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腦停轉

位於三號車廂十號小間的婦女是個上了年紀的教師,她這一輩子把一批又一批無依無靠的學生變成了可憐的膽小鬼,她教導他們說,大多數人的意志才是分清善與惡的唯一標準,大多數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們絕不能有自己的主張,必須跟隨大多數人。
丹尼斯約德的臉上毫無反應:「我不能強迫你接受這黃金,里爾登先生,但我不會把它拿回來。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把它留在地上吧。」
里爾登站在空蕩蕩的路邊,孤獨的感覺比以前更加強烈。隨後,他看到了腳邊用麻布包著的一樣東西,露出的一角在月色下熠熠閃光,這光芒和海盜頭髮的顏色正是一樣的。他彎下腰,把它撿起來,繼續走下去。
「我把黃金存在了一家銀行——一家有著黃金一般高標準的銀行,里爾登先生——放到了有權擁有它的主人們的帳戶下。這些主人們的才華非凡,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是在自由貿易裡,而不是靠著強迫和政府的幫忙,積累起了他們的財富。他們是卓越的受害者,貢獻的最多,受到了最不公正的折磨。他們的名字都記在了我的還債簿上。我把帶回來的每一批黃金都在他們之間做了分配,然後存到他們的帳戶裡。」
司機站著看了一會兒那張紙,便把它一丟,說:「這我是不會幹的。如果鐵路當局居然能下出這種命令來,我也不會為它工作下去了。就當做我已經退出不幹了吧。」
米契身高六尺二寸,有著拳擊手一樣的體格,但他站在比爾那脆弱的身軀面前,卻又氣又怕地渾身顫抖。「你不能走!這是法律禁止的!我有法律!你不能從我這裡走開!我不會放你出去的!我不會讓你今晚離開這房子!」
「他們非做不可!」查莫斯厲聲喝道,不顧一切地走向車門。
另一頭接過電話的人,是分管愛荷華至明尼蘇達地區的總經理助理。
「為什麼?」
「哪一部分?」
車子向前開去,紅色的尾燈在遠處的路上慢慢消失。丹尼斯約德望著它離去之後,有意地看了看里爾登的右手。里爾登發現,他面向警察站著的時候,手裡一直握著口袋裡的槍,隨時準備用上它。
「你去死吧,難道你認為我不明白這一點嗎?」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第一個到站的,」比爾恨恨地說,「是二三六號車,是從舊金山開來的最快的貨車,到達溫斯頓的時間是早晨七點十八分。」他又補充道,「這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台柴油機,我已經查過了。」
吉伯特.濟斯-沃森是查莫斯邀請的客人,至於原因他們兩個卻誰也說不出來。他是享譽全球的英國小說家,曾在三十年前風靡一時,但從那以後,就沒有人再有興趣看他寫的東西了,但大家都把他當做一位活著的古典大師。他曾被認為思想十分深刻,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自由?我們還是不要說什麼自由了,自由是不可能的。人永遠擺脫不了飢餓、寒冷、疾病,以及身上的意外。人永遠無法在大自然的嚴酷下獲得自由。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反對政治上的獨裁暴政呢?」當全歐洲施行起他所鼓吹過的思想後,他移居到了美國生活。這些年來,他的寫作風格和身體狀況日趨衰弱。在他七十歲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頭髮要經過整飾的肥胖老人,憤世嫉俗的舉止之間,總愛引用在瑜伽修行者關於人類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說法。查莫斯邀請他來是想顯得更有面子,吉伯特應邀前來是因為他也沒什麼地方可去。
他把命令的複件遞給了彗星特快的列車長和司機,列車長的目光把屋子裡每個人的面孔都慢慢地掃視了一遍,摺好那張紙,放進自己的衣袋,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司機有命令。」
「你記得芝加哥的麥達斯.穆利根嗎?」
「不,里爾登先生。我是把我的時間投資在我自己的未來當中。當我們獲得了自由,需要從廢墟上重建的時候,我希望能看到這個世界儘快地重生。如果那時候能有一些資金掌握在應該掌握它的人手裡——掌握在我們最出色、最有創造力的人們手裡——就會替我們其他人省出許多年的時間,也就會為國家的歷史節省出幾百年。你不是問過你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嗎?意味的就是我所崇拜的一切,就是當地球恢復自由生機的時候,我所希望成為的一切,就是我願意去與之相處的一切——即使目前我只能這樣對你,只能為你效勞至此。」
「我。」
停在他們旁邊的是一輛警車。
「一點不假,是我幹的。伯伊勒先生不能在緬因州的海岸生產里爾登合金,他在哪兒都不能生產。其他所有認為仗著法令就可以霸占你的智慧的吸血蟲也不能去生產。無論誰想要生產這個合金,他會發現爐子起火、設備被炸、發運的貨物失事、工廠被燒——對於企圖一試的人來說,是會出許多事情的,人們就會說這是遭了詛咒的,用不了多久,全國就找不出工人還願意進生產里爾登合金的工廠大門。假如伯伊勒之流覺得他們只需要用武力就可以去掠奪比他們更強的人——就讓他們看看,一旦一個比他們強的人選擇了訴諸武力的話,會怎麼樣。我想讓你知道,里爾登先生,他們誰也別想生產你的合金,誰也別想從它身上賺到一毛錢。」
「鐵軌分岔,」列車長冷冷地回答說,「火車頭出軌了。」
「要是他們能找到我的話。」司機說,隨即便走出車站,消失在山區夜裡的茫茫黑暗之中。
「是為了我所熱愛的東西。」
列車長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特的神情,那是冷酷、譴責和漠然。「鐵軌被磨損壞了,查莫斯先生,」他用一種奇怪的加重語氣回答道,「特別是在拐彎的地方。」
里爾登呆呆地注視了他許久,隨後,金條從他的手上掉了下去。丹尼斯約德對掉落的金條瞧也不瞧,眼睛裡沒有絲毫變化,一直緊盯著里爾登。「你難道希望我是個守法的公民嗎,里爾登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應該遵守的是哪一條法律呢?是一〇─二八九號命令嗎?」
「多久?」列車長在答話時冷淡地說,「要到早上,查莫斯先生。」
「我們究竟應該怎麼辦?」
比爾知道,到明天早上的時候,這件事就會變成他和米契的是非之爭,米契會否認下達過這個命令,米契會給大家看他寫好的證據,證明三〇六號機車只是被派去「待命」,還會找出證人來證明他去了費爾蒙特找柴油火車,米契會宣稱這個致命的命令是總調度比爾簽發的,他要負全部責任。這件事本來算不上什麼,根本經不起仔細的推敲,但這對於聯合理事會已經足矣,他們唯一不變的政策就是不允許對任何事情去仔細推敲。比爾知道他完全可以如法炮製,把這事栽贓給另一個受害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腦筋夠用——但是他寧願去死也不會那樣做。
「一分不少,並且是黃金,里爾登先生。」
「沒錯。」
米契動身去了費爾蒙特,在登上軌道動力車前,他把要去為彗星特快找柴油機的事,嚷嚷得讓他看見的每一個車場職工、扳道工和清潔工都知道了。
銀泉的調度員被他轉交給米契的這道命令搞糊塗了,然而米契心裡很明白。他知道,鐵路公司的命令從來不會說出要把火車頭給一位乘客這樣的話,他清楚整件事就是在演戲,並猜想著這究竟是怎樣一齣戲,一意識到誰會被陷害成這齣戲的替罪羔羊,他便感到渾身冒出了冷汗。
「比一〇─二八九號法令還要荒謬嗎?」
「他是誰?」
「就是我們現在的營運副總。」
「現在出的這些事都是以前從沒發生過的,」比爾說這話的時候,機敏幹練的聲音中顯露出一絲令人吃驚的厭倦。
「本來要換,但洛西先生把這個計畫取消了。」
「假如你好好想一想,所有從你手中被搶走的那些錢,你就明白你的帳戶的總數是多麼可觀了。」
他請求和分管他地段的總經理助理通話;但那位助理周末出城去了,現在聯繫不上。
以前在大學的時候,他學會了迫使人們行動唯一管用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感到害怕。
「你們難道不清楚鐵軌已經磨損了嗎?」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總調度比爾說,「我們不能讓燃煤的火車頭鑽進山洞。」
不等里爾登回答,他就不見了,他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和悄無聲息,消逝在石頭圍牆的後面。等里爾登轉過身再去看那片田野的時候,夜色中已經沒有他的蹤影以及任何走動的跡象。
在八號車廂六號小間的婦女是個演說家,她相信的是,無論鐵路公司是不是願意提供交通服務,作為消費者,她都有「權利」享用。
誰都沒有對他在禮品券上簽字提出任何疑問,但他注意到工廠裡的人看他的時候帶有一種好奇的審視目光,簡直就如同他們想在他的身上找到某種受過折磨的傷疤一樣。
「哦,他是這麼說的嗎?」
查莫斯有點納悶,為什麼列車長那樣看著他,彷彿這場事故和他犯的錯有關似的。「那……那你們不打算把火車頭重新弄上軌道嗎?」
「在哪兒?」
「是個高個子,金黃色的頭髮。」
他的三位同行可不管他的情緒如何:他們喜歡的是他的酒。他的競選經理萊斯特.塔克個頭不高,上了些年紀,臉像是被誰一拳打得陷了下去,而且再也沒有反彈回來。他是個律師,如果在早年,他辯護的對象就會是商店的小偷,以及在有錢的大公司地盤上故意製造事故的人,如今,他發現為查莫斯這樣的人當代理人更加合算。
列車主管聽到人們說這項法令對於挽救國家很有必要。他不知道事實是不是如此,他無法知道什麼才是挽救這個國家所必需的。但在某種他說不出來的感情的驅使下,他曾經跨進了當地報紙編輯的辦公室,要求他們把他弟弟的死訊公諸於眾。對此,他能給的全部理由只有「人們一定要知道這件事」。他難以表達的,其實是他内心備受創傷的情感所做出的無言決定:如果這件事是出自人們的意願,那麼人們就必須知道它,他不相信如果他們知道會這樣的話,還能這樣做。編輯拒絕了這個要求,他說這會打擊全國人民的情緒。
在十六號車廂A臥鋪裡的是個人道主義者,他曾經說:「有能力的人?我才不管他們是不是痛苦,為什麼痛苦,為了支持弱者,就必須懲罰他們。坦率地說,我不在乎這是不是公平,在可憐那些有需要的人時,令我感到驕傲的就是我不關心能幹的人是否得到公正的對待。」
「要是你還記得報紙停止刊登我的消息之前,對我所做的那些報導,你就會知道我從沒搶過一艘私人的船隻,從沒動過私人的任何財產。我也沒搶過一條軍事船隻,因為軍事船隊是為了保護付錢的民眾免受傷害,這也是一個政府應盡的職能。但是,我洗劫了駛過我範圍内的每一條掠奪者的船隻,洗劫了所有政府的救援船、補給船、借貸船、禮品船,以及發運給不勞而獲者的、裝載著從人們手裡強奪下來的貨物的船隻。我把帶有我所反對的主張的船隻截獲下來:這主張就是,要求人們崇尚神聖的需要並做出犧牲——就是要我們大家都必須把我們的工作、希望、計畫和努力放在屠刀之下,聽憑發落——就是說人越是才能出眾,就越危險,因此成功者的頭被按到了絞架上,而失敗者反而有權去拉絞繩。如此的恐怖就是羅賓漢會生生不息的一種正義的理想。據說他是在反抗橫徵暴斂的統治者,然後把搶走的財物歸還給被掠奪的人們,然而延續至今的並非是這個傳說的原意。在人們的記憶中,他代表的並不是財富,而是需要,他不是被搶的受害人的衛士,而是貧窮的救濟者。他拿並非自己所有的財產去行善,拿並非他自己生產的東西去送人,強迫別人來為他的慷慨憐憫付帳,以此成為了頭一位戴上道義光環的人。他代表著一種觀念,那就是權利取決於需要,而不是成就,我們用不著去創造,只要坐享就可以,我們接受的不是憑本事吃飯的勞動者,而是什麼都不做的人。每一個平庸之輩都以他當做藉口,這些人自己養活不了自己,卻要求有權去處置遠比他們強的人的財產,他們不過是宣稱自己情願把生命貢獻給比他們更下流的人,而那些比他們更優秀的人則會因此付出橫遭搶奪的代價。正是這群最骯髒的東西——這些欺貧詐富的兩面寄生蟲——被人們當做了道德的理想,這使得在我們這個世界裡,人生產創造的越多,他自己的權利就喪失得越多,直到有一天,假如他有足夠才能的話,他就會變成連半點權利都沒有、被所有的索取者分食的犧牲品——而與此同時,人要是想凌駕於權利、準則和道德之上,想要為所欲為,甚至能夠掠奪和殺人,他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我們身邊的這個世界正在分崩離析,對此你是否感到很奇怪?這就是我正在搏鬥和抗爭的東西,里爾登先生。在人們能夠瞭解代表人類的一切象徵和意義之前,羅賓漢是最不道德、最卑鄙的象徵,地球上將不會有正義,人類將難以生存。」
「我要去費爾蒙特,」米契說,他的語調顯得過於隨便,像是在暗示著不用回答。「他們那裡一兩個星期前來過一台柴油火車頭……知道吧,是緊急修理什麼的……我要過去看看我們能不能用。」
在九號車廂二號小間的經濟學教授鼓吹廢除私人財產,他解釋說,人的智慧在工業化的生產中沒有一席之地,人的思想有賴於物質工具的幫助,只要有了機器設備,經營工廠和鐵路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十二號車廂九號小間裡的是一位家庭主婦,她相信自己有權選出一些她毫不瞭解的政客,讓他們對她一無所知的龐大工業進行控制。
「這意義比你此刻的懷疑理由還要多得多。而且我有個朋友,你不會知道你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本來他今天會不顧一切地來到你的身邊,可是他不能來。所以我替他來了。」
隨之而來的震驚是看到丹尼斯約德的笑容:這就像是在冰山林立的荒原上看到第一眼春的綠色。里爾登忽然頭一回感覺到,丹尼斯約德的臉龐豈止是英俊,它的完美簡直令人驚嘆——剛強驕傲的容貌,如古典雕像般含著蔑視的嘴角——但他卻沒注意到,即便那張臉上死亡一般的恐怖,根本就不允許對它進行無禮的審視,那笑容卻依然是如此的燦爛生動。
「通知雪伍德的值班員把所有列車都停下來。」
「這我們也做不了主呀,查莫斯先生,」他哀求道,「我們下不了這個命令,命令是從銀泉方面來的,你應該給米契先生打電話,然後——」
洛西並沒在睡覺,而是剛剛在一個年輕女郎的陪伴下從夜店轉了一圈回來。他讓她等著,然後趕到了塔格特公司的辦公室。他的夜班員工誰都說不清他怎麼會親自來,可是也不能說是沒必要。他在好幾間辦公室裡匆忙地進進出出,讓很多人都看得見他,給人一種相當忙碌的感覺。忙了半天的結果,就是用電報給科羅拉多分公司的主管大衛.米契發出了一道命令:
「就是當你可以自由地靠里爾登合金賺錢的時候。」
里爾登嘲諷地一笑:「你不也是一個混帳的利他主義者,把全部時間都用於非營利事業,冒著生命的危險,只不過就是為了去伺候別人嗎?」
三〇六號機車的司爐工一直待在他的火車頭車廂內沒出來。他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們過來把火車換到了彗星特快的車頭,他抬頭向遠在二十英里山路以外隧道口上掛著的紅綠信號燈望去。但他的性格沉穩而隨和,是個優秀的司爐工,從不指望自己能升作司機,他一身健壯的肌肉便是他的所有資本。他覺得他的上司們肯定是心中有數,所以他也就不冒失地問什麼問題了。
「你的個人所得稅,里爾登先生。」
「看這情形,」米契不去瞧他,逕自說著,「我們不能讓那趟列車一直停到早晨,不管怎樣都得去試一試。我現在覺得這台柴油火車或許還行,但這是我們能試的最後一台了。所以,如果半小時後你還沒聽到我的消息,就簽署命令讓三〇六號去拉彗星特快車。」

他轉身看著列車主管和鐵路領班,猶豫不決地問:「米契先生走之前給我下了命令,可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把它發出去,因為我……我覺得這樣不對。他說——」
「沒有,機師們都沒事,司爐工受傷了。」
「可你沒有權利拒絕!我也不會就這一點進行什麼爭論。這是我決定的事www.hetubook.com.com,是我的責任,而且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你的任務就是接受我的命令。」
「像艾利斯.威特,里爾登先生?像安德魯.史托克頓?像你的朋友肯.達納格?」
克里夫頓.洛西
「我所有的帳戶都存在了穆利根銀行。」
「你是說你晚上在一條沒人的路上跟著我,不是要搶我,而是要給我一塊金條?」
「對呀,怎麼了?」
「它幹嘛想要倒下?」蘿拉漫不經心地問。
「企業家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是——」
「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大衛,我以前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但是他可能是個什麼重要人物。」
「如果他們不能讓我準時到的話,我就會剝了他們的頭皮,占了他們的鐵路!難道就不能讓列車長快點嗎?」
比爾慢慢地從地上抬起身子,從流到眼裡的一片鮮血模糊之中,他抬頭看著那兩個人。他看出他們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但他們卻神情冷漠,並不願意捲入其中,甚至怨恨他將他們置於這個要公正表態的境地。他便什麼都不說了,站起來走了出去。
「你在這一帶有沒有看見過一個走路很慌張的陌生人?」
「羅賓漢(編按:小說中的俠盜)。」
「一旦搶劫像今天這樣憑藉著法律在光天化日下公然進行,所有正直的行為和賠償就不得不隱藏在地下了。」
「你會給我一份書面命令嗎?」
紐約市的詹姆斯.塔格特先生,由於你的員工無能並拒絕提供火車頭,我在科羅拉多的溫斯頓被困在彗星特快車上。今晚將在舊金山參加重要國務會議,若不立即發動我的列車,請自行斟酌後果。
「他們會的。」
「這不是真的,絕不可能!」
「請吧,」里爾登說道,「只要你不是打算要我幫忙或者要錢。」
米契的眼睛迴避去看其他人,「嘿,你。」他叫著,向正從房間裡走過的夜班調度員晃了晃腦袋,「過來,你得馬上接手。」
「為什麼?」里爾登輕聲問道。
車站的代理轉向了他:「你願意去嗎,喬?你願意上彗星特快嗎?」
「你沒有權利不幹,你這個該死的無賴!難道你不知道嗎?難道你不清楚我可以因為這個把你送進監獄嗎?」
「你提這個幹嘛?」米契打斷了他,「我什麼都沒說!」霍頓是分公司的總工程師,在米契到任三天後就辭職不幹了。
「那是什麼?」
從銀泉站將三〇六號火車頭運送過來的司機,此時正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他啞然一笑,說道:「他害怕了。」
「那,從哪兒弄柴油機?」他惱怒地問。
「老天該去懲罰這些鐵路公司!他們這些鐵軌究竟是怎麼搞的?只要他們肯把賺到的錢吐出一點,我們也不至於像坐在乾草車上的農夫一樣顛個不停!」
「——我可管不著你們怎麼把火車弄過隧道去,那是你們的事!」查莫斯最後說道,「但是假如你們不給我找出火車頭來開這趟火車,你們的飯碗、工作許可證,還有這一整條該死的鐵路就會全都完蛋。」
里爾登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問些什麼,只能感覺到他是在費力地從喉嚨裡擠出些聲音來。他直視著面前的警察,卻似乎覺得自己是在盯著旁邊,看得最清楚的便是丹尼斯約德注視著他的面孔,那上面全無表情,不見絲毫的反應。他看到丹尼斯約德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體兩旁,雙手放鬆,看不出有要拿武器的意思,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毫不戒備,從容坦然——彷彿是在坦然地面對著行刑隊。在燈光下,他發現那張臉比他想像的要年輕,那雙眼睛像天空一樣湛藍。他覺得把目光直直地轉向丹尼斯約德很危險——於是他把目光聚集在那個警察身上,盯著那件藍警服上的銅釦子,但不斷湧入他意識的卻是丹尼斯約德的身體,遠比眼前看得見的東西更強而有力,這具在衣服包裹下的赤|裸軀體,將會不復存在。他聽不見自己說的是什麼,因為他心裡不斷地聽到一句話,他覺得這句話沒頭沒腦,但卻是他唯一在乎的:「如果我應該獻出生命,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
「我們來不及了!我們——」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不。」
「不光是掠奪者保留著你的紀錄,里爾登先生,我也一樣。我的檔案中有你過去十二年間的完稅證明影印文件,同時也有我所有其他客戶的。我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有些朋友,為我弄到我需要的影印文件。我是按照他們被搶走的金錢比例,把錢分配到他們的帳戶上去。我大多數帳戶上的錢已經付給了他們的主人,你的是需要處理的最大的一筆。等你決定領取的時候——也就是當我清楚它的一分一釐都不會再用於支持那些掠奪者的時候——我會把你的帳戶交給你。在那之前嘛——」他低頭瞧了一眼地上的金條,「把它撿起來,里爾登先生。它不是偷來的,是你的。」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這樣一份禮物?」
「我和一個分公司的主管囉嗦什麼!我要去找詹姆斯——這才是我要做的!」
里爾登稍稍停了停:「在哪裡?」
火車劇烈地一晃,他的酒杯一下子脫了手。它在地上摔裂發出的脆響,和車輪邊緣在急轉彎的鐵軌上摩擦的尖嘯聲交織在了一起。
里爾登聽著的時候感到渾身僵硬,不過,在僵硬的下面,他覺得像是有粒種子正在破土而出,令他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傳,但似曾相識的心情,這心情是如此的遙遠,彷彿是他許久以前曾經體味並放棄了的某種東西。
列車長耐著性子,輕蔑而不失禮貌地把現在的情況向他慢慢地如實講了一遍。但是早在許多年前,從小學、中學,一直到大學,查莫斯所學的都是人不會,也沒有必要按理性去生活。
比爾個子不高,瘦瘦的身體有著一副寬肩膀;四十歲的他看起來卻很年輕;那張和坐辦公室的人同樣蒼白的臉上,有著一副牛仔一樣硬朗和清瘦的面容。他是整個系統裡最優秀的調度員。
「你是怎麼蒐集的?這金子是從哪兒來的?」
就像比爾僅僅對單子上的幾個數字瞥上一眼,就能對全分公司的系統了然於心一樣——他現在能夠看見他整個的生活以及他正在做的決定的全部代價。他直到過了自己的青年時期才開始戀愛;三十六歲時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他已經和她訂婚四年;他不得不等下去,因為他要撫養他的母親和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離婚的姐姐。他從沒怕過負擔,因為他清楚他有能力承擔它們,而且對於自己辦不到的事,他從不會承諾。他一直在等,為此攢著錢,現在終於到了他認為能夠自由地享受幸福的時候。再過幾個星期,到六月份他就要結婚了。他坐在桌旁看著米契的時候便想起了這些,但這想法沒有使他產生絲毫的猶豫,只是有點遺憾和淡淡的傷感——之所以那樣平淡,是因為他不願意讓它靠近現在這個時刻。
「不錯——坦率地說是這樣,如果你覺得這是實話也未嘗不可。我沒有搶奪那些被捆住手腳、窒息得要死的人,我沒有要求我的受害者幫助我,我沒有對他們說我的所作所為是為他們的利益著想。我每次遇到他們都是冒了生命的危險,而他們也有機會用他們的武器和大腦跟我進行公平的戰鬥。這公不公平?我是在對抗著一個有組織的力量,對抗五大洲的槍砲、飛機和軍艦。假如你想做的是一個道義上的判決,里爾登先生,那麼在我和衛斯理.莫奇之間,誰更有良心?」
「我只是在想,」米契不耐煩地說。
「你贊成這麼去做嗎?」
他們覺得車廂一晃,彷彿空氣猛然地把他們向前推了出去,而腳下的地板卻絲毫沒動。查莫斯跌倒在地毯上,吉伯特從桌子上面摔了過去,打翻了燈。玻璃杯從架子上面紛紛撞落下來。車廂四面的鋼板嘎吱作響,像是要被掀開,遠處的一聲巨響彷彿是一陣痙攣,順著列車的車輪傳了過來。查莫斯把頭抬起來的時候,發現車廂一動不動地停住了;他聽到了同伴們的呻|吟和蘿拉發出的第一聲歇斯底里的驚叫。他沿著地板爬到門口,一把將門扭開,跌跌撞撞地下了火車。他看到遠遠的前方拐彎處有不停晃動的手電筒和一團紅光,而火車頭已經不見了。他在黑暗中蹣跚地走了過去,不時撞見一些還來不及穿好衣服的人,在徒勞地揮著手中點燃的火柴。他看見道路旁有一個拿著手電筒的人,便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這人是列車長。
「你認為我們能成功嗎?」
米契握著洛西的命令,突然站起身,上樓去了他的辦公室。
「沒有。」
「你好。」里爾登強自控制著他聲音中不自然的突兀。
「當然記得。」
他把麻布打開,將小方塊遞給了里爾登。里爾登發現,星光像火焰一般,沿著它鏡子般光滑的表面不斷地閃動著。從分量和質地上感覺,他知道此時手裡拿著的是一塊金條。
「因為我實在忍不下去了。」
「你沒有撒謊,」丹尼斯約德說,「我就是你的保鏢,我會在你目前還不知道的許多方面做個稱職的保鏢。謝謝了,里爾登先生,再見吧——我們的再次見面會比我預想的還要快。」
彗星特快上的一些旅客已經醒了。當列車開始盤旋爬升時,他們在車窗外黑暗的下方,看到了溫斯頓車站的一簇簇細小的燈光,接著依然又是黑暗,但窗戶的上方出現了隧道口的紅綠信號燈。溫斯頓的燈光越來越小,隧道的洞口越來越大。窗外不時飄過一陣陣黑煙,將燈光遮擋得更加昏暗:這濃煙是燃煤火車散發出來的。
「沒有,大衛。」
里爾登一動不動,一聲不響,沒有去低頭看。
「你來這裡就是想給我這個嗎?」
「我不知道!」米契嘆道,「基普.查莫斯?你一天到晚都能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出現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不過他要是從華盛頓來的話,我們就一點也大意不得。老天呀,這可如何是好?」
他給自己的律師簽了一張空白支票,對他說:「幫我辦離婚,用什麼樣的理由和代價都可以。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收買多少他們的法官,甚至設計圈套讓的我妻子上當,你怎麼做都行。但是,絕不能產生贍養費和財產分割的問題。」律師的臉上掛著心領神會和悲哀的笑容,似乎這件事他早有預料。他說:「好吧,漢克,這事沒問題,不過需要些時間。」「越快越好。」
那警察失望地聳了聳肩膀,雙手回到了方向盤上:「你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嗎?」
「怎麼了,大衛?」列車主管問。
「你的班次表上有哪些車?」
負責中部地區的總工程師不耐煩地回答說:「是嗎?什麼?你在說什麼?」米契慌忙解釋了一遍。當總工程師聽說沒有柴油機的時候,便一下子打斷了他,「那當然就要停住火車了!」當他聽說關於查莫斯先生的事情後,他忽然克制起自己的聲音,「嗯……查莫斯?從華盛頓來的?……這個,我不知道。這事就要由洛西先生來決定了。」當米契說道,「洛西先生命令我解決這件事,可——」總工程師如釋重負地將他的話打斷,「那就照洛西的話去辦吧。」隨即掛了電話。
夜班調度員坐在桌前盯著鐘和電話,心裡禱告著電話響起來,讓他聽到米契先生的消息。但半個小時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到了只剩三分鐘的時候,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但他知道,這個命令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下的。
「該死的混帳東西!他最好還是看好他自己的腦袋吧!」
他停下來,但比爾什麼也沒說。
隨後,他打電話叫他那位女朋友,和他一起開車去了一家公路邊的旅館——確保後面的這幾個小時沒人會找到他。
「拉格納.丹尼斯約德。」
「你是誰?」里爾登問。
「他是劫富濟貧的人,我呢,我是劫貧濟富——或者,再確切點說,我是打劫偷竊的窮人,再把東西還給生產和創造的富人。」
「什麼帳戶?」
「五月二十八日,」吉伯特看了一眼手錶,說道,「現在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鐘了。」
半小時一到,他便以一個鐵路人應有的認真守時的態度,在通知彗星特快用三〇六號火車頭做牽引的命令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把命令傳給了溫斯頓車站。
「什麼錢?」
里爾登凝視著他,不再笑了。在風衣的襯托下,這個瘦瘦高高的身形顯得那樣訓練有素,孔武敏捷,活脫脫便是一個強盜;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如同是一位法官;冷漠而清晰的聲音則如同一位辦事俐落的會計員。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列車長站在彗星特快的車尾。他看了看隧道處的燈光,然後看著彗星特快上面一長串的車窗。有幾處窗戶亮著燈,但大部分是從低垂的百葉窗邊緣透射出的幽暗的藍色夜燈。他想他應該將乘客們叫醒,對他們發出些警告。他曾經把乘客的安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那並不是因為他愛這些人,而是因為那是他所接受並為之自豪的這份工作的責任。現在,他感到了悻悻然的冷漠,一點也不想去救他們。他們要求並且接受了一〇─二八九號法令,他心想,他們繼續過著他們的日子,對於聯合理事會針對毫無反抗的受害者通過的決議,他們裝聾作啞——他現在為什麼不該對他們也視而不見呢?如果他救了他們,聯合理事會因為他違反命令,製造混亂,誤了查莫斯先生的事而處罰他的時候,他們誰都不會為他辯解。他可不想為了讓人們可以安全地沉溺在他們毫不負責的罪惡行為之中,而去犧牲自己。
「他們都是誰?」
「你是在拒絕執行命令嗎?」
「從現在起,我不幹了。」
「我最好還是不說他的名字。」
「出……?」
「是的。」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換新的?」

「是你欠的?」
一束強烈的燈光猛地射到了他們身上。火車的鏗鏘聲掩住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他們沒聽見有一輛汽車從農舍後面的岔路上閃了出來,駛向他們。他們並沒有擋住汽車的路,然而,隨著兩盞車燈後響起的刺耳煞車聲,那輛車一下子停住了。里爾登情不自禁地向後一跳,隨即驚訝地看了看那個和他在一起的人:身手敏捷的丹尼斯約德將自己定在原地,紋絲未動。
「也沒有陌生的汽車從你身邊經過?」
司機探出了身子,「哦,原來是你呀,里爾登先生!」他說著,把手抬起來向帽沿上一碰,「晚安,先生。」
「大衛,」比爾知道米契就是再耗一個鐘頭也拿不出什麼主意,便說道,「你知道,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讓彗星特快堅持到早晨,等二三六號車一到,用它的柴油火車頭把彗星車拖出隧道,然後從另一頭給它掛上我們現有的最好的燃煤火車頭,好讓它能接著走完全程。」
「只有邪惡才是真的,才有可能嗎?」
「你必須到那裡去,查莫斯。」那人帶著固執而毫無變化的語氣陰森森地說,他的腦子裡只想著目的,根本不考慮如何才能做到。
「這個洛西先生是誰?」
看著洛西的命令時,他曾想過留下彗星特快,只用火車頭掛著查莫斯先生的車廂,讓它獨自開進隧道。但剛一這樣想,他便搖了搖頭:他清楚,這會迫使查莫斯先生意識到所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危險,他是不會願意的,而會繼續提出要一台安全可靠和並不存在的火車頭。這還不算,這樣一來,他米契就會承擔責任,要承認他知道危險,就會失去所有的保護,去說明事情的真實情況——這種行為正是他的上司們在制定策略時,所要竭力避免自己去做的,這正是他們遊戲的關鍵。
那警察伸手向車子的起動器:「他們得到消息,今晚有人看見他在這一帶的岸上活動,他們在五個郡都布下了搜查網。我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是不想嚇著大家,不過,全球懸賞了三百萬元要他的腦袋。」
無論比爾心中曾經怎樣想過,他都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這些話。他沒有馬上答話,隨後才十分平靜地開口說:「不。」
「為什麼?我們為什麼非得停在這兒?究竟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他打電話給洛西,把無法向查莫斯發洩的怒火全都傾洩到了電話另一頭的洛西身上,「想辦法出來!」塔格特叫著,「我才不管你怎麼辦,這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一定要讓火車開出來!究竟是怎麼搞的?我還從沒聽說彗星特https://www•hetubook.com.com快停下來過!你就是這麼管理你的部門嗎?列車上的重要乘客把消息發到我這裡來可就非同尋常了!至少我妹妹管事的時候我沒有因為愛荷華州的一顆釘子壞了,就被人在半夜叫醒——噢,我是說科羅拉多。」
在十四號車廂A臥鋪裡的是一位哲學教授,他所教授的便是沒有心智存在——你怎麼會知道隧道是危險的呢?——沒有現實——你如何能證明那隧道的存在?——沒有邏輯——你為什麼聲稱列車沒有動力就無法穿過隧道?——沒有原則——你為什麼應該被因果定律所束縛呢?——沒有權利——你為什麼不應該強迫人們工作?——沒有道德——管理鐵路有什麼道德可言嗎?——沒有絕對——生與死對你來說究竟又有多大的區別呢?他所教授的便是我們一無所知——幹嘛去違抗上司的命令?——我們對什麼都不能確定——你怎麼知道你就是對的?——我們必須要權宜行事——你不想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吧?
「最好還是別想了。」比爾輕聲說。
接近隧道的時候,他們看到南面遠遠的天邊之下,有一團火焰在看不見的山上隨風舞動。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懶得理它。
「可是……它得拉我們走啊!」
「你現在要怎樣?」
「沿鐵路下去再走一兩英里的地方有個電話。」
「我不幹。」比爾的口氣堅決得沒有絲毫情緒。
米契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電話,他再也不叫了,而是像在偷看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到椅子前坐好,對著洛西先生的命令看了很久。
「你說這些不是當真的吧?」
他站了起來,「不錯,只要我還幹這份工作,我就不能違背你的命令,」他說,「但如果我不幹了,我就可以。因此我現在就不幹了。」
比爾聳聳肩膀:「十二個小時——也許十八個小時——誰知道?」
「你想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來幫我?」里爾登說,「假如我落到自己的保衛者只是一個海盜的地步,那我也就不再需要保護了。你說的算是現在還僅存的人話,就衝著這一點,我要告訴你,我現在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心裡清楚,等到末日降臨的時候,我就用我最後的日子去恪守我自己的準則,哪怕恪守這些準則的只有我一個。我在這個我成長的世界裡生活過了,我要和它一起消亡。我想你不會理解我,可——」
「該死的山!萊斯特,今天幾號了?該死的時差,讓我分不清……」
「正義。」
「不錯,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路上突然閃出了一個人,他肯定是從柳樹後出來的,但身影之快,倒像是從高速公路的中央跳了上來。里爾登的手摸向口袋裡的槍,但隨即便停住了:那個站在開闊地的傲然身形,那在星光燦爛的夜空襯托下的筆直肩膀,讓他明白這人不是強盜。那人一開口,他便知道他不是乞丐。
「霍洛威說莫奇說過,如果這次競選不能獲勝的話,你就完了。」蘿拉說。她懶散地躺在椅子裡,目光越過查莫斯,對著休息室牆上的一面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她實在覺得無聊,而刺|激他發脾氣讓她覺得很好玩。

「山洞——」他張了張嘴,又停了下來。
「嗯,莫奇不想讓——他叫什麼名字——就是你的競選對手——進入議會。假如你沒獲勝,莫奇就痛苦死了,霍洛威說。」
「那你所希望的又是什麼呢,里爾登先生?」
「別指望我會對一個罪犯表示贊成。」
「這你可能要和車站的代理談,查莫斯先生。即使我想,也沒有權力來回答你。」列車長說完便走了出去。
里爾登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他笑得像一個小男孩,覺得實在是滑稽,欣喜得難以置信。「我的天啊!你既是警察,又是國稅局收稅的?」
「是想讓你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做。」
「什麼?」他驚叫著,「天啊!彗星特快?……好了,別站著發抖了!給銀泉站打電話!」
「萬能的主啊,他們怎麼會讓我們沒有發動機呢?」
米契沒有應聲。他抓住電話筒的手抖個不停,哀求著要接通紐約的塔格特公司的電話員,他看起來像是一頭掉進陷阱的野獸。
「這不是禮物,里爾登先生,這是你自己的錢。不過,我要求你幫個忙。這是個要求,不是條件,因為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帶附加條件的財產。金子是你的,隨便你怎麼用。但我今晚是冒著生命危險把它給你送來了,所以我請求你,就算是幫個忙,請把它留作後用,或者是花在你自己身上,只是為你自己的快樂和享受才去把它花掉。不要把它送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它用在你的生意上。」
「對。」
「什麼?」他剛聽米契說了幾個字就叫道,「是科羅拉多州的溫斯頓?那你找我幹什麼?……不,別跟我說出了什麼事,我不想聽!……不,我說過了!不!你別想把我拉進去,無論這是怎麼回事,無論我管還是不管,我以後都得去解釋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做。這不關我的事!……和地區的總管去講吧,別找上我,我和科羅拉多有什麼關係?……哦,算了吧,我不知道,把總工程師找來,去和他談!」
溫斯頓車站的夜班員接完電話,扔下話筒就衝上了樓,把車站的代理主管從床上搖醒。這個遊手好閒的代理體形壯碩,脾氣暴躁,是分公司的新主管十天前才任命的。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但一聽值班員說的話,腦子便立刻醒了過來。
他們陷入了沉默。夏天的晚上,窗戶都開著,他們能聽到樓下調度室的電話正在響,信號燈在荒蕪的調車場上空一閃一閃,而那裡曾經是分公司最繁忙的一個地方。
他從家裡搬了出來,住進了費城的一所公寓。他沒有給母親和菲利普任何解釋,只是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可以繼續在那座房子裡住,伊芙小姐會負責處理他們的帳單。他請他們轉告莉莉安,讓她回來後不要去找他。他們被嚇壞了,只能呆呆地瞪著他。
「最好別想,大衛,根據軍隊的命令,它在鐵路上有最優先權,彗星特快也不及。他們還是誤點了——因為檔箱兩次失火。他們運送的是給西海岸軍火庫的軍需品。你還是祈禱你的地段上別出什麼事讓它停下來吧。你覺得我們延誤彗星特快就是大禍臨頭,但這和讓那趟專車停下來相比就算不上什麼。」
隨後,他迅速抬頭看了看屋子裡面。調度員正忙著講電話,列車主管和道路領班還在那兒,但他們卻裝出一副不是在等候命令的樣子。他希望總調度比爾回家去,而比爾正站在角落裡看著他。
「那一天是什麼時候?」
米契緊張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子,他看到鐵路領班的身影穿過了調車場,向火車庫房走去。他感到一陣輕鬆:這兩個人沒有上樓來對他當面質疑,他們已經明白了,而且會像他那樣來玩這個遊戲。
「但你不能不幹!」車站代理叫嚷著,「他們會因此逮捕你的!」
「我的新保全。」里爾登回答。
「你覺得我會讓你們這些糟糕的技術毛病妨礙重要的社會問題嗎?你知道我是誰嗎?讓那個司機趕快發車,除非他不想幹了!」
列車長跨上了最後一節車廂,誰也沒有發現他從另外一側的踏板跳下了火車,消失在群山的黑暗之中。
「不?你什麼意思?」
他按了起動器,發動機「轟」的一聲響亮地轉了起來,這時,另一個警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一直在盯著丹尼斯約德帽子下面金黃色的頭髮看。
他走進火車庫房,命令一台龐大而陳舊的燃煤火車頭做好開往溫斯頓的準備。
「晚安,先生。」
查莫斯驚呆地瞪著他:「我們要在這裡停到早上?」
「這可如何是好?」衣冠不整的米契一邊叫著,一邊在睡意中暈頭轉向地衝進了辦公室,列車總調度、列車主管和鐵路的司機領班已經等在那裡了。
「那你為什麼要來呢?」
查莫斯又伸手拿過一隻酒杯。
「你見過他嗎,里爾登先生?」
「假如你想在明天這場大活動中還能有點人樣,」那人說道,「就去睡覺。」
道路漆黑一片,但它卻通往新的方向。里爾登走出工廠,沒有回家,而是向著費城的方向走去。這段距離走起來十分漫長,可是今晚,他希望像過去一個星期的每天那樣,把它走完。空曠黑暗的鄉間使他感到安寧,除了他身旁黑暗的樹影,沒有其他的東西,除了他的身體和風中擺動的樹枝,沒有任何動靜,除了在籬笆間幽幽閃爍的螢火蟲,沒有一絲光亮。從工廠到城市間這兩個小時的距離,便是他的休息時間。
「十八個小時——彗星特快?天啊,這還從來沒有過!」
「我——」他被他自己所說的話驚得哽住了。
這些就是醒著的乘客;他們的觀點多多少少被火車上的人們所贊同。當列車駛入隧道的時候,威特的火炬便成了他們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哎呀,上帝!萬能的上帝呀!我們可如何是好啊?」他隨即記起了自己的身分,便繼續說道,「好吧,把那列快不行的火車派出去吧。」
「約翰.高爾特是誰?」
里爾登一臉茫然,不解地看著他。
關上門後,他把對比爾說的費爾蒙特有柴油機的故事又對那個人講了一遍,同樣說如果半小時後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就去下令用三〇六號火車頭把彗星特快拉走。那人已經頭腦一片空白,張口結舌,什麼都想不明白了:他眼前不斷出現他一直崇拜的比爾那淌滿鮮血的臉。「是,先生。」他木然地答應道。
「不錯。」丹尼斯約德一臉肅穆地說。
看到一切又動了起來,重新感到了安全之後,他的恐懼變成了怒氣。他幾乎認為自己是被騙了,才會平白無故地受到如此驚嚇。他的同伴們都還聚在休息室的桌旁,他們渾身顫抖著,無法入睡。
「因為除你以外,我不想讓任何人得到它的好處,否則,我就會違背很久以前所發過的誓——這就好比今晚我和你講話已經是把我給自己立下的所有規矩都給破了。」
「你是誰?」
要是在一個月前,車站代理絕不會答應任何乘客發出這樣的消息,因為這是規定所禁止的,可他現在卻不敢肯定還有沒有什麼規定存在。
「哦,上帝呀!這事為什麼要發生在我們身上?」
「忍什麼?」
「哪家銀行?」
「我已經通知了。」
「讓你們的隧道下地獄去吧!」他尖叫著,「你覺得我會因為什麼破隧道就讓你們把我滯留在這裡嗎?就為了一條隧道你就想讓國家的重要計畫泡湯嗎?告訴你們的工程師,我今晚必須趕到舊金山,他必須把我送到那裡!」
「我們弄不到。」鐵路領班說。
「我試過了。」萊斯特說。火車到達上一站的時候,他試著打過長途電話,想用飛機來完成他們的行程,可是這兩天都沒有民用航班。
米契對於理解工程和交通方面的問題並不在行,但他明白像洛西這樣的人,他明白紐約的頭頭們玩的這種把戲,明白他們現在要對他怎麼樣。這個命令沒有說明讓他給查莫斯先生一台燃煤火車頭——只是說「一台火車頭」。在以後回答責難的時候,洛西先生難道不會憤怒而震驚地說,他以為分公司的主管應該懂得命令裡指的只能是柴油機嗎?命令中說,他必須要讓彗星特快「安全地」啟程——難道分公司的主管還不清楚安全的含意嗎?——「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什麼才是「不必要」的拖延?假如有可能會出重大事故,那麼一個星期或是一個月的延誤,不就應該被看做是必要的嗎?
「現在又要幹嘛?他們為什麼要停在這裡?」他大聲喊著,按了鈴叫列車長過來。
「你們國家簡直太天真了,實在不合潮流。你們所說的那些自由和人權我從我高祖父那一輩起就再沒聽說過了,那只是富人才會津津樂道的東西。窮人的生活無論是被企業家還是政客支配,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是的,查莫斯先生。」
車的前排坐著兩名巡警,他們的臉色嚴峻,全然不見平時停下車來閒聊的善意。
他求紐約的接線員替他接通洛西家裡的電話,接線員試了,沒有人接聽。他請求接線員接著試,給每一個有可能找到洛西先生的地方打電話。接線員答應了他,米契才放下了話筒,但他知道乾等或是找洛西先生部門裡的其他人都沒有用。
立即給查莫斯先生派出一台火車頭,讓彗星特快安全啟程,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如果你無法履行你的職責,我將在聯合理事會面前要你承擔一切後果。
「可他們會在紐約怪罪我們!他們會把全部責任都推到我們頭上!」
他的三個同伴都懶得出聲。夜已經深了,他們待在休息室裡消磨著最後一絲精力,然後才會回到自己的車廂睡覺。休息室的燈光在充滿酒氣的煙霧繚繞下如同舷窗一樣慘澹。這是查莫斯為了自己的出行特意要來的一節私人包廂;它掛在彗星特快車的最後一節,當彗星特快車在山嶺間穿梭起伏的時候,它便像一隻惶恐不安的動物的尾巴一樣擺個不停。
「這沒辦法。」
兩點半的時候,彗星特快在一台老式調車火車頭的牽引下,停靠在溫斯頓車站的一條支線上。查莫斯張口結舌,惱怒地望著窗外荒山腳下的幾幢孤零零的房子,以及破舊的車站小屋。
「高山……」吉伯特十分滿足地說道,「正是這樣的奇觀讓人感覺到了人的微小。用那些粗笨材料如此得意地建成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鐵軌,如何比得了這永恆的雄偉?只不過是女裁縫在大自然的外衣邊上綴出的幾線針腳而已。假如那些巍峨的巨石有一個想要倒下的話,它就會葬送掉這列火車。」
「我什麼都沒說呀!」
「他不幹了!」米契叫喊著,「這個混蛋這個時候不幹了!他違法了,而且是個懦夫!」
「你已經告訴他三遍了。」
火車劇烈地搖晃著,基普.查莫斯的雞尾酒灑了一桌,他猛地傾向前方,手肘撐在濕答答的桌子上,便破口大罵起來:
他四十八歲,沒有成家,沒有朋友,孑然一身。與其他人將熱情任意地投入到不同的地方不一樣,他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比他小二十五歲、由他一手帶大的弟弟。他送弟弟上了一所技術學院,跟所有的老師一樣,他知道這孩子冷酷而年輕的臉上長了一個刻有天才標誌的大腦。與他哥哥的全心全意如出一轍的是,這個孩子對於運動、聚會和女孩子這類事一概不關心,只對學習和他想做發明家的夢想感興趣。他畢業後離開了這裡,進入了麻塞諸塞州一家有名的電子企業的研究部門,領著在他這個年齡很少有的高薪。
在二號車廂的七號小間裡的是一位記者,他曾經寫過,「出於善良的原因」而使用強制手段是適當並且道德的,他相信他有權對別人施暴——為了他自己認為的從「一個善良的原因」中所產生的想法就可以去毀滅生命、扼殺雄心、窒息欲望、違背信念,去拘禁、掠奪、謀殺,甚至連想法都不必有,因為他從未定義過他自己所認定的善良是什麼,並且聲明了他只是順從著「一種感覺」——一種不受任何知識羈絆的感覺,因為他認為感性要高於知識,他只信賴於自己「良好的願望」和槍彈的力量。
「我籌集的遠比這多得多,」他指了指那金子,「我是以你的名義在保管它,時候到了,我會把它還給你的。這只是個樣本而已,是作為它存在的證明。等你發現自己的最後一筆財產也被搶掠一空的時候,我希望你記住你還有一個巨額存款的銀行帳戶。」
「拉格納.丹尼斯約德……」里爾登喃喃道,彷彿過去的整整十年又在他的眼前歷歷出現,好像他正在看著這十年間的滔天罪行,全部都凝聚在這個名字裡了。
這三個人都沒有出聲。他們都是在鐵路上幹了多年的中年人。一個月前,不管出現什麼緊急情況,他們都會主動進言,但現在已經開始意識到情況變了,多說話多危險。
「看見了吧?」當腳下的車輪一顫,向前滾動時,查莫斯得意地對萊斯特說,「恐懼是對付人唯一管用的方式。」
「不,里爾登先生,」他說,「我不是來向你要錢,而是要把它還給你。」
「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
他的目光從金條轉向那人的面孔,但那張面孔似乎比金屬的表面更加堅硬和不露聲色。
「你打算把它退還給我嗎?」

「那就找出辦法來,你這個該死的!」
米契這輩子都是儘量繞開去做決定,他過去向來hetubook•com.com是等著接受命令,從來不對任何事抱肯定態度。此時,他腦子裡都是對於不公所發出的憤憤不平的抱怨。他想,命運如此不公平地單單讓他遇上這麼多倒楣的事:在這個他所做過的最好的差事上,他正在被他的上司設計陷害。他永遠無法理解的是,他能得到這份工作以及他所受的這個陷害都是一個整體裡難以分割的部分。
「側翻了。」
「我們清楚。」
「為什麼?」
坐在一號車廂的A臥鋪裡的是一位社會學教授,他所教導的理念是個人的能力微不足道,個人的努力徒勞無功,個人的良心是無用的奢侈品,個人的智慧、性格或成就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集體的成績,真正有用的是大眾,而不是個人。
米契坐在他祕書的打字機前,用兩根手指頭小心謹慎地敲出了兩份命令,分別下達給列車主管和鐵路領班。頭一份命令是要列車主管立即召集起一班機組人員,但僅僅將原因描述為「緊急情況」;第二份是要鐵道領班「將現有最好的火車頭送到溫斯頓,隨時準備聽候緊急使用」。
等年輕人將文字變成電碼,通過一根根像衛士一般守護著塔格特鐵路的電線桿發出——等查莫斯回到他的車廂去等回音之後——車站的代理給他的好朋友大衛.米契打了電話,向他讀了這條電報的内容。他聽到米契發出了呻|吟般的嘆息聲。
在十五號車廂B休息室裡的是個繼承了遺產的人,他總是重複著一句話:「憑什麼只允許里爾登一個人生產里爾登合金?」
「你是其中的一個,里爾登先生。在暗藏的稅收和種種規定裡面,在浪費的時間和努力下面,在為克服人為的障礙所花費的精力之中,我計算不出有多少錢財從你的身上被搶走,我難以算出總數,但假如你願意看看這個數字有多麼龐大的話——就看看你的周圍吧。這種慘狀波及了曾經是一片繁榮的國度,它的影響程度就是你所忍受的不公正對待的程度。假如人們不願意還欠你的債,那麼這就是他們所要償還的方式。不過,其中有一部分債務是經過了計算,並且有根據可查。我就是對這一部分進行了蒐集,並把它歸還給你。」
比爾走向房門:「你能當著大家的面把你給我的命令再說一遍嗎?你不說?那我會去說。」
「我不知道。」列車長說,他掙開查莫斯的手,走開了。
「你幹嘛一定要去費爾蒙特,大衛?如果你認為他們有柴油火車,為什麼不打電話去問?」
「你必須把它做成。」
「聽說了,」里爾登說——並且驚訝地聽到他内心忽然急不可待地抛出的那句話,「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聽從巡警的建議,在口袋裡放了一把手槍;他們警告過他,現在只要天一黑,沒有一條道路是安全的。他懷著一絲抑鬱,覺得有點好笑,其實這把槍應該是在工廠裡,而不是在這樣平和安全、孤獨的夜晚,才會派上用場;和那些自稱為保護他的人搶走的東西相比,飢餓的流浪漢又能搶走他什麼呢?
「你是在為什麼工作?」
米契總是抱怨不公,因為他說總是輪到他倒楣。他在對此做解釋的時候,就惡狠狠地說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陰謀,他們從不給他一點機會,然而,他卻沒有解釋他所說的「大人物」究竟是什麼人。資格老是他抱怨時最愛提到的一個話題,也是他看事情的唯一標準,他在鐵路公司工作的年資比許多升到他頭上的人都長,他說,這就是社會體系不公正的證據——儘管他從沒解釋過他所說的「社會體系」是指什麼。他在許多鐵路公司都工作過,但沒有在任何一家待久過。他的雇主們並沒有他的什麼特別把柄,但最後就是不要他了,因為他常把「沒人讓我這麼做」掛在嘴邊。他並不知道他現在的這個職位是詹姆斯和莫奇所做的一筆交易的結果:詹姆斯把他妹妹私生活的祕密告訴了莫奇,以此交換了運費上漲。按照他們討價還價時一定要榨乾對方的習慣,莫奇讓他再答應幫一個忙,就是解決米契的工作。米契是全球發展盟友組織的主席史拉根霍普的妹夫,莫奇認為這個組織對公眾的意見可以發生積極的影響。詹姆斯把為米契找工作這個責任,推給了洛西。洛西則在科羅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辭職後,立刻就將米契推了上去。前任的主管辭職就是因為溫斯頓車站備用的柴油機,派給了莫里森的專車。
「我花了很長時間為你蒐集了這筆錢,但我當初並沒有打算見你,跟你講這件事,或者把它交給你,後來才改了主意。」
「你在迪克.霍頓辭職之前和他談了什麼?」鐵路領班故作不懂地問,好像這是個完全無關的話題,「你們是不是在說那個快不行了的隧道通風系統?難道他沒說那條隧道現在連柴油機進去都不安全嗎?」
正在四號車廂B休息室的是一位報紙的發行人,他相信人性本惡,不適合享有自由;如果對人不加約束,他們的基本興趣就是撒謊、搶劫和彼此殺害——因此,為了強迫人們去工作,教導他們具有道德,並使他們遵守法律和秩序,就必須用同樣的謊言、搶劫和兇殺手段來讓人就範,並使這些手段成為統治者所掌握的特權。
丹尼斯約德既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一列貨車在遠處的黑暗中轟隆隆地駛過;他們看不見,但能夠聽到車輪的撞擊聲填滿了寂靜的空間,這列火車似乎離他們很近,像是被拆得只剩下了一串聲音,在黑夜裡經過他們。
「哦……真是個明智的措施,里爾登先生,尤其是這種時候。」
「哪個朋友?」
「給我找其他人!」米契喊了起來,「任何一個,管哪個地區的都行!天啊,找個人來告訴我該怎麼辦吧!」
「你知道——我本應該唾棄你,但因為我聽了你所講的話,因為你也看到了我想聽這些話,我沒有那樣做。我不能唾棄你或者任何一個人。人們賴以生存的準則已經沒有了,因此,對於他們現在的作為,或者他們是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挺過這無法忍受的一切,我不想評論。如果這就是你的方式,那我就讓你自己下地獄吧,但我不想沾這個邊,我既不想鼓勵你,也不願意做你的同謀。哪怕你的銀行帳戶真的存在,也永遠別指望我會接受。還是用它給你自己多買些盔甲吧——因為我要向警察報告,把我知道的線索都告訴他們,讓他們可以抓到你。」
查莫斯長了一頭金色的鬈髮和一張難看的嘴。他出身的家庭只是略有些錢和名氣,但他對於金錢和名望的鄙視,卻顯示著只有最高貴的名門望族才會有的憤世嫉俗和漠然。他所畢業的大學便擅長培養這類的貴族。學校讓他懂得,思想就是為了愚弄那些愚蠢的思考者。他進入華盛頓就像飛簷走壁的盜賊那樣身手從容,如同順著搖搖欲墜的大樓的邊沿層層直上,他從一個部門爬到了另一個部門。他的職位並未到頂,但那副氣派卻讓不明就裡的人們覺得他和衛斯理.莫奇沒什麼兩樣。
在他走著的時候,只有夏夜明亮的星光能給他指引方向,不過,他認得出高速公路,還有在前方鄉間十字路口處石頭圍牆的斷垣。這道圍牆已經沒什麼要守護的了,那裡只有一片雜草,一株垂向道旁的柳樹,以及遠處一座殘破的農舍,星光從屋頂漏了進去。
「因為我唯一所愛的,唯一願意為之生活下去的價值——人的才能,從來不被這個世界所珍愛,從來沒有得到過認可,也沒有朋友和捍衛者。這就是我為之效力的愛——假如我應該獻出生命,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
十三號車廂F臥鋪内的是個律師,他曾經說過:「我嗎?我在任何一種政治制度下都能找出適應的辦法。」
詹姆斯和洛西逃避掉的責任,此時落在了一個惶惶不安的年輕人肩上。他遲疑不決,接著又覺得不應該對鐵路公司高層主管們的誠信和能力產生質疑,並以此來為自己打氣。他並不知道,他對公司和高層們的看法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查莫斯坐在那兒,直愣愣地盯著酒杯,「我要讓政府把所有的鐵路統統沒收。」他低低地說道。
「我想和你談談,里爾登先生。」
米契對於法律的原理一竅不通,但他知道,一旦法庭不受任何規矩的約束,它也就不會接受任何的事實,法庭的聽證便會失去正義,而成為個人的決定,決定你命運的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所認識的人。他問自己,在這樣一個聽證會上,當他面對著塔格特先生,洛西先生,查莫斯先生,以及他們那些有權有勢的朋友,他還能有幾分勝算。
列車主管伸手去拿調度室的電話,打算依照命令召集車組人員,但他的手抓在話筒上停住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找人去送死,單子上列出的二十個人中,有兩個人的性命將是被他挑選斷送的。他只覺得渾身發冷,除此便再無知覺;他並不覺得擔心,只是有一絲困惑而漠然的驚詫。他從沒做過叫人去送死的事,從來都是去叫人賺錢養家的。這真奇怪,他心想,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手停了下來,迫使它停下來的那種感受彷彿是二十年前就有的——不對,他想,那只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而不是更久以前。
「怎麼,你這該死的,你是說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
「這……這是因為山,你知道……」萊斯特說。
讓他在恐怖中呆坐不動的並非是眼前的米契,而是他意識到了他找不出任何人去揭露和制止這件事——沿著科羅拉多到奧馬哈直至紐約,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上司來。他們全都有份,做的都是同樣的事,他們給米契提供了榜樣和方法。此時和這家鐵路公司穿同一條褲子的是大衛.米契,不是他比爾.布蘭特。
「司機已經去向溫斯頓打電話了。」
「什麼?」
「我希望你知道這些,我希望你現在就知道,此刻你一定覺得你是被抛進了深淵,周圍都是人類僅存下來的半人半獸。我希望你知道,在你最無助的時刻,救贖日的到來遠比你所認為的還要快。我之所以必須和你說這些話,並且提前告訴你我的祕密,是因為一個特別的原因。你聽說過伯伊勒在緬因州海岸的鋼鐵廠出的事嗎?」
「可是……」他想到了過去和將來的事,終於扯開嗓子叫了出來,「我們要等多久?」
「芝加哥現在根本沒有穆利根銀行。」
他把命令的複寫件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打開門,將夜班調度員叫了上來,遞給他要交給樓下那兩個人的命令。夜班調度員是個認真負責的年輕人,他信任自己的上司,並且知道紀律是鐵路上的首要規矩。他雖然驚訝米契只隔著一層樓還要用寫好的命令,但卻沒有多問。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列車主管想到。一〇─二八九號法令是五月一日頒佈的,就是在五月一日的晚上,他得到了消息,他的弟弟已經自殺了。
「他是誰,里爾登先生,」他問道。
「可是我們絕不能讓彗星特快在支線上等一晚上!」
時間一到,他舉起信號燈,示意發動列車。
「再看清楚些,里爾登先生。現在,我們之中只有兩種生活狀態:要嘛做一個去搶劫手無寸鐵的受害人的掠奪者,要嘛就做一個受害者,為掠奪他的人工作。我沒有選擇去做任何一種人。」
「我要開除他。他除了搬出一大堆討厭的技術問題搪塞我以外,什麼都給不了我。我要的是交通,不是託詞。他們不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車廂的乘客,我是要他們隨時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趟列車上嗎?」
「——有八英里長。」列車主管的聲音顯得特別刺耳。
列車主管把頭轉開了,他感覺不出絲毫的同情:這個年輕人和他弟弟當時的年齡一樣大。
「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的,里爾登先生。你見過他嗎?」
「對。」
「沒有。」
「在這裡?」
他一邊走一邊想,即使是眼前的這幅景象,依然保留著價值的力量:它讓他相信,很多地方還沒有受到人類的侵襲。
「你不幹是什麼意思?這是命令!」
「我怎麼工作用不著你來管!用不著你坐在那裡質問我!收起你那套把戲,按我吩咐的去做,否則我會給你機會講話——讓你去跟聯合理事會說!」
「出什麼事了?」查莫斯喘息道。
「我給不了你答案。」里爾登嗓音低低地說。
里爾登想起了他已經忘記的那種心情。這心情他曾經體驗過,那是在他十四歲領到他生平第一份薪水的時候——是他二十四歲當上礦山主管的時候——是在他擁有礦山後,用他自己的名義向當時最好的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發出第一張設備訂單的時候——這是一種莊重而歡欣的興奮,是感覺到他在自己所尊崇的世界裡贏得了一席之地,獲得了他所仰慕的人們的首肯。在那之後的將近二十年裡,這份心情已經被埋葬在了山一般的廢墟之下,歲月將他灰暗的蔑視、憤慨和掙扎一層又一層地加在上面,他掙扎著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周圍,不去瞧一眼和他打交道的人,不對人再抱任何希望,他但願能像他獨自面對辦公室的四壁一樣,保留對這個他曾經盼望與之成長的世界的感覺。然而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興致又穿透了廢墟,漸漸浮了上來,他忍不住想要聽一聽那充滿了理性光芒的聲音。這聲音可以讓人與之交流和相處,並結伴一生。但這卻是一個海盜的聲音,他講述的是暴力,並試圖以此來代替那個理性而正義的世界。對此,他無法接受;他無法丟掉依然保留在心中的那個殘缺不全的視野。他希望自己在聽這些話的時候可以逃走,但他明白,他連一個字都不想漏掉。
「真的,」吉伯特說,「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早這麼做,全世界現在只有這個國家還落後到允許私人擁有鐵路。」
「他是銀泉的分公司主管,你應該告訴他去——」
正在六號車廂A休息室的是一位金融家,他是靠著買下「被凍結」的鐵路債券,然後通過華盛頓的關係再去「化凍」而發達的人。
他握著話筒,想到他也許應該警告一下他要通知的人。他們信任他,絕不會想到他會故意讓他們去送死。但他搖了搖頭:這麼想已經過時了,這是他去年的想法,是從他也同樣信任他們的那個時候殘留下來的想法,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他的腦子在緩慢地思考著,彷彿他正在把思想拉進真空裡,引不起任何感情的激勵,他想到,如果警告他們的話就會帶來麻煩,就會引起某種爭鬥,而他只有鼓足了勇氣才能挑起這場爭鬥。他已經想不起來還有什麼是值得要去爭鬥的,是真理、正義,還是兄弟手足之情?他不想費這個勁,他很累。如果他警告名單上所有的人,就沒有人會去開那台火車,這樣,他就可以挽救這兩個人和彗星特快上三百人的生命。然而,他的內心對這些數字全無反應,「生命」只是一個詞,沒有絲毫意義。他提起話筒,撥了兩個號碼,叫一名機師和一名司爐工立即前來報到。
鐵路領班喝斷了他的話:「就按米契先生的吩咐去做,你胡思亂想什麼。」說完便從屋裡走了出去。
「你在過去十二年所繳納的個人所得稅。」
在破舊不堪的溫斯頓車站辦公室裡,他所面對的人一個睡眼惺忪、面孔疲憊而懈怠,另一個則坐在值班員的桌子後面,已經被嚇壞了。他們一言不發,呆呆地聽著他們聞所未聞的污言穢語向他們劈頭而來。
車站的代理並不知道查莫斯這個人以及他的職位,但他知道,眼下正是這些從沒聽說過,也說不清是幹什麼的人掌握生殺大權的時候。
列車長沒有答話。
「我不幹。」
「里爾登先生,你從工廠裡出來的時候,走的是不是艾奇伍德路,而且經過布萊克史密斯灣?」
「可是這會讓它延誤多久?」
據說災難的發生純屬意外,有些人可能會說彗星特快上的旅客,對於發生的事情是完全無辜、沒有責任的。
查莫斯把他的酒杯倒滿。列車的顛簸使吧台架子上的玻璃杯盤叮噹作響。繁星密佈的夜空裡,投在車窗上的光影在不停地晃動,星星彷彿正向彼此眨著眼睛。從車廂後方的觀察窗看出去,他們看不見草坡的後面還有些什麼,只能看見列車末尾標誌的紅綠尾燈發出的小小光暈,和一小段向後閃退著、延伸到黑暗中的鐵軌。一片岩壁在和列車賽跑。高高掩映在空中的科羅拉多山巔的缺口處,時而閃現出星星。
「里爾登先生,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死亡和繳稅才是我們無法改變的事實呢?好吧,我對第一個的確是愛莫能助,但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我把第二個的負擔減輕,也許人們就會發現這二者之間的關聯,就會發現他們能夠活得更長壽,更快樂。他們或許就會把生命和創造——而不是死亡和繳稅——作為他們的絕對真理和道德規範的基礎。」
米契把命令遞了過去——從列車主管的臉色上,他看出這個陷阱正像他所懷疑的那樣非常不妙。
比爾聳了聳肩膀。一個月前的時候,他會覺得這樣不公平的事情是難以想像的,但現在,他的心裡明白了許多。
「我說,」吉伯特不安地問,「你的鐵路安全嗎?」
「我原以為我什麼都見過,不會有任何事能讓我看不下去。但是,當他們從你手中奪走里爾登合金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太過分了。我知道你眼前並不需要這塊金子,你需要的是它所代表的正義,以及知道天底下還有在乎正義的人。」
「比爾,」米契帶著求救的口氣問,「難道今晚進站的長途列車,就沒有一趟是用柴油發動機的嗎?」
在十一號車廂三號小間裡的人不時神經兮兮地啜泣著,他在他寫的那些廉價的小劇本當中,加入了一些卑劣的下流材料,以此達到將商人一律刻畫成惡棍的社會效果。
「我知道我必須要做好,不過我覺得我們不可能按時到達。這個該死的像蝸牛一樣爬的超級專車已經誤點好幾個小時了。」
「是什麼債款?」
「你在說什麼?」
「是從搶劫你的那些人手裡拿過來的。」
「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從比爾那張牛仔一樣的臉上很難察覺出他的情緒,但米契看見了一種令他難以置信的恐怖神情,只是這恐怖並非出於對他所說的話,而是由於發現了他的某種東西,它並不是害怕,絕非米契所希望的那樣。
他急忙鬆開手指,把手抽了出來。丹尼斯約德笑了,笑容裡閃爍著開心的光芒,這顆純淨、年輕的心用無聲的笑容迎接著能夠生活下去的美好。這副笑容讓里爾登想起了法蘭西斯可,儘管他們兩人並無相像之處。
他輕快地走著,這樣自在的行走讓他覺得很放鬆。他想,這段時間是他面對孤單的鍛鍊;他得學會在生活中不去意識到別人,這樣的意識現在讓他感到十分厭惡。他過去白手起家,創造了自己的財富;現在,他必須用一無所有的靈魂去重建他的生活。
我們可不能大意——塔格特公司的紐約值班員心裡想著,然後給塔格特的家中打電話,把電報內容轉述了一遍。此時的紐約將近早晨六點,一晚上沒睡好的詹姆斯被叫醒了。他聽著電話,臉便垂了下來。他和溫斯頓的代理出於同樣的原因,也感到了害怕。
「孤獨者的朋友。」
「還錢?」
「我沒有指望,不過我想幫你看清一些東西。」
車站代理看到命令的時候渾身戰慄,但他不會質疑上司。他對自己說,或許隧道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危險。他告訴自己,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
「有人……死嗎?」
「你最近跑到哪兒去了?」艾迪在地下餐廳問那個工人,然後又接著說,他的笑容裡已經帶著懇求、抱歉,以及承認自己的絕望的神情,「哦,我知道,是我自己好幾個星期都沒來了。」他笑得很勉強,像是變成殘疾的小孩,試圖去做一個再也不能做好的動作。「我的確來過一次,大約是兩個星期前吧,可你那天晚上不在這裡,我還擔心你是走掉了……這麼多的人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我聽說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全國飄忽不定,警察因為他們擅離職守而一直在進行搜捕——人們稱他們為逃亡者——但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監獄也養不起,所以——後來就誰都不管了。我聽說逃亡的人們只是在四處流浪,打著零碎的雜活,有的甚至更慘——這陣子,誰又能有什麼零工讓他們去做呢?……我們失去的是最棒的人手,都是在公司做了二十年以上的人。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拴在工作上呢?那些人根本就沒打算過要離開——可如今,他們稍不滿意就走人,不分白天還是夜晚,隨時把手裡的工具一扔就走了,把各種各樣的爛攤子丟給了我們——那些人在過去只要是公司有需要,就會跳下床跑著趕過來……你應該瞧瞧我們現在為填補空缺招來的那些廢物。有些人心眼還算不錯,卻膽小怕事。剩下的都是些我沒想過還會存在的渣滓——他們把工作搞到手之後,知道一旦進來了,我們就不可能開除他們,因此就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他們根本不打算為了薪水而工作。他們是那種喜歡現狀的人——只想要是現在這樣子。你能想像得到居然還會有人喜歡這樣嗎?可是,就是有……你知道,我覺得簡直無法相信——看看這些日子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些事。就這樣發生了,可我不相信。我總在想,瘋狂的狀態指的是人分辨不出什麼是現實,現在倒好,現實就是瘋狂——如果我承認它是真的,我不就是精神錯亂了嗎?……我繼續去工作,不斷對自己說,這裡是塔格特公司。我一直在等著她——等著她回來——等著門隨時被打開——哦,老天,我不該這麼說!……什麼?你知道?你知道她已經走了?……他們把這事當成秘密,但我想人人都知道了,只是誰都不敢去說而已。他們跟人家說她請了假,她的職位仍然是主管營運的副總裁。我想,只有吉姆和我知道她徹底辭職了。吉姆生怕她辭職的事一旦傳開,他在華盛頓的那些朋友會為此責怪他。地位顯赫的人物如果辭職的話,對公眾的信心會有災難性的影響,吉姆可不想讓他們知道,他自己家裡就出了一個逃亡者……可是光這些還不算,吉姆害怕的是股東、員工,以及和我們有生意來往的人一旦知道她走了,就會失去對塔格特公司的最後一點信心。信心!你會覺得這已經無足輕重了,因為他們誰都對此束手無策。但吉姆明白,我們必須得撐起一些塔格特公司曾經有過的輝煌的門面。他也清楚這最後的一點輝煌已經隨她遠去了……不,他們不知道她在哪裡……對,我知道,但我不會告訴他們。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哦,對了,他們也一直想知道,絞盡了腦汁讓我開口,但是這沒用。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該去瞧一瞧坐在她位置上的那個人——我們的新副總。哦,當然了,我們是有一個——也就是說,我們有,同時又沒有。這就和他們現在做的事情一樣——似是而非。他叫克里夫頓.洛西——是吉姆的親信之一,四十七歲,聰明穩當,又是吉姆的朋友。他只是臨時代替她,但他坐在她的辦公室裡,我們就都知道他是新的營運副總。他發佈命令——其實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確是在下達命令,他盡力避免去做任何決定,這樣就沒什麼事情能怪到他的頭上。你看,他不是想要管理鐵路公司,而只是為了能有一份工作。他不願意去管火車——他是想討好吉姆。他才不管火車是否還在運行,一心想的只是要給吉姆和華盛頓的那幫人留下一個好印象。目前為止,洛西先生已經陷害了兩個人:一個是位年輕的第三助理,因為他沒有把洛西先生從未下達的命令給傳達出去——還有一個貨運經理,因為他簽署了一個確實是洛西先生下達的命令,只不過那位貨運經理無法去證明這一點。他們兩個都被聯合理事會正式下令開除了……在風平浪靜的時候——這種時刻從來不會超過半小時——洛西先生就會提醒我們:『現在可不是塔格特小姐在的那個時候了。』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把我召到辦公室裡問——有意無意地像是在扯閒話一般——塔格特小姐過去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是怎麼做的,我就會盡我所能地告訴他。我對自己說,這是塔格特公司,而且……而且我們的決定,關係著幾十列火車上的成千上萬條性命。在風波的間隙裡,洛西先生就對我變得極其無禮——因此我想他是用不著我了。他已經表明,對於一切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要改變她過去的做法,但對於要緊的事,他小心翼翼地一點也不敢改動。唯一麻煩的是,這兩者他總是不能分得很清楚……進她辦公室的頭一天,他告訴我說把内特.塔格特的畫像掛在牆上不太好——『内特.塔格特,』他說,『屬於黑暗的過去,屬於那個自私貪婪的年代,確切來說,他算不上是我們這個現代、進步政策的標誌,所以這會產生很壞的印象,讓人們把我和他混為一談。』『不,他們不會。』我說——但我把畫像從牆上摘了下來……什麼?……不,她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我沒和她聯繫過,一次都沒有。她叫我不要聯繫她……上星期,我幾乎想要辭職,那是因為齊克專車的事情。華盛頓的齊克.莫里森先生,誰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到全國做巡迴演講——由於各地的情形都很糟糕,他講的就是這項條令,並想鞏固和提高人們的信心。他要求給自己和隨從配備一趟專車——要有一節臥鋪車、一節會客車廂和帶有酒吧和休息室的餐車。聯合理事會批准他的火車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一百英里——准許令上寫著,這是鑑於該旅行是非營利的。哼,這倒不假。走這麼一趟,不過是為了勸人們繼續拼了命地賺錢來養活他們這群高高在上、還有理由白吃飯的傢伙們。這下好了,在洛西先生命令為他的專車配上柴油火車的時候,麻煩就來了,我們沒有火車頭可以給他。我們的每台火車頭都在用著,拉的是彗星特快車和橫跨全國的貨車,整個系統裡,連一台也騰不出來,除非是——哼,有關例外的話,我可不想跟洛西先生去提。洛西先生大發雷霆,對我們咆哮著說莫里森先生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我不知道是哪個白癡最後跟他說了,我們在科羅拉多的溫斯頓還有一台多餘的柴油機,就停在隧道口上。你現在知道我們這些柴油機是怎麼壞的,它們都是堅持到了最後一口氣——這樣你就明白那台多餘的柴油機為什麼要停在隧道了。我把這個情況向洛西先生做了解釋,跟他好話壞話都說了,我告訴他,她已經嚴格規定,在任何時候,溫斯頓車站都要有一台備用的柴油機。他要我記住他不是塔格特小姐——好像生怕我忘了似的!還說這項規定太荒唐,這麼多年來一直沒出過事,因此一兩個月裡溫斯頓應該沒問題,他不會為了某種理論上以後會發生的災難,而去闖下莫里森先生當下就會對我們發怒的這樣實實在在的大禍。好吧,莫里森的專車弄到了柴油機。科羅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辭職了。洛西先生把這個差事給了他的一個朋友。我想過要辭職,我還從來沒那樣想辭職過。可我沒有……不是,我沒聽到她的消息,從她走後,我就沒聽到過她的半點消息。你幹嘛總問我她的事?別想了,她不會回來的……我不清楚我在指望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吧。我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儘量不去想以後的事。一開始,我還指望能有人救救我們,我以為這個人就是里爾登。但他妥協了。我不清楚他們是怎麼迫使他簽字的,但那一定非常可怕。大家全都這麼想,都在議論紛紛,不知道對他施加的壓力究竟有多大……不,誰都不清楚。他沒有公開講話,任何人都一概不見……不過,你聽著,我想告訴你現在大家都在傳的另一件事。你能不能靠近一點?我可不想說那麼大聲。他們說伯伊勒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項法令了,應該是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之前,因為他根據生產里爾登合金的需要,已經開始悄悄地在他的一家小型鋼廠裡祕密改造高爐了,那是個在緬因州沿海一帶的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他做好了合金生產的一切準備,只等里爾登在那份敲詐信上面——我是說那張禮品券——簽字了。不過——你聽著啊——在伯伊勒準備開工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工人們正在海岸邊的工廠裡預熱爐子,他們聽到了一個聲音。誰也不知道這聲音究竟是從飛機、收音機,還是某種大喇叭裡傳出來的,但那是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說限他們十分鐘之内離開這裡。他們便撤出了工廠,一路都不敢停下來——因為那個聲音自稱是拉格納.丹尼斯約德。半小時之後,伯伊勒的工廠被夷為平地,被毀得連一塊完整的磚頭都沒了。他們說,這一定是從大西洋深處發射過來的遠程海軍飛彈。沒有人看見丹尼斯約德的船……人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件事,報紙對此隻字不提。華盛頓的人說這不過是嚇破膽子的商人們在以訛傳訛……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我想它應該是真的,我希望這是真的……你知道,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想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成為罪犯,根本就不能理解。現在——現在我為丹尼斯約德轟掉那座工廠感到高興。願上帝保佑他,無論他是誰,在什麼地方,但願他們永遠找不到他!……是啊,這就是我的感覺,那麼,他們認為人應該能承受多少呢?……白天對我來說還不算太糟糕,因為我可以一直忙碌著不去想這些事,可晚上我就躲不過去了,我在床上躺著幾個小時都難以入睡……是啊!你如果非要問——不錯,因為我是在擔心她!生怕她出什麼事。伍茲塔克只是個荒無人煙的小地方,而塔格特的木屋還要沿著蜿蜒的小路向荒僻的森林裡再走二十英里。現在,全國各地像波克夏這樣荒涼的地方,晚上都會有一幫人在四處遊蕩,我怎麼知道她一個人在那裡會出什麼事呢?……我知道我不該想這些,我知道她能照顧好她自己。我只是希望能有她的一點消息,希望我能到那裡去,可她不讓我去,我跟她說我會等的……你知道,你今晚在這裡讓我覺得很欣慰,和你聊聊……哪怕只是看見你在這兒,對我都是幫助。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消失不見吧……什麼?下個星期?……哦,是休假。多長時間?……一個月的假期又怎麼能用錢來計算呢?……我但願自己也能這樣的自己花錢請一個月的假。可他們不讓……真的嗎?我太羡慕你了……幾年前我還不會羨慕你,但現在——現在我就想走得遠遠的,現在我真的很羡慕——你在過去十二年,每年夏天都能有一個月的休假。」
鐵路領班低頭望著腳下的地面,走過了調車場,他心裡想著的是他的妻子、兩個孩子,還有他花了一生的心血掙下的房子。他清楚他的上司們想要幹什麼,並且在考慮他是不是應該回絕他們。他從不害怕丟掉自己的工作;出於對自己能力的相信,他知道假如和一個雇主發生爭執的話,他總能找到另外一個雇主。而現在,他擔心起來,他無權辭職或是另找工作,假如他招惹了雇主,他就會被遞交到一個毫不負責的理事會手裡,如果理事會處決他的話,就意味著他被宣判了去忍受飢餓帶來的漫長死刑:這會讓他再也不能得到雇用。他知道理事會會對他進行處罰,他知道解開理事會做出反覆無常決定的黑暗奧祕的鑰匙,就是人際關係的神秘力量。他和查莫斯先生作對,能有希望嗎?過去,他的雇主出於對其自身利益的考慮,要求他使出全部的才能,現在,再也不需要才能了。過去是要求他盡其所能,並因此得到獎勵。現在,如果他想憑良心的話,就只能受到懲罰。過去,他需要去思考。現在,他們不希望他思考,只要他順從。他們不希望他有良知。那他幹嘛還要站出來說話?這樣做又是為了誰呢?他想到了彗星特快上的三百名乘客,想到了他的孩子們。他有個上高中的兒子,還有一個芳齡十九,令他感到萬分驕傲的女兒,因為她被公認為城裡最漂亮的女孩。目睹了那些失業者的家庭居住在飽受動盪衝擊的地區,居住在關閉的工廠附近的安置區和廢棄的鐵路沿線,他問自己是不是要讓孩子們也遭到失業者的孩子那樣的命運。他驚懼地發現,他現在不得不在他孩子的性命和彗星特快旅客的性命之間做選擇。如此棘手的矛盾在以前是從來不可能出現的。正是由於他過去對於旅客安全的維護,才使他得以保障了自己孩子們的安全;做好一件事,另外的事情也就得到了解決,不會發生利益上的衝突,不會需要有人受害。現在,如果他要去挽救旅客,就必須以他孩子的生命作為代價。他隱約想起了曾經聽說過的宣傳,崇尚自我犧牲,為了他人而捨棄自己最心愛的一切。他不懂那些道德哲學,使得他突然明白的並不是語言,而是他感受到的黑暗、憤怒而野蠻的切膚之痛——如果這就是美德,他寧願一點也不要。
列車主管對政治哲學一竅不通和-圖-書,但他知道,從那時開始,他已經對任何人、乃至國家的生死徹底不關心了。
「這些該死的鐵路公司!」查莫斯說著,「他們是故意這麼做的,他們想把我的競選活動給攪亂了,我不能錯過這次集會!我的天啊,萊斯特,想想辦法呀!」
「不,不是我,這只是象徵性的付款罷了,但我希望你能把它作為一個證明接受下來,如果你和我壽命夠長的話,那筆債款就會分文不少地還給你。」
蘿拉.布萊德福特是查莫斯現在的情婦。他喜歡她的原因是,他的前任是莫奇。她是個電影演員,能夠從演技出眾的演員拚命成為蹩腳的明星,她靠的不是和製片大亨們上床,而是抄了捷徑,去和官僚們上床。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完全是一種三流小報的義正詞嚴的好鬥模樣,閉口不提時尚,而是談經濟問題,她所談論的經濟中離不開「我們必須幫助窮人」。
「怎麼送?」
查莫斯根據他自己的策略,決心投身政壇,競選成為加州議員,除了聽說過電影業和海灘俱樂部外,他對這個州一無所知。他的競選經理人替他做好了前期準備,現在,查莫斯正在趕往舊金山的途中,準備在明晚參加一場人潮爆滿的集會,和他未來的選民們見面。他的經理曾經要他早一天動身,但查莫斯還是待在華盛頓參加了一個酒會,然後搭了最晚的一趟火車。直到這天晚上他發現彗星特快車誤點了六個小時之後,他才頭一回對這次活動操心起來。
米契望著下面的火車頭庫房,在微弱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幾台蒸汽火車黑沉沉的身影。
「我馬上下來……等等,聽著,叫比爾、森蒂和克拉倫斯,必須和我一起到。這回可有好戲看了!」
米契的眼睛陰沉了下來,他清楚這是他們三個人的一致看法,他但願比爾沒把它講出來。
里爾登竭力壓制住從自己的驚愕中湧上來的一股情感,把所有的疑慮扔到一邊,試圖從那人的臉上找到一些能幫他理解這一切的線索。可是,那張臉上毫無表情;在說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變化;那人看來像是早就失去了感覺的能力,留在他臉上的似乎只是固執和已經死去的面容。里爾登渾身一顫,想到這張臉並不是屬於人類的,而是屬於一個復仇天使。
「就是從你手裡奪走的那筆錢。」
就在他拉開房門時,米契朝他迎面便是一拳,把他擊倒在地。
「哦,這我可不清楚,莫奇對他很欣賞。」她又補充說,「霍洛威不會允許什麼破火車讓他錯過重要會議的,他們可不敢誤他的事。」
「如果你想讓警察早上去抓我,我會在家裡。我不會逃跑,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出了什麼事,大衛?」
「當然,」喬說,「我可以上彗星特快,如果我開得夠快,可以讓它通過。」
米契下樓來的時候,三〇六號火車頭已經開往了溫斯頓。「給我準備一輛軌道動力車,」他命令道,「我要去費爾蒙特。」費爾蒙特是沿鐵道向東二十英里以外的一個小站。人們點了點頭,沒有問任何問題。比爾不在他們之中。米契走進比爾的辦公室,他正在那裡,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等待著。
「我很抱歉,吉姆,」洛西老練地回答道,語氣中既有道歉和保證,也帶著恰到好處的信心。「這不過是場誤會,是某些人做的傻事。別擔心,我會解決的。我本來還在床上,但我馬上就去處理。」
「他們會把我們從這裡弄出去嗎?」
「可這簡直太荒謬了!」
「對!」
「他是誰?」
米契不是那種敢於和自己的以前決裂,或者質疑當權者的道德準則的人。他選擇的不是去挑釁上司的政策,而是聽從。比爾能夠在任何有關技術方面的比賽中戰勝他,但在這樣一種較量中,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戰勝比爾。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要想生存就特別需要比爾這樣的才能,而現在,他們需要的是米契這樣的才能。
「那麼軍隊的專車呢?」
「可是你選擇的是怎樣一種生活?你給予自己頭腦的是什麼樣的目標?」
「是什麼人?」
「我對此是贊成的,里爾登先生,但我選擇了自己的特殊使命。我不放過我想要消滅的人,他在幾百年前就死了,但是在他最後一點蹤影從人的心裡被抹掉之前,我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了,」蘿拉說,「閉上嘴吧,基普,你都讓我煩透了。」
「什麼都沒有。」
「我要為鐵路的國有化去做宣傳,」查莫斯邊說邊不服氣地瞪著一位頭髮灰白的小個子,那人正興味索然地望著他,「這就會是我的講台,我必須得有一個講台。我不喜歡詹姆斯.塔格特,他就像沒煮透的蛤蜊一樣。讓鐵路公司都見鬼去吧!該是我們接管的時候了。」
「不是在芝加哥。」
他打電話給位於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的塔格特地區總部,請求和地區總經理談一談。電話線上沉寂了片刻後,奧馬哈的接線員告訴他,總經理已經在三天前辭職並消失了——「是因為和洛西先生的一點小矛盾。」電話中的聲音又補充說。
「西去的軍隊特別貨車,不過誤點了,四個小時以後才會到。」
「我是說,下一個車站是哪兒?」
「我想……」米契哭喪著臉說,「我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是誰去拿的?」
「可是我晚上要去參加舊金山的聚會!」
「彗星特快?」米契倒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把聽筒緊緊地按在耳朵上,一下子便翻身下了床,「火車頭報廢了?是那台柴油發動機嗎?」
「我已經派了。」
「要靠當海盜來履行嗎?」
「那還用問,當然了!」查莫斯說,「我們有這麼多的規定、制度,那些混蛋敢讓它不安全!……萊斯特,我們還有多遠?下一站是哪裡?」
「我想你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了,里爾登先生,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他又補充道,「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對此事負責的只有我一個人,這是我個人的使命。除了我和我的船員,沒有任何人和這件事有牽連,就連我的銀行,也只是替我存錢而已,別的一概不知情。我的許多朋友並不贊同我選擇的這種方式,但對於同樣的戰鬥,我們所選擇的方式都不同——這就是我的方式。」
透過幾點晃動的光亮和低沉的喊叫聲,查莫斯突然覺得再也不想看這一片黑黝黝的高山,這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的死寂,以及凸出在峭壁和深淵之間的岩層。他把拉住列車長手臂的手抓得更緊了。
「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你為什麼要選擇去當強盜?你為什麼不直接站出來,就像——」他停住了。
在五號車廂的H臥鋪的商人,是在機會平衡法案的幫助下,靠政府的貸款開始了他的礦場生意。
這聲音聽上去堅定而清晰,並有一種習慣發號施令的人才有的特殊禮貌。
「我只是順便提一提。」鐵路領班一臉無辜狀。
坐在七號車廂五號座位上的那位工人相信,無論他的雇主是否想要他,他都有「權利」工作。
「塔格特小姐沒這麼做,」鐵路領班說,「是洛西先生。」
房門開處,站著的正是列車主管和鐵道領班。
喬.史考特此時醉醺醺的。在過去,鐵路員工上崗時如果有一絲的酒氣,就會被看成是染了天花的醫生還給人看病一樣。但喬卻身分特殊。三個月前,他因違反安全規則並導致一場重大事故而被開除;兩星期前,聯合理事會下令恢復了他的工作。他是基南的朋友;他在工會裡為了保護基南的利益,便和會員而非雇主作對。
「我的天!」查莫斯驚叫起來,「這麼說那個集會就是今天?」
「里爾登先生,我其實是一名警察,保護人民不受罪犯的危害正是一名警察的職責——罪犯就是那些強行去霸占財產的人。警察應該找回被盜的財物,並把它還給主人。可是,一旦搶劫變成了法律的目的,警察的職責不再是保護,而是變成了對財物的掠奪——那麼此時罪犯就成了警察。我一直在把自己得來的貨物賣給這個國家裡的一些特殊客戶,他們是用黃金支付的。同時,我也把這些貨物賣給歐洲一些走私和黑市的販子。你瞭不瞭解那些國家的現狀?由於生產和貿易——而不是暴力——被定為犯罪,歐洲最優秀的人才在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去當罪犯。在那些國家中,奴役人民的傢伙們手裡還掌著權力,依靠的就是像這裡一樣還沒被榨乾的國家的掠奪者給他們送去的救濟。我不讓這些救濟能夠到達他們手裡。我把貨物以最高的價格賣給歐洲的違法者,讓他們付給我黃金。黃金是客觀的價值,是保存一個人的財富和未來的手段。在歐洲,任何人都被禁止擁有黃金,但那些滿口博愛、為虎作倀的人卻是例外,他們口口聲聲地說是為了受他們迫害的人的利益才去花那些金子。這些金子就是被我的那些搞走私的客戶弄來支付我的。怎麼弄來的呢?這和我得到貨物的手段一樣。然後,我把黃金還給貨物被盜走的那些人們——還給你,里爾登先生,以及像你這樣的人。」
「鐵軌分岔?你說的鐵軌分岔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這趟該死的火車越走越慢了,」查莫斯說,「儘管我已經告訴他們了,這群混蛋還是在慢了下來!」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列車主管說,「說這個還有什麼用,大衛?你知道全分公司上下都找不出一台柴油機了。」
里爾登斜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這麼問?」
「去他的命令吧!現在我才是下命令的!讓他立刻開車!」
「你打算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天的到來嗎?」
「還有比這更多的正在銀行裡躺著呢,是在你的名下。」
他不等車站的代理有時間解釋,便一轉身對那個年輕人命令道:「你——把我的話記下來,馬上發出去!」
「米契先生是誰?」
「你為什麼覺得震驚呢,里爾登先生?我只不過是遵從了他們建立起來的制度而已。如果他們相信武力是彼此交往的正確方式,我做的正是他們所要求的。假如他們確信我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為他們服務,那就讓他們強制執行他們的信條試試看。假如他們相信我的頭腦是他們的財產——那就讓他們來拿吧。」
「嗯,我們正在向你看齊。」查莫斯回答。
查莫斯一下子跳了起來。「哎,基普……」萊斯特不安地說,「也許真是這樣……也許他們不能這樣做。」
一個扳道工站在路旁,做好了把彗星特快從支線切換到主軌道的準備,他看著彗星特快慢慢地朝他駛來。它看起來只是個耀眼的白色亮球,射出的一道光束高高地越過他的頭頂,使他脚下的鐵軌在悶雷般的隆隆聲中顫動。他清楚他不該去切換軌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曾經在洪水中不顧性命地救下了一列火車,使之免受滅頂之災。然而,他知道已經是今非昔比了。在他扳動了轉換開關,看見車頭大燈猛地朝旁邊一晃時,他心裡明白,他今後一輩子都會憎恨自己的這個工作。
「沒錯。」萊斯特應道。
「是的,先生。」
「你剛才是不是說你花了很長時間為我籌了這筆錢?」
因為他感到了內心正歡躍得想要放聲大笑——這和他聽說威特的那把大火和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垮台的消息時,便想放聲大笑一樣——並且知道一旦他笑出來,令他害怕的那個東西就會抓住他,這次就不會再放過他,而他就再也見不到他的工廠了——里爾登便收斂著,緊緊地將嘴巴閉緊了好一會兒,以免出聲。等一會兒過去了,他帶著堅決和死一樣的聲音,安靜地說:「拿走你的金子,從這裡滾開,我不會接受罪犯的幫助。」
「它已經不行了。」
這個人是失去了感覺嗎?里爾登心想,他知道在這頑石般冷酷的面孔下面,是約束極嚴的異常敏銳的感知力。那個平淡的聲音繼續毫無感情地說著:
「我不想要你的幫助,也無意保護你。如果我能找到電話,我就會叫警察,如果你再試圖來找我的話,我就會這麼做。為了保護我自己——我會這樣做。」
「打電話?怎麼打?」
萊斯特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地圖,自從天黑下來之後,他每隔幾分鐘就會看一看。「溫斯頓,」他說,「科羅拉多州的溫斯頓。」
「那個火車頭看來是徹底不能再上軌道了。」
「他不是走路就是坐了一輛外表破破爛爛的車,但那輛車的發動機卻價值上百萬元。」
「五月二十七日。」萊斯特嘆了口氣。
「你為什麼要操心?」里爾登問,「我對你又有什麼意義呢?」
丹尼斯約德的臉色絲毫未變:「是的。」
基普.查莫斯
他沒有任何感覺——只是體會到了一種均匀、寧靜的黃昏時的感受,如同散佈在熔化的金屬表面的一層渣滓,慢慢地變硬,吞噬著它的下面最後迸發出的那一點燦爛所閃耀的白色光芒。想到那些掠奪者們將要去生產里爾登合金,他已經沒有了感覺。他曾一心想要守住他的權利,自豪地成為合金獨一無二的生產者,並以此來作為他對手下工人們的敬意,作為對自己和他們以誠相交的信念的敬意。這樣的信念、尊敬和想法已經不復存在了。人們在生產和銷售些什麼,他們從哪裡買到他的合金,甚至他們是否知道那曾經是他的合金,他對這些已經不再關心了。在城市的街道上,從他身邊經過的那些人影成為毫無意義的現實物體。而在鄉村——黑暗洗去了人類活動的一切痕跡,剩下的只是一片他曾經能夠去面對的大地——這才是真實的。
銀泉站的分公司總部調度員聽到消息後,便打電話通知科羅拉多分公司的新任主管大衛.米契。
「沒有,」里爾登回答,「我沒見過。」
列車長沒有答話。
「在到鹽湖城之前,火車是不會停的。」
比爾對於知識論一無所知,但他知道,人必須要依靠理性的感知來生活,不能違背它,也不能逃跑,不能找出任何東西去替代它——他知道這是他生活的唯一選擇。
彗星特快從支線上伸展開來,駛入了一條狹長筆直的鐵軌,車頭大燈的光束如同延伸出的手臂,指引著方向,向山裡駛去,車尾休息室觀察視窗的燈光漸漸地消失了。
「你的選擇和他們那些人一樣,是靠武力生活。」
「可是——」
他會留給自己一小段時間用來鍛鍊,他心想,然後他就要去索取仍然留在他心中的那一份什麼都比不上的寶物,那個一直純潔而完整的欲望:他要去見達格妮。他的心裡形成了兩個信條;一個是一份責任,另一個是一種激動的願望。第一個是永遠不讓她知道他向掠奪者屈服的原因;第二個就是把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該明白,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就該對她說的話說出來。
「是很大一筆欠債中的一小部分還款。」
「是的。」
「是努力為了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當海盜。」
十號車廂D臥鋪裡的是一位母親,她把兩個孩子放到頭頂的床上睡覺,小心翼翼地給他們蓋好被子,讓他們不受風和晃動的驚擾。她的丈夫在政府部門負責推行法令的實施,對此,她辯解道:「我不在乎,他們打擊的只是那些富人。再怎麼樣,我都必須為我的孩子們著想。」
「噢,上帝呀!」里爾登絕望地大笑著,「這就是你的野心?」
那人的外套很舊,但還是非常整潔,他穿著深色的長褲,一件深色的風衣緊緊地扣在喉嚨處,使他瘦高的身軀顯得更加頎長。他戴了一頂深藍色的帽子,在夜裡,看得見的只有他的雙手、臉龐和額頭上的一縷金黃色的頭髮。他的手上沒有武器,只是端了一個裹著麻布的小方塊,大小和一條香菸相仿。
紐約的大頭們才不在乎這些呢,米契心想,他們不在乎查莫斯先生是不是能按時趕去開會,鐵路上是不是發生了空前的大事故——無論出現哪一種情形,他們關心的只是一定不能讓自己受到責怪。如果他扣住列車不放,他們會把他作為給查莫斯先生息怒的替罪羊,假如他讓火車開走,而它沒能到達隧道的西邊,他們就會責怪他不稱職,無論他怎樣做,他們都會宣稱他違反了他們的命令。他又能證明什麼?又能向誰證明呢?面對一個政策不清、程式混亂、缺乏證據的規定和具有約束力的法庭,一個人什麼也證明不了——聯合理事會就是這樣的法庭,它沒有任何界定犯罪與無辜的標準,是否有罪全憑它隨意定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