉安躬身致意,然後走向人群,彷彿是進入了他從未去過,但卻屬於他自己的房間。人們紛紛轉向他,好像是他睡醒後用線牽動的玩偶一般。
他依舊穿著他的禮服,領結已經鬆開,一縷頭髮垂到臉上。她瞄了他一眼,一點也不吃驚,似乎知道他剛才在他的房間裡做了些什麼。
「這是你第一次邀請那個……」他冷靜而準確地說了一個髒字,「到我家裡,也是最後一次。」
「你幹嘛老跟著我?」
「什麼傳說?」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了……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好吧,」他的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我的信任,那你想要什麼?」
「你是在抱怨,它們不是像肥皂一樣出售嗎?」法蘭西斯可問道。
「你對那種驕傲又能瞭解多少?」里爾登嚴厲地問,似乎這後一句問話中的輕蔑,可以抹掉剛才那句問話裡的信心。
詹姆斯走近人群,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
一個年輕人猶疑地問:「但是,如果我們沒有任何良好的概念,又怎麼知道我們有的這些概念是醜陋的?我的意思是,依據什麼標準呢?」
「噢,你贊成在企業界使用這項法案嗎?我對這可覺得不好。」
「不完全是,里爾登先生。」
「下次你辦晚會的時候,」他說話了,「找你自己的那群人,別請那些你認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們交際應酬。」
「為了能認識你。」
他這種正式的舉止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難以適從,「我想慶祝一下。」她說。
她小心地、慢慢地開始走著,莉莉安的說話聲卻讓她停了下來。今晚,莉莉安已經對這個問題回答了很多遍,但達格妮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可是,你看……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
里爾登不禁笑出了聲:「如果你能明白這些,我們就有了一個還算明智的談話基礎,那你就繼續說吧,如果你想的不是什麼天花亂墜的投資,為什麼要見我?」
他看著她的神態簡直要讓她一怒而逃,但她仍不服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她平常的樣子,緊張地挺直了身體,頭似乎不耐煩地揚起,是一種毫不女性化的姿態。但是,她裸著的肩膀暴露了她那裹在黑色晚禮服下的身體的嬌弱,而這姿勢使她更像個女人。驕傲的勇氣變成了對那股超人力量的挑戰,而她的嬌弱則在暗示著,這種挑戰將會崩潰,她並沒意識到這一點,她還從沒遇到過能看穿她的人。
「沒人能抓得住他。」一個男人說。
他從休息窗前走過來時,達格妮面帶著笑容走上前去,明顯是想和他講話。他站住腳步,在她看來卻似乎極不情願。她為了打破這沉寂,連忙說:「漢克,這裡怎麼有這麼多給掠奪者當說客的文人?我是不會讓他們到我家裡的。」
「不,我討厭人們用獲得誰的信任的方式來講話和考慮問題。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誠實,就不需要得到其他人事先的信任,僅僅是人們理智的感知就已經足夠。渴望得到這種品德上的空白支票的人,無論他自己是否承認,都有不誠實的企圖。」
「不錯。」
「不過我知道。」那女人輕聲地、神秘兮兮地說道。
「你怎麼敢用那種——」
「可他們是嗎?他們有對付你的武器。那是他們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時間的時候,自己想想那是什麼吧。」
她頭一次感到全身羞得通紅,只好轉身逃掉:因為她突然發覺,這句話道出了她今晚的全部感受。她什麼也不想地跑開了,但突然從收音機響起來的音樂聲讓她止住了腳步。她發現扭開收音機的里迪正在向他的一群朋友揮手喊著:「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就是想讓你們聽聽這個!」
「你還不算太壞,你有才能,技術才能,不過當然了,關於里爾登合金,我並不同意你的看法。」
里爾登正在耐著性子陪他的母親和兩位夫人談話,為了幫助談興,母親希望他能聊一聊他年輕時候的奮鬥。他一邊照辦,一邊心裡想著母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來為他自豪。但是,他隱約感到,她的言談之間似乎是暗示在奮鬥的過程中,是她在一直扶助著自己,她是成功的關鍵。他很高興母親終於放開了他,便又回到了窗前,讓自己可以喘口氣。
詹姆斯跟隨在他妹妹身後走了進來,莉莉安對他笑著,像是頭一回注意到他一樣,急急地補上一句。「你好,詹姆斯,這就是你太討人喜歡所要受的懲罰了——人家見到你妹妹,一吃驚就會把你漏掉了。」
「那你本來打算慶祝什麼?」
她想到了在科羅拉多崎嶇不平山坡上的新軌道,慢慢朝著遠處威特油田的終點鋪過去;她看到了鋼軌的藍光閃爍在冰凍的土地上,在乾枯的野草、裸|露的頑石和飢餓的移民的破帳篷中間閃爍著。
「你怎麼能邀請他來這裡?」他問道。
「噢,別自以為是了。」
「可是親愛的,」他們中的一個人問,「你害怕什麼呢?」
「是的,當然……只是……」
她沒有責怪他,明確地表示了她向來認為男人有一種低等的本能,用來完成婚姻裡神祕而醜陋的内容.她謙恭地容忍著,對於他體驗到的強烈感覺,她露出厭惡和感到可笑的笑容,「這是我知道的最無聊的消遣了,」她曾跟他說過一次,「但我從來沒幻想過男人會比動物更高等。」
她誰也不看,慢慢地從房間走過,注意到一小群人圍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房間裡並不冷,但他們坐在那裡,彷彿像是從並不存在的爐火中得到了溫暖。
「休.阿克斯頓教的到底是什麼?」那位婦人問道。
「我那個住在緬因州的表妹寫信來也這麼說。」一個女人插了句話。
「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個?」
「噢,胡說八道!」里爾登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們想要,又怎麼辦呢?」
他正端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飲料,從屋子裡走過——還從來沒人見他有過如此的舉止,簡直與平常大相逕庭——達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著,像是他們倆獨自在他的辦公室裡一樣,抬頭看著他。她仰著頭,像一個總裁那樣站在那裡。他垂下眼睛看著她,從她那隻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臉,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隻他的金屬手鐲。
「假如你改變主意了,還可以拿回去,塔格特小姐。」她說。
「她在經濟領域裡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人們肯定是要談論她的。你妹妹是我們這個時代疾病的一個症狀,是機器時代的頹廢作品。機器毀掉了人的人性,讓人離開了土壤,剝奪了他原有的藝術性,扼殺了他的心靈,把他變成了毫無知覺的機器人。這裡就有個例子——一個女人去管鐵路,而不去做像紡織和養孩子這樣雅致的工作。」
「這算什麼答案,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
「沒有。」
那不是莉莉安的聲音,她看見莉莉安的眼睛正注視著她,莉莉安知道,她是當真的。
「可是……現在,你看看,法蘭西斯可,這是非常嚴重的,是場災難,一場空前的災難——沒人對此能講出什麼道理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想,一點也不明白。我有權利知道。」
「因為他們是一群苦苦求生的可憐孩子,在絕望地掙扎,而我——我甚至連一點負擔都感覺不到。」
「我給了你這樣認為的理由。」
「你不是當真的吧,塔格特小姐?」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就像旋律是音樂裡一種原始粗俗的東西一樣。」里迪接著說道。
莉莉安的樸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樸素和她的舉止之間的矛盾。他從沒喜歡過什麼人,也從沒希望過被誰喜歡,卻發覺他被這個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卻又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好像是違心,是在和自己厭惡的欲望抗爭一般。是她安排好他們見面,然後卻給他冷淡的臉色,似乎不在乎他怎麼想。她話很少,帶著一股神秘的氣質,似乎在告訴他,他永遠無法破解她驕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種消遣的態度又在捉弄著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達格妮轉身走開,她感到平靜和自在,壓力不見了,離開這裡的想法也煙消雲散了。
他停了一下,等著她回答、抗議或是大喊大叫。她一聲不吭,看也不看他,但她光滑的兩頰卻像洩了氣一樣,癟了進去。
「哦?那麼我很高興里爾登夫人還想著我,我想破個例。」
「拉格納.丹尼斯約德在達拉威海灣嗎?」一個女人驚呼道。
「破例?」
突如其來的,她的大腦突然出現了荒蕪的空白,她隱約感到自己流露得太多了,卻弄不清楚她都表達了些什麼,只是暗自慶幸著他沒有明白回答。她聳了聳肩,肩頭的曲線微微地起伏著,「那只是我過去的幻想,」她不動聲色地說,「只不過是每一兩年就冒出來一次的情緒而已,我一看到最近的鋼鐵價格指數,就會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什麼?」
他身邊的兩個人都看著他,史庫德的眉毛揚了揚,史拉根霍普則面無表情。
莉莉安的嘴角向上翹成一輪笑著的彎月,她「啪」地打開金屬手鐲,把它放在達格妮的掌心,然後拿起了鑽石手鍊。
「我從不覺得這是。」
里爾登拒絕承認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動地隱伏在他的惱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種傷痛。一旦面對它,他就知道自己還會聽到法蘭西斯可的聲音,「只有我會表示感激……假如你會接受的話……」他能聽到這些話,聽到這平靜的聲音奇怪地轉換成莊重的語調,並且難以理解地聽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種東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認吧,告訴面前這個人,他承認了,他需要它——儘管他也說不出他需要什麼,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這個人所指的並不是感激。
里爾登望著那個懶散地倚在吧台上的人。莉莉安給他們介紹過,但他根本沒去注意那個名字。他猛地轉身,像是要甩掉這個無賴一樣,快步走開了。
「不,」里爾登回答道,「你猜其他任何原因都可以,但我沒有那麼說過。」
「不。」
法蘭西斯可沉默地望著外面的黑夜,工廠的爐火漸漸熄滅,天邊只剩下一樓淡淡的紅暈,勉強把暴風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幾塊碎雲邊緣,鍍上了些顔色。模糊的陰影不斷掃蕩著天空,然後又消失。這些樹枝的黑影,似乎使得暴怒的狂風歷歷可見。
「不知道為什麼,我生下來就怕黑。不,現在不,那只是在我一個人的時候。讓我害怕的是夜晚,像這樣的夜晚。」
「我從不把什麼嚴肅的事和這類場合聯繫在一起。」
「當然不是!」她那股強烈的憎惡感絕對是實實在在的。
「亨利會背棄神嗎?你過獎他了,菲利普,太高估他的膽量了。」她笑著,冷冷地、狠狠地看了里爾登片刻,就走開了。
「對什麼事?」
話一出口,里爾登已經意識到,面前這個人說出的並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隱藏得最深、最私人的情感,他從來不會向任何人承認這種情感,但卻在他剛剛提出的問題中承認了。他發現法蘭西斯可的眼睛不易被察覺地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像是打了個記號。
「好的好的,我不是在爭什麼,對不對?我只是問個問題。」里迪笑著,在許多時候,他都是緊張地笑著。他是個作曲家,經常為電影配些老掉牙的曲子,也給少數聽眾寫些現代派的交響樂。
「我當然贊成,我們的文學已經陷入了物質論的泥沼。人們在追求物質生產和技術欺詐的同時,丟棄了所有的精神價值觀念,他們過得太舒服了。如果我們教導他們去忍受苦難,他們就能重新回到崇高的生活中來。所以,對他們在物質上的貪婪,我們應該加以限制。」
「他們應該,」史拉根霍普插|進來說,「他們需要它,只考慮需要就夠了,如果人們需要,就必須先把它搶過來再說。」
「塔格特小姐不信,」法蘭西斯可說,「我信。」
「你又開玩笑了,和過去一樣,」像是隨意地,詹姆斯慢慢從人群中踱了開去,希望法蘭西斯可能跟過來。「你知道,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不想和你說話的。」
里爾登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好像是一隻處在絕境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一些支撐的東西。他急於瞭解眼前這個人的心情,在這個眼神中一覽無遺。接著,里爾登將目光垂了下去,幾乎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把他的想法和需要關閉在内。他的臉色嚴峻,有一種劇烈的神情,這種劇烈的自我内心活動,看起來嚴厲而孤獨。
他認識的女人不多。在向著自己目標邁進的道路上,他把與這個世界和他自己無關的東西統統掃到了一邊。他對工作的奉獻就像是他經常打交道的火一樣,把一條白m•hetubook•com.com熾的金屬燒得沒有一絲雜質。他無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時會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強烈得無法隨隨便便地發洩出去。在那些年裡只有極少的幾回,在他覺得喜歡的女人面前,他向這股欲望屈服過,只給他留下了憤怒的空虛——儘管他不懂那是什麼,但他是在尋找一種勝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個女人對於偶然歡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沒有任何意義。留給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墮落感。他開始恨自己的欲望,與之抗爭,並開始相信這欲望純粹是生理上的,與意識無關,完全是物質的。對於他的肉體應該能夠自由選擇,而且選擇不受大腦支配的想法,他進行著反抗。他把時間都用在了礦山和工廠上,用他的大腦把一切都調理清楚——並且發現他不能容忍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和它對抗著,贏得了他和這個沒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場戰鬥。然而,與莉莉安的這場戰鬥他卻輸掉了。
一塊從報紙上剪下的小紙片飄到了地上,那是一條社論,被他的祕書用紅筆氣憤地劃了一道槓,社論的題目是〈機會的平衡〉。他必須要看看了:過去三個月裡充斥著有關這個題目的討論,多得有種不祥的預兆。
「莉莉安,我覺得亨利不開心啊,」他笑著說,看不出他這笑裡的嘲弄是衝著里爾登還是莉莉安,「要不要幫幫他?」
「我有權得到一個解釋!你必須向你的股東們把這件丟臉的事情說清楚!你為什麼挑了一個一錢不值的礦?為什麼白白丟進去上百萬元?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墮落騙局?」
「如果你對此感到無禮,我對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
她把那個金屬手鐲扣在了手腕上。她喜歡這種皮膚上有些分量的感覺。令人費解的是,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女性的虛榮心:渴望別人能看見自己戴著這個別致的首飾。
「可是,我想他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婚後的第一個星期,他對她就失去了欲望,剩下只是他無法毀掉的需要。他從未進過妓院,他有時候想,在那種地方對自己產生的厭惡感,要比這股驅使他進入妻子臥室的感受更糟糕。
「人類意識中的自負,」他繼續說道,「是荒謬的,這種可悲的原罪,充滿了醜陋的概念,沒有什麼感性意義——而且還自我感覺很重要!真的,你們知道嗎,這就是世界上產生一切問題的根源。」
他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他簡直沒法相信,甚至也找不出能讓他想明白的一點頭緒來。她一直在看著他。
別抖成這樣,她心裡說道,離開這裡。她無法抑制這股襲來的怒火,只是想著:什麼也別說,穩穩地走,離開這裡。
達格妮憤然轉身離開了他們,其中一個女人跟了過來。
「我幹嘛要在乎他們怎麼想?」
「因為這是——一場戰鬥,必須要明確立場。」
「菲利普,他在說什麼呀?」貝蒂問,「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擁有超過一個企業,對不對?」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不想說我拒絕見你的事實?」
「不是說這個,你覺得這些人裡有誰是真正開心的嗎?他們只是被折騰得比平時更愚蠢沒主見,更輕飄飄得沒有分量……你知道,我覺得只有當一個人覺得自己特別重要時,才能真正體會輕飄飄的感覺。」
「在我自己的家裡?」
他挺直了身板,緩緩地邁步下樓,走向樓下的客廳,一條精緻的白手帕插在他晚禮服的胸前口袋,他魁梧的身軀在走動間流露出一種從容淡然的自信和不經意的威嚴,他向那些滿意地注視著自己的貴婦人望去,儼然一副企業大亨的形象。
史庫德無精打采地倚在吧台前,他那張又長又瘦的臉看起來似乎是向裡面萎縮了一樣,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像三個軟軟的圓球凸出在外面。他是一家名叫《未來》的雜誌編輯,曾寫過一篇題為〈章魚〉的關於漢克.里爾登的文章。
人們都在看著詹姆斯,等著他回答些什麼。他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只是覺得看到一個人窘迫的樣子很有意思。詹姆斯擺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笑著問道:
「這個嗎?」莉莉安一邊說著,一邊把戴有金屬手鐲的手伸給兩個打扮入時的女人看,「什麼,不是,不是從工具店裡買的,這是我丈夫送給我的特殊禮物。哦,當然,它是很難看,不過你看不出來嗎?它應該是無價之寶啊。當然了,我可以隨時用它來換一條普通的鑽石手鍊,只是,它雖然非常非常有價值,卻還沒人願意跟我換。為什麼?親愛的,這是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第一樣東西。」
「他們不想讓人知道海軍對付不了他。」
「我用了各種辦法和你聯繫。」詹姆斯說,「可是……可是由於種種原因沒有成功。」
里爾登的語調中一直有種淡淡的、感到可笑的意味,現在,它變成了一絲生硬的蔑視:「你既然已經開門見山了,就別再兜圈子。」
法蘭西斯可回答:「他是在教導人們,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她們轉過身。他一直跟在後面,此刻正站在那裡看著她們,傲慢的臉上帶著非常誇張的認真表情。
「和我的這種談話,你是根本不會感興趣的。」
「哦,那怎麼了?」
她嫁給他是另有所圖嗎?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種冷酷的企圖——卻找不到什麼可以詛咒的東西。她從未試圖利用過他,沒有向他提出過任何要求。
「沒有,」普利切特博士說,「在人的能力範圍内,它根本不存在。」
他曾告誡過自己這是個相當危險的話題,不過,這份歇斯底里喊叫的社論沒有在他心裡掀起任何波動——而在實驗室裡,里爾登合金的測試報告中出現的一個小數點後的細微變化,都會讓他急切或者憂慮地跳起腳來。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分散到其他事情上。
「真的?我倒懷疑恰恰相反。」法蘭西斯可聽話地跟了出來,不過卻停在了一個其他人都能聽見他們說話的地方。
「正是人對於意義的反抗讓他難以駕馭,」普利切特博士說著,「一旦他認識到他在無窮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有多重要的意義,他的生與死都無關緊要,他就會變得更加……聽話了。」
「把那個手鐲給我。」達格妮說道,同時把她的手掌向上抬了抬,那條鑽石手鍊泛射出燦爛的光芒。「這太可怕了!」有個女人驚呼著。奇怪的是,這叫聲居然這麼刺耳,達格妮意識到,人們站在她們周圍,全都鴉雀無聲。她現在可以聽到聲音了,甚至連音樂聲也聽見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是哈利那首被毀得面目全非的協奏曲。
他看見了在樓梯腳處的莉莉安,她身著檸檬黃的皇家晚禮裙,貴氣的線條襯托著她優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裡,恰到好處地掌控著周圍的一切。他笑了,他願意看到她高興,這就是晚會的目的。
「從更高的哲學角度來看就不是了。你必須要從老式思維的死板定義裡看出去,在宇宙裡,沒有靜止不變的東西,一切都是流動的。」
「沒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開了。
「我希望你能讓你們工廠的大專家來看看我們的取暖爐。你知不知道,晚會中間它就壞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頓夫人說今天我們的廚師是最棒的——她特別喜歡那些點心……尤班克講了一句關於你的很有趣的話,他說你是個靠工廠煙囪的黑煙打扮起來的十字軍……我很高興你不喜歡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我受不了他。」
達格妮的視線已經看不見這個房間,她也聽不到音樂聲,只能感到死一般的寂靜緊緊地壓迫著自己的耳膜。她渾然不知身邊發生的一切,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莉莉安和里爾登,也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這句話是她唯一聽到的,她此時隻盯著那隻藍色的金屬手鐲。
「塔格特小姐,見到你真是太驚喜了,」莉莉安招呼著,臉上擠出微笑,「簡直不敢想,我的邀請能讓你從那麼繁忙的公務中抽出身來,真是受寵若驚。」
她大笑起來,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我不怪你,親愛的。」她說。
莉莉安快活地笑起來,笑得那麼肆意和誘人,使得房間內又恢復了原來的氣氛。
「哦,我並不是批評你怎麼來選擇你的客人,但是……呃,我一直克制著讓自己不去知道誰是史庫德,如果知道了,我會甩他耳光的。」她儘量若無其事地說著,「我不是想惹事,但我可不保證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別人告訴我是里爾登夫人邀請了他之後,我簡直難以相信。」
「他們明白。」
「你知道什麼?」
她不知道,在她走開時,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啊,謝謝你了,親愛的。」
「你為什麼想和我談話?」
「也許在精神上的確如此,但實際不是。」
「你完全有權利來詛咒我,如果你想這麼做的話。」
「人?人是什麼?只不過是化學元素的合成,帶著一種了不起的錯覺而已。」普利切特博士對著屋子裡的一群客人們說道。
「就從你現在這麼鬱悶這個無可原諒的事實。」
「我希望你連想都不要想到我。」
「和什麼矛盾?」那位太太問道。
「我認識一個人,他和約翰.高爾特認識。這人是我伯祖母的一個朋友,他當時在那兒,看到了一切。你知道亞特蘭提斯的傳說嗎,塔格特小姐?」
「可是讓一個海盜到處跑,這世界上怎麼可能還有什麼秩序、安全感和計畫呢?」
她覺得像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講話那樣,發現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找到了。」
他記得莉莉安從紐約去他辦公室的那天,她一時興起就來了,並讓他帶她去工廠裡逛逛。她就工作問他一些問題和不斷左右顧盼的時候,他聽到她嗓音中發出的一種柔柔的、低低的、喘不過氣來的語調——一種愛慕的語調。他瞧著她在噴射的爐火前走動的優雅身段,瞧著她緊緊偎在自己身邊,穿著高跟鞋的腳在流淌的熔渣間靈巧地跳躍著;望著正在出爐的鋼水,他從她的眼睛裡找到了他自己,而她抬起雙眼注視著他的時候,也帶著同樣的眼神,只是更加緊張,讓她顯得楚楚可憐和安靜。就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向她求了婚。
「當然是聖塞巴斯蒂安礦的事了!」詹姆斯的嗓門升高了些。
「哦,沒錯的,你可以查得到。」
「講的是什麼?」
「你好,法蘭西斯可。」
在此後的整個晚上,里爾登一直待在他的妻子身邊,加入她的談話圈子裡,和她的朋友們一起笑著。他突然成了一個忠實、殷勤和令人羡慕的丈夫。
「恐怕我沒這個才能。」
沉默了一會兒後,里爾登用低沉得近乎是威脅的聲音問道:「你想幹什麼?」
「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做任何事,我的礦產和你的鐵路是被人民的意願奪走的,你不會想讓我反對人民的意願吧,對不對?」
「這次是什麼?一座金礦?」
他大聲地說:「我沒有主動要和你說什麼,是你要談的,所以你得聽著。對我來說,人類的墮落只有種形式——沒有目標的人。」
他回頭看著客廳。對莉莉安選的這幢房子,他一直就不喜歡。不過今晚,晚禮服的五光十色溢滿了整個房間,帶來一種歡快的色調。儘管他並不理解這種歡樂的方式,但他還是喜歡看到人們高興的樣子。
「好了,亨利,別這麼荒唐。你不願意那麼心胸狹窄吧?你得去容忍別人的意見,尊重他們言論自由的權利。」
「我想試著去瞭解你。」
他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是他有責任給他的妻子某種與生意無關的生活方式,但他從來沒能做到,甚至也沒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強迫自己改變,也不會怪她對自己的譴責。
達格妮抬眼一瞧,發現法蘭西斯可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正用嘲諷的眼神非常好奇地看著她。
「怎麼了……我大致記得。」
她想要他的什麼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麼?他絞盡腦汁,還是沒有答案。
尤班克已經加入了圍在普利切特博士周圍的人群,正在慍怒地說著:「……不,你別指望人們能理解哲學更高的境界,那些追逐錢財者的手中不應該掌握文化,文學需要國家的資助。藝術家被像小販一樣地對待,藝術作品成為肥皂一樣的廉價貨,這太不成體統了。」
里爾登在客人們之中穿行,儘量不讓自己被什麼談話纏住。他看了看這個房間,找不到一個他想和與之交談的人。
在他這些年平靜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從不允許自己去想一個念頭:背叛的念頭。已經說了的話,他就要去兌現。這並非是對莉莉安的忠誠,他不希望背叛的並不是莉莉安這個人,而是他的妻子。
里爾登沒有馬上回答,然後帶著不解的語氣,像是自問自答一般地說:「有意思……」
他伸手去找襯衫的扣子,卻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櫃上的一綑信件。那是篩選出來的緊急郵件,必須今晚看完,但他在辦公室沒時間去讀,祕書在他出辦公室的時候塞進了他的口袋裡,換衣服的時候,他把它們扔在了那兒。
「我看了一篇文章,」其中一個女人木訥地說,「那上面說動盪不安的日子對我們是有好處的,人們變得貧窮是好事,安於貧困是一種美德。」
法蘭西斯可轉過身來,臉上依舊是嚴肅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那個老女人答道,「我不怕像小偷和劫匪那樣的事情,可是我晚上就是睡不著,只有看到天泛白的時候才睡,很怪。每天傍晚的時候,我就有種末日的感覺,覺得天不會亮了。」
「這麼說吧——是給你一些忠告,你和*圖*書以後會用得著的。」
里爾登走進妻子的臥室時,已經很晚了。她還沒睡,床頭亮著燈。
里爾登從來不把像史庫德這樣的人放在心上,卻用他生命中的每一刻,用他的肉體和心靈掙扎之後的每一個緊張和驕傲的時刻,用他邁出明尼蘇達礦山、努力換來金錢的每一步,以及他對金錢和金錢的意義義的高度尊重,用所有這些,來鄙視那些不配繼承豐厚財富的放蕩公子。此時出現在那裡的,他心想,就是這類人最卑劣的代表。
「是我邀請的。」
「這個夜晚對於那些野地裡沒有遮蔽的動物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法蘭西斯可開口說,「只有在這個時候,人才會對自己作為人感到幸運。」
雄渾而起的聲音正是哈利第四號協奏曲開始的樂章,在對痛苦的拒絕和對遙遠未來的讚美聲中,它隨著歷盡苦難的勝利的降臨而更加嘹亮。隨後,樂句破裂開來,音樂裡像是被扔進了一把爛泥和碎石,接踵而來的便是泥漿翻滾和滴落的聲音,哈利的協奏曲搖身一變,成了通俗的調調,原來的旋律被撕得粉碎,孔隙被打響嗝的聲音填滿,對快樂的偉大宣言變成了酒吧間裡的調笑。只是,它依舊借助著哈利那已被打碎的旋律,這旋律成了支撐著它的主幹。
社論說道,在生產下降、市場萎縮、謀生的機會漸漸消失的時候,一個人擁有幾個企業,而其他人一無所有的狀況是極其不公平的,少數人占有全部資源而不給其他人任何機會,是有破壞性的。競爭對社會極為重要,而社會的職責就是要確保每個競爭者都沒有太多的競爭優勢。社論預言,已經被提議的一個法案將得到通過,該法案禁止任何個人和企業的規模壓倒他人和別的企業。
「德安孔尼亞先生,你信仰過任何東西嗎?」那個女人生氣地問。
「這麼說,她就是你那個出名的妹妹了?」尤班克遠遠地看著達格妮,問詹姆斯。
「我警告你,這可是違背了寬恕罪惡的教義。」
「我們剛才正在討論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那位態度誠懇的主婦說,「普利切特博士告訴我們,沒有任何東西是有意義的。」
「哼,那是會有點疼的,是不是?那隻社會的長手臂會清理一下這兒的零食開銷。」他的手朝著酒吧的方向一揮。
「亞特蘭提斯。」
「謝謝你今晚請我來。」她高興地說道。
「不,」達格妮說,「我不是。」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一群人正在聽尤班克講話。他挺直身體,屁股只是稍稍沾了一點兒椅子,這樣,他的臉和身體就不會因為過於放鬆而癱成一團。
他回到人群裡,臉上掛著笑容。突然,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他看見了剛剛走進入口的客人:達格妮.塔格特。
「他應該會這麼講,毫無疑問,他對此的瞭解比任何人都多。」法蘭西斯可嚴肅地說。
一位父親是煤礦主的漂亮女子憤憤不平地問:「誰能告訴我們這些呢?」
「呃,只要他在這個國家,不邀請他,你就沒辦法搞什麼聚會——那就不算是真正的聚會。如果他來,是很討厭;如果他不來,那就是失敗的社交。」
「我想,你會把聖塞巴斯蒂安礦,當成一個具有最高道德水準的理想在現實中的實現,想到你和我過去經常存在著分歧,我覺得當你看到我按照你的原則行事,應該會感到欣慰。」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著這一切。他原先沒有想來她的房間,腦子裡一直在掙扎。他明明已經知道自己今晚為什麼會忍不住,卻掙扎得更加劇烈。然而一見到她,他頓時就明白自己不會去碰她——而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來到這裡的原因,也讓他明白這一切是絕不可能的了。
大企業的權力帶來的名望並沒有令她滿足——她對此十分藐視——她更願意和她圈子裡的朋友打交道。她並不貪圖錢——她的花費很少——對於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無動於衷。他想,他沒有權利去指責地什麼,或者撕毀他們的誓約,在他們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從他的身上獲取任何物質上的好處。他回過身,懨懨地看著她。
法蘭西斯可鞠了個躬,轉身就要離開。里爾登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問題是在否定著自己的怒氣,還是在請求讓這個人留下來:「你想要瞭解我什麼?」
「嗨,漢克.里爾登,在你自己的獅子籠裡走近看看你,你可一點都不壞,你應該經常給我們開開記者會,我們就全都會被你拉攏過來了。」
里爾登注視著他,法蘭西斯可的臉上既沒有嘲諷,也沒有自憐,如雕刻般精緻的面孔和清澈的藍眼睛顯示出平靜的鎮定。他的面孔是那麼坦然,在任何打擊下都不會退縮。
「他還在南塔克特和巴灣出現過,而且禁止報紙報導這些事。」
他沒有看達格妮。
「挫折。」
「這奇怪不奇怪?政治家和電影明星退休的時候,我們可以從頭版讀到關於他們的消息。可是哲學家退休的時候,人們卻根本不會注意到。」
「這倒是新鮮事,你可不是經常如此。」
「那你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里爾登受得了別人對他的責備、辱罵和詛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種感情就是憐憫。一種冷冷的抗拒感讓他重新回到了此時的現實,他竭力不去承認内心湧起的真實情感,質問道:「你想做什麼厚顔無恥的勾當?你的動機何在?」
「可是教授,哪些概念是不醜陋和不卑鄙的呢?」一位汽車製造廠廠主的太太急切地問。
他這種僵硬、拘謹的舉止令她無法適應,她沒法徹底相信,在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們非常輕鬆,而現在,他卻像是被箍上了一件緊身衣。
「你怎麼不告訴他們這些?」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裡,他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對,他想,是好幾年了。他沒興趣去花時間分享她的那些樂趣,甚至連去瞭解的興趣都沒有。她有一個很大的朋友圈,他聽說這個圈子裡的人代表了全國文化界的精華,不過,他連去瞭解和認可他們成就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去見他們了。他只知道自己經常看到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書報攤的雜誌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厭惡自己的態度,他想,那她是對的,如果她對自己表現出討厭的話,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裡人稱他無情,事實就是如此。
里爾登站在這間長長的屋子的另一端,注視著她。在她走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邁步上前去迎接。
里爾登一驚轉過身來,德安孔尼亞的談吐和聲音裡有種他以前很少見到過的氣質:一種真正的自尊。
「但是……為什麼?人們是幸福的……有時候……不是嗎?」
「這個海盜的腦袋,可是值很大一筆錢呀。」
「這想法很獨到,」里迪說,「不過,作家在銀行帳戶裡的錢會不會就有點緊了?」
「好奇。」
「我碰到過一個被他搶過的船上的水手,他恨不得能立刻把他關進監獄。他說,丹尼斯約德長著全世界最純的金髮和最嚇人的臉,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假如有人生下來就沒有心的話,那就是他了——這是那個水手說的。」
他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動機根本推動不了自己。在他的一生中,只要他確信行動的理由是正確的,那麼接下去把它完成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這次是怎麼了?他感到納悶,明明這件事是對的,自己卻居然感到極不情願——這難道不就是最常見的喪失良知的表現嗎?意識到了罪責,卻極其冷漠和無動於衷——這不就是對推動他生命的動力和他驕傲的自尊的背叛嗎?
「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你們知道,我是很不願意看到的。我不願意看到他此時就出現在這裡,出現在我們的水域裡。我本來以為這樣的事只會發生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只會發生在歐洲。可是,這麼一個罪大惡極的強盜居然就出現在達拉威,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當他把視線從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臉上時,發現她正在看著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無法形容那種眼神,似乎既隱祕又極有目的,有什麼東西閃爍著藏在那裡,難以被發現。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真是太奇怪了。」老女人聲音低沉地說道。
「不。」
「你們知道嗎?丹尼斯約德是在這裡上大學,而且就是派屈克亨利大學。」
她為什麼嫁給他呢?——他心想。這是一個他在八年前結婚的那天都沒有問過自己的問題。從那時起,他在孤獨的苦悶中曾經問了無數遍,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我沒注意到。」
「我是這麼做的呀,你難道沒注意今晚是你先開口和我說話的?」
里爾登找到正在一群人當中的莉莉安,莉莉安仰起頭看著他。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一邊,免得別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和他一起沉下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地補充道,「你不信就算了。」
「可是,尤班克先生,」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臉蛋通紅地問,「如果一切都是挫折,還有什麼值得為它去活著呢?」
法蘭西斯可站在那裡,很有禮貌而驚訝地看著他:「怎麼了,詹姆斯,我還以為你會同意這麼做。」
「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太巧了!我一直急著想和你談談呢。」
「你的機會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是你都用它做了什麼?如果你懂得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怎麼還有臉和我講話?在你任性毀掉了那個墨西哥計畫之後,怎麼還有臉見人?」
「誰也比不上你那麼讓大家喜歡,莉莉安。」他微微笑著回答道,「誰都不可能漏掉你。」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什麼,沒有,他還健在。」
「那顆心是送牛奶的人。」
他安排在華盛頓的莫奇曾告訴里爾登不用擔心,他說鬥爭會非常激烈,但那項提議會遭到否決。里爾登對這種爭鬥一竅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屬去處置,他幾乎沒時間去瀏覽從華盛頓發來的報告,以及簽那些莫奇要求他為這場爭鬥付出的支票。
他想扯下她手腕上的手鐲,然而,卻依照她大聲歡快的宣佈和介紹,面無表情地向她身邊的貴婦人彎腰施禮。
她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從來沒見他朝她這邊瞥過一眼。她怎麼也不相信他是有意避開自己,這沒有任何道理。但是,她很肯定他的確是在這麼做。她很想走過去,證實是自己想錯了。但是,有什麼東西讓她停住了,沒有動,她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
年輕小姐臉紅了。一個繼承了煉油廠的闊婦人内疚地問:「我們怎樣才能提高人們的文學品味呢,尤班克先生?」
「嗯,這就是我覺得好笑的一件事。」
「權利?你是不是太落伍了,詹姆斯?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他們慢慢會的。」
「你憑什麼認為我不喜歡它呢,史庫德先生?」菲利普低聲下氣地問。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覺得這是一種猥褻的衝突,是他身體裡某種祕密的墮落信號——為什麼與此同時,一想到要把妻子的稱呼授予一個女人,他又感到無比自豪。這感覺非常莊重而耀眼,幾乎就像他希望以占有的方式來向一個女人表示敬意。莉莉安似乎讓他悟出,他腦海中還有這麼一幅情景,他還想要去尋找。他看到了優雅、驕傲和純潔,其餘的就是他自己了,他並不清楚,他注視著的其實只是一個映像。
「過去的文學,」尤班克講著,「是一種淺薄的欺騙,為了取悅它所服務的金錢大亨們而對生活塗脂抹粉。道德、自由的意志、成就、幸福的結局,以及某種英雄般的人物——我們可以嘲笑所有這些東西。我們的這個時代揭露了生活的實質,頭一次賦予了文學深刻的内涵。」
「本能。」普利切特博士虔誠地答道。
「他們說,他躲在挪威海岸邊一個連上帝都找不到的峽灣裡,中世紀的維京人就是藏在那兒的。」
史庫德沉吟著打量了他一會兒,並沒有顯出什麼興趣,「是嗎,那你還真是挺不錯的。」他說道。「的確有人在道德方面是很認真的,史庫德先生。」菲利普在說話時,稍微加重了一些驕傲的語氣。
「謝謝你,塔格特小姐,」她說。
莉莉安迎了上去,好奇地打量著她。她們曾見過幾次面,但當她看到身著晚裙的達格妮,還是感到很驚訝。這件黑色緊身禮服的一邊像披風般的下垂,蓋著肩頭和手臂,另一邊則沒有遮蓋,裸|露的肩膀成了禮服唯一的裝飾。人們見到穿套裝的達格妮時,從來不會聯想到她的身體,這件黑色禮服顯得異常暴露——因為她肩膀的線條顯現出一種令人驚奇的孱弱和優美,而她裸|露的手臂上佩戴的鑽石手鍊,使她有了最具女性化的味道:那就是被束縛了的樣子。
「我想像不出來你會想和我說些什麼。」
正打算穿過房間去吧台的普利切特博士停下了腳步,說:「的確如此,就像邏輯是哲學裡一種原始粗俗的東西一樣。」
她向莉莉安伸出的掌心裡,正是她的鑽石手鍊。
「可我不太明白我們怎麼能——」
「你為什麼管我對什麼事有什麼反應?」
「他們抓到他了嗎?」
「哦,是這裡發生的好多事,你不覺得嗎?」
「同意?!」
達格妮在人叢中漫無目的地移動著,納悶著她為什麼要來這個聚會,而答案卻讓她吃了一驚:因為,她很想見到里爾登。注視著他在人群之中,她頭一次感覺到了這種反差。其他人的臉看起來像是集中了可以互相替換的五官,每張面孔都可以混合成類似所有人的樣子,所有的面孔似乎都在融解。而里爾登的臉上有著瘦削分明的棱角、蒼白的藍眼睛和帶著灰顔色的金髮,有著冰一般的堅定;清晰的線條使它在其他人的面孔之中,看起來像是帶著一束光,在大霧中移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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