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爾登無動於衷的臉上微微有一絲驚訝：沒想到來者居然是他。他淡淡地回答說：「讓他進來吧。」

他站了起來。沒有人搭腔，他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逐一掃視過去，停在了莫奇的身上。

里爾登的眼睛轉向了他。他忘記了費雷斯還在這裡，不知道費雷斯剛才是在說話，爭辯，還是在無聲地等候著。

「不，你的情況比我更糟，你手裡沒有能和他們抗衡的武器，可我有。我想他們這麼做也好，可以直截了當地決鬥了。不用替我擔心，好好去休息，首先把這些都拋開。」

「是的，」莫奇說，「我們會關掉它們，全都關掉。」

她掛上電話，按了下桌上的通話器，「給我份報紙。」她對祕書吩咐道。

里爾登覺得這幾個字似乎擊中了他的喉嚨，他感到一股氣流先是讓他窒息，過了一陣，才緩緩地湧入他的身體，帶來一種沉甸甸的，把一切都吸得乾乾淨淨的沉重，讓他動彈不得。他異常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明白這個女人的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全部意義，但這一切像潮水一樣向四周退落，並形成一股壓力，把他作為這道圓圈的意義和本質，獨自留在了中央——對他來說，唯一真實的就是想要得到這個女人的欲望，就在此時此地，就在陽光普照著的那節貨車的車廂頂上——二話不說地就去占有她，以此作為他們見面的第一個行動，因為它已包含了所有要說的話，因為他們早該如此了。

「那麼然後呢？」

詹姆斯的眼睛似乎有了神，他提高了說話的音量：「當然了，這計畫很實用，很及時，而且公正。它會解決所有人的問題，會給所有人都帶來安全感，帶來調整的機會。」

「如果我們的關係就是你們所謂的墮落，你就傷不著我們的一根毫毛。」

詹姆斯笑了。

莫奇往椅子上一靠，說：「我要跟大家說的是，我很感謝你們來這裡把意見告訴了我們，這很有幫助。」他向前一伏身，趴在桌上，一邊擺弄著鉛筆，一邊盯著桌上的日曆看了好一會兒。隨即，他手裡的鉛筆落下，截在一個日子上，畫了個圓圈。「一〇─二八九號命令將於五月一日正式生效。」

洛森回答了：「在我看來這麼做不行。我們不能讓固有的困難動搖信念，這項宏偉的計畫完全是為了公共福利，是為人民著想的，人民需要它，這需要是第一優先的，因此我們沒必要考慮其他事情。」

「我更認為，」費雷斯博士急忙說道，「第二點或許是唯一的當務之急。我們必須遏制企業界人士退休和失蹤的罕見現象，一定要阻止他們，這對我們的整個經濟造成了嚴重的破壞。」

一陣靜默之後，他換了副口氣，低沉地緩緩說：「最好去看看，達格妮。」

「這是我的辭呈，吉姆，」她說道，「我不會像奴隸一樣工作，也不會去奴役別人。」

「我知道沒有。」他像一個認真的學生那樣的誠實，極其懇切地重複道，「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對的，沒有人能無所不知，理性是一種假象，而現實根本就不存在。可我說的是里爾登合金。不要簽字，里爾登先生，不管什麼良心不良心，原則不原則，只要別去簽這個字——因為這不對！」

「這個態度太荒唐了，」詹姆斯傲慢地說，「不管怎麼說，這項措施都不是為了工人或雇主的私利，而是為了大眾的普遍利益。」

在那樣去做的時候，我懷著的是對最下賤的女人才有的憐憫之心。這也是他們的準則，而我接受了它。我曾經相信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負有無須償還的義務，對於一個什麼都無法給我，悖逆了我的一切生活追求，要把她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女人，我還相信過有責任要去愛她。我曾經相信愛是一種不會改變的禮物，一旦得到了，就無須再去努力——正如同他們相信對財富的擁有是一成不變的，只要搶到手，就不用再費什麼勁了。我把愛當做是賞賜，而不是努力應得的回報，正如同他們相信他們有權不勞而獲地去占有財富。他們相信只要是他們想要，就可以去占有我的能量，與此相同的是，我曾經相信，因為她沒有得到幸福，所以我應該把一生全都給她。我忍受了十年的自我折磨，為的不是公正，而是憐憫。我把憐憫放到了我自己的良心之上，這就是我所犯下的罪的核心。這個罪行在我對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就已經犯下了：「要是依我的標準，維持我們的婚姻就是一場惡毒的騙局。但我和你的標準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標準，從來就沒明白過，但我會接受它們。」

他們全都沉著臉，不情願地跟著站了起來。莫奇低頭瞧了一眼他的那張紙，生氣地說：「假如你想讓我這麼做的話，你就得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

「好的，塔格特小姐。」祕書答話的聲音很勉強。

打倒我的不是那些小小的財富掠奪者——而是我自己。他們沒有卸下我的武器——是我把自己的武器給扔掉了。我只能赤手空拳地去進行一場難以取勝的較量——因為敵人唯一的力量是來自於人們良心中的愧疚——而我所接受的準則，使我把自己雙手的力量看成是一種罪惡和污點。

「不行，」威澤比先生回答，「為什麼要這樣？他們這麼少人，掀不起什麼大浪，用不著操心。」

「里爾登先生，不要簽這個禮品券！為了原則，不要去簽。」

她走回辦公室的時候，疲勞已經一掃而光。無論前一天晚上如何，她在清晨總能感覺到一種靜悄悄的興奮，這使得她的身體有了繃緊的能量，心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渴望——因為這是一天的開始，是她的生命中的一天。她俯瞰著城市，街道上依然還很清靜，這使它們顯得寬敞了許多，在春天明亮清新的空氣中，它們彷彿期待著已承諾要在它們身上發生的轟轟烈烈事情的到來。遠處的日曆顯示出：五月一日。

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她手裡的報紙已經捏成了一團。她把它朝他的臉上甩了過去，擊中他的下巴，落在了地毯上。

費雷斯博士無奈地聳聳肩膀。

「可是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想要在這裡。」

「冷靜點，」莫奇說，「費雷斯博士談的可不是理論，而是實際。」

「這——」莫奇哽住了。

「我們沒必要走極端，」莫奇匆匆說道，「我們不要嚇唬人，我們是想讓他們站到我們這邊來。我們的首要問題是，他們……他們是否能接受？」

「我知道，」莫奇沉著臉說道，「我原本是想讓湯普森先生就這一點來幫幫我們，但我猜想他不行。我們其實沒有沒收專利的合法權力。哦，可以勉強變通一下用來支援它的法律條文倒是不少，但都不夠確切，只要有哪個企業大亨想試試的話，我們就很可能不是對手。況且，我們必須保持表面上的合法性——否則大眾是不會買帳的。」

「老天爺！」詹姆斯叫了出來，「你瘋了嗎？我們連現在的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我們現有的人手已經是過剩了！再多三分之一？他們根本就沒工作可幹！」

科比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你那條路和我的結果是一樣的，里爾登先生，」他說，「你打算把你的心血讓給他們嗎？」

他從里爾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里爾登並沒有向前俯身去瞧那些照片，而是臉色凝重地坐在那裡低頭看著，似乎離得遠些他就能從中發現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可是，我是說，不管怎樣，總還是有些最基本的所有權吧——」

「說得很對，」費雷斯博士應道，「最關鍵的是要讓那些專利自願地交到我們的手上。即使有法律允許我們施行完全的國有化，也還是把它們當成禮物收過來更好。我們要讓人們感覺他們還是掌握私有產權的。大多數人是會就範的，他們會在禮品券上簽字，只不過會大肆渲染這是愛國的職責，不肯簽字的人便是貪婪至極，而他們會簽字。不過——」他停住了。

她走過車站的候車大廳，看見了南森內爾．塔格特的塑像，但她從中沒有感到一絲痛苦和恥辱，只是感受到她心中的愛正漸漸地充盈著，只是感到她將要與他匯合在一起，並不是去迎接死亡，而是匯入他曾有的生活。

她啪的一聲打開了内部對講機，叫她的秘書。那個女孩猛然一驚地回答說：「塔格特小姐！你是在你的辦公室裡嗎？」

「很顯然是要採取一些措施，果斷的措施，」詹姆斯說，他並不是對著湯普森先生，而是衝著莫奇，「我們不能讓事態再這樣發展下去了。」他顫抖的聲音很不服氣。

「把它交給我，最親愛的，你還不明白嗎？我想，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和你一樣：就是對他們一概不見。但我還要留下來再待一陣，因此，我知道他們至少對你無能為力，就會感到寬慰。我想在心裡保留下一個純淨的地方來依靠。用不了多久我就會來找你的，明白嗎？」

「你知道——正如你在出庭時所表現出來的那樣——讓受害者主動把財產交給我們是多麼的重要，原因也很清楚，」費雷斯博士打開了他的公事包，「這是禮品券，里爾登先生。我們已經把它填好了，只需要你在下面簽上名字。」

當她從公文中抬起頭來的時候，發覺鐘已經指到了九點二十五分，不覺微微地吃驚。她一直能隱約聽到外面房間的雇員們，早上來上班時發出的走動和說話聲；她感到不解的是，怎麼會沒有一個人進她的辦公室，而她的電話也一直沒響過；通常，這段時間可是最忙的時候。她看了看自己的日曆，上面記著，今天上午九點鐘，芝加哥的麥克尼爾車廂鑄造廠會打電話給她，討論塔格特公司已經等了六個月的新貨車車廂的事情。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詹姆斯忐忑不安地問，「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你說的是里爾登嗎？」詹姆斯問，他的聲音異常的清亮。

「你在說什麼？」

「終於有一次，」費雷斯博士說，「我與基南先生的意見一致了。就算我不贊成他的感受，但至少同意他所講的事實。你用不著對知識分子擔什麼心，衛斯理。你就讓他們之中的一些人領著政府的工資，然後派他們出去把基南先生剛才所提到的再原原本本地去宣傳一下：也就是說，受害者只能怪自己。給他們的工資夠用就行，頭銜一定要響亮——這樣他們就會把著作權的事扔到腦後，工作起來，效果能超過一整隊的執法人員。」

「在我來找你之前不要回來。」

等到過了一陣子，她從桌後站起來的時候，感到身體還聽使喚，但卻意識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她感覺得到自己是在雙腳站立著，但又似乎是全身筆直地浮在了半空。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格外的清晰，她卻對周圍一概視而不見，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看得清蜘蛛網的絲線，就如同她會像夢遊者那樣，可以穩步行走在屋簷之上。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時她打量起房間來就像是一個已經失去了懷疑的能力和概念的人，留在身體裡面的只有簡簡單單的一種知覺和目的。她不知道這個如此強烈，但感覺起來卻像是身體裡一種凝固而陌生的平靜的東西，其實便是她能夠徹底肯定的力量——這股令她身體發抖的憤怒，使她無論是去殺人還是去死都一樣無動於衷的憤怒，便是她對公正的摯愛，是她這一生之中唯一得到的摯愛。

「哦，嗨，這世上可以被剝削的傻瓜多得是。」

「我自己不會在這種條件下工作，」科比平靜地補充說，「也不會去讓手下的人這麼工作。他們信任我，我這隻領頭羊不會去做猶大，把他們領入重重包圍。」

「不要受這番話的影響，」費雷斯博士流利地說，「基南先生是個很不錯的演說家，但對現實的狀況一點考慮都沒有，他沒有辦法辯證地思考。」

費雷斯博士挖苦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不等別人請，便一屁股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他把隨身攜帶的公事包放到膝蓋上面；舉止之間彷彿再說什麼已經純屬多餘，因為他在這間辦公室裡的再一次出現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們不是在影響任何人的情緒，但是只要把書印到了紙上，它就成了物質商品——而我們一旦為一種商品破了例，就沒法控制其他的，就什麼都管不住了。」

「沒錯，」詹姆斯說，「當我知道了——我所瞭解到的事情後，我也驚呆了。我沒想到，無論如何沒想到是這樣。」

他們不清楚湯普森先生怎麼會想到要來參加這次會議。他言語不多，卻一直很注意地聽著，此時，他看來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愉快地笑著。

「我想跟你走，」他喃喃地說道，「我想不幹了，嗯……可我不能。我不能允許我自己這麼做。」

「這有一定的困難，是——」

「那你認為我想要什麼？」

「天啊，吉姆！不會吧！」莫奇大吃了一驚。

費雷斯博士向里爾登的辦公桌走來的時候，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但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表示，他此刻足可以笑著進來，里爾登也完全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就用不著做得那麼明顯了。

「達格妮．塔格特。」那人答了一句，繼續往前走著。

此刻，那些我曾經糊裡糊塗地接受了的標準就躺在我的桌子上，這就是她愛我的方式，我對這樣的愛從不相信，卻企圖去忍耐。這就是不勞而獲的最終產物，我曾經以為只要受苦的只有我一個，那麼不公正也沒什麼不對的，但實際上，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不公正開脫。這就是接受自我犧牲這個可怕的惡魔之後所受到的懲罰。我以為只有我是受害者，其實我是把最高尚的女人犧牲給了最卑鄙的東西。當一個人違背了公正，靠著憐憫去行事的時候，他是在為邪惡而懲罰善良；當一個人把罪犯從苦難中拯救出來，他就是在逼迫無辜的人們去受苦。什麼都逃不開公正，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普天之下沒有不付代價就能白得的東西——如果有罪的人不去支付，這個代價就要由無辜的人去支付了。

「這些話還是留著和吉姆講吧，博士，」基南說，「我很清楚我說的話，因為我從來沒上過大學。」

莫奇聳了一下肩膀：「在國家處於緊急狀態的時候，總有些人會成為受害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的意思就是，讓人投降和*圖*書的辦法只有一個，」費雷斯博士說，「就是讓他感到罪惡，用他已經承認了是罪惡的東西。如果誰曾經偷過一毛錢，你把對搶銀行的懲罰方式加在他身上他也會認罪。他會忍受任何形式的不幸，不會指望得到什麼更好的結果。如果世界上的罪惡太少的話，我們就必須造一些出來。如果我們灌輸給一個人，觀賞春天的花是罪惡的，而且他相信我們，可還是那樣做了——我們就可以隨便治他了。他不會為自己申辯，不會覺得申辯對他還有什麼用處，不會頑抗。不過，我們還是別惹我行我素，問心無愧的人，這樣的人我們鬥不過。」

「我們還掌握了其他的大量證據，」費雷斯博士說，然後把一張珠寶商的紅寶石項鍊墜付款影印件照片甩到了桌上，「你應該不稀罕再看公寓的門房和夜班人員的證詞了吧——除了會告訴你有多少證人知道你過去兩年來是在紐約的什麼地方過夜，其他對你來說沒什麼新鮮的。對他們你可不能過於責怪。像我們這種時代的一個有意思的特點就是，人們開始不敢去說他們想說的東西了——而且一旦被問到，對他們本不願說的違心之言也不敢不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過，如果你知道是誰最先把線索告訴我們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他頓了頓，表示按理說現在應該要聽到回答了。

「你是怎麼回事？」伯伊勒竭力忘掉自己為什麼會害怕，掩飾地問。

世界為什麼會接受它？他心裡在想。被迫害的人怎麼會認可這樣一部將他們的存在宣判為有罪的法典呢？……隨即，一些景象猛然間出現在他的眼前，帶給他内心的劇烈震盪令他徹底地呆坐不動了：他過去難道不也是這麼做的嗎？對於自我詛咒的法典，他過去不也是認可的嗎？達格妮——他想著——還有他們對彼此的深情……這種對無恥之徒不起作用的訛詐……他不也曾經稱它是下流無恥的嗎？這些人中的敗類，此時正威脅著要在大庭廣眾面前對她進行的侮辱，他不也曾經是第一個對她侮辱過嗎？他過去不是把他發現的最大幸福當成是罪過嗎？

「集權會驅散壟斷的陰影。」伯伊勒說。

「別傻了，洛森，」費雷斯博士說，「你不想讓頑抗分子藉機發表長篇大論，把我們的整個計畫給毀掉吧？如果你現在說出『審查制度』這種字眼，他們就會狂呼說這是殘忍的謀殺。他們現在還沒準備好接受。但你如果閉口不談精神，只把它看成是一個簡單的物質範疇——和思想無關，只涉及紙、墨和印刷出版——你就能更加順利地達到目的。你只要確保危險的東西不被印刷和傳播——沒人會計較物質上的事情。」

「第六點，任何人，不分年齡、性別、出身和收入，即日起將每年購買物品的花費嚴格控制在與基本年份的購買額相等的標準。過多和過少的購買將受到處罰，該處罰由聯合理事會決定。」

詹姆斯站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百葉窗簾，擋住了外面的白色尖塔。

「它會使人們安全，」洛森說，他張嘴笑著，「安全——這才是人們需要的。如果他們需要的話，他們為什麼不應該得到呢？就因為有幾個有錢人反對嗎？」

「第三點，與一切設備、發明、配方、程式和工藝相關的任何專利及著作權，將作為愛國的緊急贈禮，由專利和著作權的所有人自願簽署禮品券，交給國家。聯合理事會將本著公正和不含歧視的原則，批准申請者使用上述專利和著作權，以此消除壟斷行為，杜絕廢餘產品，使其最大限度地滿足全國的需求。一律不得使用任何商標、品牌及著作權名稱。所有以前的專利產品必須標以新的名稱，所有的製造商在出售時均使用相同的名稱，該名稱由聯合理事會選定。一切私人的商標和品牌自此作廢。」

「你接受的是生命的準則，」他無法忘記一個人的聲音，「那麼他們接受的又是什麼呢？」

他們等著他走出去，門關上之後才重新就座；彼此誰都不去看誰。

「嗨，我最親愛的。」他簡單而清晰地問候著，似乎他覺得這才是真切和正確的話，而他需要面對現實並堅持正直的理念。

「不要說那句話！」詹姆斯喊叫起來。

剩下的人不約而同地看著費雷斯博士，似乎是想得到一些指點。

「這算什麼？」洛森抗議道，「我很討厭這樣，我絕對——」然而，他從周圍的臉上沒有看到有誰表示支持，便停住了，他的嘴巴垂了下去，顯得恨恨不平。

她坐在桌前，面對枯燥的工作，不屑地笑了。她討厭這些必須去讀完的報告，但這是她的工作，這是她的鐵路公司，而現在是清晨。她點了一支菸，想著在早餐之前能把這些處理完畢；她關上檯燈，拿起了文件。

「閉嘴！」詹姆斯喊道。

「哦，沒事，」詹姆斯回答，「只不過，如果你說的是他，我就可以告訴你，把里爾登交給我好了，他會簽字的。」

「我不喜歡你的態度，」伯伊勒說，「我們尊重工人的權益，但我們也希望你尊重企業家的權益。」

這裡有來自塔格特系統四個地區總經理的報告，他們因為設備故障而發出的絕望哭訴，經由打字機的鍵盤，躍然紙上。有一份報告是關於科羅拉多州溫斯頓附近的事故。有一份業務部門新的預算報告，是在吉姆上個星期獲得增加運費的批准後重新修訂的。她強忍著絕望的憤怒，慢慢地檢查預算列出的數字：所有的計算依據都是運輸量保持不變，而上漲的運費則在年底前會帶來更多收入；她知道貨運量會縮減，提高運費只是杯水車薪，到年底，他們的虧損將會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沒有。」

衛斯理．莫奇出身的家庭世代以來都說不上是窮還是富，毫無特色；不過，它一直有著自己的傳統：就是一直受著正統的大學教育，因此對商人一向很瞧不起。家裡的牆上總是掛著畢業證書，表現出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因為這些證書並沒有自動帶來與它們被證明了的精神價值對等的物質回報。在家裡的眾多親戚裡，他有一個富有的叔叔。他一生與錢為伴，在他孤單的晚年，從一大群的侄子侄女中唯獨看中了衛斯理，因為他是這一大群人中間最不起眼的一個，因此朱利斯叔叔覺得他最可靠。朱利斯叔叔不喜歡聰慧的人，也對打理自己的錢財不勝其煩，所以他就把這件事交給了衛斯理。等到衛斯理從大學畢業時，便已經淪落到無財可理了。朱利斯叔叔把這些歸咎於衛斯理的狡詐，捶胸大叫著衛斯理這個管家實在太不會計畫。實際上，也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計畫；衛斯理根本說不出錢都到哪裡去了。在高中時，衛斯理是成績最糟糕的學生之一，一直特別嫉妒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大學則教會了他根本不必去嫉妒他們。畢業後，他就職於一家生產劣質的腳雞眼治療藥物公司的廣告部門。藥物很暢銷，他升任了部門的頭頭。他不再做這個產品，轉而去做生髮劑的廣告業務，然後又做獲得專利的乳罩，再之後是新型的肥皂、飲料——隨後，他當上了一家汽車企業的廣告部副總。他沿用推銷雞眼藥物的方法去推銷汽車，結果賣不出去。他抱怨自己的廣告費用不夠。公司的總裁建議他去找里爾登，是里爾登介紹他去了華盛頓——里爾登對他派到華盛頓的人應該去如何工作一點也不懂。是詹姆斯把他安排進了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條件是要他捨棄里爾登，轉而幫助伯伊勒去整垮丹．康維。從那時起，人們就開始扶持莫奇步步高升，和朱利斯叔叔當初所想的原因一樣：他們相信庸才才是可靠的。坐在他桌前的這些人所接受的理論，便是因果律是一種迷信，人在面對現狀時無須追根溯源。根據目前的形勢，他們認為莫奇的手腕異常的高超和巧妙，因為無數的人都嚮往得到權力，只有他得到了。他們根本想像不到的是，莫奇只不過是各種勢力互相爭鬥之下的一個平衡點。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我愛你，他對那個貨車上的女孩默默地說出了四年前那時就想表達的心意，儘管他的第一次表白是出現在如此的情況之下，他依舊從這幾個字當中體會出了莊嚴的幸福。

「沒錯。」基南說。

第一個從里爾登的工廠退出的是湯姆．科比。他是軋鋼車間的工頭，也是里爾登公司工會的負責人。十年來，他一直備受來自全國各地的譴責，因為他那個工會是「公司的聯盟」，他從沒有參與和管理層的任何劇烈衝突。事情的確如此：本來就沒有衝突的必要；為了達到他的要求，里爾登支付的工資要高於全國任何一家工會制定的工資水準，因此，他手下這支工人隊伍的素質之優，也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你們這件緋聞傳遍全國的話，」費雷斯博士說，「就算史庫德這樣的誣衊老手，也不可能對你的名聲造成什麼實質上的損害。頂多不過是在更加熱鬧的交際場合會有人好奇地多看你一眼，吃驚地瞪瞪眼睛罷了，你完全可以輕鬆過關。這樣的事對男人來說算不得什麼稀奇，事實上，這反而會提高你的聲望，會在女人和男人中間為你增添一分浪漫的魅力，在人們羨慕豔遇的本性驅使下，它會給你帶來某種威望。但對於塔格特小姐——她的名聲向來清白，從不涉足醜聞，在男性化十足的商界裡占有了女人特殊的一席之地——會給她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會讓每一個見到她的人怎麼去想她，會聽到與之打交道的每個男人怎麼去說——這些，我還是讓你自己去想像和考慮吧。」

「再有就是，我對此絕不是隨便玩玩而已。」

「從大眾的幸福出發，」莫奇唸道，「為了保障人民的利益安全，實現完全的公正和徹底的穩定，特別規定在國家緊急狀態期間——」

「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此時，他的目光從記憶當中那個車廂頂上的女孩，回到了放在辦公桌上的禮品券，他感到這兩者撞擊到了一起，把他在它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一切疑問和日子都熔化一空，憑藉著這爆發出的耀眼光亮，他看清了最終的結果，找到了對他的所有問題的解答。

「噢，」洛森應道。他想起自己兩個星期前曾見到莫奇和尤班克一起吃午餐。然後他搖了搖頭，皺起了眉頭說：「不過，我還是擔心。知識分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千萬不能失去他們，他們可是很能製造麻煩的。」

她轉過頭，眼睛慢慢地環顧，直到看到了他的眼神，便停了下來。他肯定她是瞧出了他眼裡的欲望，並被它緊緊抓住了，然而，她沒有對自己露出這一點。她的眼睛接著便移開了，他看到她向一個站在車廂邊上、手裡正拿著本子做紀錄的人交代著什麼。

「聽到這個我感到很高興。」莫奇謹慎地說道，「這個消息很有積極的意義，事實上，它可能非常有價值。」

「現在我還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我要離開這裡，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的話，可以去伍茲塔克的木屋找我。」那是位於波克夏山區的一處很老的狩獵木屋，她從父親的手裡繼承了下來，已經很久沒去過了。

「什麼！」伯伊勒嚷了起來，「這不全成了你們的人嗎？」

「我們在這裡是談正事，還是互相取樂？」基南問。

「對，沒錯，」莫奇說，「這我倒是還沒想到，得把這些內容加上。」他找出一支鉛筆，在那頁紙的空白處飛快地寫了幾筆。

「你能不能負擔得起並不要緊，」詹姆斯冷冷地說，「你必須做好犧牲的準備，大眾需要鐵路，需要是第一位的——比你的利潤更重要。」

就像打牌作弊的老手可以啪的一聲單手揮出一長串牌一樣，他在里爾登面前擺了一排照片。這些照片是從旅店和停車場的登記簿上直接翻拍影印而成，上面是里爾登的筆跡，登記用的是史密斯夫婦的名字。「這你當然清楚了，」費雷斯博士輕聲說道，「不過，你也許還想看看我們是不是知道這個史密斯夫人就是達格妮．塔格特小姐。」

「這不是利潤的問題！」詹姆斯急忙叫嚷著，「我從來沒說過什麼利潤，你沒有任何理由來誣衊我。問題只是在於，我們有一半的火車都是在空跑，要運的貨連一節車廂都裝不滿，我們到底要從哪裡才能弄到錢給你們那些人發工資。」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小心地放慢了說話的語速，「不過，我們確實理解工人的困難，並且——這只是個想法——假如允許我們把運輸費上漲一倍的話，或許我們可以增加一定的人手——」

里爾登笑了笑，感到一種絕望的同情，說：「別想它了，本來就不存在什麼絕對，也就沒有權利。」

「沒有誰來說服我，沒有毀滅者，也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毀滅者。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但我必須躲開，這樣我才能有段時間，不必看見他們。然後我會決定以後該怎麼做。我知道你現在沒辦法和我一起離開。」

「噢！」只是稍稍停頓之後，他聽到的便是平靜自如的「你好，里爾登先生」。

「可這麼一來，全國的所有企業就都受你的控制了！」

「理事會給不給我？衛斯理？」他輕鬆地問。

「你難道不認為在所有價格被凍結之前，可以考慮調整一下鐵路的費率嗎？我是在想能夠上調，一個很小，但的確是最急需的上調。」

莫奇長了一張長方臉，梳理過的頭髮使扁平的頭頂更加明顯，他的下唇陰沉地鼓起，灰暗的褐色眼球像蛋黃一樣蒙在混濁的眼白當中。他臉上的肌肉突然抖動了起來，這抖動隨即倏然而止，沒有傳遞出絲毫的表情。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笑過。

「我所擔心的危險是來自另一個地方，」費雷斯博士沉思著說，「你的那個『自願禮品券』的做法可能會給你造成很多麻煩，衛斯理。」

「我們有權這麼做！」詹姆斯突然喊叫起來，打破了屋裡沉悶的氣氛，「我們需要這樣做，難道不對嗎？」沒有人應聲。「我們有權保障我們的生計！」沒有人表示反對，但他繼續用顫抖和懇求的語氣堅持說道，「幾百年來，我們頭一次能夠和-圖-書這樣高枕無憂。人人都清楚他和別人的位置和工作——並且我們不會受制於每一個會冒出新主意的人。誰都不能把我們從生意場上趕出去，偷走我們的市場，靠低價排擠和擠垮我們。沒人再會過來兜售什麼可惡的新玩意，讓我們決定的時候進退兩難，把它買下來就會傾家蕩產，如果我們不買，但是被別人買走了，還是會傾家蕩產！我們不用再去做決定，任何人都無權決定任何事。決定只有這麼一回，一切就這樣了。」他帶著乞求的目光，逐一望著眼前一張張面孔。「現有的發明已經夠多了——已經可以讓每個人都滿意了——為什麼還允許他們繼續發明？我們為什麼允許他們讓我們總是不得安寧？我們為什麼總是生活在永遠的動盪不安裡？難道就因為有那麼一些不老實的、野心勃勃的冒險者嗎？我們應不應該因為幾個不安分的人的貪婪，而犧牲掉全人類已有的滿足？我們不需要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他們。但願我們能丟掉那種對英雄的崇拜！英雄？他們從古至今做的只是破壞，驅趕人們瘋狂地角逐，沒有喘息，不得安息，無法放鬆，失去安全，跑著去趕上他們……總是如此，沒有盡頭……我們剛剛趕上，他們又領先了好多年……一點機會都不給我們……從來就不給我們任何機會……」他的眼珠不停地亂轉；他瞧了一眼窗外，但馬上便轉移了視線：他不願意看到遠處的那座白色的尖塔。「我們不用再和他們糾纏，我們勝利了。這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世界。幾百年來的頭一次——我們將要有保障了——這是自從工業革命以來的第一次！」

儘管不對自己承認，但他知道這個停頓是出自和他一樣的感覺：她欣喜的是，這張她喜歡的臉龐屬於一個她可以敬仰的人。他和她一談起公事來，就比和任何一個男性客戶交往時的態度更加嚴厲和粗暴。

「是像塔格特小姐，像達納格、威特，和我這樣的？」

「哦，」莫奇說，他搔了搔頭，轉向了威澤比先生，「是不是讓他們去領救濟金，克萊蒙？」

「他們不會，」基南說，「你們那類知識分子只會沒事的時候瞎嚷嚷——一有風吹草動就老實了。多少年來，他們始終唾棄那些養活他們的人——卻對甩他們巴掌的人舔指乞憐。不就是他們，像現在這裡發生的一樣，把歐洲的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拱手交給了一群蠢貨嗎？不就是他們拚命嚷嚷著取消警報，打開門鎖，放那些暴徒進來嗎？從那以後，你聽他們再吭過一聲嗎？不就是他們嚷嚷著說自己是勞工的朋友嗎？而對於歐洲國家裡的鐵鍊黨、奴役營地、十四小時的工作日，以及死於敗血症的人，你聽他們提高嗓門說過什麼沒有？沒有，可是你卻能聽到他們對那些忍受皮鞭之苦的人們，說什麼飢餓就是繁榮，奴役就是自由，受刑室就是兄弟的友愛，而且，假如那些可憐的人對此無法理解，那就是他們咎由自取，要怨就怨那些監獄地牢裡血肉模糊的屍體，而不是仁慈的領袖！知識分子？你也許會擔心任何一種人，但絕不用擔心現在的知識分子；他們什麼都能吞得下去。碼頭工會裡最差勁的搬運工都沒法讓我放心：他能突然想起他還是個人——然後我就管不住他了。可知識分子呢？他們早就把這忘得一乾二淨了。我想，他們所受的一切教育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他們把它忘掉。對知識分子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會忍耐的。」

「哦，說到實際的話，」基南說，「那我要告訴你，這種時候我們不能去管商人，我們必須要考慮的是就業，給人們更多的工作機會。在我的工會裡面，每個工人要養活五個沒工作的人，這還沒算上他那群餓肚子的親戚。如果想聽我建議的話——哦，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的，這只是一個想法而——發佈一條命令，強制全國的每一家發薪機構再多雇三分之一的人。」

「是哪一位企業家的什麼權益呀？」基南慢條斯理地問。

她關掉對講機，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多心，還是那個女孩的聲音裡確實有什麼不對：聽起來有不自然的緊張。

「你以後打算靠什麼生活？」里爾登問。

「什麼？」

「你認為你是什麼意思？」洛森提高了嗓門問。

她看著話筒，怔了怔：「好吧，接過來。」

所有人都點頭表示同意，誰都不看身邊的人。

「那我等一下再給你打電話吧。」

「哦，不！」莫奇說，「那不一樣，那是政府部門。再說，它是個非營利機構，所有的科學研究有了它就完全夠了。」

費雷斯博士啞然失笑。

「好啊。」

「我當然是想讓工會能有個代表進入聯合理事會，」莫奇冷淡地說，「就像代表著工業、各個職業，以及各個交叉部分的——」

「第二點，所有的工業、貿易、製造及一切商業機構，即日起保持營業，以上機構的所有人不得退出、離開、退休，不得關閉、出售、轉讓他們的企業，違反的企業及他們的一切財產將一律收歸國有。」

「就這樣吧，艾迪。」

基南離開窗台，坐在椅子的一隻扶手上。伯伊勒把他的雪茄吐了出來。詹姆斯低下頭瞧著自己的手，似乎只有費雷斯博士還很自在。

「放鬆點，吉姆。」伯伊勒說。

「那以後呢？」

「當然，」費雷斯博士說，「我就料到你會想到這一點，所以就不必再多費口舌了。」他打開公事包，「你想見識一下我的王牌嗎？我這裡有幾件樣品。」

「為什麼不能？」他忍不住笑了。

「無論他們要怎樣對付你，我也想受到和你一樣的對待。」

「我的這張王牌對你個人構不成任何傷害，」費雷斯博士說，「我們清楚，你不會在任何一種個人傷害面前讓步。所以，我坦率地告訴你，這件事一點也傷不著你，它只會傷害塔格特小姐。」

「以後別跟我提鐵路公司的事，我不想聽。除了里爾登以外，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哪裡，如果他問的話，就把木屋和如何去的路線告訴他。但不准告訴其他人。我誰都不想見。」

「你把所有的實驗室都關掉以後，那些工程師和教授怎麼辦？」基南問，「所有其他的工作和企業都凍結了，他們靠什麼生活？」

「這只是一份一〇─二八九號命令的草稿，」莫奇說，「洛森、克萊蒙和我先把它趕了出來，好讓你們有個大致的概念。我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和建議——因為你們代表著勞工、企業、運輸和各界的專業人士。」

「可是，假如我加入了你們，」里爾登依然心不在焉，彷彿說的和他自己無關，「我又能從伯伊勒身上找到什麼值得搶的東西呢？」

那個「奶媽」從沒進過里爾登的辦公室，彷彿感覺到那個地方他沒有權利進入。他總是在等著里爾登到外面來的機會。這項命令使他成為了工廠超產或低產的正式監督人。幾天之後，他在一排排平爐之間的通道內叫住了里爾登，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激烈情緒。

里爾登與之交談的並不是費雷斯博士，他眼前是自柏拉圖那個年代以來出現的一長串人，他們的子孫後代和最終的產物便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小教授，長著一副吃軟飯的小白臉，懷著一顆宗教兇手的心肝。

「這可不是有良心的做法。」里爾登剛一開口，便止住不說了，他意識到了這正是應有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意識到了這個年輕人要戰勝精神上的多少重重磨難，才能得到這個重大發現。

莫奇以朋友和他個人顧問的名義把他們都召集到了華盛頓，針對全國危機開了這個私下的非正式會議。不過，瞧他這副樣子，他們說不出他是在給他們施加壓力，還是在向他們發牢騷；是在威脅他們，還是在求他們幫忙。

「對，可是……可是我覺得作家是不會贊成的。」

他的眼睛離開了桌上的禮品券，向那個記憶當中貨車上的女孩看去。他捫心自問，能不能把當時看見的那個光彩奪目的人，交給那些思想的掠奪者和媒體的殺手們。他能夠讓無辜的人們繼續承受懲罰嗎？他能讓她站到那個原本是他該站上去的審判台嗎？在她，而不是自己，將要蒙受恥辱的時候——在所有的污穢都將朝她，而不是朝自己潑過去的時候——在她不得不去抗爭，而他卻會倖免的時候——他能對敵人的規則發出挑戰嗎？他能將她的生活投進這個只有她獨自去忍受的地獄嗎？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這段時間對他的内心造成了多麼大的破壞。他還能守住的意志便是決心一定不能讓她知道他的想法。

他們用不著說什麼，全都明白了——從他的語氣來看——他不是在吹牛。

「天才是一種迷信，吉姆，」費雷斯博士帶著一種特別強調的口吻，慢吞吞地說著，好像知道他說出了他們心裡未曾說出的話一樣，「智力這東西壓根兒就沒有。人的大腦是社會的產物，匯聚了他從周圍的人得到的影響。沒有誰能發明任何東西，他只是把飄盪在社會空氣中的東西體現出來而已。天才只是一個聰明的撿破爛的人，把原本就屬於社會的主意和想法，貪婪地占為己有，一切想法都是偷來的。如果我們能消滅私有財產，財富的分配就會更公平，如果消滅天才，想法的分配就會更公平。」

「不。」

「漢克，我辭職不幹了。」

洛森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什麼意思，你說的是誰呀？」

那是她擔任塔格特公司副總裁的數月之後，他聽說鐵路是由吉姆．塔格特的妹妹在掌管，對這個傳聞他半信半疑。那年夏天，對於塔格特為一條新鐵路所下鐵軌訂單的一再拖延和前後矛盾，他感到很惱火，塔格特對這個訂單總是一會兒要下，一會兒要改動，一會兒又要取消。有人告訴他，假如他想弄清楚塔格特公司的事，最好還是去和吉姆的妹妹談。他打了預約電話給她的辦公室，堅持要在當天下午就去。她的祕書告訴他，塔格特小姐那天下午正在位於紐約和費城之間米爾福特站的新線路工地上，如果他願意的話，她很想在那裡見他。他憤憤地前去赴約；他對自己以前遇到過的商界女人很反感，並且覺得鐵路公司可不是讓一個女人來玩的；他猜想她是個繼承了家業，驕縱無比，憑著她的名聲和女人的姿色作為資本，眉毛拔得光禿禿的濃妝豔抹的女人，就像是百貨商場的女主管那樣。

「我不想道歉！」莫奇喊道，「我不想去指責誰，我需要更多的權力。」

「哦，行了吧，我們已經頒佈這麼多緊急法案，如果你從中仔細找找，肯定能找出支持它的東西。」

「明白，我親愛的，再見了。」

「你怎麼敢說出這種話！」莫奇厲聲說道，「我們絕對不能對大眾這麼說。」

假如他剛才問過自己，他心目中是否有過他所希望看到的女人的形象，他一定會說沒有；然而看見她之後，他知道這便是他心目中的形象，並且已經在他心中埋藏了許多年。但他看她的目光並不是像看一個女人那樣。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置身何地和來此的目的，他頓時陷入了孩子一樣的喜悅裡，陷入這出乎意料的發現所帶來的興奮之中，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他意識到對於自己所看見的東西，他難得這般真心地喜歡，喜歡得如此徹底而毫無保留。他帶著淺淺的笑容，如同在看一尊雕像和一幅風景那般，仰起頭望著她，他感受到的只是眼前的愉悅，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最具美感的愉悅。

科比被爐火烤得黝黑的臉上佈滿了煤煙刻下的皺紋，他用那雙黯淡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多少年來，他們總是跟我們說你在和我作對，里爾登先生。其實並非如此，和你我作對的是伯伊勒和基南。」

「去鄉下，我在波克夏有一處木屋，如果你想見我，艾迪會把去那裡的路線告诉你。我兩個星期之內趕回來。」

「接著說，」里爾登說，「我聽著呢。」

「好吧。」

「那好，誰會反對呢？」洛森不耐煩地說。

「如果我說的是他呢？」費雷斯博士小心翼翼地問。

「可是我們這麼做行嗎？」衛斯理．莫奇問道。憤怒使他提高了嗓門，恐懼卻又使他的聲音變細了。

「哦，不！」莫奇喊道，「我們怎麼知道今後在哪裡有用錢的地方呢？」基南像是在笑。「這麼說？」莫奇不耐煩了，「怎麼了？」

「只要你準備好了，我隨時可以宣佈。」

詹姆斯往椅子上一靠，望著他們；他開始感到這番對話很有意思了。

「沒什麼，」詹姆斯說，「沒什麼……衛斯理，能不能讓他安靜點？」

他想起了莉莉安試圖用在他身上的懲罰模式，他曾經不相信會有如此狠毒的方法——然而現在，他看到它作為一種思想體系和生活方式，已經是無所不在地徹底運行了起來。原來如此：這種懲罰需要利用被害者自己的高尚道德，作為支持它運轉的動力——他發明的里爾登合金被用來當做壓榨他的理由——達格妮的正直人品以及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被用來當做勒索的工具，如此的勒索對無恥之徒則全然不起作用——在歐洲，束縛成百上千萬人所利用的正是他們求生的欲望，正是他們在奴役之下被耗盡的力氣，是他們可以養活主人的能力，是把他們對孩子、妻子和朋友的愛扣留下來作為抵押的制度——利用他們的愛心、能力和快樂，使之變成威脅的彈藥和勒索的誘餌，把愛和恐懼、能力和懲罰、雄心和霸占緊緊連在了一起，訛詐成了法律，一切的努力和成就帶來的回報根本談不上是在追求快樂，卻只是為了能掙脫苦難——利用人們具有的求生的力量，和在生命中尋找到的一切歡樂來奴役他們。這就是全世界都接受的規範，這個規範的關鍵就在於：把人們對生存的熱愛與備受折磨的工作綁在一起，如此一來，只有無所貢獻的人才會無所畏懼，為生命帶來活力的美德和為生命賦予了意義的價值，便成了毀滅生命的代理m.hetubook.com.com人，如此一來，人的專長成了折磨人的工具，而人生活在地球上就變得極不現實了。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威澤比先生用報告資料一般乾巴巴的聲音拘謹地說道，「截至今年元旦為止的過去十二個月當中，企業的破產率與之前的十二個月相比翻了一倍；從今年的頭一天開始至今，破產率已經上升了三倍。」

詹姆斯首先說話了。他的嗓音很低，但帶著不由自主的號叫般的劇烈顫抖：「好啊，當然可以了，如果我們沒有的話，他們憑什麼就應該有？他們怎麼就該站在我們頭上？假如我們完蛋的話，那就一定要讓他們一起完蛋。我們一定不要給他們任何活下去的機會！」

「當然。」

他們沒有聽說過一〇─二八九號命令的具體條文，但他們知道這裡包含的内容。他們早就知道有這麼一道命令，但卻以他們特有的方式，無聲而意會地保守著秘密。此刻，他們還是同樣希望不要親耳聽到這項命令的具體條文。他們内心的複雜機關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時刻的到來而設計的。

沒有別人當著里爾登的面提起這道命令，沉默成了工廠裡一道新的景象。當他出現在車庫的時候，人們不和他交談，他發現，他們彼此之間也是默默無語。人事部門沒有接到正式的辭呈，但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兩個人不見，並從此不再露面。當向他們的家中詢問時，便發現他們已經撇家而去。人事部門沒有依照命令上報他們逃跑；然而，里爾登發現在工人中間開始出現了陌生的、在長期的失業下扭曲而疲憊不堪的面孔，並且聽到人們稱呼他們時，用的是那些離開了的人的姓名。對此，他沒有過問。

「我不欣賞教授所講的話。」洛森陰沉著臉，高聲說道。

里爾登聳了聳肩。

總工程師此時正外出，檢查用從約翰．高爾特鐵路上拆下的里爾登合金對主幹線的重修進展；她選擇的是最急需整修的路段。翻讀著他的報告，她覺得有一股難以相信的怒火——他把在科羅拉多州溫斯頓山區路段的工程停了下來，建議修改計畫：他提出把用在溫斯頓的鐵軌，轉去整修華盛頓到邁阿密的分支，並列舉了他的理由：上周，那條支線發生了脫軌事故，正在旅行的華盛頓的霍洛威先生和他的一群朋友延誤了三個小時；總工程師得到報告說，霍洛威先生對此表示出非常不滿。總工程師的報告寫道，雖然從純技術的角度來看，邁阿密的支線路況要好於溫斯頓路段，但不要忘了，從社會的角度出發，邁阿密支線所運載的顯然是更重要的旅客；因此，總工程師建議讓溫斯頓再多等一些時候，為了這條「會產生塔格特公司難以承受的負面印象」的支線，他建議犧牲不為人知的山區軌道。

「好了。」莫奇喝令道。

「我一旦決定今後怎麼辦，就會告訴你的。」

「是啊，我想我應該解釋一下，」費雷斯博士說，「我們想今天早一點得到你的簽字，這樣就可以在全國的新聞廣播裡公佈這件事了。儘管禮品券的計畫進行得很順利，還是有幾個頑固分子沒有簽字——其實他們都是些小角色，手裡的專利沒有什麼價值，但我們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你能理解，這是個原則問題。我們相信，他們是在等著看你下一步怎麼走，你的號召力很強啊，里爾登先生，遠遠超出了你所懷疑或能加以利用的範疇。因此，你簽署的聲明將打破他們頑抗的最後一線希望，並且會在凌晨之前帶來最後一批簽字，從而使計畫如期完成。」

只見一個女孩站在一節平底貨車裝載的一堆機器設備上面，抬頭向山谷望去，縷縷頭髮在風中四下飛舞。她那件樸素的灰色套裝像是一層薄薄的金屬，包裹著她站在灑滿陽光的藍天之下的苗條身軀。她姿態輕盈，於不經意間將她高傲純粹的自信表露無遺。她在觀察著施工的情況，眼神專注而執著，充滿了對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的欣賞。看上去，此時此地乃至整個世界都彷彿為她所擁有，彷彿陶醉和享受便是她的天性。她的臉是活躍而有生命力的智慧的生動體現，這張年輕女孩的臉上有著一個成熟|女人的嘴巴，她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毫無意識，只是把它當做一個繃緊的工具，隨時依照她的意願，為她服務。

「沒錯。」

一聽到他緩緩地開口說話，費雷斯博士感到很吃驚，他的語氣十分冷靜，語句簡單得不像是在與他的聽眾對話：「不過，你們之所以有這樣的算計，都是因為塔格特小姐是一個貞節的女人，而不是你們所謂的盪|婦。」

「你是說生活在地球上就是不現實了？」

作為一國首腦的湯普森先生從不引人注目。和任何三個以上的人在一起，他就普通得難以辨認；而他一個人的時候，似乎身邊能聚集起無數和他同樣的一群人。全國人民都說不太清楚他的模樣：他的照片在雜誌封面的曝光率和他前任一樣，但人們向來不清楚哪些是他的照片，哪些又是報導普通人的文章登出來的「郵局員工」或者「白領員工」的照片——只不過湯普森先生的衣服領子通常是皺巴巴的。他的肩膀寬闊，身材瘦小，長著細線般的頭髮和寬寬的嘴巴，年齡看上去跨幅很大，既像是憂心忡忡的四十多歲，又如同是精力充沛的六十歲。儘管已經大權在握，他還是不斷有計畫地擴充權力，因為那些把他推到這個座位上的人希望他這麼做。他有著不聰明的人所具備的狡猾，和懶人發瘋後的能量。他走上自己生涯頂峰的唯一祕訣就是機會，這一點他很明白，對於其他的東西他也不抱任何指望了。

「呃，我認為這個嘛，」基南說，「是和工業革命唱反調的。」

「是的，當然了。」費雷斯博士說。

他明白，這裡說的每個字都是經過了斟酌的，此時，他們之間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他將所有未道盡的話都凝聚在微微的頷首之中，然後走出了辦公室。

基南輕笑道：「約翰．高爾特是誰？」

「要反對的不是那些富人，」費雷斯博士懶洋洋地說，「富人可比誰都更希望有安全感——難道你們沒發現嗎？」

五月十五日這天上午，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眼前的廠區一覽無遺，他望著五顏六色的煙塵在晴朗蔚藍的天空中升騰。某些透明無色的煙塵如同熱浪一般，雖然看不見，卻使得它們後面的建築物微微顫動不止；在空中的是一道道紅色的煙霧，緩慢騰曳的黃色煙柱，輕飄飄的螺旋狀藍色煙霧——以及正濃烈噴吐著的圓圈，看起來如同捲起來的絲綢一樣的螺栓，在夏日的照耀下，散發著珍珠牡蠣般的粉紅光澤。

他們全都瞪著他，「上帝呀，吉姆，你怎麼了？」伯伊勒顫抖著說。

「第五點，涉及任何生產行為的一切設施、機構、公司及個人，即日起應嚴格按照基本年份的產量，生產同等數量的產品。該基本年份，或者稱為標準年份的年度截止日期，為本命令的發佈日期。超額或不足的生產將受到處罰，該處罰由聯合理事會決定。」

「對，」伯伊勒附和著，「在保證大家都有了充足的舊東西之前，不允許任何人浪費錢搞新的。把該死的實驗室都關掉，越早越好。」

沒人出聲。詹姆斯坐在椅子邊不動，從額頭下方抬眼看著他。伯伊勒惡狠狠地朝菸灰缸彈了彈雪茄上的菸灰。費雷斯博士笑著。威澤比先生的嘴唇和雙手都疊在了一起。美國勞工聯合會的弗瑞德．基南停下在辦公室内的踱步，兩手交叉，坐在窗台上。正俯身坐著的尤金．洛森心不在焉地擺弄著玻璃矮桌上的插花，憤憤地抬起身體，向上瞧了瞧。莫奇坐在他的桌子後，拳頭下面是一張紙。

「怎麼樣，里爾登先生？你打算簽字嗎？」費雷斯博士問。

她隨即聽到了法蘭西斯可的聲音：「看來你還和平時一樣待在辦公室裡。」他說道，聲音顯得狡黠，刺耳，並且緊張。

「你和我，我們再商量一下這件事，」莫奇很和氣地說，「這可以解決。」他轉向了其他人；伯伊勒的臉色陰沉著。「還有許多細節要敲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這項計畫不會遇到任何重大的困難。」他拿出了演講的聲調和姿態；聲音聽來很活躍，甚至是興高采烈，「總會碰到些問題，假如一件事行不通，我們就試著去做另一件事。嘗試和出錯是行動的唯一實用準則。我們會不斷地嘗試。如果出現了什麼困難的話，要記住它是暫時的，只是在國家緊急狀態期間。」

「無論你做什麼，就是不能道歉，」費雷斯博士說，「要讓他們自己感到慚愧。」

「這兩個星期——你需不需要我留下來？」

「你有把握嗎？」莫奇問，幾乎是笑著瞄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根據第五點，出版業必須按基本年份的產量出版同等數量的書。既然沒有新書，他們就得再版重印，老百姓就得買些舊書。有很多值得一看的書還一直沒得到公平的機會呢。」

她掙扎著爬起來，感到異常的疲倦。桌上檯燈的微亮在晨光下淡得很不起眼，依舊照著她尚未處理完的一堆索然無味的檔案。她要過幾分鐘再去想這些工作，此時，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過辦公桌，進了她的洗手間，把冰涼的水澆在臉上。

她回到了她的辦公室，經過外面房間的時候，示意艾迪跟她進來。

「我反對，」伯伊勒說，「你這種獨裁的方式——」

「去做吧，衛斯理，」他說，「執行第一〇─二八九號命令，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科比聳了聳肩膀。

走出辦公室，穿過塔格特公司長長的大廳，是如此的一身輕鬆。她看著前方，邁著均勻而不慌不忙的堅定步伐向前走去。她的表情平靜，但因自己平和地接受著這一切而露出了一絲驚訝。

「好吧。」

「我是愛莫能助！」莫奇嚷道，「對此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需要更多的權力！」

她覺得有點餓得頭腦發暈，覺得應該下去弄杯咖啡，但還有一份總工程師的報告沒看完，於是她又點了一支菸。

「沒人知道，」費雷斯博士說，「我們始終找不到一點消息或解釋。但這一定要停止。在危急時刻，為國家提供經濟上的服務就和服兵役同等重要，任何放棄的人都應被視為逃兵。我已經建議對那些人處以死刑，但衛斯理不同意。」

「沒錯，湯普森先生，」費雷斯博士說，「不過，你能說出有哪個編輯知情嗎？」

伯伊勒沒有覺察到話裡的譏諷，認真地回答道：「它會驅散壟斷的陰影，帶來工業的民主。讓所有人都能豐衣足食。就拿現在來說，鐵礦這麼緊缺，既然有更好的金屬可以生產，我把錢、人力和國家的資源浪費在生產老式鋼材上還有意義嗎？這種金屬人人求之不得，但誰都得不到。那麼這算得上是良性的經濟、完美的社會效益，或者民主的法制嗎？為什麼不允許我生產這種金屬，為什麼當人們需要的時候不該得到它呢？難道僅僅就因為一個自私的個人壟斷？難道我們應該在他的個人利益面前犧牲我們的權利嗎？」

「什麼禁令？」

「我等著。」

「我有點擔心，」洛森說道，「是關於第三和第四點。控制專利沒問題，沒人會替企業家抱不平。但我擔心對著作權的控制。這會引起知識分子的反感。這很危險，涉及的是精神的層面。第四條的意思是不是說從現在起就禁止寫作和出版新書了？」

「放鬆點，朋友，」基南用著怪異緩慢的聲音說道，他突然抱著兩臂，一動不動地坐定，盯著費雷斯的那股神情讓全房間的人忽然意識到了費雷斯是在建議殺人。「別讓我再聽見你說什麼企業裡要有死刑這樣的話。」

湯普森先生帶著親切的笑容轉向其他人，「餘下的細節我就讓你們去商量了，」他說，「很感謝你們來華盛頓幫我們解決這些問題。很高興見到你們。」

「這純粹是謬論，」費雷斯博士說，「是無知的說法。所有的專家早就認為，一個計畫下的經濟可以達到最大限度的生產效率，集權制度會帶來超級的工業化。」

他自己的家裡沉寂無聲。莉莉安於四月中到佛羅里達度假去了，這樣古怪的做法令他感到驚異：自從結婚以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單獨出門旅行。菲利普在躲著他，看起來有些驚慌失措。他的媽媽帶著一臉的責備和困惑對他怒目而視；她什麼都不說，卻總是在他面前涕淚橫流，似乎是在提醒他，無論她預感到有什麼樣的災難即將降臨，她的眼淚才是他首先要考慮的因素。

「圈定具體人選只不過是技術問題，」莫奇愉快地說，「我們能不能隨後再談，只有你和我？」

里爾登明白，假如費雷斯博士不是胸有成竹的話，是絕不會說出這番話來的。

他看見一個扳道工走了過來，於是用手一指，問道：「她是誰？」

「哦，我們得抓緊行動，不能走漏一點風聲。我希望你們都嚴守機密。我想，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們就可以向他們公佈了。」

除了感到極其鎮定和清醒，里爾登已經渾然無覺。彷彿有個聲音正在嚴厲地對他說著：時候到了——舞台的燈打開了——看看吧。他赤身裸體地站在強烈的燈光之下，看起來平靜而莊重；他身上所有的恐懼、痛苦和幻想都不復存在，只剩下求索的渴望。

「算了吧，兄弟，」基南說，「我在同一份報紙上早就讀了你說的這些了。」

「對心智的封鎖。」

我打破了他們的框框，但卻落入了他們設下的圈套，那裡面的框框是已經設計好要被打破的。我並未因自己的反抗而感到自豪，我把它當做了罪責，我沒有去詛咒他們，我詛咒的是自己，我沒有詛咒他們的準則，我是在詛咒存在——而且把自己的快樂當做可恥的隱秘隱藏起來。我應該光明正大地生活，把它作為我們的權利——或者讓她能夠名副其實地成為我的妻子。可我卻把我的幸福看成是罪惡，讓她蒙受了恥辱。他們現在想要對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經先做了，是我成全了他們。

「我已經控制住了。」莫和_圖_書奇說。

「我知道是誰。」里爾登說，他的聲音平淡無奇。對他來說，莉莉安出門去佛羅里達旅行這件事已經不再費解了。

洛森把視線一轉：「讓他們見鬼去吧！我們幹嘛要擔心他們？我們一定要為小人物撐腰。就是因為太聰明才給人類帶來了所有這些麻煩。人的思想是一切罪惡的根源。現在是心靈做主的時候了。我們必須要關心的只能是那些軟弱、溫順、生病和謙遜的人。」他的下嘴唇柔軟而挑逗般地抽動著，「那些大人物就是要為小老百姓服務的，如果他們不肯盡他們的道德義務，我們就必須迫使他們就範。曾經出現過一個理智的時代，但我們已經走過去了，現在是愛的時代。」

「有價值——對，」詹姆斯愉快地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實施這項命令？」

「你覺得全國人民會答應嗎？」塔格特吼道。

「沒什麼，」基南說，「我剛才已經問過了。」

「必須要做點什麼，而且要快！」

假如我不懂得生命是要依靠我的思想和努力的話——面對著排列在數百年間的一長串的人們，他無聲地說道——假如我不是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和最大限度地發掘自己的頭腦，當成最高理想的話，你們從我的身上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掠奪，任何可以維持你們自己生存的東西：你們用來迫害我的不是我的罪過，而是我的良心——是你們親口承認的我的良心，因為你們自己的生命要依賴它，因為你們需要它，因為你們並不想毀掉我的成就，而是要占有它。

「因為我想做一回有良心的事。」

她看見總工程師的報告還攤開在她的辦公桌上，想到她必須要馬上命令他恢復對溫斯頓路段的施工，然後又想起這些事已經再也用不著她去操心了。她感覺不到痛楚。她知道，痛楚將會隨後而至，並且將會是撕裂般的劇痛，而此刻的麻木是讓她在痛苦降臨之前（而不是隨後）能夠歇息一下，做好去承受的準備。不過這沒有關係，如果必須如此的話，那我就去承受這一切——她心裡想道。

「足夠了。」費雷斯博士說。

「喂？」她抓過話筒問道，「麥克尼爾車廂鑄造廠嗎？」

「那我們就在你們的勢力範圍之外了。」

屋子裡的人都明白，這實際上等於是答應了。

「權利？」基南顯出一副不懂的樣子，說，「我們討論的是權利嗎？」

艾迪走了進來，把報紙放在了她的桌上。他臉上的表情和她從法蘭西斯可的聲音中捕捉到的一模一樣：預示著某種難以想像的災難。

「他們就只能等了，直到聯合理事會能給他們找出點事情去做。」莫奇說。

「是一部分，」費雷斯博士慢條斯理地說道，似乎在玩味著他的答話裡的每一個音節，「就是那些可以合作的人。」

他在想：我是有罪的嗎？這罪比我知道的要大，更遠遠超出了我曾經想到的，我的罪行便是將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咒罵為罪惡，我所咒罵的是自己的身心合一、身體與心靈相呼應的一個事實。快樂是存在的核心，是每一個生命的動力，正像它是人的精神目標一樣，它也是人身體的需要，我的身體不是一堆僵肉，而是一架機器，能讓我體會到無上的歡樂——可以把靈魂和肉體結合在一起，可我曾經詛咒這樣的事實。正是被我詛咒為可恥的那種能力，使我對盪|婦毫不動心，卻給了我欲望，讓我對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做出回應。那個被我詛咒為下流的欲望，並非是出於看到了她的身體，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所看到的這個可愛的外表，體現了我所看到的精神——我想要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這個人——我一定要擁有的不是那個穿著灰衣的女孩，而是那個掌管鐵路公司的女人。可我卻對自己的身體能夠表達心中的感受加以詛咒，把我能夠獻給她的最好禮物貶低成了對她的侮辱，這正如他們所貶低的我有把心裡的想法轉化為里爾登合金的能力一樣，正如他們所詆毀的我有讓一切為我所用的力量一樣。我遵照他們的授意，接受了他們的準則，並且相信人的精神價值必須保持成一種無力的幻想，而不靠行動去體現，不轉化為現實，與此同時，人的身體必須要愚蠢而可恥地生活在苦難之中，那些試圖享受它的人則要被看成是低等的動物。

「可這事關精神領域呀。」洛森說。他的聲音裡並非是理智的尊敬，而是流露出一種迷信般的敬畏。

這個他們一直不願說出口的名字，頓時使他們陷入了一刻沉默之中。

里爾登現在正直直地看著他，但不知為什麼，費雷斯博士總覺得這張安詳而不露痕跡的面孔，是在朝著一個遙遠的地方凝望著。

「好吧，」基南笑道，「那我們就按你的話來說。誰是大眾？如果你說的是品質——那你不是，吉姆、伯伊勒也不是。如果你說的是數量——那絕對就是我，因為我有的就是數量。」他收斂了笑容，突然帶著一副厭煩的痛苦表情補充道，「只不過，我不會說什麼我是為了大眾的利益在工作，因為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我是在壓榨那些窮光蛋，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心裡也明白。但他們知道，假如我想坐穩的話，就必須經常讓他們嘗到些甜頭，但和你們這些人，他們可是連半點機會都得不到。所以，假如他們非得被鞭子趕著的話，他們寧願是我來拿著鞭子，而不是你們——你們這些只會淌著口水、騙取同情、唯唯諾諾地說什麼大眾利益的混帳東西！你們是覺得外面有一群傻子可以讓你們這些從大學出來的精英隨意唬弄嗎？我是在敲詐金錢——但我知道這一點，我的人也都知道，而且他們清楚我早晚有一天會還清這筆債。並不是說我的心地有多善良，我一分錢都不會少拿，但至少他們還能有指望。不錯，這讓我時常覺得噁心，我現在就對此很厭惡，但把現實弄成這個樣子的並不是我——是你們——所以我就按照你們設計好的規則來玩這一場遊戲，而且會奉陪到底——反正我們誰也玩不了多久了！」

「是啊，」費雷斯博士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想起了某個能把我們炸成碎片的大亨。我們是否能把碎片再找回來都不好說。在目前這種瘋狂的時候，情況如此的錯綜微妙，誰知道會出什麼樣的事情？什麼都可能會被掀翻，讓一切的努力全泡湯。假如有誰想這麼幹的話，那就是他了。他既想這麼做，也能做得到。他知道事情的關鍵在哪裡，清楚什麼是不能說的——並且他不怕把這些說出來。他知道有一樣危險的、致命的危險武器。他是我們的死敵。」

「是啊，可是——」

他記起了那個科學的寄生蟲對他說過的話：「我們追求的是權勢，的確是這樣的。你們這些人都是膽小鬼，但我們知道真正的訣竅。」我們並不追求權勢——他對寄生蟲精神的後輩繼承者們說道——而且我們不靠我們所唾棄的手段去生活。我們把生產創造力奉為美德——並且根據一個人的道德水準去衡量他應得的回報。我們不會利用罪惡來牟取利益——不會因為要開銀行而要求有銀行搶劫犯，或者因為想有自己的家就去要求有強盜，為了保護我們的生命就去要求有殺人的兇手。而你們明明需要人的聰明智慧所創造出的產品——卻又把生產創造力宣稱為罪惡，根據一個人創造力的大小來決定他該蒙受多大的損失。我們靠的是我們所堅信的善，懲罰的是我們所認為的惡。你們靠的是你們口口聲聲譴責的罪惡，懲罰的是你們心裡明白的善。

「對新出爐的這個禁令，你有何感想？」

「我的積蓄能讓我撐上一年。」

「別擔心，兄弟，我對外不會這麼說的。」

「是啊，」莫奇說，「我明白。」

「不是，」祕書的聲音傳了過來，「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先生。」

「那好，我們接著說。」

科比告訴他辭職的消息後，里爾登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其他人呢？」基南問。

達格妮一醒來，就吃驚地發現眼前濛濛的藍天下面是和以往不一樣的高樓尖頂。接著，她看見了自己腿上捲起邊的薄絲|襪，感到腰扭得很難受，她意識到她正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桌上的鐘指向六點十五分，曙光給窗外的高樓鍍上了一道銀亮的輪廓線。她能想起來的最後一件事便是當窗戶一片漆黑，時鐘走到三點半的時候，她倒臥在沙發裡，當時是想小憩十分鐘。

「他們會的。」費雷斯博士說。

「我就交給你了，你想怎麼處理都可以，這是你的職責。明後天把草案拿給我看看，但我不想看什麼細節。半個小時後我還得做一個廣播演講。」

「對，」莫奇答道，「是這個意思，但我們不能對圖書出版業破例，它和其他行業是一樣的。如果我們說了『禁止新產品』，就必須要做到『禁止新產品』。」

「這個，我——」

「好的，塔格特小姐。」

「對，完全沒作用。」

「哦？」莫奇的目光投向了費雷斯博士。

「它還能如此嗎？」基南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什麼？你還要？」威澤比先生顧不得再一本正經，脫口叫了出來，「你從我們這裡已經弄了多少貸款，又延期、停付和緩付了多少回？你連一分錢都沒有還過——你們這些人都在破產，稅收受了這麼大的衝擊，你從哪兒再指望我們給你弄錢去做補貼？」

「我知道。」他像是早有預料地說道。

我愛你，他對貨車上的女孩說，似乎感到了那年夏天的陽光照到了他的額頭上，似乎覺得他也站在遼闊的天空下，面對著平坦無垠的土地，抛開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我們誰都不想第一個把這件事告訴你。」他靜靜地說完，便走了出去。

「當然了。」

「是所有不現實的人。」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第一點，所有工人、領取薪水的人，以及一切雇員，即日起應繼續工作，不得離開、被解雇或變換工作，違者將被處以刑罰。刑罰的處決由聯合理事會做出，理事會由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的指定人選組成。所有年滿二十一歲者應向聯合理事會報到，並根據理事會的意見，分配到最符合國家利益和需要的地方去。」

他從一列長長的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下來，離米爾福特站的站台還有很遠一段距離。在他的周圍，滿是鐵道的支線、貨車車廂、吊車，以及不斷噴出的蒸汽，從主軌道沿著峽谷的山坡一直延伸下去，人們正在那裡鋪設新線路的路基。他順著支線向車站走去，然後便停住了腳步。

有兩樣東西令他感到震驚：他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現實之中，隨之而來的還有罪疚感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一時間，他覺得自己接近的是一種沒有人能在徹底體會後還安然無恙的感受：那就是憎恨自己——更糟糕的是，他的某一部分對此並不願意接受，這就讓他的罪惡感更強烈了。它不是能夠用語言逐步表達出來的，而是情緒在一瞬間做出的判斷，告訴他：這就是他的本性，這就是他的下流——他一直難以抑制的可恥欲望，在他所發現的唯一的美好面前，向他襲來，他從沒想到它的來勢是如此的兇猛，他現在能做的只能是把它掩蓋住，並去鄙視自己，但是，只要他和這個女人還活在這個世上，它便無法被抛棄掉。

「這樣可以避免帶有浪費性質的競爭，」詹姆斯說，「我們就不必為了一些還不知道的東西而彼此競爭，用不著擔心新發明會讓市場造成恐慌，用不著只是為了趕上野心太大的競爭對手，而把錢扔到沒用的實驗裡去。」

她手裡握著報紙，出了辦公室，向大廳走去。她穿過外面房間的時候，知道她的員工們全都把臉轉向了她，但他們看來是如此遙遠。

「你別拿自己開玩笑了，」基南說，「全國人民？如果一切準則都不再存在的話——我覺得博士說得對，因為如果這個遊戲根本就沒有規矩，純粹是互相掠奪的話，肯定就沒有準則了——那麼就是把你們全算上，我的支持者也比你們的要多，雇員總是比雇主多，這你們可別忘了！」

「你這種態度我很不喜歡，」伯伊勒突然以一種正義的口吻說，他此時的眼神如果是在酒吧裡，就會預示著一場拳腳決鬥。此刻，報紙泛黃頁面上的段落在他的心裡清晰可見，並讓他坐正了身體：

「第七點，所有薪水、價格、工資、紅利、利潤、利率及一切收入，於命令發佈之日起，凍結在目前的標準。」

「誰在乎你有沒有工作讓他們幹？」基南說，「他們需要工作，首先要考慮的是——需要對不對？而不是你的利潤。」

「第八點，所有因本命令而起的糾紛，以及本命令未涉及到的規定，由聯合理事會審理和裁決，該裁決將為最終裁決。」

「不然你認為我應該在哪兒？」

「對。」

「是塔格特小姐吧？我是亨利．里爾登。」

全國上下一片沉默。他不清楚有多少企業家在五月一日和二日放棄了工廠，從此離去和消失。他自己的客戶當中就有十個，其中包括芝加哥麥克尼爾車廂鑄造廠的麥克尼爾。他無法瞭解別人的情況，報紙上沒有相關的報導。猛然之間，有關春天的洪水、交通事故、學校野餐和金婚慶典等等的報導，充斥著報紙的頭版。

他一直等到她下到地面上，那個手拿紀錄本的人離開之後，才向她走去，冷冷地說：

他的腦袋縮進了肩膀，他看著他們，一臉怒氣，彷彿在宣佈說國家面臨的問題就是對他個人的侮辱。那麼多想從他這裡撈到好處的人都怕他，而此刻，他表現得彷彿他的怒氣是一切問題的解決之道，彷彿他的怒氣可以所向披靡，彷彿他只要發怒就可以了。然而，圍坐在他桌前的人們搞不明白的是，房間裡的這股怒氣究竟是他們自己的情緒，還是這個聳肩弓腰站在桌子後面的人發出的被困住的老鼠一樣的恐慌。

「因為過了今晚午夜，簽署國家禮品券的期限就將過期，」費雷斯博士像是給了顧客好大面子的銷售員一樣說道，「我是來這裡拿你的簽字的，里爾登先生。」

他看了看眼前的禮品券。達格妮，他在想，如果你知道的話，一定不會讓我這樣做，你聽說後一定會因此而恨我——但我不能讓你去替我還債。錯是我犯的，我不能把自己要受的懲罰推給你。hetubook.com.com即使我現在別的什麼都沒有，至少還有這些：我看清了真相，不再被他們的罪責困擾，我現在可以在自己的眼前堂堂正正地站起來，我生平第一次徹底地清楚了，我沒有錯——我會永遠忠實於我從未違背過的準則：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他對費雷斯博士視而不見，眼前的視野無比清晰，彷彿是一道探照燈，為他揭開了所有的謎團，他看到的是與達格妮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這不公平！」伯伊勒叫道，「我絕對不支持！你沒有權利！你——」

「我們繼續吧。」詹姆斯精神好了起來。

莫奇不太願意地說：「但我沒看出——」

「什麼利潤？」伯伊勒叫嚷著，「我什麼時候有過利潤？誰也不能指責我是在營利！瞧瞧我的財務報表就行了——然後再看看我的那個競爭對手的，他獨占了所有的客戶和原料，占盡了技術上的便宜，壟斷著祕密的配方——然後再跟我說誰是營利的人！……不過當然了，大眾的確是需要鐵路，也許我能克服一定的運費上漲，只要我能——這只是個想法——只要我能得到一筆補貼，幫我把今後這一兩年挺過去，等到我調整過來，就——」

「我對第七點有個問題，」基南說，「它規定自命令之日起，所有的薪水、價格、工資、分紅、利潤等等都要凍結。稅收也是一樣嗎？」

他拿起一支筆，不再多看，像百萬富翁簽寫支票一般，自在地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腳下，然後將禮品券從桌面上推了過去。

「一定要讓他們相信錯在他們自己身上。」費雷斯博士輕描淡寫地說。

「給不給我們合金啊，里爾登先生？」

「我不會簽的。不過，根本就沒有什麼原則。」

她邊看邊怒不可遏地在紙的空白處用鉛筆做著批註，心裡想著，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須制止這種頑劣的瘋狂行為。

她沒有聽到他吃驚的喘息聲，它被淹沒在了她轉身離去時，身後大門關上的聲音裡。

「我知道。」

他放在里爾登面前的這張紙看起來像是小一號的大學畢業證書，裡面的内容用老式的花體印刷，然後用打字機敲好了個別的項目。這件東西的上面寫著，亨利．里爾登將有關「里爾登合金」的全部權利特此上交給國家，該合金從此可由任何人生產，並根據人民代表的建議，改名為「奇蹟合金」。里爾登瞧著這張紙，搞不懂這究竟是對法令的有意諷刺，還是低估了他們這些受害者的智商，設計人竟然在這份檔案的背景底色上，淡淡地勾勒出了一幅自由女神像。

「對這樣一個造福所有人的實用計畫，這麼說也太可笑了吧。」伯伊勒面帶驚恐地看著詹姆斯，刺耳地說。

他不知道費雷斯博士是不是回答了他的話，他再也不去聽了。他的面前浮現出伯伊勒下垂的臉和那上面像豬一般瞇著縫的小眼睛，出現了莫文先生像麵團一樣的臉，對於任何一個說話者或者事實，他的眼睛總是在閃避——從大猩猩憑藉力氣學會模仿的不連貫的重複動作裡，他看到他們正同樣地比劃著製造里爾登合金，卻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里爾登鋼鐵公司的實驗室在十年當中，經過了怎樣不懈而痛苦的努力。他們現在把它稱做「奇蹟合金」倒是恰如其分——對於那十年，以及孕育了里爾登合金誕生的才華，奇蹟是他們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名字——這種合金在他們的眼裡只能用奇蹟來概括，這種金屬不被知曉，無法得知它的由來，不過是自然存在的一樣東西，用不著去解釋，只是像一塊石頭或一根野草那樣被占有，成為他們的就可以了——「我們是否允許大眾繼續生活在貧困之中，而同時卻允許極少數人獨占更好的產品與服務？」

「里爾登先生，」他說，「我想告訴你的是，假如你要以十倍於限額的產量去生產里爾登合金、鋼材、生鐵，或者其他任何東西，私下以任何價錢把它們賣給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你儘管放手去幹好了，我來善後。我可以在資料上做手腳，偽造報表，找假證人，編造口供，我來作偽證——這樣你就用不著擔心，不會有任何麻煩！」

「如果她和我就是你們所說的下三濫，你的王牌就不起作用了。」

他們轉向了他。他肌肉結實，五官粗獷，但他臉上令人稱奇的細微線條使他的嘴角向上翹起，看起來總是有一絲聰明、嘲諷的笑意。他兩手插口袋，跨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帶著警察盯著小偷的冷酷笑容看著莫奇。

「我唯一要說的就是你最好把我的人安排到聯合會裡，」他說，「朋友，你最好把這事辦妥——否則，我就讓你的那個第一點徹底完蛋。」

「那能不能幫我個忙？」

電話響了起來。

「好的，湯普森先生。」莫奇悶悶不樂地說。

「國家科學院也要關嗎？」基南問。

詹姆斯向窗外看了一眼。在華盛頓寬闊的街道上方，四月中旬的天空露出了幾塊淡淡的藍色，幾道陽光射透了雲層。遠處一座挺立的紀念碑在陽光照耀下泛出光亮：這是一座高大的白色石塔，聳立在那裡，正是它所紀念的人說過費雷斯博士剛才引用的話，這座城市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詹姆斯移開了視線。

「的確——是這樣的。」

「接著說，」里爾登淡淡地說，「你還沒說完呢。」

「我知道沒有，可我是說……我是說他們不能這麼做。」

「有人還沒有破產嘛，」伯伊勒慢吞吞地說，「只要還有人沒破產，你們就沒有道理讓這樣的需求和慘狀蔓延到全國各地。」

里爾登坐在原地，在耐心的沉默之中打量著他。

即使是這四個在聽著的人，也還殘留著一些人的自尊，這自尊使得他們呆若木雞，感到痛苦難耐。

「他們一來電話，馬上給我接過來。」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費雷斯博士的臉上，「按理你是不會來的，」他說，「除非你手裡有對付我的什麼王牌，那又是什麼？」

「無論我們要去依賴誰，為誰做出規畫，」費雷斯博士說，「有一句過時的話我們完全可以不必去顧慮：就是說什麼要依賴那些有智慧和誠實的人。我們不必考慮他們，他們已經過時了。」

「別太認真了，」莫奇不耐煩地說，「我們必須得對付眼前的情況，只要我們政策大的框架是清楚的，就別糾纏細節了。我們會有這個能力，我們將能解決一切困難，解答所有的問題。」

「如果想說動理事會的話，」基南說，「你就來找我，但我要控制這個理事會，只有我和衛斯理。」

又一陣沉默後，詹姆斯突然開口：「我不管，這無所謂，他必須要把局勢穩住，一切都要保持現狀，和現在一樣。誰都無權改動任何事，不過——」他猛地轉向了莫奇，「衛斯理，根據第四點，我們必須要關閉所有的研究部門、實驗室、科技基金，以及類似的機構，他們都是非法的。」

「基南先生，」費雷斯博士說，「你不能犯這種太一概而論的錯誤吧，我們的政策必須要靈活，沒有絕對的原則能——」

「但這的確是他們自己的錯，」洛森頗有挑戰意味地對費雷斯博士說，「是他們缺乏社會意識，他們不肯承認生產並非是由個人決定的，而是一種公共責任。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他們都沒有權利失敗。他們必須繼續生產下去，這是一個社會的使命。一個人的工作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社會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個人的事情——或者個人的生活。這才是我們必須讓他們明白的。」

他桌上的蜂鳴器響了起來，傳出了伊芙小姐的聲音：「佛洛德．費雷斯博士要見你，他沒有預約，里爾登先生。」儘管她的語氣仍舊嚴謹莊重，但卻像是在問：我是不是要把他轟出去？

「那麼，」基南說，「如果一切都停滯了，如何去結束緊急狀態呢？」

「我想，」莫奇轉向了費雷斯博士，「你們應該可以吸收他們的一部分人，佛洛德？」

「看來這詞用得不對，」年輕人怯聲說道，「我知道這是個陳詞濫調：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猛然響起了一股絕望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憤怒吼叫，「里爾登先生，他們沒有權利這麼做！」

「沒有，塔格特小姐。」

「那你現在最好別玩這套所有權的把戲，把它收起來。」

「難道你沒看今天的報紙呢？」

他們希望這項命令能夠實施，希望它既能夠實施，又不必明說出來，這樣他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可以裝作不知道。誰都沒有公開宣稱過一〇─二八九號命令便是他的終極目標，但通過過去幾代人的努力，它已經成為可能，而在過去的幾個月裡，無數的演講、文章、說教和評論已經為它每一款細則的實施做好了準備，只要有誰說出了他們的目的，就會招致十足的惱怒叫囂。

費雷斯猶豫了一下，聳聳肩膀回答說：「清白無辜的人。」

「我昨天又是在這兒睡的，雖然沒想，可還是睡在這兒了。有沒有麥克尼爾車廂鑄造廠打來的電話？」

沒人反對或者搭腔；他們這副樣子倒像是洛森使得討論更難進行下去了。然而，有一個身材瘦小的人，他坐在房間裡最好的扶手椅上，和眾人分開，很滿意大家都未注意他，同時十分清楚，他們誰都不可能忽視他的存在。他看了看洛森，又瞧了瞧莫奇，然後帶著歡快的語調說：「就這麼說，衛斯理，讓它低調一點，再粉飾一下，然後讓你的新聞界去製造輿論——你用不著擔心。」

「好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衛斯理，那我們怎麼辦？」詹姆斯叫道。

「他們在等待的過程中吃什麼呀？」

「我想是沒有了。」湯普森先生說；聽起來他覺得很滿意。

「第四點，自命令發佈之日起，不得生產、發明、製造和銷售目前尚未上市的設備、發明、產品及一切物品。專利和著作權局自此取消。」

「從你手裡搶走里爾登合金。」

「別看我，」莫奇大聲說，「我無能為力，如果人們不合作的話，我也沒辦法。我現在放不開手腳，需要有更大的權力才行。」

她坐在辦公桌前，撥通了里爾登在賓州工廠的電話。

「我知道，」莫奇說，他顯然越來越不安起來，「我想，總會有一些死腦筋的混帳傢伙不肯簽字——可他們不是主流，影響不夠，沒人會聽他們的，他們自己的社交圈和朋友會因為他們的自私而背棄他們，因此這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再怎麼說，我們只要掌握這些專利就行了——而那些人既沒膽子，也沒錢去嘗試和我們打官司；但是——」他停住了。

「怎麼樣，里爾登先生？」費雷斯博士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是把合金給我們呢，還是把塔格特小姐的臥房公開展示給大家看看？」

「最主要的困難是，我不敢肯定我們執行一〇─二八九號命令的某些條款是得到法律授權的。我擔心會遭到反對。」

「一個編輯不合時宜地胡說八道，比十個不滿的百萬富翁給我們造成的危害還要大。」

她步履輕快地走過大廳，依然是脚不沾地的感覺。她搞不清楚自己來到吉姆的辦公室之前走過了多少個房間，或者是不是經過了什麼人。她按著自己該走的方向，把門推開，不打招呼就徑直走向了他的辦公桌。

「你要去哪裡？」

基南背對著他說：「聽著，衛斯理，我的人是不會欣賞第一點的，如果讓我來管的話，我就可以叫他們忍著，如果不讓的話，門都沒有。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聽著，朋友，你想得到第三點，對不對？」

「是的，的確如此，不過——」

「把它都交給我好了。」

「你保證？」

「洛森明白了我的意思，」費雷斯博士笑了一下說，「儘管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你不能容忍金屬合金裡存在百分之一的雜質，」那個難以忘懷的聲音在對他說，「那麼在你自己的道德準則裡，你能容忍的又是什麼？」

「你瘋了吧？」伯伊勒叫道，「你現在的運費已經快讓我破產了，每次貨車從工廠裡進出，我都渾身發抖，我的血都被它們榨乾了，我已經負擔不起了——還要再翻倍？」

「哦，這個啊？」里爾登說。

「誰？」洛森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里爾登笑著問，但他一聽到年輕人誠懇的回答，臉上的笑容便不見了。

「我不在乎你打算怎麼做，衛斯理，」湯普森先生說，「我也不在乎商人是不是會大發牢騷。只是你一定要控制住媒體，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現在形勢是這樣的，」莫奇說，「國家的經濟狀況前年好過去年，去年好過今年。顯然，照這麼發展下去，我們是無法再堅持一年的。因此，我們現在唯一的目標就是必須挺住，堅持到我們能調整過來，達到徹底的穩定。自由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因此，有必要採取更多嚴厲的控制。既然人們不能，也不願意主動地解決他們的問題，就必須強迫他們這樣去做。」他頓了頓，拿起了那頁紙，用稍微放鬆一些的口氣補充道，「見鬼，現在居然成了我們只能維持現狀，卻動彈不得了！所以我們一定要停下來！我們一定要停下來，一定要讓那些混蛋停下來！」

里爾登想起了那個眼裡帶著憤怒、在夜晚如同罪犯般挖煤的年輕人。他想起了全國各地的漆黑一片的道路、小巷和院落，最優秀的人們正是在那裡憑藉最原始的交換，冒著風險，用不為人知的方式來滿足彼此的需要。他想到了路的盡頭。

「好吧，朋友。」基南說，他走回到窗前，坐在窗台上，點了根菸。

她聲音平靜而清晰地說：「我已經辭職了。」

「現在還不行，他們限我兩個星期之內簽署他們的禮品券。我就是要在這裡等著兩個星期的時限過去。」

「我曾經給過你機會，讓你加入我們，」費雷斯博士說，「你拒絕了。現在你看到後果了吧。我想像不出，你這樣聰明的人居然認為可以如此簡單地獲得勝利。」

「你讓他安靜點就是了，我們又沒必要聽他的，對吧？」

「沒有交叉部分，」基南穩穩地說道，「只有工會的代表，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