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靜靜地把近一個月來已經辭職,同時又是她此刻最需要找的那些人一個個向她說了一遍。她聽著,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彷彿是聽著在戰鬥中全體陣亡者的名單一樣,誰先倒下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完後,她沒有再說什麼,卻問:「今天早晨到現在,都做了什麼?」
他抬起頭,露出了笑容,從他臉上流露的溫柔關愛裡,她明白自己的絕望被他看到了。
他穿過走廊的時候,腳步聲很響,為的是讓人能看見他,同時又很急,因為不想被誰攔住問問題。他鎖上了辦公室的門,吩咐祕書他不見任何人,不接任何電話,並告訴所有訪客,詹姆斯先生正忙著。
「是因為這世界上只有我沒有權利說這些?達格妮,假如你認為我不知道我對你的傷害有多深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這些年來……不過這都過去了,噢,親愛的,都過去了!」
「告訴我的那個人不是艾迪。」
她說:「打電話給瑞恩,告訴他我在這裡,然後讓我和他說話。」瑞恩曾是公司中部地區的總經理。
「你怎麼……法蘭西斯可!你上山時嘴裡的口哨吹的是什麼?」
和每天早晨所做的一樣,她在釘在牆上的一張紙記下了日子。如同放逐在荒島上的囚犯所做的紀錄一般,日子在紙上的推移,便是她凝固的生活中唯一的變化。這天早晨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
「啊,當然了,塔格特小姐,隨時都可以……這個……就是……你是說現在嗎?」
她像是被無聲的吶喊刺|激得一下挺直了身體,他則像彈簧一般騰地站了起來,聲音依舊是得勝般地冷酷無情:
「嗨,藩仔!」她知道——他打量她的眼神,他眼皮那一瞬間的閉闔,他微微努力向後仰起的頭,他的嘴唇流露出的無奈而輕鬆的淡淡笑意,他抓住她的時候突然用力的手臂——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絕非出自他的刻意,對他們倆來說,沒有比這更恰當的了。
她像是根本不認識他一樣,如果單比力氣,擰斷她的手臂對他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但她像是個拼死求生的動物一樣,猛地從他的手裡掙脫,同時讓他失去了平衡。等他站穩腳跟時,她已經向山下跑去——像他當初聽到里爾登工廠裡的警報聲那樣,她直奔停在下面路上的汽車。
他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將她的兩隻手臂同時拉住,喊道:「不要回去!達格妮!為了你認為的神聖的一切,不要回去!」
當她可以像思考工程中的難題那樣冷靜而清晰地面對她的問題時,她便能保持長時間的平靜。她知道,只要她說服自己,她對於鐵路的這種瘋狂的思念,是毫無道理或是不對的,這情緒就會消失。但這思念來自於她堅信真理和權利是屬於她的——敵人是不合理和不真實的——當完全屬於她的成就不是輸給了超強的力量,而是喪失給了那些在軟弱和無能的控制之下的、令人作嘔的邪惡之徒時,她便無法再去為自己樹立另一個目標,為了實現它而激發出她的熱情。
令她震驚的並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種與失望毫不相干的感情。這份迫切令她奇怪地佇立在原地,她突然間確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極其重大的事情。
「你——什麼?」
「不能。」她回答;他笑了。「你為什麼問這個?」
「這就是我這一個月來對自己所說的,但是,通向目標所有的道路都已經不存在了。」
這間木屋人跡罕至,仍舊保持著她父親留下的風貌。她從山邊撿來木頭,用燒柴的爐子來煮飯。她打掃了牆下的灰塵,重新翻蓋了房頂,將門和窗框粉刷一新。雨水、野草和塵土,讓木屋通向山上的一條石階小徑模糊難辨。她把石階清除乾淨,鋪上石頭,用大圓石頭將鬆軟的泥土路兩側圍起來,重新修好了石徑。她興趣盎然地用廢鐵和繩子做成複雜的槓桿和滑輪結構,然後搬起遠非她力量所及的山石。她灑了些金蓮花和牽牛花的種子,看著它們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成了一片,爬上了樹幹,看著它們成長,看著這慢慢發生的點滴變化和生機。
她掛了電話,然後像是在分析一件已經過去的事情那樣,對艾迪說:「他們暫時不會來管我們。」
「給下面終點站的經理打電話,通知他立即按計畫恢復所有的長途列車通行,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然後回這裡來。」
「我會把單子再看一遍,然後告訴你我們在當地的負責人的名字——假如他們還在的話。等今晚的彗星特快到內布拉斯加州科比市的時候,鐵道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樣一來,長途列車的時間會增加三十六個小時——但至少可以有一個長途車的時刻表了。然後,讓他們替我找出在内特.塔格特的孫子修建隧道前的那份老的路況地圖。」
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接著說吧,」她說,「你可以把我當成是你的獨家財產,利用我和你的特殊關係作為手段,然後拿我在華盛頓到處去做交易。但我不知道這對你能有什麼好處,因為我不會去玩這套把戲,我不會拿好處做交易,現在,我只不過是要開始破壞你們的法律而已——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就來逮捕我好了。」
他沒有應聲。他坐在木屋門邊的一塊石頭上望著她,彷彿不想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反應。「你現在對那些離開並消失的人們怎麼看?」他問。
「可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不能詛咒你所做的一切,但我感到的是恐怖——既佩服又恐怖。你作為德安孔尼亞的子孫,完全能超越你那些偉大的祖先,但你卻把無與倫比的才能用於毀滅。而我呢——橫跨全國的一個鐵路系統,正在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手裡垮掉,我卻在玩石頭和修屋頂。你和我是能夠決定天下命運的人,如果我們任其這樣下去,就一定是我們自己的罪過。可是,我看不出我們做錯了什麼。」
「我妥協了。」
她的驚叫簡直就像是在最後一刻從隧道的黑暗之中發出來的一樣,這聲音一直在他的耳旁迴響。他們衝進木屋,呆呆地站在收音機前,她的眼睛愣愣地盯著收音機,他的眼睛則一直盯著她的臉。
「達格妮!」他拚命叫著,「不要回去!」
他今天上午八點得知這場災難;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辦公室。儘管他實在不願承認理智帶給他的直覺,但直覺還是告訴他,這次他必須要到場。
他還沒有下決心辭職——還沒有完全決定,他心想:他寫這封信的目的對他來說就是「預防萬一」。他覺得這封信是一種防範;但他還沒在上面簽名,這是他對這種防範所採取的防範措施。讓他痛恨的是那些使他無法繼續這樣下去的事情。
「嗯,我不就是如此嗎?我讓你看到了一個俗氣的花|花|公|子,而不是你所熟悉的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這難道不是我對你做過的最惡劣的事情嗎?」
「沒有。」
「對,你不能這樣做。你認為這是冷漠無情嗎?你是不是覺得你不如一個月前那樣熱愛鐵路了呢?」
她想,那麼你就待在這裡,直到找出答案為止。你無處可去,你不能動,你不能就這樣開始去鋪路,除非……除非你可以清楚地選好一個終點。
「就是我放棄了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那天晚上。」
不管他是怎樣毀掉了他的生活,他還是那個能讓她驕傲地獻身的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不管她在這世間遇到過什麼樣的背叛,她對生活的理念依然未變,而其中堅不可摧的某些部分仍然存在他的身體之中——想到這些,她的身體便有了反應,她的手臂緊緊地擁抱著他,嘴唇親吻著他,袒露了她的欲望,袒露了她早就給了他,並永遠會給他的感情。
「我知道。」
「你還要拒絕嗎?」
「真的?為什麼?」
「在哪兒?」
她開車到過幾次二十英里以外的伍茲塔克,去店裡買些日用品和食物。這座於數十年前被人們因某種原因和希望建起來的小城,現今已經被人遺忘,一片敗落凋敝。這裡沒有鐵路運輸,沒有電力,只有一條高速公路,也是一年荒蕪過一年。
「今天沒有煤油了,」她再一次去伍茲塔克的時候,店主告訴她,「星期四晚上下了雨,一下雨,路就淹水了,卡車沒法從費爾福德大壩上過來,運煤油的卡車直到下個月才會再來這裡。」「如果你們知道每次下雨道路都會淹水,為什麼不去修一修?」那個女人回答道:「那條路一直就是那樣的。」
他回來後,她正伏身於攤在桌子上的一張地圖面前,隨後,她一邊說,他一邊飛快地記錄著:
「是嗎?」
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詹姆斯在艾迪異常平靜的聲音面前不禁倒退了一步。但艾迪沒有逼上來,他依然站在桌子後面,保持著在一間辦公室裡所應有的樣子。
「明白。」
艾迪慢慢地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順從眼神看著詹姆斯,彷彿在所有他見過的奇蹟當中,這又是一個值得讓他去好好看看的。他沒有回答。
詹姆斯第一個動起來,像是害怕她從視線裡消失一樣。他跟在她後面衝了進去,嚷道:「我是無能為力呀!」隨即他便回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叫著:「都是你的錯!這是你幹的!要怪你!因為你走了!」
「對——並且在為此付出贖金!這贖金包括了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要說金錢,我們的敵人不該得到但卻得到了;要說榮譽,我們應該得到卻沒有得到。我們情願付出,那就是我們的罪過。我們養活著人類,但我們卻允許人們鄙視我們,卻去崇拜毀滅我們的人。我們允許他們去崇拜無能和殘暴,崇拜不勞而獲和肆意揮霍的人。由於我們接受了對我們的美德而非罪惡所做的懲罰,我們便背棄了我們的準則,而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達格妮,他們的那一套是綁架者的道德,他們把我們對美德的熱愛當做人質。他們知道,你為了能工作和創造,願意去忍受一切,因為你把成就當做人的最高道德追求,離開它就無法生存,你熱愛美德就像在熱愛你的生命。他們就希望你去承受這些重荷,他們就希望你覺得,為了愛所做的和圖書努力是永遠不夠的。達格妮,你的敵人是借助你自己的力量來把你摧垮。你的寬容和忍耐是他們僅有的武器。你不求回報的正直便是他們唯一能利用的工具。他們瞭解這一點,而你並不瞭解,他們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你會發現它。你一定要學著去瞭解他們,不做到這一點,你就逃不出他們的手心。而你一旦做到了,你就會理直氣壯地憤怒,乃至會把塔格特公司的每一根鐵軌都炸光,也不會讓它為他們服務。」
他的想法已經在身體裡凝結得如同一個凝固、結實、不透明的球,對此,管理塔格特系統的人們誰都無法參透,他們只是一群需要被哄騙的對手而已。令他感到更加害怕的是那些董事會裡的人,但他的辭職信可以讓他從火中逃生,而讓他們在火裡糾纏。最讓他害怕的是想到那些在華盛頓的人。如果他們打來電話,他就不得不接——他的那個善於見風使舵的秘書,能聽得出誰的聲音可以不受他命令的約束。但華盛頓方面沒有打電話來。
電話在寂靜之中叫了起來。他知道,這並不是在向他求助,而是在向被他竊取的這個實體請求。這個實體正在被求救聲從他的身邊拉走,他彷彿感到鈴聲不再是聲音,變成了不斷的擊打,向他的腦殼上砍來。仇恨的對象似乎在鈴聲的召喚下開始成形,結實的圓球在他的體內炸開,把他摔得像一隻無頭蒼蠅。
日落時分,她會坐在木屋門口,看著晃動的樹葉在黃昏裡漸漸安靜下來——隨後,她會看到從草地裡升起的螢火蟲的亮光,在每一處黑暗的角落裡明滅閃動,閃得很慢,似乎是在發出短暫的警告——它們像是夜晚在鐵路上閃爍的信號燈——別去想了!
她像是冷不防碰到蟲子一樣繃緊了嘴唇,「肯定是找我哥的。」她說。
「我從來就不擔心你,親愛的。我們今晚見。」
「哦,我是在吹嗎?我不知道。」
艾迪一句話也不說。他們隔著桌子,互相對視著。詹姆斯的臉已經驚恐得走了形,艾迪的臉上則依舊沉著嚴肅如初。詹姆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像艾迪這樣的人的存在;艾迪則難以相信這世上會存在著像詹姆斯這樣的人。
「不。」
「我都一年多沒見過艾迪了。」
開車回木屋的路上,達格妮抬起頭,看著一條山澗順著一片花崗岩石重重地跌落,懸掛的水花在陽光下宛如一片霧氣濛濛的彩虹。她想到可以建一座水電站,只要能給她的小木屋和伍茲塔克提供電力就足夠了——伍茲塔克可以生產出更多的東西————她在山坡上發現的數量罕見的大片野蘋果樹,都是過去的果園留下的——假如有人再把它蓋起來,然後建一條通向最近的鐵道線的山路——唉,別去想了!
「只有他知道我在這裡。」
「那你怎麼會讓它四分五裂呢?」
「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叛徒?」詹姆斯吼著。
他明白了,但說道:「好的,塔格特小姐。」
「不,我坐火車,我必須要親自看看這條鐵路線,我坐明天的彗星特快去。」
「那現在就開始伸縮吧,因為我和鐵路的災難可不是這樣的。」
「它現在對我的意義和那天晚上同樣重要。」
「這我也會告訴你的。」
從艾迪的眼裡仍然看得出淚水的痕跡,但他並沒有試圖去掩飾,而是挺直了身子站著,似乎他和她一樣,都認為眼淚或是窘迫,乃至因此而感到的抱歉都與他們毫不相干。
「沒有。」
他猜出了她的擔心,同時想起了一件事情還沒有說:「達格妮,自從你五月一日離開之後,全系統上下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凍結的列車。」
她像是跟自己腦子裡那無法預料的殘酷在戰鬥。她會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後發現自己忽然在想,印第安那州柳彎輸煤站的傳送帶已經破損,這是她上次去那裡時隔著車窗看見的,她必須告訴他們要進行更換,否則他們就——隨即,她就會從床上坐起來叫喊著,別去想了!接著她便不再去想,卻是徹夜難眠。
「沒有。我曾經以為他給了他們一些想像不到的理由,使他們背叛了自己鍾愛的一切。可這沒有必要。我知道他們的感受,再也不能去責怪他們。我不知道的是,從這以後,如果他們當中還有人活著的話,又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這……什麼?」他雖然沒有提高聲音,但語氣還是流露出了他盡力掩飾的情緒。
「是的,我親愛的,對,你才是受傷最深的!」在這絕望的叫喊聲中,伴隨著歡笑和輕鬆,表明他想要把所有的痛苦都一掃而光。他抓起她的手,把他的嘴貼了上去,然後將臉埋在上面,不讓她看出他這些年所有的感受。「如果這無法作為補償……無論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這就是我為之付出的代價……我清楚那會讓你受到什麼樣的傷害,並且不得不那樣去做……然後就是等待,等待著……但這都過去了。」
「不,塔格特小姐,是找你。」
她的臉上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或問候的表示,彷彿她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在這裡,根本用不著再說什麼。她徑直向她的辦公室門口走去,經過祕書的桌子時,她的嗓音不溫不火,如同是辦公機器發出的聲音:「叫艾迪進來。」
「是啊,達格妮,那就是我們自己的罪過。」
她聳了聳肩膀,淡淡的笑容裡有一點無可奈何的傷感,坐下來在他身邊的地上。「你知道,」她說,「我曾經以為是某個毀滅者不肯放過他們,逼得他們放棄。但看來並沒有。在過去的這一個月,我有時幾乎希望他也會來找我,但卻沒有人來。」
「什麼?」
「在我辦公室。」
「它過去的確是,現在再也不是了。給他們留下吧,它對他們一點用處都沒有。讓它走吧,我們用不著它。我們可以重新修建一個,他們不行。我們可以不靠它生活,他們活不下去。」
「他沒給我寫信或者帶口信?」
「麥奎爾呢?」
「什麼也沒做。」
「我以為他們總是消失……」
「難道你不知道,此刻我正像你一樣,心裡想著的是哪一個晚上嗎?」
「什麼?」
詹姆斯像是挨了一個巴掌那樣突然咆哮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對抗政府?你一個小小的辦公室裡的可憐蟲又算得了什麼,也敢對國家政策品頭論足,還敢有自己的看法?你覺得國家會理睬你的看法、你的願望,或者你那點寶貴的良心嗎?一定得教訓教訓你——還有所有你們這些人!——所有你們這些被慣壞了的、自我放縱的、沒有紀律的、又什麼都不是的小職員們,整天神氣活現,好像你們的那點權利有多重要似的!得讓你們明白,現在可不是内特.塔格特那個時候了!」
「走了。」
「聽著,你這個頑固的小混蛋,現在還沒到慶祝的時候呢!如果你想讓我覺得你不知道她在哪裡的話,我根本就不會信!你知道,而且必須告訴我,否則我會把你告到聯合理事會去!我會向他們發誓你知道——到了那個時候,你再證明你不知道試試看!」
「喂,漢克,我回來了。」
電話響了起來,裡面傳來她的祕書的聲音:「是華盛頓的衛斯理.莫奇先生,塔格特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她並不吃驚。
「別為我擔心。漢克,明天早上我就會沒事了。」
這喊聲彷彿是從遠遠的科羅拉多山脈另外一邊發出來的,她根本就聽不見。
「事故的詳情從盧克.比爾那裡獲悉,他是塔格特公司豪華列車彗星號上的司爐工,於今早在隧道的西端被發現時,已經昏迷不醒,看來他是這場災難中唯一的倖存者。據初步分析,向西開往舊金山的彗星特快令人吃驚地違反了安全規程,在燃煤蒸汽火車的牽引下駛入了隧道。塔格特隧道全長八英里,由南森内爾.塔格特的孫子在使用柴油電力火車的無煙時代所修建,它貫穿了洛磯山的山峰,被認為是當今工程史上一項無與倫比的偉大成就。隧道通風系統的設計並不適合煙氣排放量很大的燃煤火車——而該地區的每一位鐵路員工都知道,列車用這樣的火車頭牽引進入隧道,將會導致車上所有人窒息喪生。儘管如此,彗星特快仍然接到了這樣的命令。根據司爐工比爾所說,列車進入隧道三英里後,便已經感覺到了煤煙的作用。列車司機喬.史考特將節氣閥徹底打開,拚命想提高車速,但很長的車身帶來的重量以及上坡行駛令年久老化的火車頭力不從心。司機和司爐工只能勉強維持這台滲漏的蒸汽火車以四十英里的時速穿過不斷加重的濃煙——此時,某位已經毫無疑問地感覺呼吸困難的乘客拉下了緊急制動閘。突如其來的煞車顯然折斷了火車的進氣管,因為列車已經無法再次啟動。車廂裡傳出人們的驚叫聲,乘客們紛紛將車窗砸碎。司機史考特發瘋一般地拚命想要啟動發動機,但終因吸入煤氣過多,倒在節氣閥前。司爐工比爾從火車上跳下逃跑。當他已經可以看見隧道的西口時,便聽到爆炸的巨響,馬上就昏了過去。我們從溫斯頓車站的鐵路員工那裡瞭解了事件的發展狀況:一列向西行駛、滿載著爆炸物品的軍隊貨運專車沒有得到彗星特快就在前方的警告信號。這兩趟列車都已經慢點。據稱,由於隧道的信號系統出了故障,貨運專車接到了在行進時可不必理睬信號的命令。據稱,儘管有限速的規定,並且明知道通風系統經常會出現故障,但所有的火車司機在經過隧道時仍舊會心照不宣地全速行駛。根據掌握的現有情況來看,彗星特快正好停在了隧道急轉彎的前方。據信,車上的乘客那時都已死亡。很難相信貨運專車的司機在以八十英里的時速轉彎時,能夠及時發現彗星特快尾部的觀察窗,該視窗的照明在離開溫斯頓車站時非常醒目。現在知道的情況是,貨運專車撞上了彗星特快的尾部。專車上貨物的爆炸震碎了五英里之外的農舍窗戶玻璃,並使得隧道上方的岩石大量塌落,救援人員現在只能前進到距離任何一趟列車三英里以外的地方。沒有人指望能發現倖存m.hetubook.com.com者,塔格特隧道也不可能再次重建。」
「我是最先放棄的那一個。」
「那你就明白他們的感受了,你就明白所有放棄的人,他們放棄的是怎樣的一種愛了。」
「達格妮,我們永遠不會失去我們所追求的東西。如果我們犯過錯誤的話,有時候也許就要改變一下它們的形式,但我們可以採取任何方式,目標還是一樣的。」
勞動給了她所需要的平靜;她沒有注意到她是怎樣開始、如何開始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但她看得到它在她的雙手下滋長,拉著她向前,帶給她一種癒合的安寧。這時她便明白,無論大小和形式如何,她需要的是有目的的行動,是一步一步、通過一段時間逐步到達設定目標的行動。
他直直地盯著她,瞇著的眼睛裡帶著如此強烈的渴望,這目光幾乎是一種威脅,而她明白,無論這些年對他意味著什麼,「開心」可不是她應該說的。
「達格妮,你比我幸運得多。塔格特公司是一架精密準確的機器,沒有你的話它就堅持不了多久,它不可能讓被奴役的勞工來管理。他們會替你把它仁慈地毀掉,而你不會看著它去為掠奪者服務。但銅礦是個簡單的工作,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可以在掠奪者和奴隸們的手裡存在幾十年,儘管那是殘忍、悲慘和愚蠢的——但它會持續下去,並且會幫助他們繼續存活。我必須親手把它毀掉。」
「你在說什麼?而且,」——她心中的疑問終於湧了出來——「而且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受折磨?」
「我們有今天和明天的時間可以把事情完成,」她說,「我明天晚上去科羅拉多。」
「對。」
接著,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了些許細微的變化,那也只是表明她的眼裡看到了有人出現而已,不過她的目光從他的身上越過,他轉身一看,艾迪已經走進了辦公室。
「難道你看不出我對些根本就無所謂嗎?」
還有一條與過去相關的聯繫,依然像一道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那就是昆廷.丹尼爾斯,以及他試圖重新製造的發動機。到了六月一日,她就應該寄給他每月一張的支票了。她該不該告訴他,她已經辭職了,那台發動機她再也不需要,也沒人會再需要了?她該不該告訴他停下來,把那台發動機的殘骸扔到像她當初發現它的那堆垃圾裡,任它消失?這件事她做不到,這比讓她離開鐵路公司還要困難。她想,那台發動機並不是連接著過去:那是她與未來的最後一絲聯繫。毀掉它似乎不是殺害,而是自殺:她如果下令停止的話,就是確信今後她不再有可以繼續尋找的終點了。
在來辦公室的路上,詹姆斯看見了街上特大新聞的黑體字。走在塔格特公司的走廊裡,他聽見了從某人辦公室的收音機喇叭裡傳出的說話聲,通常,從暗無燈光的街角才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它在高喊著要將鐵路收歸國有。
她從他的身旁向後退了幾步;她似乎覺得感情跑在她自己的意識前面,疑問現在才追趕上她,摸索著適當的詞彙。
「你認為國家會在乎你和她怎麼想嗎?」詹姆斯叫喊道,「她有責任回來!她有責任去工作!我們管她想不想工作幹嘛?我們需要她。」
「是這樣的嗎?」
「那是你這麼說。」
他慢慢地打量著四周,她發現,他的眼睛在她鋪砌的石徑、栽種的花和整飭一新的屋頂上停留了片刻。他啞然一笑,似乎理解了,又似乎受了傷害,「你不該跑到這裡來待了一個月,」他說,「天啊,你怎麼會這樣!這是我頭一次在不想失算的時候失算了。我沒想到你準備好退出了,要是知道的話,我就會成天盯著你。」
「是因為我們做得還不夠?」
法蘭西斯可快步向山上走來,他抬頭向上張望,看見上面的她正站在木屋門口,便停下了腳步。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佇立良久,朝她仰起頭,然後接著走了上來。
恐懼在他的體內一陣陣發作著,使他口乾舌燥。他不知道他怕的是什麼。他知道威脅並非來自那個收音機裡說話的人。他從這個咆哮的聲音裡體會到的更像是一種他已經預感到的恐懼,如同他會穿剪裁合體的禮服去發表午餐演講一樣,那是他的位置帶來的職責上的恐懼。但在這恐懼的下面,他感到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偷偷摸摸地像是蟑螂飛快而隱蔽的爬行一般:假如那個恐懼真的出現,一切就都解決了,他就不用去做任何決定,不用寫辭呈……他不再會是塔格特公司的總裁,可別人也不會……別人也不會……
「嗨,鼻涕蟲!」
她呆呆地站著,似乎眼前看到的不是身邊的房間,而是科羅拉多的現場。突然,她渾身痙攣般地一顫,像夢遊似的四處轉身找她的手提包,彷彿那是現在唯一還剩下的東西,她抓過它,旋風一樣地衝到門口,跑了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達格妮在山頂停住,俯瞰著腳下連綿起伏的田野。她看見郡城的公路,在費爾福德水庫附近低於河面的沼澤地上蜿蜒穿行,陷在兩座山之間的裂縫中無路可走。繞過這些山其實很簡單,她想,可以在河對面修一條路——伍茲塔克的人們無所事事,她可以教他們——建一條直通西南方向的路,這樣就近了許多,然後接上州高速公路,在貨運倉庫——唉,別去想了!
「噢……!」他吃了一驚,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接著便嚴肅地說,「這我以後會告訴你。」
她看不到山路——她的視線裡只有位於山腳樹冠下面的一小段而已——但她通過馬達在爬坡時越加響亮的緊張而迫切的聲音,以及輪胎轉彎時發出的尖叫,看到了這輛車開上山來。
「就不會讓你——」他一指她做的這些活兒,「去做這些了。」
她將自己的名字通報給他的秘書——隨即她聽到他匆忙抓過話筒,同樣匆忙地說道:「達格妮?」
「我不能告訴你。」
到了傍晚,她趁著辦公室裡沒有別人,撥通了里爾登的電話。
「好吧,接過來。」
「她在哪兒?」
自從那天早晨,她在自己的日曆上記下了五月十五日,她便有一股隱隱的焦慮感。她強迫自己偶爾去聽一聽新聞廣播,但沒有聽見他的名字。她與這個城市間的最後一絲聯繫便是她對他的擔心,這使得她不斷地將目光投向南方的天空和山腳之下。她發覺她自己在等著他的到來,發覺她是在傾聽汽車的聲響,但時而會讓她空歡喜一場——那只是一些大鳥突然穿過樹林,衝向天空時拍打翅膀的聲音。
她從電話裡的短暫沉默中聽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話,隨即,他說道:「看來,我得馬上買通人去弄礦石,好開始讓你打造鐵軌。」
「你要再重複一遍嗎,」他朝房間裡把手一揮,「當著這些證人的面?」
但不會是這樣——五月二十八日的這天上午,她站在木屋的門口,心想——人類智慧的完美成就不會被未來所不容,永遠都不會這樣。無論有什麼困擾,她一直毫不動搖地堅信邪惡是反常和暫時的。這天早晨,她的這種感覺比以往更清晰:她堅信,那些城裡人們的拙劣,和她所忍受的痛苦是短暫的巧合——而她看到陽光普照的森林時,她内心感到充滿希望的微笑,那種前途無限的感覺,才是永久和真實的。
然後,他懷著蒼白的恐懼,獨自坐在桌前。他感覺自己被困在地下室裡,上了的鎖再也無法打開了;又覺得他是被綁在陳列架上,全城的人都在下面看著他,便希望那把鎖能永遠不被打開。他不得不來到辦公室,這是對他的要求,他不得不無聊地坐在這裡等著——等待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降臨在他身上並且決定他的行動——他既害怕有人會來找他,又害怕這個無人到來的事實,沒人告訴他該怎麼辦。
他們就如同沒有留意到身邊的擺設一樣,對詹姆斯毫不理睬。她甚至連命令他離開她辦公室這樣的示意都不給他。他像是個中風的病人,鼓起勇氣,挪著不聽使喚的身子溜了出去。但他確定了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他的辦公室,把他的辭呈撕毀。
「別為證人的事操心了,吉姆,用不著讓他們出頭露面,我會寫下我所說過的話,並簽上名,然後你可以拿著它去理事會。」
「我怎麼能怪你呢?我不也一樣嗎?」他沒有答話,她說,「漢克,我覺得他們才不在乎今後留在這世界上的是鐵路還是高爐,可我們在乎。他們利用我們的熱情挾制我們,然而,哪怕只剩下一個象徵著人類智慧的車輪可以轉動,只要還存在一線的希望,我們就會繼續付出。我們會像舉著落水的孩子那樣把它舉過水面,一旦洪水淹了上來,我們會與這最後的車輪和最後的三段論法一起沉沒。我知道我們付出的是什麼,然而——代價已經不再是重要的了。」
「法蘭西斯可,」她嗓音低沉地說,「如果你關心我所受到的折磨,難道你不明白我不想聽你提起這些,就因為——」她頓住了;這些年來,她從沒在他面前抱怨過什麼;她只是冷冷地說了句,「——就因為我不想聽嗎?」
「我知道,我知道這會讓你受到怎樣的打擊。我試過想要幫你去理解,但當時告訴你還太早。達格妮,在那天晚上,或者在你因為聖塞巴斯蒂安礦來譴責我的那天——假如我告訴你我不是個胸無志向、遊手好閒的人,我是要讓德安孔尼亞公司、塔格特公司、威特石油公司、里爾登鋼鐵公司,以及我們視為神聖的所有一切加速滅亡——你會覺得更容易接受嗎?」
「我想,為了能在鐵路上再做一年,我可以獻出自己的一生……但我不能再回到那裡去了。」
「怎麼了,當然清楚。」
「你承認你是個幫助了擅離職守者的同謀?」
「不在,他走了。」
「是憑著我和你一樣擁有的愛。」他安靜地回答,「是我對德安孔尼亞公司,對曾經塑造了它的精神的摯愛。曾經是那樣——將來有一天,它還會是那樣。」
她神情依舊,只是聲音裡多了一分柔和而非責難的成分,對他說:「是隧道建成以前的老地圖,我們要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來了,艾迪,但願我們能做到。不,我們不是要去重修隧道,現在根本辦不到。但穿過高山的那條舊坡路還在,可以重新利用。只是在上面鋪鐵軌會很困難,也很難找到人。尤其是找人這件事。」
「什麼都沒做?」
「我怎麼知道?又有誰知道呢?等他們明白過來,決定好怎麼辦時,我們的鐵軌就已經修好了。」
「達格妮,別想它了。我不會用我所受的痛苦當藉口。不管我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做,我清楚我所做的那些事,清楚我深深地傷害了你。我會用許多年來彌補這些。忘掉……」——她明白他指的是他剛才在擁抱中所表露出來的——「忘掉我還沒有說出來的話吧。在我要跟你說的所有話裡面,我要把它留到最後去說。」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抓住她手腕的手指卻在不聽話地訴說著。「你已經承受了太多的苦難,為了扔掉那些本不該你去承受的傷疤,你必須要去瞭解和弄清楚許多事情。現在最關鍵的是你可以自由地恢復,我們兩個都自由了,不用再擔心那些掠奪者,他們已經威脅不到我們了。」
艾迪像是警告她似的沒有立即答話,然後用像她一樣平穩的聲音說:「瑞恩已經走了,達格妮,他上星期辭職。」
「你需要她嗎,吉姆?」
「走了。」
她似乎沒有留意到辦公室裡的變化:内特.塔格特的畫像不見了,洛西先生擺放的新玻璃咖啡桌,以及為訪客準備的最出名的一些人道博愛雜誌,封面上醒目地印著文章的大標題。
在這樣一場他熟知的牌局裡,被他當成王牌的那些人都不見了。克里夫頓.洛西憑著醫生的診斷聲明躲了起來,醫生說,洛西先生由於心臟狀況不佳,現在不能受打擾。詹姆斯的一位高級助理,據說是第一天晚上就去了波士頓,另一個出人意料地被一個說不出名字的醫院叫去,看護他那個平白冒出來的父親。總工程師家裡的電話無人接聽,負責公關的副總人也不見了。
他早就知道她看見了他的眼淚,儘管她清晰而單調的聲音和毫無變化的面孔讓他感覺不出什麼,但她並不是對此無動於衷。她的舉止裡有某種他說不出的東西,但如果把他的感覺表達出來的話,就好像是她在對他說:我知道,我明白,如果我們能生動自由地去感受的話,我會感覺到真心的同情和感激,但我們不能,對不對,艾迪?我們是在像月亮一樣死氣沉沉的星球上,必須動著,根本不敢停下來去呼吸一下我們的感受,因為我們會發現沒有空氣可以讓人呼吸。
「我是在有意識地、故意地、通過計畫和我自己的雙手毀滅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我必須像創造財富般地慎重計畫和努力工作——就是為了不讓他們發覺和阻止我,為了不讓銅礦在徹底被毀之前落到他們的手裡。我付出了曾經希望傾注在德安孔尼亞公司的全部心血,只是……只是為了不讓它成長。我要把這個餵養著掠奪者的公司的最後一塊,我的財富的最後一分錢和每一盎司的銅都毀掉。我不會把我發現的一切留下來——我要把它原原本本地還給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要讓他們再也沒法依賴他和我,自己去生存!」
她呆坐無語,用已經被震驚得麻木的大腦竭力去理解這一切。收音機裡的交響曲在寂靜裡繼續演奏著,音樂像是邁著緩慢而莊嚴的腳步向她走來,她在掙扎之中,眼前立刻浮現出了這十二年來的日日夜夜:那個痛苦地伏在她胸前求救的小伙子——那個坐在客廳的地上,邊玩彈珠邊對大企業紛紛被摧毀表示嘲笑的男人——那個一邊喊著「親愛的,我不能!」,一邊拒絕去幫助她的男人——那個在陰暗的酒吧間裡,為了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曾經苦苦等待的那些年,而舉杯痛飲的男人……
「但我們卻落到了放棄和退縮的地步!」
「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他們的準則,我們是以我們自己的標準在生活。」
她臉上的神情像是一部可以錄音,但沒有反應的機器,認真地聽艾迪敘述著公司一個月來所發生的事情。她聽了他對於這次事故的分析報告。面對著慌慌張張、手忙腳亂地不斷在她辦公室進出的人們,她的臉上依然是一副超然的樣子。他想,她已經變得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了。然而,就在她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向他口述一份鋪設鐵軌所需的物資清單,以及可以從哪裡非法地弄到這些物資時,她突然停住,低頭看著辦公桌上的雜誌。那上面有這一些大標題:「新的社會良知」,「我們對於貧困下層人民的責任」,「需要與貪婪」。她的手臂猛地一揮,那股兇狠是他從未在她身上看見過的,便將雜誌從桌上掃了下去,然後繼續口述,毫不停頓地背了一串數字出來,彷彿她的大腦她身體的劇烈動作,完全是不相關的兩回事。
「你吹的是理查.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對不對?」
「對。」
「這是犯罪!這是對國家的犯罪。難道你不明白嗎?」
幾乎就像是她期待過的那樣,她感覺他們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他向她走來,不是跑著,而是帶著勝利而自信的渴望向上走著。不,她心想,這不是他們的童年——這是她在將來像等待掙脫牢籠一樣地等待著他的時候,會看到的情景。如果她所希望的生活可以實現,如果他們兩個走過的路正如她所一直確信的那樣,此刻便是他們今後將會有的某個早晨。她被好奇心緊緊地抓住,一動不動地站著望向他,在她看來,此時並非現在,而是對過去的致意。
休息的任務則容易一些,她發現她喜歡自己獨處的日子。早晨醒來時,她感到愛心充盈,覺得可以勇往直前,什麼都能夠去面對。在城市裡,她一直生活在無休止的壓力之下,要去承受惱怒、氣憤、厭惡和鄙視帶來的衝擊。這裡對她唯一的威脅只不過是一些身體上的不適,然而相形之下已經簡單和容易多了。
「對,越多越好。不一定非要用里爾登合金,可以是——」她的聲音幾乎令人難以覺察地稍頓了一下,她在想:不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鐵軌,難道要回到粗重的鐵軌之前的時代?也許是退回到包鐵皮的木頭軌道時代?「可以是鋼的,只要是你能提供的,多重都可以。」
「是因為我們做得太多——收的太少。」
「我們發現一些列車被遺棄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就那樣停在鐵道上,通常是在夜間——車組人員都走得精光。他們就這樣把火車扔下,然後便消失了。事先從來沒有任何警告,也不是因為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像傳染病一樣,突然傳到誰,他就走了。其他鐵路公司也有同樣的現象。誰都解釋不清楚。但我想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那個法令幹的好事,我們的人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示抗議。他們在儘量撐著,然後突然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對此我們又能怎麼樣呢?」他聳聳肩,「唉,約翰.高爾特是誰?」
「我知道……」她低聲說著。
鎮上唯一的一家店鋪是間小雜貨屋,牆角佈滿了蜘蛛網,地板中央的一塊木條已經被從屋頂漏下的雨水浸得腐爛。店主是個身材肥胖、面色蒼白的女人,雖然走動起來很吃力,她卻不以為意。這裡的食品有一些滿是灰塵、貼紙已經褪色的罐頭,一點穀類,以及門外陳舊的櫃子上擺的幾棵正在腐爛的蔬菜。「你為什麼不把蔬菜從太陽底下搬回來?」達格妮曾問她。那個女人一臉茫然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問題,「它們一直就是放在那兒的。」她無動於衷地答道。
「沒有嗎?」
「是你逼艾迪說的。」
「如果你要飛過去,我得給你租一架飛機,你的飛機還在修理廠,他們弄不到替換的零件。」
「我不想讓任何人找到我。」
「我相信你對法律的理解還停留在老式的觀念上,塔格特小姐。為什麼要提什麼僵化、不能打破的法律呢?我們現代的法律是有伸縮性的,可以根據……情況來具體理解。」
他的辭呈就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面——詹姆斯躬身坐在那裡,咬牙切齒地盯著它。他似乎覺得他的敵人不是上面的這些話,而是將言語呈現出來的這張紙和墨水。他一向認為思想和言語起不了什麼決定作用,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卻是他這輩子都在竭力逃避的:那就是承諾。
「達格妮,你還沒發現我對此一清二楚嗎?」
他衝出辦公室,對周圍的人一臉不屑,一直跑到走廊另一頭的營運部,進了營運副總辦公室的外間。
「你真的這麼認為?」他問。
「哦,是嗎?我會把你說的這些話告訴聯合理事會!這些證人都可以作證你說過——」
人們還未來得及感到震驚和詫異,一股如釋重負的氣氛已經頓時傳遍了整個屋子。這氣氛傳染到了每個人的臉上,唯獨沒有傳染給艾迪。剛才還異常鎮靜的他,頹然坐下,臉一下子垂到了桌上;他沒有出聲,但卻肩膀一抖一抖地啜泣著。
辦公室的門開著:越過空蕩蕩的桌子,他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窗外的天空。隨後,他看到身邊的工作人員,以及艾迪從玻璃隔間裡露出的金黃色的頭頂。他直奔艾迪而去,一把將玻璃門拉開,站在門口,當著全屋人的面前,喊道:
「你告訴你的上司,他很清楚我是辭職不幹了,假如他不希望我再次辭職的話,就再也不要打電話給我或是和我講話。你們這夥人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就讓你來說。我可以和你講話,但不會和他。你或許可以告訴他,我的理由就是因為他當初在里爾登手下的時候,對里爾登做的那些事,即使其他人都把它忘了,我可沒忘。」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她在哪兒?」
「現在正處於全國緊急狀態!你無權隱藏任何個人祕密!你是在隱瞞重要的情況!我是鐵路的總裁!我命令你告訴我!你不能拒絕執行命令!這種行為是要受到懲罰的!你明白不明白?」
「法蘭西斯可!」她驚叫道,「你怎麼能這麼做m•hetubook•com.com?」
她慢慢地將頭艱難地抬起來看著他。他的臉上是她十二年前的那個次日清晨所看到過的表情:是他嚴峻的臉上看來卻是在微笑的表情,是勝利壓倒痛苦之後的平靜表情,是他為自己付出代價,並且認為值得付出而感到自豪的表情。
外面辦公室響起的電話鈴聲聽起來像是在求援。他看了看大門,惡毒而得意地想著那些聲音都被他祕書和善的身軀擋在了外面,這個年輕人唯一擅長的就是逃避,這麼做的時候一點也不臉紅。這些聲音,詹姆斯心想,是來自於科羅拉多,來自塔格特系統的各個中心,來自這座大樓裡的每一間辦公室。只要他用不著去聽,他就還算安全。
汽車在樹下停住。她不認識這輛車——不是那輛黑色的哈蒙德,而是一輛長長的灰色敞篷車。她看見了走下來的人:她做夢也想不到是他。來的人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命令所有在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以南的西行列車,繞道走通往哈斯汀的支線,接上去堪薩斯州勞力爾的西堪薩斯鐵路線,然後在奧克拉荷馬州的賈斯珀接上南大西洋的鐵路線,向西走到亞利桑那州的福拉斯塔,然後向北沿福拉斯塔至侯姆戴爾的鐵路線到猶他州的艾金,向北到米德蘭,到通往鹽湖城的瓦薩其鐵路線向西北走。瓦薩其是一家沒人要的窄軌道鐵路公司,把它買下來,把軌道擴成標準寬度。要是賣主因為出售不合法而害怕的話,付他雙倍的價錢,然後就開始做。堪薩斯的勞力爾到俄克拉荷馬的賈斯珀之間沒有鐵道——是三英里,艾金到米德蘭之間沒有鐵道——是五英里半,把鐵軌鋪上。命令建築隊立即開工——雇用所有當地的人,給他們規定的雙倍、三倍工資,答應他們的任何條件——命令三班輪換——用一個通宵把活兒做完。至於鐵軌,可以把科羅拉多州溫斯頓和銀泉,猶他州里茲和內華達州本森的支線拆掉。要是聯合理事會在當地的小走狗們出來阻止的話,找你信得過的當地人去買通他們。這筆錢不要通過財務部,記到我的帳上,我會付的。如果他們發現行不通的話,讓他們告訴那些小走狗,一〇─二八九號法令沒有對地方法令做出規定,如果他們想阻攔我們的話,就得搬出當地的法規,並且得告我才行。」
她從沒有在他的聲音裡聽到過如此低沉和令人壓抑的絕望。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笑容裡幾乎帶有一絲像小孩請求原諒一般的歉意,但同時也有一股成年人的自嘲,如同是在大笑聲中表明他無須掩飾自己的掙扎,因為正和他角力的是幸福,而不是痛楚。
他在納悶他的叫喊是不是他自己耳朵裡的幻覺。她面無表情,但向他轉過了身,看起來她似乎聽到了聲音,卻沒有聽到他說的話,沒有覺得他是在和她交流。一時間,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不存在。
艾迪發現自己稍稍將視線移開了,他強迫自己重新看著她的眼睛,回答說:「他讓步了,在最後關頭,他在禮品券上簽了字。」
她站在門邊抽菸。身後臥室的收音機裡傳出了她祖父時代的一首交響曲。她沒有留心去聽,只覺得那流淌著的音符似乎是應和著嫋嫋盤繞的煙霧,應和著她的手臂時而將香菸送到嘴邊所劃出的弧線。她閉上眼睛,靜靜地站著,感覺著陽光照在身上。這就是成就,她心想——去享受這一刻,不讓創痛的記憶麻痹她此刻的感知;只要她還能保留這樣的感覺,她就有前進的動力。
艾迪回答的聲音裡帶著隱隱的驚訝:「我可從來沒想要表示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知道,但我不會告訴你。」
「會更難,」她低聲說,「即使現在,我對你和我各自的放棄都不一定能接受……可是,法蘭西斯可,」——她突然抬起頭看著他——「如果這就是你的祕密,那麼在被你傷害的一切當中,我是……」
「你現在開始意識到了,對不對?達格妮!給他們那些已經死掉的鐵路,給他們那些生鏽的鐵軌、腐爛的枕木和報廢的發動機——但不要把你的心智留給他們!不要把你的心智留給他們!它關係到今後這個世界的命運!」
憑著多年經驗,詹姆斯能不露痕跡地觀察出身邊每個人的反應。他發現周圍的員工神情緊張而嚴峻,沒有一個站在他那邊。大家臉上都帶著絕望,但只有艾迪不是這樣。只有這個塔格特公司的「世代奴隸」似乎毫不為這場災難所動,他萬念俱灰地望著詹姆斯,像是一位學者遭遇了一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問題。
「是的,我知道。」
「噢,」這聲音裡既沒有震驚,也沒有責難,只是如同一個聲音的標點那樣,表示接受了一個事實。「有沒有昆廷.丹尼爾斯的消息?」
在漫長寂靜的夜晚,她在想念里爾登的孤獨之中,靜靜地端坐,望著南方隱約的光線之外,遙不可及的那片夜空。她希望看到他那張絕不退縮的面孔,那張含著笑意、充滿信心地看著她的面孔。但她知道,在她尚未取得勝利之前,不能去見他。她必須無愧於他的笑容,這笑容是留給一個可以用勇氣和他交換的對手,而不是讓一個滿是痛苦的可憐蟲去從中尋找安慰,那樣就失去了他的本意。他能幫助她活下去,但他無法幫她去選擇她希望繼續活下去的目的。
她低聲說道:「不。」
「是的……」她輕聲說,「但最糟糕的是我不相信……我從來就沒信過……每次遇見你,我看到的依然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天黑後,她把煤油燈放在一邊,坐在燭光照亮的木屋裡,聽著從一個小小的手提收音機傳出來的音樂。她想找交響樂聽,只要聽到新聞廣播那刺耳的聲音,她就飛快撥過去;她不想聽到城裡的任何事情。不要去想塔格特鐵路公司了——她來到木屋的第一天晚上就對自己說過——除非你聽到它的名字時,能夠像聽到「南大西洋公司」或者「聯合鋼鐵公司」一樣。但幾個星期過去,傷口仍遲遲不肯結痂。
他抱緊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使她感到疼痛,他的身體向她快樂地敞開,這絕不是一時的衝動——她知道,身體上的飢渴不可能讓一個男人如此瘋狂——她知道,此刻她聽到了他從未說過的那句話,這是一個男人對於愛情所能做出的最大表白。
「假如我同意為掠奪者效勞,那……那我送到他們手裡的就是内特.塔格特。我不能,我不能把他和我的成果葬送在掠奪者的手裡。」
「你是不是因為我失去了一生為之奮鬥的一切才這麼高興?好吧,如果你來就是想聽這個的話,那我說:我最先失去的就是你——現在你看到我失去了其他的一切,是不是就覺得開心了?」
「對,就是現在。」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收音機的交響曲被廣播員驚慌失措的聲音打斷了,「現在我們中斷此次廣播,帶給你們一條特別消息。今天凌晨,在位於科羅拉多州溫斯頓市的塔格特鐵路公司的主軌上,發生了鐵路史上最嚴重的事故,著名的塔格特隧道遭到了徹底的毀壞!」
「安德魯呢?」
「好,達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把里爾登合金交給他們了,我簽了那份禮品券。」
「塔格特小姐,」莫奇說話的聲音帶著主持雞尾酒會的主人那樣的腔調,「聽說你的身體康復,我簡直太高興了,想親自對你的回來表示歡迎。我知道你的身體狀況需要長期休息,我很欣賞你如此愛國,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縮短了你的假期。我想向你保證,無論你現在想採取什麼措施,我們都會配合。我們會提供全力的配合、協助和支持。假如你有任何……特殊和例外的要求,請放心,它們會得到批准的。」
「我的職責就是隨時協助國家的鐵路工作,塔格特小姐。」聽起來,威澤比先生像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所聽到的這些話,不過,他的聲音裡突然潛藏了感興趣的腔調,他帶著狡猾的戒備,意味深長地緩緩問道:「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塔格特小姐,就是說在所有的官方事務中,你只希望和我一個人打交道?我是不是可以把這理解為你的原則?」
艾迪靜靜地問道:「背叛的是誰?」
「你覺得你背叛了塔格特運輸公司嗎?」
當他走得近些,讓她能看清他的表情時,她發現他肅穆的表情下洋溢著抑制不住的歡樂,顯示出心底純淨的人才會有的無比輕鬆。他一邊笑一邊吹著口哨,口哨的旋律悠揚,如同他大步向上邁出的輕快腳步。這旋律她聽起來有些耳熟,讓她覺得很適合此時的情境,但她也覺得這中間有些奇怪,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此刻她想不起來。
「你會的。」
儘管他中間稍稍停頓了幾次,想聽聽她的回答,她卻讓他繼續說下去。當他再次停了很久時,她說道:「如果你讓我和威澤比先生講話的話,我將非常感激。」
「但是會把它留給他們!」她哽咽了,「扔掉它……扔掉塔格特公司……它是……它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補償我十二年的生命,對此我不必後悔。」
「我懂了。」
讓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停不下來的時候,她如同身體疼痛一般地站不起來,這樣的疼痛連著她的心——她就會倒在木屋或樹林裡的地上,把臉埋在椅子或者石頭上,一動不動地靜坐,掙扎著不讓自己喊出聲來,這樣的時刻如同情人的身體,忽然間如此靠近,如此真切:是兩條鐵軌在遠處相交到了一點,是火車頭帶著TT這兩個字母破空而至,是她車廂地板下面發出的帶有沉重節奏的車輪滾動聲,是候車大廳裡的内特.塔格特塑像。她拚命不去想它們,不去感覺到它們,她的身子僵直,只有臉還埋在手臂裡不停地滾動,她要用盡還存留在她意識中的全部力氣,無聲而單調地去重複這幾個字:忘掉它。
「達格妮,過去一個月來你在此受的那種折磨……你一定要誠實地回答我……你認為你十二年前能承受得住嗎?」
詹姆斯因為失算,嗓門一下子高得刺耳而有氣無力:「你清不清楚你在說些什麼?」
「達格妮,只有我和_圖_書們這些被人類靈魂的劊子手們稱做『物質至上者』的人,才明白物質的價值和意義是多麼微不足道,因為正是我們創造了它們的價值和意義。為了換回更珍貴的東西,我們可以短暫地捨棄它們。我們是靈魂,而鐵路、銅礦、鋼廠和油井就是身體——只要它們不離開我們,只要它們一直作為成就的表達、獎賞和財產而存在,它們就像我們的心一樣鮮活,每時每刻都在跳動,莊嚴地支撐著人的生命。離開了我們,它們便是一堆死屍,生產的不是財富和糧食,而是會將人們瓦解成一群群吃腐肉的遊民的毒藥。達格妮,看清你自身力量的本質,你就能解開你身邊的那些矛盾。不是你一定要依賴於任何的物質,是它們要去依賴你,你創造了它們,你擁有這僅有的一件創造工具。無論你走到哪裡,你總是能去創造。但那些掠奪者——按他們自己所說的理論——則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他們先天就有的需要,只能聽任物質的隨意擺佈。你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話?他們需要鐵路、工廠、礦山和發動機,但他們既造不出來,也不會管理,離開你,你的鐵路對他們又有什麼用?是誰能夠讓它運轉,是誰讓它能有活力?是誰一次又一次地去挽救了它?是你哥哥詹姆斯嗎?是誰在養著他?誰在養著那些掠奪者?誰為他們製造了武器?誰把奴役你的工具給了他們?不可思議的是天才創造出來的一切,卻掌控在無能的小人手裡——是誰促使了它的發生?是誰支援你的敵人,打造了捆綁你的鎖鍊,毀滅了你的成果?」
兩個小時後,在連續講著長途電話的間隙,她忽然問了他頭一個與鐵路無關的問題:「他們把漢克.里爾登怎麼樣了?」
「不,我……我覺得如果繼續在那裡工作的話才會背叛它。」
「你找不到她,」他說,「她不會回來的,我為她高興。你可以走投無路,可以關了鐵路公司,可以把我送進監獄,可以槍斃我——那又怎麼樣?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就算我看見整個國家都崩潰了,我也不會告訴你。你找不到她。你——」
「是人民!包庇逃跑者就是對國家的叛逆!就是對經濟的叛逆!養活人民才是你的首要責任,高於其他一切!所有法律都是這樣規定的!難道你不清楚嗎?難道你不知道它們會怎樣處罰你嗎?」
「達格妮,今天就算是個普通的辦事員下了一道命令,大家都會乖乖服從的。但就算是個辦事員,他的心裡也清楚,今天誰先動一下,等到開始互相推諉的時候,他就要為往後、現在和過去所出的事負責了。他挽救不了整個系統,等到他救活了一個分公司,他的工作也已經保不住了。什麼都沒做,一切全停了。要是有什麼還在動的話,也只是在瞎忙——因為在底下鐵路上的人不知道是應該接著做還是應該停下來。部分列車停在了站裡,其餘的還在走,還在等著開到科羅拉多之前能被停下來,這全憑當地調度員的一句話。樓下終點站的經理已經取消了今天所有的長途車班次,也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我不知道舊金山的經理在做什麼。目前,只有在隧道的營救人員還在工作。他們現在離出事地點還很遠呢,我覺得他們根本到不了事故現場。」
「法蘭西斯可,」她垂著頭,沒有看他,問道,「你為什麼要問我十二年前我會不會放棄它呢?」
別去想了——她默默地對自己嚴厲說道,將那受傷的陌生人發出的叫喊聲壓了下去——別去想這些,別想那麼多,專心修你的小路就是了,別去看山腳以外的東西。
接著,他後面的這些日子回到了她的記憶當中,他越是出類拔萃,所做的自我毀滅就越加罪惡深重,想到這兒,她感覺被深深地刺痛了。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搖著頭,同時對自己和他說「不」。
她幾乎沒有察覺出伴隨著音樂而來的微弱噪音,這聲音像是老唱片轉動時發出的摩擦。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手猛地將香菸揮到了一旁,與此同時,她意識到這越來越響的噪音是汽車的馬達聲。這時她才發覺她多麼盼望聽到這個聲音,多麼期待著里爾登的到來。她聽見自己壓低了聲音的傻笑,彷彿不願去打斷這個金屬不停地轉動所發出的嗡嗡聲響,毫無疑問,這聲音來自一輛沿著山路開上來的汽車。
她穿了一件發皺的棉布裙,在數小時的開車奔波之後,她的頭髮一片蓬亂。她在周圍目光的注視下停了停,彷彿是在重新審視這個地方,但她的目光掃過房間,彷彿只是在飛快地清點屋裡的東西,對所有人都視若無睹。她的面容變了,使她顯出幾分蒼老的並不是皺紋,而是一副冷若冰霜、全然沒了半點惻隱之情的冷酷。
「但你沒有放棄它,」她說,「你沒有離去,你依然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總裁,只不過它現在對你全無意義罷了。」
她望著艾迪,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離開。「諾蘭在嗎?」她問。
「法蘭西斯可……我對你做出過種種猜測……我從沒想到……我從沒想到你是那些放棄了的人當中的一個……」
她可以放棄鐵路,她想;她可以在這片森林中得到滿足;但就算她可以修好這條小徑,然後走到下面的路上,重修那條路——接著她可以一直走到伍茲塔克的店主面前,那也就到頭了,那張木然而冷漠地面對著這個世界的空洞蒼白的面孔,便是她努力的極限。為什麼?她聽到了自己的吶喊。沒有回答。
他坐在那裡盯著辦公桌,把眼睛和大腦的注意力分散開來,就如同他是沉浸在一團迷霧之中,拚命不想讓它突顯出任何形狀。對於能夠辨認的東西,他可以拒絕去辨認,從而對它視而不見。
房門猛地開了,他們一下子轉過頭去,只見達格妮正站在門口。
威澤比先生從電話中傳來的聲音顯得小心謹慎:「塔格特小姐嗎?有什麼需要我為你效勞的?」
「這是違法的!」
煮飯這種事如同封閉的圓圈,做完便罷,不會再怎麼樣,但修理小路卻要一點一點去做。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意義,所有前面的工作便是下一天的起點,並在不斷到來的下一天之中獲得永生。她想,對於客觀自然來說,做圓周運動並無不妥。他們說,環繞著我們的靜止宇宙所做的只是圓周運動,但人的標誌是直線,是建成公路、鐵道和橋樑的幾何學上抽象的直線,是穿過大自然彎彎曲曲的徘徊,是從起點筆直奔向終點的直線。她想,煮飯如同給火車頭裡添煤,為的是讓它跑得飛快,但假如它無法跑,再去給它添煤會給它帶來一種多麼愚蠢的折磨呢?她想到,人的生活不該是一個圓圈,或者是如同零一樣留在身後的一串圓圈——人的生活必須和一條筆直運動的直線一樣,從一個目標到達下一個目標,不斷向前,到達逐漸累積的終點,就好比走在鐵軌上面,從一站到下一站,再到——唉,別去想了!
「檢查一下你的前提,達格妮,矛盾是不存在的。」
陽光躍上了山坡上的樹梢,在藍天的映襯下,樹冠顯出藍藍的亮銀色。達格妮站在小木屋的門口,額頭上映著第一縷晨曦,脚下是綿延數里的森林。樹葉飄落,從銀色、碧綠,一直落到小路上的樹影裡,變幻成了霧藍色。光線從枝葉間灑落,一觸到地上的叢叢苔蘚,便驟然反射向上,那苔蘚就宛如變成了泛著綠光的噴泉。看著陽光在一片靜寂之中的律動,她感到十分惬意。
艾迪略微提高聲音,嗓門沒有加大多少,但更加準確清晰:「我知道她在哪裡,但我不會告訴你。」
他站在那裡,帶著坦然的微笑看著她:「是還沒到時候,你要先原諒我很多事情才行。但現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開口,聲音平靜而悲涼:「這正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想要把事情想明白。但我做不到。把所有的東西都丟給掠奪者,在他們的統治下生活,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我既不能放棄也不能回去,既不能無所事事地活著,也不能像服苦役的奴隸。我過去總以為只要不放棄,怎麼樣去戰鬥都是對的。現在我覺得在應該去和他們抗爭的時候,我們兩個的離開也不一定是對的。但是沒有辦法去和他們鬥。我們離開是投降,留下來也是投降。我已經再也分不清什麼是對的了。」
「我們從來沒要回過這個世上欠我們的那筆債——我們讓這筆最豐厚的報酬落入了人群中的敗類手裡。這個錯誤在幾百年前便已鑄成,犯錯的便是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内特.塔格特,以及每一個供養著全人類,卻得不到一聲感謝的人。你還不知道什麼是對的嗎?達格妮,這不是一場物質利益之戰,它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也是最後的一場道德危機。罪惡在我們這個時代到達了頂峰,我們必須要徹底結束它,否則滅亡的就是我們——有頭腦的人。這是我們自己的罪過,我們創造了世界上的財富——卻讓我們的敵人書寫著它的道德準則。」
她本想利用這些日子得到一個結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達到了目的。來這裡的時候,她給自己下了如同是三道命令一般的任務:休息;學著去過沒有鐵路的生活;擺脫痛苦——她說過,是要把它擺脫掉。她覺得像是和一個受傷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他隨時會進攻,將她淹死在他的喊叫聲中。她對這個陌生人沒有憐憫,只是有些輕蔑的不耐煩;她不得不和他搏鬥、消滅他,這樣才能掃清她的道路,去決定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這個陌生人並不好對付。
「原諒我,我還不能這麼說,這要等到你來說。」他極力控制著他的聲音,但那歡樂的神情卻是溢於言表。
他沒有分析科羅拉多發生的事情,沒有試圖去弄清事情的起因,不想考慮這些事情的後果,他不去思考。情感結成的球如同是他胸腔内沉甸甸的一塊東西,填充著他的意識,使他能夠放下思考的責任。這個球是仇恨——仇恨便是他僅有的答案,便是這個唯一的現實。仇恨得沒有對象,沒有原因,沒有開始和結束,仇恨便是他對全世界的要求。仇恨就是正義、權利,就是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