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利己主義者

「你問我?」基南冷笑一聲,「我又不是管這節目的。」
「我說了,不行。」
「他們或許是錯的,但他們並不知道還有更好的選擇!」
一旦他們看見他——達格妮想道——他們還會去看別人嗎?一且他們明白他的真實存在,明白可以這樣地做人,他們還能尋找別的嗎?他們現在除了希望在心中去實現他已完成的一切,還會有別的念頭嗎?他們會不會反過來因為這世界上的莫奇、莫里森以及湯普森們沒有去這樣做而止步不前?他們會把莫奇這些人當成人,而將他視為妄想嗎?
「對,如果你不想毀掉他,就要守口如瓶。」
「可他卻毀了它。」
他的神情以及他的眼睛和内心裡的安詳,讓她覺得理想就在這一刻,就在這座城市成了現實。
「沒有緊張的必要,」十二月五日的官力廣播說道,「湯普森先生希望大家知道,他願意和約翰.高爾特進行協商,從而找出儘快解決問題的辦法和途徑。湯普森先生敦促大家要有耐心,我們一定不要著急,一定不要動搖,不要失去信心。」
「你就任其發展下去嗎?」
湯普森先生沒有搞清楚自己的回答為什麼會漏掉了一拍:「好吧,你自己開個價,兄弟!你自己開個價!」
「你要是想為自己人——就是那些失蹤的人——爭取些什麼,無論是工作、職位、權力、免稅,還是其他任何好處,只要開口就行。」
煉油廠的爆炸、質量有問題的飛機墜毀、煉鋼爐的開裂、火車相撞的事故,以及有關新上任的高層管理人員在辦公室内肆意狂歡的傳言,使得理事會對那些申請關鍵責任崗位的人簡直有些怕了。
在離開電台的路上,艾迪始終沒有講話。他們來到了一個荒涼的小廣場,街頭的喇叭沒人想去關。此時,它正對著一排沒有亮光的房屋和它們前面冷冷清清的街道,播放一齣夫妻因孩子交朋友而吵鬧不休的家庭喜劇。廣場之後有幾點燈光,垂直地散佈在高出地面二十五層的上空,看得出那應該是一座離此尚遠的高樓。那裡正是塔格特大樓。
「市民們,」廣播員對著麥克風叫道,「我們是在紐約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宴會大廳,為所有能夠收聽到的人們轉播約翰.高爾特計畫的啟動典禮!」
他靜靜地為她舉起外套,等著她繫好外套的帶子,戴上帽子,便走了過去,打開了房門。
「你為什麼這麼說?」她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說什麼?」
「我……這個……這個……你明白我的意思。」
一切順利,她心想——直到出門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裡面的襯衫正溼漉漉地貼在她的肩上。
第二天來的費雷斯博士似乎並不害怕,但情形卻更糟糕,湯普森先生想道。他觀察到,高爾特始終一言不發,毫不理睬費雷斯。
「放開控制吧。」
「解雇你們的公務員。」
「那就從廢除所得稅開始吧。」
他抬起了頭,臉上露出笑容,只說了句:「現在可到了不能膽怯的時候了。」
「他不會。他太現實了。另外,你是否允許他瞭解國内的狀況?」
「一旦發現他,」史塔德勒博士緊張地問,「你是不是要殺掉他?」
「當真,一點都不假。」他發現湯普森先生臉上急切的表情慢慢地變成了一種疑惑,「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如果你命令我進經濟獨裁者的辦公室,我就進去。如果你命令我坐在桌子上,我就坐上去。如果你命令我發佈法令,我就發佈你命令我簽署的法令。」
「滾出我的世界去死吧!」
「我過去和他說過話,」他過了一會兒又說,「他的臉……達格妮,看起來和別人都不一樣,可以看出他明白很多事……只要看到他在餐廳,我就很高興……我只是在說話……我都沒覺得他在問問題……但他確實是……問許多有關鐵路……和你的問題。」
「你們想幹什麼?」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她這個方向看,她的視線卻已經離不開他。見到他身穿禮服已經覺得很驚訝,更令人驚奇的是,禮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的自然;他讓這身衣服看起來像是一套光彩榮耀的工作服;他的神態令人想到他是在出席一場發生在很久以前的宴會,在宴會上接受著行業的嘉獎。慶祝——她悠然神往地想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應該只屬於那些有東西值得慶祝的人們。
「叫他們停下來!」莫奇跳著腳喊道,「這會讓大家以為剛才那個演講是我們批准的!」
「都是,也都不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完全明白。」
「教授,安靜點。」湯普森先生一把將他推到一旁。湯普森先生盯著達格妮,似乎腦袋裡正在醞釀著什麼主意。

「但它並不是你能給予的,湯普森先生。」高爾特輕輕地說了一句。
他邀請般地向前傾了傾身子,還是沒得到任何回答。
「湯普森先生希望告訴大家,」十一月二十三日,官方的廣播裡說道,「沒有緊張的必要,他敦促大家不要草率地下結論。我們一定要繼續保持我們的秩序、信心和團結、寬容的精神。你們有些人昨晚聽到的那次特別的演講,是我們為解決世界所面臨的問題而聽取的具有啟發性的建議。對此,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接受其中的惡意謾罵和不負責任的觀點,昨晚的演講證明了我們這個匯集許多公眾意見的民主論壇是面向所有的人,而這個演講只是其中的一種看法而已。湯普森先生指出,真理有許多不同的側面,我們必須保持公正。」
「你是說實際?沒錯。」
「他們同情過漢克.里爾登沒有?」
「我要你動腦筋去想!」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找。」
「艾迪!難道你不想——」她停在那裡,明白再說也是枉然,「好吧,艾迪,既然你希望如此。」
「他們沉默了。」莫里森在他以掌握公眾脈動的名義而派出的手下發回的報告上,寫下了這一句總結。「他們沉默了。」他在隨後的一份又一份報告上寫著,「沉默。」他不安地皺起眉頭,在呈送給湯普森先生的總結報告中寫道:「人們似乎沉默著。」
湯普森先生突然表現出一副匆忙的樣子,像是急著要走,「我得走了,」他說,「我……我還有很多事情,我們以後再談。好好考慮一下,不用急,我不會給你什麼壓力。只管放鬆下來,在這裡不要拘束,需要什麽只管說——這裡吃的、喝的,還有香菸都是最好的。」他指了指高爾特的衣服,「我會讓全城最高檔的設計師來為你做些好衣服,我想讓你過最好的生活,讓你感到舒適和……對了,」他有些過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有家室嗎?有沒有什麼親人想要見見?」
「我們拋棄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小分歧,」莫奇對著麥克風講道,「黨派意見、個人利益和自私想法——正是為了去接受約翰.高爾特的無私領導!」
「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但他們以前又有哪一次因為知道而改變呢?」
「是五月底,就是你去猶他州的那天晚上,還記得嗎?」他停下來,那天晚上的記憶和他全部的感受此刻一起湧上了心頭。他艱難地說著,「我那天晚上見過他,後來就再也沒有了……我在餐廳裡等過他,可他卻再也沒回來過。」
「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如果你能裝作沒聽見我廣播裡所講的話,你又憑什麼認為我願意裝得像什麼都沒說過一樣?」
詹姆斯越說越帶勁,但湯普森先生不知道高爾特是否還在聽:高爾特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步,他沒有煩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樂地欣賞著自己的步伐。湯普森先生觀察到了他輕盈的腳步、挺直的脊樑、平坦的小腹和鬆弛的肩膀。高爾特走路的樣子無視自己的身體,又對它充滿無比的自豪。湯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瞧著這個委靡消沉的高個子自損自殘的難看模樣,並且發現他注視著高爾特的眼睛裡放射出如此強烈的仇恨,湯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擔心這仇恨會被發覺。但高爾特卻看也不看詹姆斯。
「不!」洛森急忙喊道,「不,不,不!我們不能讓人們認為我們同意這個演講!這太可怕,太可怕了!」洛森並沒有哭,不過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氣急敗壞、丟盡臉面的哭腔。
「這不可能!這是妄想!沒什麼好商量的!」
「不要絕望!不要放棄!」從十二月十五日之後,官方的廣播每天都在重複著說,「我們會和約翰.高爾特達成一致,會讓他來帶領我們,我們的問題他都會解決,會讓一切恢復正常,不要放棄!我們會找到約翰.高爾特!」
「他當然是這個意思了,」高爾特說。「告訴這個混蛋,讓他看看我,再照照鏡子,然後問問他自己,我會不會在乎他如何評價我的道德水準。」
「你給我出去!」湯普森先生拉起費雷斯,「出去!別讓我再聽見你胡言亂語!」他拉開門,在外面衛兵的一臉愕然中,將費雷斯推了出去。
「謝謝你,塔格特小姐,」他說,「謝謝你講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對我開門見山。我們不是你的敵人,塔格特小姐。別在意他們——他們是心裡煩躁,不過還是會放下架子的。我們不是你和國家的敵人。當然,我們犯了錯,我們也是人嘛,但在這種困難情況下,我們是全心全意為人民的——我的意思是,為所有的人。我們總不能在匆忙之中亂做決定吧?我們必須想清楚,要深思熟慮才行。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們不是任何人的敵人——這你能體會吧?」
她彷彿覺得聽到了她自己發自內心、彷彿許多光年以外傳來的聲音在叫喊著說,只要能見他一面,就死而無憾——但在這間房間裡,她聽到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冷冷的聲音:「不,湯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
「我們也沒辦法呀。」莫里森說。
「你這套設備是哪兒來的?」
士兵們除了衣服和廚具外便一無所獲;房間裡沒有信件和書籍,甚至連報紙也沒有,好像住在這裡的是個文盲。
「沒錯。」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聳著肩坐在那裡,低頭盯著面前名貴的陶瓷盤和精美的點心。沒有了柚子這樣不起眼的東西,就讓他突然間第一次有了切實的感受,要是塔格特大橋出事的話,整個紐約城又會如何呢。
「沒有。」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現的報紙頭版上寫著,約翰.高爾特和國家領導們在經過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設性的愉快會談後,制定出了一個即將公佈的「約翰.高爾特計畫」。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間牆倒屋塌的公寓裡的傢俱上——落在了無聲地等候在一家廠主失蹤的會計窗前的人們身上。
「我不會忘記現實當中的事實,湯普森先生,那樣的話就太不實際了。」
「因為那是一張空頭支票。」
湯普森先生兩手一攤:「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話,就不找你了。這是你要想辦法解決的事,你是企業天才,你能解決任何問題。」
「這是命令嗎?」
「時間可不多了。」湯普森先生說。
「沒有。」
「你到底想要什麼?」
「湯普森先生,」莫奇吞吞吐吐地說,「我……擔心他這種人是不會講條件的。」
她瞪著亮晶晶的金屬筒和閃閃發光的線圈,想到了那個如同寶貴的遺物一般,躺在塔格特車站隧道的玻璃棺材裡的鐵鏽遺物。
「你說什麼?」
「誰說同意了?」湯普森先生的口氣異常鎮靜,「別那麼沉不住氣,你們誰都不許沉不住氣,無論聽什麼意見都沒有壞處,對不對?」
「啊,不!」她大吃一驚。
她踢到了一隻罐頭盒,滾動時彷彿是撞到了這個荒蕪城市的牆上,發出的聲音格外響亮,久久不絕。街道的肅靜不似人們在休息,倒像是被極度的疲憊摧毀一樣,彷彿牆內的人們並不是在睡覺,而是已經垮掉了。他這個時候應該下班回家了,她心想……假如他上班……假如他還有個家……她打量著這個貧民區,眼前看到的是坍塌的泥牆,剝落的漆面,日趨慘澹的店鋪外面的褪色招牌,和充滿塵土的窗內放置的無人問津的貨物,搖搖欲塌的台階,掛在晾衣繩上的破舊衣服,隨處可見做不完就甩在一旁、無人料理的殘缺跡象,在「沒有時間」和「沒有力量」的兩個對手面前,顯然已是難以為繼——她想,他這樣一個舉手之間便能改善人類生存狀況的人,十二年來卻一直生活在這裡。
「什麼?」塔格特問;他的聲音裡帶著威脅一般的放肆嘲弄的意味;洛森沒有吭聲。「你怕什麼?」詹姆斯語氣中的輕蔑格外明顯起來,似乎一看到別人比他還要害怕,他就膽大了一些,「你究竟害怕相信什麼,尤金?」
他的話被收音機裡猛然響起的軍隊進行曲打斷——這正是三小時前被中斷的那張廣播室裡吱吱作響的唱片。他們愣了好幾秒鐘才回過神來,與此同時,歡快有力的音符正大搖大擺地打破著沉寂,聽起來如同是在傻笑,非常怪誕和不著邊際。電台導播是在機械地執行不能在播出時段出現空白的規定。
「我用了三個小時告訴你的那些就是,它不管用。」
「嗯,關於財富你談了很多。如果你想要錢的話——我此時此刻能給你的錢,你三輩子也賺不到。你想不想要十億——酷斃了的十億?」
「噢,這是兩回事!那是生理上的!」
「你能聽見我們講話嗎,約翰.高爾特?……說句話呀,你來提條件好了,我們全都答應,你能聽見我們的話嗎?」
她站起身來。他們彼此相對;在辦公室昏暗的光線下,他們兩人之間是牆上掛著的那幅内特内爾.塔格特的畫像。他們的眼前浮現了從他們第一次學會在鐵道上行走到如今的漫長歲月。他將頭一低,久久沒有抬起。
他說話時語氣並沒有加重,依然是一副冷靜現實、籌畫全局的口吻。她知道他會說到做到,而且完全應該如此:她看出了僅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將他置於死地,而他的對手即使全加起來也做不到這一點。他看出了她的眼神已經凝固,看出了她理解後的恐怖神情。他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點了點頭。
「我以為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後來一直沒見到他,那是……是……」
「這只是一次演講罷了。」湯普森先生的口氣並不堅定。
「封住評論員的嘴,不准他們胡說八道!通知全國所有的電台!讓人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能讓他們覺察出我們很緊張!不能讓他們把這當回事!」
「你難道不想活命嗎?」
「我只是——」
「你憑什麼這麼自負?你怎麼就這麼確定呢?誰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對的!誰都不能!你不過和其他人一樣!」
「你要是沒來,我反而會失望了。」
這一切之所以輕鬆,是因為她覺得像是游離在現實以外的某種沉悶的空間裡,在這種地方,她的說話和行動都不再算數——不再是對現實的回應,而只是為那些想要曲解知覺而做成的哈哈鏡裡的變形。只有對他安全的牽掛才會細緻而灼熱,如同她內心裡一根燃燒的火線,如同是一根為她仔細辨明道路的指南針。其餘的只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霧像雨又像風。
「高爾特先生!」那個領隊帶著一種滿懷喜悅的聲音叫道,「幸會,真是太榮幸了!高爾特先生,請不要誤會我們——我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完全用不著和塔格特小姐打交道——塔格特小姐只是在盡她愛國的義務而已,不過——」
「我說過了,我沒有辦法。」
二月三日晚上,一個年輕的飛行員正在按慣例進行從達拉斯至紐約的飛行。他飛到了費城之外空曠的黑暗之中——里爾登鋼鐵公司燃燒的火焰曾是他這些年來最熟悉的地標,是迎接他孤獨夜航的標誌,是充滿生機的地球上的燈塔——此時,他看到的卻是一片白雪覆蓋的荒原,是死氣沉沉的白色和星光下泛起的淡淡磷火,是一片如同月球般的山坡和窪地。第二天早晨,他便辭職不幹了。
「你是不是在廣播裡講過話?」
「和他?」
莫里森焦慮不安地搖了搖頭:一連六天,報紙頭版一直登載著國家領導階層與約翰・高爾特齊心協力地制定新的政策——但卻收不到任何效果。他發現來往的人們對身邊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沒有人注意他,只是在走到飯店大門的燈下時,才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無聲地朝他伸過一隻手來;他匆忙走了過去,在那隻露在外面的粗粗的手掌裡,只落下了幾滴冰雨。
真是簡單,她心想,如果是在遙遠的從前,這會很困難,因為在那個時候,她視語言為榮譽的工具,每一開口,就如同是在發誓——是在發誓要忠於現實,尊重人類。如令,只要能出聲,只要能對著與現實、人類和榮譽無關的無生命物體,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就可以了。
「現實,整個地球。」
「你憑什麼這麼自負?」詹姆斯叫喊了起來;他的嗓門雖然不高,但緊張的程度不亞於喊叫。「局勢這麼嚴重,你怎麼還這樣自負,眼看著世界快要毀滅,還頑固堅持自己的主張?」
沒有人會說他們是好人,或者即使嘴上這樣說,心裡也明白其中的含意,但每個人都知道,他所在的社區和鄰居當中,他的辦公室、店鋪或者他自己那個說不清的圈子裡,現在都是誰哪天早晨就會不來,就會悄無聲息地投奔到那個未知的新天地去了——這些人的表情比其他人的更加嚴肅,眼神更加坦率,更有良知和堅韌——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從全國各處消失,離開了這個曾經氣象萬千,卻因為傷口無法癒合而鮮血流失,最終倒在血友病之下的沒落貴族。
湯普森先生似乎若有所思,然後搖了搖頭,「我不覺得你實際,」他說,「實際的人不會不顧現實,他不會浪費時間去期盼事情能有所不同,或者試圖去改變什麼。他會接受現狀。現在的事實是,你在我們手裡,不管你是否高興,這就是現狀。你應該識時務才是。」
「你的意思是,」基南說,「我們能給一個想活著的人什麼東西吧?」
「我會一直不承認自己的身分——他們或許能辨認出我的聲音,但我會極力否認——這樣,就可以讓你去告訴他們,我就是他們在找的約翰.高爾特。」
「我還以為也許……是因為她說起話來——是過去說話的樣子——有時候就像你……也許我可以讓塔格特小姐來和你——」
這聲叫喊是如此的粗暴和怨毒,人們紛紛從史塔德勒博士身邊閃開,彷彿他說出了他們心中一直不承認的想法。他的臉色看起來正是他們在背地裡害怕面對自己的那副神情。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爭論。」
她嚥不下面前的食物:她的喉嚨似乎被強烈的噁心堵住。她注意到同桌的其他人也只是裝出一副在吃的樣子。唯有費雷斯博士的胃口似乎並沒受到影響。
達格妮:
「記住湯普森先生的命令,」其中一個大漢帶著輕蔑的口吻對他說道,「兄弟,要是說得有半點差錯,就讓你後悔莫及。」
「這是為了和平、繁榮、富裕而制定的約翰.高爾特計畫!」隨著播音員的叫聲,電視銀幕裡搖晃著閃出了宴會廳的畫面。「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黎明!是我們領導們的人道精神和約翰.高爾特的科學天賦完美結合的產物!如果惡毒的謠言動搖了你們對未來的信心,那麼現在你們就會看到我們的領導團隊是多麼的快樂和團結!……各位女士們,先生們,」——當電視的鏡頭居高臨下地轉向主席台的桌子時,畫面上便出現了莫文先生那張茫然的臉——「這位是美國企業家,霍瑞斯.布斯比.莫文先生!」鏡頭轉向一張帶著假笑的老臉。「這位是軍隊的威廷頓.S.索普將軍!」攝影機像是面對著站成一排人的警察,掃視著一張張帶有各種痕跡的面孔:有的是被嚇壞了,有的是在閃躲,有的絕望,有的徬徨,有的在厭惡著自己,有的充滿内疚。「國家議院的多數派領袖,盧西安.菲爾普斯先生!……衛斯理.莫奇先生……湯普森先生!」攝影機到湯普森先生這裡時停了停;他對著全國觀眾賣力地咧嘴一笑後,便帶著一股勝利般的期待,轉身向鏡頭外的左側看去。「女士們,先生們,」播音員莊重地宣佈道,「這就是約翰.高爾特先生!」
他看見約翰.高爾特正坐在房間另一頭的窗台上,瘦高的身上穿著襯衫長褲,一條腿垂向地面,另一條腿盤著,雙手抱著膝蓋,迎著身後灰色的天空,高高地仰起他那有著縷縷金髮的頭——猛然間,史塔德勒博士看到在派屈克亨利大學校園旁,一個少年正坐在他家門廊的欄杆上,在夏日藍天的映襯下,陽光照耀著他仰起的頭上的栗色頭髮,他聽見自己二十二年前充滿著激|情的聲音:「約翰,世界上只有人的心智,不被褻瀆的心智,才是最無價的東西……」——面對著房間對面那個多年以前的男孩,他放聲哀嚎:
他鎖上了房門,說:「坐下。」
「我們請你到這裡來只是想和你談一談。本來我們不打算採用這樣的方式,但你一直躲著,我們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就是希望能告訴你,你完全誤會我們了。」
「我要你找出辦法!」
「約翰.高爾特計畫,」莫奇正在講著,「會化解所有的衝突,它既會保護富人的財產,也會讓窮人得到更多。它會減輕你們的稅收負擔,同時為你們提供更多的政府福利。它會降低物價,提高工資,會在給個人更多自由的同時也加強集體的凝聚力。它將把自由經濟的效率與計畫經濟的慷慨綜合成一體。」
「只要他能同意開個會,就是開個會,這用不著他承諾什麼,對吧?我們願意把經濟完全交給他管理——只要他能告訴我們時間、地點和方式,假如他能給我們說個話,或者簽個……假如他能回答我們……他為什麼不回答我們呢?」
「閉嘴。」高爾特淡然說道。
「對付頑固的混蛋是有辦法的,」費雷斯博士不以為然地悠悠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士兵向後一閃,領隊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將房門推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不知究竟、幽深莫測的黑洞。
「誰說同意了?」湯普森先生喝問。
「我能!」
乞求的叫喊聲越過寒冷的夜晚,www.hetubook.com.com飄蕩在一片死寂的城市上空,徒勞地敲打著不會回答的窗戶和沉默的四壁,俯瞰著漆黑一團的高樓屋頂和斷垣殘壁,朝著靜謐的群星和它們發出的冰冷的光芒叫道:「你聽得見我們說的話嗎,約翰.高爾特?你聽得見嗎?」
「可是他的那些理念?」
「還是你說吧。」
他看到無論是達格妮還是其他人,雖然想法不同,但臉上都是一片迷茫。他笑了,站起身來,向達格妮走去。
「我看了。」他回答。
「對。」
「這話不對,」湯普森先生得意地說,「如果你的腿斷了,你就會花錢請醫生去醫治。」
「國家在等待你呀,高爾特先生。我們只是希望能夠打消誤會,能和你合作。」他揮揮戴手套的手,向那三個人示意著。這幾個人一言不發地開始翻箱倒櫃,地板在他們的踩動下吱吱作響;他們在搜查房間。「明天上午,當全國人民聽到找到你的消息,他們的精神就會振作起來了,高爾特先生。」
「我們只是想協助你,恢復你在社會裡的合法地位,高爾特先生。看來,你還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在公眾中的重要價值。」
史塔德勒博士舉起拳頭砸著房門;門一開,他便逃了出去。
「是啊……是啊,這話不假……你看他會投降嗎?」
「算了吧,別老提什麼槍了!我——」
走在車站的候車大廳,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覺得到,就會發覺她對鐵路的漠然其實是一種憎恨。她總是覺得她關心的只是貨車;在她眼裡,乘客們既沒有生命,也不屬於人類。花費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確保只是裝載著一群行屍走肉的列車的安全,實在沒有什麼意義。她看著車站裡的人們,心想:如果他死在他們這個制度的統治者手裡,而這些東西們還照樣亂吃悶睡、四處遊走——她還會提供火車給他們嗎?假如她向他們大聲求救,他們當中會有人為他挺身而出嗎?已經聽過他演講的他們,是否想讓他活下去?
她緩緩地打量著房間,目光從窗外的高樓移到天花板上的木頭屋樑,從牆壁的裂縫移到床的鐵架。「你一直住在這裡,」她說,「在這裡住了十二年……就在這裡……就是這樣……」
她向艾迪走去。他望著周圍的人們,簡直憤怒得全身麻木——彷彿他的腦子裡除了在叫喊「罪惡呀」,便再無其他任何念頭了。她朝著門口示意性地歪了歪頭;他便跟了上去。
高爾特的聲音如同他的目光一樣咄咄逼人:「你已經把我想對你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啊?」
「可這不一樣!他——」
她己經在這個假設中生活了十天——她一點一點地挨過那些夜晚,走到了今夜,此刻,她邁出的彷彿依然是在塔格特終點站隧道裡的清脆孤單的腳步。她曾經在他當初工作的那個時段,到隧道內找他,一走就是幾個小時,尋找了一晚又一晚——她找遍了地下的每一條通道、站台、車間和軌道,既不去問任何人,也從不解釋她為什麼來這裡。行走的時候,她感覺不到害怕和希望,促使她走下去的是一段近乎驕傲,無比堅強的信念。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信念,是因為當她在地下的某個幽暗角落吃驚地停住,看到隧道頂部隨著遠處車輪的經過而不停地震顫時,會隱約聽見自己的腦海裡在說:這是我的鐵路;當她感覺到被遏止在身體裡的東西難受地阻塞著的時候,會聽見它說:這是我的生活;當她想到或許就在這些隧道裡的那個人時,會聽見它說:這是我的愛。這三者之間不可能會有衝突……我在懷疑什麼呢?……在這裡,在這個只屬於他和我的地方,又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隨即,她的思緒又重新回到現實,繼續堅定地向前走去,心裡還是那個堅定的信念,但聽見的卻是另一番話:你不許我去找你,你可以罵我,可以拋棄我……但只要我有活著的權利,我就必須要知道你也活著……我必須要看你一眼……我不去攔你,不和你說話,不和你接觸,只是要看看你……她一直沒有見到他。當她發現在地下工作的工人們帶著疑惑好奇的眼光跟在她身後時,她便停止了尋找。
她伸出手去,說:「再見了,艾迪。」
工廠的工人們絕望已極,他們毆打工頭,砸毀設備,人們對此束手無策。逮捕他們毫無意義,監獄已經爆滿,執行逮捕的官員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任犯人在前往監獄的路上逃跑——人們只能顧一時算一時,只能聽任暴動的飢民攻擊城市周邊的倉庫,看到出去鎮壓的隊伍反過來加入被鎮壓的人群時,也只能一籌莫展。
全國人民口袋裡的鈔票變得越來越厚,但錢能買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九月份的時候,八加侖的小麥售價是十一元,到了十一月,就要花三十元;進入十二月,價錢漲到了一百元;現在已逼近兩百元——政府為對付飢荒,開足馬力印製鈔票,眼看就撐不住了。

「滾出我的世界。」
「以某種方式辦。」他聽見高爾特的輕笑,又說,「為什麼不行呢?你就告訴我,為什麼不行?」
「全國的婦女不會同意,」查莫斯太太叫道,「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女人從來不相信什麼心智,女人有更細膩的感覺。你們可以信任婦女。」
他聳了聳肩,兩手攤開,無可奈何地向下一垂:「我已經管不了手下的人了,實在不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一年多來,費雷斯、洛森、麥格斯幾個人勾結在一起,不斷逼我採取更有力的措施。他們想採取的是更強硬的政策。坦白說,他們是想採用恐怖手段,對普通的民事犯罪、對諸如批評者和持不同政見者以死刑威脅。他們的理由是,既然人們不合作,不會主動按照大眾的利益去行事,就必須對他們施行強制手段。他們說,我們的制度只有用恐怖的手段才能得以維持。從現在的形勢來看,他們的話或許不無道理。但莫奇不贊成使用高壓手段;莫奇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是個開明人士,我也是。對於費雷斯一夥人,我們一直是在儘量控制,可是……你知道,他們反對向約翰.高爾特做出任何形式的讓步。他們不想讓我們和他談判,不想讓我們找到他。我不希望他們先發現什麼。假如他們先找到了他,他們就會——誰都不敢說他們會怎樣……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他為什麼不回答?為什麼一句話都沒有?萬一他們找到他,把他害死怎麼辦?我實在不願去想……因此,我希望你或許能有什麼辦法……或許能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他的話在疑問當中停了下來。
「是不是因為手裡拿著槍?」
「我不是爭什麼,高爾特先生,我只是在請求得到你的同情,他們是在受罪呀,我求你同情那些受罪的人們,我……高爾特先生,」他注意到高爾特正透過窗户向遠方望去,眼神突然變得難以寬恕,便問,「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第二天一早就回來了。」
當他在五十九樓湯普森先生的房間內向圍坐成一圈的面孔講話時,腦海中街上的情景使他的聲音充滿了為難的尷尬,眾人的臉色也是如此。
「只要當初不是他弄斷了我的腿。」他笑著看了看閉口不語的湯普森先生,「我是個實際的人,湯普森先生,我認為讓一個人單單靠著能弄斷我的骨頭而謀生並不實際,我認為支持敲詐勒索並不實際。」
「可是,為什麼?」
「高爾特先生的私人秘書,」在鏡頭匆忙繼續向下一個人閃去時,播音員說道,「克拉倫斯.齊克.莫里森……海軍司令荷馬.多利……」
「我怎麼找到他?」湯普森先生字斟句酌地緩緩問道。
湯普森先生的眼神看來像是被逼到角落裡一般,發生了變化,不過,他終於還是開始直視著高爾特的眼睛,慢慢地說道:「沒有我,你現在就出不了這間房間。」
她的面孔和那幾個士兵一樣毫無表情:「我叫達格妮.塔格特,我是想證實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國家正在找的那個人。」
「不!」洛森尖叫了起來,「我不去!我可不想再見到他!再也不想了!我不想相信會是這樣!」
高爾特把兩腿交叉著往跪墊上一搭,舒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在椅子裡坐得更舒服些,說:「還想繼續商量嗎?你明白了沒有?」
「我只是——」他停住了。
「給我們派人來!」聯合理事會收到了全國各地一波高過一波的人手短缺的請求,但無論是請求者還是理事會,都不敢把那個危險而又隱含的字眼加上:「給我們派有能力的人來!」申請去看門或當修理工、行李員、跑堂這類差事的人已經排到了一年以外,卻沒有人申請去當上層管理、經理、主管和工程師這樣的職位。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但聽起來和收音機裡的聲音並無分別。還沒等達格妮從人群後的黑影裡邁步而出,人們已經譁然朝她轉過頭去。她向前走來時,臉上的表情使他們感到驚懼——因為上面毫無懼色。
湯普森先生的眼睛從他周圍人們的面孔上掃來掃去,似乎在尋找只有他才能認出的某種特別的表情。其他人則都在偷偷地打量著別人,同時不讓對方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請你配合,高爾特先生。」莫里森見高爾特準備完畢,便說道,然後向大門的方向做了一個禮貌的邀請的手勢。
「他是個高傲的自我中心主義者,」她說,「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冒險家,他膽大包天,正在進行一場全世界最大的賭博。」
「可是……你看!……我們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當然是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她不曉得他的眼睛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到她的。她看見了他的目光在別人無法察覺時略微停頓了一下;這目光勝過對她的親吻,那是對她表示讚許和支持的暗示。
「可這是叛逆、毀滅、不忠、自私,是在為大企業說話啊!」
「我曾經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消滅的一切的象徵,」他說,「而你卻象徵著我想要做到的一切。」他指著照片,「人們在有生之年,希望的就是能破例得到一兩次這樣的感受。而我呢——我是把它當成了自己永久而平常的選擇。」
「能不能請你打開它?」
「我已經告訴過你們了。」
「這只是例行公事罷了,沒必要搞得這麼不愉快,你就不能合作一下嗎?」
「那我靠什麼去挽救他們呢?」
莫里森帶頭來到了位於高高搭起的主席台上的桌旁。人們似乎不用宣佈就知道,他們的掌聲是朝著跟在他後面的兩人之中的那個身材修長、有著一頭金銅色頭髮的人。他的面孔和他們在廣播裡聽到的聲音一樣:平靜,自信——卻又遙不可及。
此時,湯普森先生正拿出他最輕快、平易的作風,對著麥克風大喊:「我告訴你們:要把那些散佈分裂和恐懼的懷疑者打得滿地找牙!他們不是說約翰.高爾特永遠不會加入我們的行列中嗎?現在他就在這裡,完全出於自願,和國家元首同桌坐在了一起!他隨時願意而且能夠服務人民!你們當中再也不要有人去懷疑、逃掉或者放棄!明天就在眼前——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明天啊!每個人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每家的車庫裡都有汽車,我們從未見過的一種發動機為我們帶來免費的電!你們只需要再耐心一點,耐心、信念和團結——這就是前進的良方!我們一定要像一個幸福的大家庭那樣團結在一起,並且團結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共同為大家的利益而努力!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個能夠超越歷史繁榮紀錄的領導者!正是他對人類的愛才使得他來到這裡——來為你們盡力,保護和照顧你們!他聽到了我們的懇求,對我們共同的、體現人類責任的呼喚做出了回應!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手足,沒有誰能自成一體!現在,你們將聽到他的聲音——將聽到他自己要對你們說的話!……各位女士們,先生們,」他莊重地說道,「向人類大家庭致敬,約翰.高爾特!」
沒有了危險,沒有了世界,她一邊想著,一邊穿過貧民區的街道,朝著三六七號房子走去,全然不知那裡是不是他住的地方。她覺得等待被判死刑的人也許就是這種感覺:沒有恐懼和怒火,什麼都不想,冰冷漠然得如同是沒有了熱力的燈火,喪失了是非的認同。
「他們別無出路,只能放棄,這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在這裡收拾殘局吧。」
湯普森湊近高爾特,帶著和藹的笑容對他耳語道:「待一會兒,等我說完後,你得對全國說幾句。不,不必多說,只講一兩句,打個招呼就行,這樣他們就能聽出你的聲音來。」隱隱頂住了高爾特身體一側的那位「祕書」的槍口則又添上了一段無聲的言語。高爾特沒有回答。
「你的意思是,生理上的現實可以改變,但改變你的荒唐念頭卻不行?」
當他親吻她的時候,她知道他們擁抱彼此的手臂是在緊握著他們最輝煌的勝利,她知道這是沒有被痛苦和恐懼沾染的現實,是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中的現實,是他們曾經渴望、為之奮鬥而贏得的現實。
「啊?」
「必須要談,我們必須說服你,有沒有你想和他講話的人?」
「掠奪者的政權十天之內就會垮台,到那時,麥格斯這些人會把我們最後的一點鐵軌和火車洗劫一空。我就不能再多等一會兒,非要在這時候認輸嗎?艾迪,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怎麽可能讓塔格特公司就這麼徹底地完了?既然我已經堅持了這麼久,就還能再多挺一會兒,只要再一會兒。我不是在幫助那些掠奪者,他們現在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我今晚就飛去加州,我在一架軍用飛機上弄了個位子……我知道,只要你……只要你一離開紐約就會徹底離去,也許不等我回來你就已經走了。你一旦準備好就走吧,別擔心我,別為了告訴我而等在這裡。走得越快越好……我現在就向你告別了。」
「你必須殺了他。」
「我知道。」
高爾特停了下來:「這你知道。」
「我們只是來這裡保護你。」
湯普森先生向廣播員一揮手,大家便鴉雀無聲,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不行。」
「我比你們更明白,」基南說,「別再騙自己了,兄弟,誰都勸不了他,我可不想再去了……開心?」他露出驚異的表情,又補了一句,「是啊……是啊,我是覺得挺開心。」
「我說過了,這辦不到。」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頭腦,」他懇求道,「你對國家做出的貢獻比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要大——是你幫我們找到了他。我們該怎麼辦?現在一切都亂了,只有他能帶我們擺脫這樣的混亂——但他卻不肯。他拒絕了,他居然就拒絕帶領。我從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一個人居然沒有發號施令的欲望。我們求他去做決定——他卻回答說他想服從指揮!這真是荒謬!」
他們為何還在聽?達格妮想著。難道他們看不出那些面孔上留著死亡的戳記,而他的面孔則是一片生機?他們想要選擇什麼樣的狀態?他們要為人類尋找的是什麽樣的狀態?……她看著大廳內的面孔,只見它們茫然而緊張,一個個昏沉無力,流露出由來已久、揮之不去的驚懼。他們看著高爾特和莫奇,彷彿既分辨不出他們倆的區別,也無心去感覺這區別的存在,而是瞪著空洞、模糊、沒有想法的眼睛說:「我為何要知道?」她渾身一顫,想起了他說過的話:「凡是口口聲聲說『我為何要知道』的人,就是在說,『我為何要活著?』」他們還想不想活著?她思索著,他們似乎都懶得去問這個問題了……她看到有幾個像是還在想著這些的人,他們望著高爾特,帶著一臉的絕望和渴求,帶著一種渴望和悲哀的敬仰——而他們的手臂則無力地攤在面前的桌上。這些人能夠理解他,一直苦於不能像他那樣——但假如他們明天眼看著他被殺害,他們的手還是會無力地垂在那裡,並會轉移視線,說:「我幹嘛要多事?」
「這些年來一直如此嗎?」
「你要什麼都可以。你有沒有聽到我們的短波廣播?」
「不行!」湯普森先生大叫著,「不行!給我閉嘴!我不會聽你的!不會聽!」他的手在空中亂擺,像在極力去趕走某種他不願說出口的東西。「我告訴他……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不是……我不是個……」他拚命搖著腦袋,彷彿他自己的言語潛伏著某種前所未有的危險。「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要實際一些……而且要謹慎。什麽謹慎,我們必須要平和地處理這件事,我們絕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傷著他。我們現在可不敢讓他出任何問題。因為……因為他一完蛋,我們也就完了。他是我們的最後一線希望,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他一死,我們就會完蛋,你們大家心裡都清楚。」他的眼睛環顧了一周:看得出,他們都是心知肚明。
「到底有什麼是我沒有你就辦不到的?」
「對。」
「我不會相信的!我不會!」洛森半是吼叫,半是哀怨地說道,「你不能讓我喪失對人類的信心!不能讓這個人活在世界上!這個冷酷無情,自以為是的傢伙——」
他點了點頭。
「這是個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聲音裡突然有了一種不顧一切的依賴的味道,「每次和你談完,我就覺得好多了,因為我信任你,我對周圍的人一個都信不過。可是你——你不一樣。你值得信賴。」
他們默默地繼續走著。
「誰?」湯普森先生迫不及待地叫了出來。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當達格妮如約走進飯店房間時,湯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來,「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第三遍告訴你,」她的聲音和神情嚴峻如霜,「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你怎麼認為我會知道呢?」
「哎,」湯普森先生帶著一種活躍輕鬆的口吻將他們打斷,「你抽的是什麼菸?」
史塔德勒博士等他們出去,門重新關上之後,便立刻朝湯普森先生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傻瓜!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嗎?你難道不明白這事關生死。有他就沒你嗎?」
莫里森將房門打開,僕人退到了後面。三個身穿晚禮服的人在走廊裡靜靜地向電梯走去。
「可能吧。」
「好吧?」高爾特說,「你的命令是什麼?」
「我和他說過話……我和他許多年來一直在說話……是在終點站的餐廳裡……他過去問過問題,各種關於鐵路的問題,而我——天啊,達格妮!我究竟是在維護鐵路還是在幫著毀掉鐵路?」
「每個人都到了嗎?」她問過領班。「我想是吧。」他漠不關心地回答說。
「這還用說嗎?要是不用槍和死亡威脅我的話,你根本就沒機會和我說話,你的槍也就這點本事了。我不會為了消災而破財,不會向任何人出賣我的生命。」
「絕對服從!」
「好吧,」湯普森先生哀求道,「難道居然就沒人能和你說話?」
「你總不會同意她的話吧?」莫奇問。
「三六七」——她心裡想著,向前方的一片房屋中望去——「三六七」……他就住在那裡……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想到她絕不會生活在這樣的假設之中,她便鎮靜從容了下來,腳步也有信心了。
「哪個?」
為了鼓舞人們的士氣,莫里森打算下鄉辦一次巡迴演講,號召人們為了大眾的福利而奉獻自我,結果在演講的頭一站就遭到聽眾們的石頭攻擊,只好溜回了華盛頓。
「什麼事?」高爾特說。
「假如你有一點責任感的話,」詹姆斯說著,「就絕不敢只憑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險!你就會和我們一起,對別人的意見也加以考慮,並且承認我們也可能是對的!你就會去幫助我們實現計畫!你就會——」
她站著不動,不過還是藉機打量了一下尚未注意過的房間:這是一間長長的、未經裝修的閣樓,一個角落裡是床,另一個角落是煤氣爐,幾件木製的傢俱,裸|露的木板將地面襯托得更長。桌上放了一盞檯燈,檯燈光暈後的陰影裡是一扇關上的房門——透過巨大的窗戶可一眼看到外面的紐約,那裡是一片錯落突兀的建築和星星點點的燈光,以及矗立在遠處的高高的塔格特大樓。
「你看,我……這有什麼好笑的?」
「那也得要我先教會他們吧?」
「你那番演講真夠精彩,你簡直是個演說家!你對全國都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儘管我不清楚具體的影響和原因,但你確實做到了。人們似乎也想要你得到的東西,但你是不是以為我們對此極力反對?這你就錯了,我們不是。就我個人看來,演講中有許多極有見地的觀點,不錯,我的確這麼認為。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同意你說的每一句話——再怎麼說,你也不是想讓我們贊同你的每一個觀點吧?觀點不同才會推動事情向前發展。至於我,我可是一貫願意改變我的想法,願意接受任何意見。」
某種記憶不斷向她的腦中湧來,終於變得清晰:這便是有關史坦斯村的記憶,她不禁渾身一顫。可這裡是紐約城啊!——她在内心對自己喊叫,維護著這裡曾經為她所熱愛過的輝煌;緊接著,她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個巍然不動、由她所做的嚴厲判決:一個讓他在貧民窟裡住了十二年的城市,註定會變成貧民窟。
攝影機掃視著大廳,不停地在大銀幕上和全國人民的眼前播放出嘉賓和神情專注的領導人們的畫面——也不時拍攝一下約翰.高爾特。他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在打量著在這房間外的全國各地觀看他的人們;沒有人說得出他是否在聽:因為他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
他在納悶自己為什麼以前會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令人覺得踏實的力量。此時他眼裡的那張蒼白面孔貌似鎮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鎮靜依然毫無變化,顯示不出任何的情緒,這就讓人心裡更不安了。他心想,她臉上的神態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樣,只是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情。
那天下午,五十萬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辦公室裡;隨著支票一起送來的還有湯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憑它飄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無意義,沒有給她帶來絲毫的感覺,甚至連內疚也沒有。它不過是一張紙片,和辦公室紙簍裡的廢紙沒有什麼區別,無論是能用它買到鑽石項鍊、城市的廢墟,還是她的最後一餐,都毫無區別。這張支票裡的錢永遠不會花出去和_圖_書,它不是一種價值的標誌,也就無法用它買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但是——她想——這種死氣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圍的人和那些無欲無求者的永恆狀態。這正是一個摒棄了價值的靈魂的狀態;她思忖道,選擇了這樣一種狀態的人還想要活下去嗎?
「你當真嗎?」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去當工人呢?」
「我們完全不用理他!」吉姆依舊執拗地不願意清醒過來,「以前可從來沒人這樣說過!他只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我們完全不用理他!」
「你不也看到了嗎?他們就是一群驚慌失措、四處逃命的老鼠。」
在房間門口,他注意到衛兵閃亮的槍刺和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發現自己向前走去,聽見身後響起鎖門的聲音。
「我肯定你不會希望我們採取任何……不必要的措施。」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你知道,我們是有權闖進那扇門的——不過,當然了,我們不想那樣做。」他等了等,還是沒有回答。「把鎖撬開!」他向士兵命令道。
「不是我讓你落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喊著,「我可沒這個意思,我是無能為力啊!我不是這麼想的!……約翰,你不能怪我!不能啊!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們較量,他們統治了整個世界,根本就沒我說話的份!……他們哪裡講什麼道理和科學?你不知道他們是多麼的像死人!你不瞭解他們,他們根本不思考!他們是一群沒有心智的動物,憑藉的只是沒有理性的衝動——他們貪婪、盲目、完全靠不住的衝動!他們見什麼搶什麼,只知道他們想要,根本就不管什麼原因、後果和道理——他們只知道索取,這群性情殘暴、到處掘食的豬!……心智?你難道不知道在對付那群沒有心智的東西時,心智是多麼的軟弱無力?我們的武器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和可笑幼稚:真理、知識、理性、價值、權利!他們知道的就只是武力,就是武力、欺騙和掠奪!……約翰!別這樣看著我!在他們的拳頭下,我又能怎麼樣呢?我總得生存吧?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科學的前途!我不得不躲到一邊,不得不尋求保護,不得不和他們妥協——不答應他們的條件就沒有活路——沒有!——你見我說的了嗎?——沒有!……你想要我怎麼樣?去找一輩子工作?去向不如我的那些人伸手要錢和捐助?你想讓我把工作寄託在那些會撈錢的混蛋身上?我沒功夫為了追求錢、市場和骯髒的物質利益去和他們爭!他們應該去花天酒地,而我的寶貴時間就因為缺少科學設備而白白浪費掉——這就是你的正義嗎?說服?我怎麼能說服他們?和那些從不思考的人,我又能說什麼?……你不瞭解我是多麼的孤獨,多麼渴望能有一些智慧的火花閃現出來,多麼的孤獨、疲勞和無助!我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和無知的傻瓜去打交道?他們絕不會為科學貢獻出一分錢來!憑什麼他們就不應該被強迫貢獻呢?我並不是在說你,槍口不應該指向知識分子,不應該指向你我這樣的人,應該只對著那些沒有心智的物質主義者!……你幹嘛這麼看著我?我別無選擇!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錯,是得用他們的方法,按他們的規矩,我們又有什麼,就那麼幾個有思想的人嗎?我們只能指望著先混過去——然後再設法讓他們為我們服務!……難道你不認為我的科學前途的遠見是高尚的嗎?人類的知識不再受物質的束縛,無限的前景不再被手段所限!我不是叛徒,約翰!我不是!我是在為心智盡忠!我所看到、希望和感受到的一切是不能用可惡的金錢去衡量的!我想要有實驗室,我需要它,我為什麼要管它是從哪裡來的,怎麼來的?我就能做許多事,就能達到非同一般的高度!你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我需要它啊!……即使強迫他們又能怎樣?他們又不會思考?你幹嘛要教唆他們反抗?如果你沒有撤走他們的話,事情就成功了!我告訴你,這就會成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要指責我!我們不可能有罪……我們所有的人……好幾百年……不可能徹底錯了!……我們不能遭到詛咒,我們別無選擇!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這一條路!……你為什麼不回答?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次演講?我可不願意去想它了!那純粹只是理論!我們不能靠理論生話!你聽見了沒有?……不要盯著我看!你是異想天開!人不可能按照你的方式活著!你容不得人有一點缺陷,容不得人的弱點和感情!你要我們怎麼樣?時刻保持理智,不出任何紕漏,沒有絲毫的放鬆,躲也躲不掉?……不要盯著我看,你這個不得好死的傢伙!我再也不怕你了!你聽見沒有?我不害怕!你都慘成這樣了,憑什麼還來教訓我?這就是你的下場!你被抓到這裡關著,孤立無援,隨時都會死在那幫動物的手裡——居然還敢教訓我不切實際!哼,沒錯,你就要死了!你贏不了,不可能讓你贏!一定要毀掉你這樣的人!」
「加州已經是支離破碎,」他在晚上的報告中說,「那裡發生了內戰——假如那真的是一場內戰的話,因為誰都無法確定是怎麼回事。他們宣佈脫離聯邦,但沒有人知道現在是誰掌權,武裝衝突遍及州內的各個角落,交戰雙方一邊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東方的大豆信徒們為首的『人民黨』——另一方被稱為『回歸上帝』,帶頭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業主。」
「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孤單罷了。我們允許其他人來看你,只要是你想見的,任何人都可以。」
私底下,人們傳說晚上有蒙著布篷的車輛在人跡罕至的小道上經過,還有神祕的武裝人員一路保護,使之免遭「印第安人」的襲擊——人們稱搶劫的野蠻人為印第安人,這既包括了政府派來的人,也包括落荒的暴民。偶爾在草原的地平線上,丘陵之間,以及山坡這些荒無人煙的地方會看見亮光,可是卻沒有一個士兵肯去察看亮光的來源。
達格妮既覺得厭惡,又感到好笑,心想,這倒是撒謊者的真心話,在這場騙局中,最具欺騙性的就是他們的確是這麼想的,他們是在盡其所能地向高爾特奉上他們對生命的理解,是竭力在用他們夢想中的生命最高境界來打動高爾特:這境界便是毫無心智的諂媚,便是精心偽裝的虛假現實——無原則的認可,内容空洞的感謝,毫無來由的尊敬,無緣由的推崇以及是非不分的擁戴。
「怎麼?」
「那還有誰的主張更保險,能讓我聽從呢?」
「你能給我什麼?」
「你呢?」
「你們這些不得好死的食人野獸!」一個女人在擠滿觀眾的電影院裡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人們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示,就好像她是喊出了所有人的心裡話一般。
「你會接受的。」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嚴肅地說道:「我不會把他交到他們的手裡,哪怕是要放棄鐵路也不會那樣做。」
「你是說你願意讓位?」莫奇大吃一驚。
「可是,塔格特小姐——」
「我——」澎湃的真情使她忍不住拉過他的嘴,吻了上去,然後臉對臉地向他說道,「我不在乎以後我們是不是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我只想能再這樣見你一次!」
「塔格特小姐,你說全世界最大的賭博?」湯普森先生急切地問,「那是什麼?他想要什麼?」
「噢,安靜點好不好,」湯普森先生不勝其煩地說,「他是和我較量過的一個最頑固不化的混蛋,你們不會明白的。他硬得就像他們……」他的聲音裡隱隱露出一種羨慕,「硬的就像他們……」
達格妮觀察到了一些人的表情——她幾乎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是在仇恨地看著高爾特。她注意到,吉姆便是其中的一個。當莫奇的面孔在銀幕上出現時,這些人的表情在心不在焉的樂觀中顯得很輕鬆,但那並不是欣賞,而是得以優閒自在,心裡知道他們不會被要求怎樣,一切都不會確定。當鏡頭裡出現高爾特時,他們的嘴唇便繃緊起來,五官也因特別小心的表情而變得嚴厲了許多。她忽然之間便感到非常確定,他們是害怕他那張臉上的精確,害怕他五官透出的那種毫不含糊的分明,害怕他那種證明生命尊嚴的神情。他們正是因為他這樣才會恨他——心念及此,她認清了他們靈魂的本來面目,便感覺到一絲可怕的涼意。他們還想不想活?她有些自嘲地想——從她那被驚得麻木的内心之中,傳來了他說的那句話:「什麼都不想做,那就是不想活了。」
「為了讓你能給我這筆錢,我還得把它通過生產創造出來吧?」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責怪你,但你難道就不能去試試——」
「你不會。不過——沒錯,即使如此。你不會對此漠不關心吧?你是不是由於漠不關心才撐不住,跑到這裡來?」
「是。」莫奇面無表情地答應道。
發言桌後的牆壁上打出了一方深藍色的燈光——這是一幅讓來賓們觀看的正向全國播出的電視影像。
「進來吧,」他笑著說,「我用不著再對你保密了。」
堪薩斯州的人們沒有看到冬夜沖天而起的火焰吞沒了懷俄明州的一所房屋,他們看到的是草原夜空上的熊熊烈焰正在吞噬著一片農莊,這烈焰又不同於賓州一處街道窗戶上映出的火光,那裡的火舌將當地的一個工廠夷為平地。第二天早晨,沒有人議論這些大火的起因是否為偶然,而同時這三個地方的主人也都銷聲匿跡了。鄰居們看在眼裡,什麼話都不講——也絲毫不覺得吃驚。全國各地出現了一些被遺棄的住宅,其中一些門窗緊鎖,裡面卻是空空如也,其他的則門戶大開,能被搬走的東西一樣不少——但人們只是默默地看著,然後在天還未亮的黑暗中穿過雪花紛飛,無人打掃的街道,挪動著走在上班的路上,只是腳步比往日更加沉重與緩慢。
他的雙眼一閉,「上帝呀,達格妮!」他低聲叫道。
她感到大廳裡的人聲簡直就像體溫測試儀,人們的嗓門都提得很高,隨後便一片片地沉寂下去;偶爾會有笑聲冒出來,又戛然而止,引得鄰桌的人猛地掉頭去看。扭曲和抽動人們面孔的是一股最為刻意、最失莊重的強擠出來的笑容。她想,這些人之所以清楚這次宴會是他們世界最終的高潮和赤|裸本質的展現,並不是憑著理智,而是因為驚慌。他們明白,無論是他們的上帝還是他們的槍砲,都無法使這個慶祝體現出他們拚命想裝出來的意味。
「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麼了?」詹姆斯叫道。
「你必須站在他們一邊,盡你最大的可能,裝得越徹底、越一致、越明顯越好。你必須像他們那樣做事,必須裝成是我的敵人。如果你這樣做的話,我還有生還的可能。他們實在太需要我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試遍各種手段是不會殺我的。無論他們想如何去整人,都只能借助被害人看重的東西——可他們抓不到我任何東西,無法威脅我。但一旦他們覺察到我們之間的蛛絲馬跡,不用一星期,就會在我眼前把你送上受刑架——我說的是肉體折磨。我可不想等著看到它發生,只要他們流露出來拿你做要脅的意思,我就立即自殺,讓他們死了這條心。」
又穿過兩條街後,他平靜地問:「你打算這陣子走了,對不對?」
「可是他們過去要是發現了這個地方——」
「即使是在有可能毀掉你的情況下嗎?」她喃喃地說。
高爾特的眼睛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這使他除了知道自己被盯著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反應。
「我們可以不聽他這一套,對吧?」詹姆斯用力把臉向湯普森先生那裡探去,簡直像是在威脅一般地叫嚷起來,「對不對?」吉姆的面孔扭曲,五官難看地走了樣;細細的汗珠像鬍子一般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間冒了出來。
「什麼?」
「我是說我現在是占上風!」
「的確。」
「別聽她的!」他喊叫道,她瞄了他一眼,眼神從起初的吃驚變為死水一般的冷靜,他的眼睛則在躲著她:「他和你是水火不容的!」
「對……對,他問過……我曾經有一次發現你睡在辦公室裡,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他心裡突然想起了什麼,把話停住。
「你看,我說過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吧。」
「可萬一……我是說,局面正變得越發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還不肯低頭的話,怎麼辦呢?」
「什麼?」
進來的四個人中,有三個是身穿軍隊制服的壯漢,每個人腰裡別著兩把槍,臉大得都走了形,眼睛僵硬而呆板。第四個沒穿軍裝的人是領隊,他體格瘦弱,身穿一件質地上乘的大衣,留著一撮整齊的小鬍子,一雙藍眼睛黯淡無光,那架勢像是個從事公關的文人墨客。
一股冷風從廣播電台外面的街道上呼嘯而過,將立在廢棄店鋪玻璃上方的殘破招牌吹得瑟瑟發抖。城市顯得異乎尋常的寂靜。遠處的車流噪音此平時減弱了一些,風聲便顯得越加強勁。空蕩蕩的人行道吞沒在黑暗之中;只有幾個寂寥的人影湊在稀疏的燈光下低聲說著些什麼。
「他是不是問過你我長什麼樣子,什麼時候睡覺?」
達格妮跟了上去,他們打著手電筒,跨過門檻。裡面是一條長長的金屬艙,空空如也,只是地上堆滿了厚厚的塵土,這堆怪異的灰白色土渣彷彿是經歷了幾個世紀塵封的廢墟。整個房間宛如一具蝕空的骷髏。她轉過臉去,免得讓他們看出她因為知道了些塵土幾分鐘前的樣子而在臉上露出的震驚。在亞特蘭提斯發電房的入口處,他曾經對她說過,別想去開門……假如你試圖硬闖進去,門還沒打開,裡面的機器就會變成灰燼……別想去開門——她心裡想道,然而她知道,此時她的眼前所見,便是活生生的體現了一句話:別想逼迫人的思想。
晚上,她拖著麻木和疲憊已極的身體回到了公寓,公寓走廊裡的燈都壞了——直到打開自己門廳內的燈,她才發現腳下有一隻信封。這個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她把它拾了起來——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她就在心裡笑出了聲,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張紙條,她認出了這筆跡,它和出現在城市空中的日曆上的最後一條消息的筆跡一樣。紙條上寫著:
「我……我可以告訴你,我給你的線索就是盯住那個叫達格妮的女人。讓你的人時刻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遲早會帶你找到他的。」
「他做的是軌道工……是最底層的軌道工……」
湯普森先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從他那緊閉的嘴唇、凸起的顴骨以及瞇起的眼睛,高爾特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霸王馬上就要吼出一句頗具哲理的話來:我要打斷你的牙齒。高爾特臉帶笑容,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是在聽這句沒有說出口的話,並且強調著它。湯普森先生移開了目光。
「是什麼時候?」她追問著。
「你的槍怎麼會讓我做到這一點呢,湯普森先生?」
她已經走到門口,這時,他嘆息了一聲,說,「但願他還活著,」她停了下來,「但願他們沒有鲁莽行事。」
「哎呀呀!」他滿面春風地向扶手椅走去,「原來你就是那個惹麻煩的年輕人啊——哦,」當他走近那雙盯著他看的墨綠色眼睛時,猛地轉口說道,「嗯,我……很高興能見到你,高爾特先生,真的是很高興。」隨即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吧,我就是湯普森先生。」
「不講條件的人根本不存在。」湯普森先生說。
「艾迪——」
「那對他們還有意義嗎?」
「當然有了。」
「我要你去拯救國家的經濟!」
「我為什麼該來?」
第二天一早,報紙上開始勸告人們不要聽信南方各州局勢緊張的謠言。呈送給湯普森先生的機密報告上,則稱喬治亞州和阿拉巴馬州為了爭奪一家電機廠而爆發了武裝衝突——由於衝突和鐵軌被毀,工廠已經沒有了任何原料的供應。
「可是我不知道要發佈什麼樣的法令!」
「沒有。」
次日一早,天降大雪,史塔德勒博士的額頭上帶著寒冰般刺骨的雪花,穿過韋恩.福克蘭酒店裡的長廊,向酒店的皇家套房走去。他的身邊跟著兩名彪形大漢;這兩人來自鼓舞士氣的部門,倒是樂於能有機會炫耀一下他們的鼓舞方式。
「是這樣,」湯普森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打起了圓場,「我不是要爭論什麼,這我不擅長。我看重的是行動,時間不等人。我只知道你有智力,而這智力也正是我們現在需要的,你什麼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木頭被輕而易舉地鑿開,木片紛紛掉落,在寂靜之中,它們落地的動靜聽起來像是遠處傳來的陣陣槍聲。當盜賊的鐵撬敲打著銅牌的時候,他們聽到門後傳來一陣悶響,輕得如同疲憊的心裡的一聲嘆息。過了不久,門鎖落地,房門顫動著向前移了幾寸。
要有耐心,注意觀察他們。他需要我們幫助時,可以打電話給我:OR6─5693。
「你怎麼知道?」
「你怎麼了?你是不是聽信了他的話,被他說動了?」
「怎麼辦?」
「今晚,我很自豪,」議會主席正在發言,「能夠前來感謝即將挽救我們、迄今為止最了不起的經濟人才,最有天賦的管理者,最傑出的規畫者——約翰.高爾特!在此,我代表人民向他表示感謝!」
千萬不要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達格妮坐在一張無人注意的桌子旁邊,心裡想著,桌布下的雙手已握成了拳頭。看見三十步外的高爾特,要同時應對兩種現實的確很難。她覺得只要能看見他的面孔,世上的任何危險和痛苦便會統統不存在——但與此同時,當她看到那些挾持著他的人,想到他們安排的這場無理性的鬧劇,便又感到一種令全身冰冷的恐懼。她竭力使面部保持冷峻,既沒有快活的笑容,也沒有驚慌的喊叫,以免自己被別人識破。
「我們可不是在和你作對呀,高爾特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是在和你作對。」他轉向了達格妮,「塔格特小姐,你為人民做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贏得了全體人民的最高敬意。下面的事就交給我們好了。」他寬慰地揮揮手,示意她向後退,離開高爾特的視線。
「是要我扔掉自己的智慧,變得和他們一樣盲目嗎?」
史塔德勒博士並沒有提高嗓門,而是以一種平淡冰冷、忽然之間恢復了清醒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整個房間裡一時間鴉雀無聲,寒意襲人。
「我會遵從你的吩咐去做。」
「好啊,只要你想,只要你這麼說,什麼都能辦到。我讓他明天一早就來。」
「我在廣播裡說過不會討價還價,你聽到沒有?我說到做到。」
「你是在這裡講的嗎?」
「就是約翰.高爾特,」她神色淒然,淺淺地嘆息道,「別去翻工資表,那個名字還在上面呢。」
「好了,」高爾特伸手拿過外套,對那個領隊說,「走吧。」
「沒有。」
「可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就這麼甩手走人,讓國家處於無政府狀態吧,一想到那樣做的後果,我就不寒而慄。社會垮成了目前這副樣子——塔格特小姐,我現在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維持秩序,否則,搶劫和血腥屠殺就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我不明白人們是怎麼回事,再也看不見他們平日的教養了。現在這種時候,我們不能就這麼離開。現在我們既不能走,又再也維持不下去,我們該怎麼辦,塔格特小姐?」
高爾特坐在一張直背椅上,蹺著二郎腿抽菸。身體挺直的同時又顯得很輕鬆。他們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憂懼的跡象。
「你是個個人主義者!」
「再見,達格妮。」
我的天!——達格妮心想——他們想要幹什麼?在銀幕上,高爾特面向著全國的觀眾,臉上毫無痛苦、畏懼和内疚,顯示出平靜的執著和堅不可摧的自尊。這樣的面孔——居然和其他那些人混在一起?不管他們打的是什麼樣的算盤,最後只會落空——既不可能,也不必再多說什麼——這就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這就是選擇,只要還是個人的話,就都會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議?」
「不錯。」
史塔德勒博士低聲驚叫起來,彷彿窗台上的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成了一面無聲的反光鏡,使得他徹底認清了自己這些話的含意。
她只是發出一聲低吟,轉身向他看去,而此刻,他臉上的神情便如同她當初在照片中的一樣。
「你現在正在跟我說。」
她停住了問話;這一次,她沒有再吃驚,眼前看到的使她徹底呆在了原地:在一排機器背後的牆上,她發現了一張剪自報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身著襯衫長褲,站在約翰.高爾特鐵路出發點的火車頭旁邊,她的頭高高地仰著,那天的情景、意義和陽光都洋溢在她臉上的笑容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可能。」
回過身來,他朝著高爾特將雙手一攤,便萬般無奈地垂了下去。高爾特的臉上毫無反應。
「我?」基南慘然一笑,「他對我有什麼用處?他要是贏了,我頭一個就要倒楣……只不過,」——他有些神往地望著天花板——「只不過他是個說話痛快的人罷了。」
門鈴響了。
她無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想起了他過去的這十年:「我在收音機裡聽到你的聲音,聽到那次最激動人心的演講……哦,不,我沒權利對你說我的想法。」
「哦,那只不過是理論而已!我是在講實際的,我給你的可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職位,你能告訴我有什麼不妥嗎?」
「那好,你怎麼不再去試試?」莫奇喝道,「你看起來挺開心啊,你幹嘛不去勸他?」
她點了點頭。
她曾經藉著鼓舞士氣的名義召集站上的修路工人開會,為了見到所有班次的工人,她開了兩次這樣的會議——她重複著同樣毫無意義的講話,既為自己說出的空洞言詞感到慚愧,又因為知道她已不在乎這些而感到自豪——她打量過那些面容疲憊而冷酷,無所謂是工作還是混日子的工人,他不在他們中間。
「我知道,」他輕聲地說,「所以我要去處理那邊的事情,至少得找個能管事的人。」
當門砰的一聲鎖上,將他的後路切斷,https://www.hetubook.com.com使他獨自面對這名囚犯時,湯普森先生的心中掠過了一絲緊張。不過,他想起了報紙頭條和電台天一亮就向全國廣播出的消息:「約翰.高爾特找到了!——约翰.高爾特在紐約!——約翰.高爾特加入了人民的行列!——約翰.高爾特正和國家領導階層舉行會談,以制定出一個能迅速解決我們所有問題的方案!」——他儘量讓自己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閉嘴!」詹姆斯喊了起來,「你為什麽要這麼說?為什麼要這麼說?」
「進吧。」
「就是這樣。」他說著,將房門一頭的門一把推開。
「他們來的時候,」他說,「告訴他們你一直試圖幫他們找到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現在你的工資單上,你就起了疑心,於是到這裡探個究竟。」
「是沒有柚子汁。」侍者在回答時特意地強調著。
沒有回答。
「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個人主義者嗎?」
高爾特朝他轉過身,笑了笑:「我不知道。」
莫奇一直在等著,但始終沒有誰敢把每個人心中的這個疑問提出來,於是他壯著膽子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湯普森先生。」
「他們不是還在掙扎嗎?但他們的末日已到,這一點他們自己也知道。」
「那也得要我先讓他們回來吧?」
「聽到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麻塞諸塞州一家製鞋廠的工人,一進車庫便驚訝地發現他們的領班還沒有到。不過,他們還是各就各位,像平時一樣地拉下閘門,按動電鈕,把皮革放進自動切割機,堆放著傳送帶上的盒子,同時,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納悶為什麼工廠裡的領班、主管、總經理或者總裁一個都沒見到。直到中午,他們才發現工廠的辦公室已是人去樓空。
「從哪兒弄來的?」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但我覺得……怎麼樣也得要試試……我想,萬一呢,或許你能有辦法和他聯繫——」
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然後就一直待在這裡了?」
監聽人員受命對所有波段進行日夜監聽,等著從一個不知道的地方聽到回音。依然沒有任何回答。
高爾特已經講完了最後一句話,他們卻依然呆立在收音機前。在沉寂之中,沒有人挪動一下;他們一直站在原地盯著收音機,似乎是在等待著。然而此時,收音機不過是一個帶著旋鈕的木盒子,一縷布條正在空空的喇叭上方垂著。
「那麼,我們既然抓住了你,你就會和我們一同滅亡?」
「我也不知道。」
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寬敞而封閉的門廳。莫里森的手一搭上門把,士兵們便似乎都隱藏在了陰影裡。他用手推開了房門,但突如其來的燈光和聲浪讓人覺得門像是被炸開了一般:燈光來自韋恩.福克蘭酒店宴會大廳裡耀眼的吊燈裡的三百隻燈泡;聲音則來自五百人的鼓掌歡迎。
湯普森先生一屁股坐進椅子,用他直截了當的動作表達出一種商場上令人振奮的氣度,「不要有被逮捕之類的荒唐念頭,」他指著房間,「你也看得出來,這可不是監獄,你能看出我們對你的招待很隆重。你是個大人物,是個非同一般的大人物——這我們知道,請不必拘束,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誰敢得罪你就開除誰,要是你看不慣外面的那個衛兵,說一聲就行了——我們立刻把他換掉。」
「沒有。」
「為什麼沒有?」
「給我老實待著!」湯普森先生呵斥道。
「別聽她的!」
「你想知道我每年的十一個月裡都是在哪兒工作。」
「哦?」
「啊,不行!那是政治!不是經濟!你不能干預政治!不能什麼都管!」
「嗯?」
湯普森先生的嘴唇掠過一絲譏笑說道:「想不到一個教授居然還會如此,我還以為教授從來都不會失態呢。」
「他的確如此。」
「不出一周,也許都不用一周,塔格特公司就不會再有什麼火車了。」
「啊,不不不!這可絕對不行!」
韋恩.福克蘭酒店的三個樓層被清空變成兵營。鋪著絲絨地毯的長長走廊的每一個拐角處,都站著手持機槍的士兵,哨兵上了槍刺,把守在消防出口的樓梯口。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樓的電梯門被封死;僅留下一部由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的電梯供出入。一些怪模怪樣的人在一樓的大廳、餐廳和商店裡徘徊逡巡:他們的穿戴顯得過於光鮮和昂貴,在蹩腳地裝扮成飯店常客時,他們的虎背熊腰與身上的衣服極不協調,這讓他們的偽裝露出了馬腳,況且與商人的裝扮不同的是,他們身上有一個地方看起來鼓鼓的,只有帶槍的人才會如此。飯店的各處出入口和鄰街的重要視窗,也都佈置了一群一群手持衝鋒槍的衛兵。
「首先,」費雷斯博士鼓勵地說道,「人們不會思考,其次,他們也不想去思考。」
他的手扶在兩人之間的一張桌子邊緣,既支撐著自己,也把它當做一道保護的屏障,儘管那個坐在窗台上的人還是紋絲未動。
作為叛逃者的財產,工廠已被收歸國有,第一個頂著「人民管理者」的頭銜、受命管理工廠的人來自伯伊勒的陣營,他是個又矮又胖、在冶金行業裡混飯吃的傢伙,毫無領導才能,只會跟在員工的屁股後面。他上任剛一個月,由於和工人發生了許多次衝突,出現了許多令他束手無策的情況,許多訂單都無法交付,他的同夥們打來了許多施加壓力的電話,他便四處求饒,希望能調換到一個別的職位。由於伯伊勒被強令在家休息,他的醫生嚴禁他接觸任何與生意有關的事,只允許他平時編編籃子,作為一種調養的治療方式,他的一派人馬便跟著散了。第二個被派到里爾登鋼鐵公司來的「人民管理者」是麥格斯的人。他穿著皮靴,使用香氣撲鼻的洗髮精,上班時腰裡別著槍,總是嚷嚷著說他首要任務就是維持紀律,說上天一定會助他成功。他制定出的唯一一條和紀律沾邊的規定就是禁止人提任何問題。在幾個星期內,出了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事故,弄得保險公司、消防隊、救護車和急救人員忙成一團,隨後,這位「人民管理者」在一天早晨失去蹤影,工廠裡的大部分吊車、自動傳送系統、耐火磚、應急發電機,甚至里爾登辦公室裡的地毯都被他出賣,一併發往了歐洲和拉美地區的各種騙子手裡。
「約翰……你還活著……」她只能說出這麼一句話。
「我向來願意做交易——不過是跟一個向我提供有價值的東西的人。」
「這些都是道道地地的普通老百姓,高爾特先生,」莫里森的口吻在試圖展現出他們卑微、悲慘的一面,「他們無法告訴你該怎麼辦,他們不會知道。他們只是在求你,他們或許弱小、無助、茫然而無知,而你這麼有智慧和力量,難道就不能同情和幫助他們嗎?」
他像是提出了一個大家剛才都想要躲開的問題。沒有人應聲,但他們的腦袋都向肩膀裡埋得更深,彼此也擠得更緊,像是不堪空蕩蕩的大廳帶來的心靈上的重負,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軍隊進行曲猶如獰笑的骷髏,一如既往的歡快節奏迴盪在寂靜之中。
「因為在山谷裡賺的錢不允許花在外面。」
「是你的衛兵給我的,他說這是什麼人送給我的禮物……別擔心,」他補充道,「你的人已經檢查過了,沒有夾帶什麼消息,這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崇拜者送的禮物罷了。」
「不!」莫文先生害怕地叫道,「不!不能怪我們!別這麼講!我不允許你這麼說!」
「對。」
「你瘋了!」湯普森先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跳起腳狂喊著,「沒有誰這麼說過!沒有誰這麽想過!高爾特先生,千萬別聽他的!他不是這個意思!」
基南冷笑一聲:「你是說他已經聽膩了吧?更糟糕的是,他還會反駁。」
她似乎並不完全是在害怕被人跟蹤,此時,她已經體會不出任何恐懼。她說不出自己身體的輕飄究竟是由於緊張還是放鬆;她的身體似乎縮緊得讓她覺得只剩下一點還在:那就是她還能動;她的大腦陷入了一種鬆弛的封閉狀態,猶如一台處於自動控制狀態下的發動機,無須再去理會。她心想,飛行中的赤|裸的子彈若有知覺,大概就應該是這樣的感受;除了運動和目標,別的一概全無。她的心念模糊而遙遠,似乎她這個人並不真正存在;進入她腦子裡的只有「赤|裸」這個詞:赤|裸……將其他的一切抛開,只有一個目標……只有「三六七」這個號碼,這個位於東河岸邊一所房子的門牌號碼,這個長久以來她禁止自己去想,卻總是縈繞在腦子裡的號碼。
「沒有誰是絕對正確或錯誤的!沒有純粹的黑與白!真理並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裡!」
「十二年了,一直如此。」
「我就知道!」湯普森先生獲勝一般地捶著自己的大腿,「我早就跟莫奇他們這些只會空談愚蠢理論的知識分子說過!」
「不,不,不!你要是這麼想的話,並不是非見她不可。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讓人惹你不高興了……只是……只是除了塔格特小姐,我想不到還有其他什麼人……要是……要是我能找到你願意和他說話的人,或者……」
「我們說過,會滿足你的一切條件,我們可是說話算話。」
「算了吧,這只是個修辭性問句,它的前面那句就回答了後面那句。」
「他現在已經不在了吧?」他問,「我是指他已經離開了塔格特終點站。」
「你是說我們嗎,湯普森先生?」
「沒什麼好說的。」
他點了點頭,彷彿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哦,我看未必,」湯普森先生說,「我們一定要保持一種開放的心胸,一定要聽取每個人的意見。她或許暸解一些情況,她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必須靈活一點才行。」
「是啊!」
「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他們已經完蛋了。」
「朋友呢?」
她立即的反應便是抽出身來,而他的第一個反應則是將她擁得再近、再久一些。
「這次宴會,」莫里森開始主持儀式,「是為了表彰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的偉人,最有才能的生產者,掌握了現今技術,成為我們經濟界新的帶領人的——約翰.高爾特!如果你們聽過他非同凡響的廣播演講,就會堅信他一定會有辦法。現在,他要在這裡告訴你們,他會為你們治理好一切。假如你們受到迂腐的極端分子的誤導,相信他不會加入我們,相信他的方式不可能與我們結合,相信兩者無法調和——今晚就將證明,一切事物都能夠得到和解與統一!」
「開始減稅,撤除控制。」
達格妮瞄了一眼高爾特,他的頭抬得正正的,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她看到他的身形紋絲不動,眼睛瞧著那扇門。門鎖是一塊小小的四方銅牌,上面沒有鑰匙孔,光滑得無從下手。
「這不會是真的吧?」湯普森先生說道。
「我的意思是,現在不能這樣做,塔格特小姐,現在不行,這樣做還為時太早。我個人很同意你的意見,我是個熱愛自由的人,塔格特小姐,我不是為了去追逐權力——但這個情況太突然,人們還沒做好接受自由的準備,我們必須要保持強有力的控制,不能採取理想化的措施——」
「我知道。」她回答道;她的聲音十分平淡。
她遲疑了幾秒鐘,但還是點了頭。
「沒錯。」
「他憑什麼認為自己有理?他怎麼敢和全世界作對,把存在了幾百年的理論都不放在眼裡?憑什麼他就知道?沒有人能肯定!誰都不可能知道什麼才是對的!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正確!」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等待著,強忍著,拖一天,然後再拖一天,然後——」
她心裡的那根針轉了轉,在兩條路之間猶豫了一下:她是應該說他不會,然後看著他們害死他——還是應該說他會,讓他們繼續維持他們的權力,直到徹底毀了這個世界?
他向那個領隊轉過身去,「好吧,」他說,「我是約翰.高爾特——不過,要是想讓我開口,就讓你這個偵探,」——他指著達格妮——「從我這裡滾開。」
「你有多長時間——」
「那你想要我怎樣?」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嗎?」他輕聲地說。
「然後,你就去要——並且接受他們為抓我而發出的五十萬元懸賞。」
湯普森先生猛然跳了起來,「不對!」他叫喊著,「我不想活——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這麼說?」他站在那裡,四肢微微地蜷縮在一起,似乎感到渾身發冷。「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我根本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後退了幾步,「我不是拿槍的歹徒,我不是。我沒想過要傷害你,從來沒想過去傷害任何人,我希望人民會喜歡我,我希望做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朋友!」他仰天大叫著。
「這只是理論上如此而已!」湯普森先生忍不住叫起來,嗓子都變尖了;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兜著圈子;他瞧了一眼房門,似乎盼著能逃出這裡。「你是說我們如果不放棄這種制度的話,就會滅亡?」
「我不說你也知道,」他說,「假如我那樣做的話,絕不是什麼自我犧牲。我不願意遵循他們的方法,不想順從他們,不想眼看著你忍受不可避免的殘殺。一旦如此,就沒有了任何可以讓我追求的價值——我不想毫無意義地活著。你知道,面對用槍挾持我們的人,我們問心無愧。因此,你要盡一切力量偽裝自己,讓他們相信你恨我。這樣,我們就還有活下去和逃跑的希望——儘管我不知道何時和怎樣逃脫,但我知道我不會受任何羈絆。明白嗎?」
湯普森先生在門口停下來,轉身看看高爾特,搖搖頭,「我搞不懂你,」他說,「真搞不懂你。」
「我說了,讓她從這裡滾開。」
「閉嘴!」湯普森先生厲聲喝道,「不要介意,高爾特先生,他已經熬了兩個通宵,腦袋有點不聽使喚了。」
高爾特一笑:「不錯。」
「我覺得,」莫里森用試探的口氣想來幫忙,「精神高尚的人,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就是……嗯,有神秘想法的人,」——他頓了頓,似乎在等著挨上一記耳光,但卻沒有人動,於是他肯定地重複道,「對,那些有神秘想法的人,不會同意這番話,再怎麼說,道理也決定不了一切。」
位於兵營中心位置的六十樓是韋恩.福克蘭酒店的皇家套房,在這佈滿了綾羅窗幔、水晶燭台和精雕花環的地方,身著一身襯衫長褲的約翰.高爾特正坐在一張緞面扶手椅内,一條腿蹺在一隻絲絨跪墊上,兩手交叉抱在腦後,凝望著天花板。
「不,我指的是直接從國庫裡拿出來的嶄新鈔票……或許……假如你希望的話,或許能給你黃金。」
「這簡直荒唐!難道就沒有別的——」湯普森先生說了一半便停住;他知道,密西西比河上確實沒有其他的鐵路大橋。過了一會兒,他一字一句地下令道,「命令派部隊看守大橋,日夜守護,讓他們派最得力的人手,要是那座大橋出任何問題——」
「如此說來,這就是你所謂的妥協了?」
「塔格特公司還在,我要幫它。達格妮,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建起一條鐵路,可我不能。我甚至都不想再去重新開始,看到了發生的這一切,我再也不願意從頭再來了。你應該去那樣做,可是我不能。還是讓我盡力做我能做的事吧。」
「好吧,我手裡有槍,你又能怎麼樣?」
這笑聲裡的戲謔味道令湯普森先生一愣:「你怎麼了?」
一月二十六日的報紙上寫道:「瓜地馬拉人民共和國拒絕了美國向它提出的借貸一千噸鋼材的請求。」
「你是不是說,生理現象可以根據人的需要做出調整,但你的荒唐想法卻凌駕在自然法則之上,人必須要去適應你才行?」
他的擁抱和親吻使她覺得,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危險和疑慮,甚至她對他的違背——如果這算是違背的話,都是為了這歡樂的一刻。他看見她的臉上因為竭力抗拒著自己而露出了極為矛盾的表情——他的嘴按在她的頭上,她聽到他的聲音透過她的縷縷長髮,傳了過來:「現在不要去想它們,除了抗爭的時候,一秒鐘也不要讓痛苦、危險和敵人在你的腦子裡停留。你現在是在這裡,這是屬於我們的時間、我們的生活,這不屬於他們。不要讓自己不快樂,你是快樂的。」
「你們是一群有本事的知識分子,真有本事,」湯普森先生輕蔑地說,「我還以為你們可以用他的語言和他對話——可惜他把你們大部分人都嚇住了。主意呢?你們的主意現在都到哪兒去了?要想辦法!讓他加入我們!要把他爭取過來!」
一股潮水般的恐怖襲遍她全身上下,她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站直雙腿,說道:「我不知道。」然後,便強撐著走出了房間。
「你怎麼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麼回事嗎?」
「我在廣播裡告訴過你了。」
「他還在?」
「我想他現在不會讓你看見他,他在避開你。不過,不要去找他和打聽他。」
「可你能辦到。」
「我會做的,」她堅定地說道,然後又補了一句,「假如事情真的這樣發生,假如他們——」
「好了好了,」湯普森先生說,「你沒必要這麼偏激。」
湯普森先生一拳砸向膝蓋,「倒是說話呀——」他命令著,但看到基南背過身去,便跟著說,「你們!」沒人主動說話。「我們怎麼辦?」他大喊著,同時心裡明白,只要有誰現在回答,那麼從此就要聽誰的了。「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就沒人能告訴我們該怎麼辦?」
「唉,可是你誤會了我們!你以為我們會和你對抗,可我們不會。我們並不僵化,對任何意見都願意考慮。你為什麼不回應我們的呼籲,前來面談呢?」
高爾特繼續踱步,「世界正在崩潰之中,」詹姆斯說話的同時,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高爾特,「人們正在死亡——你才能去挽救他們!誰對誰錯還重要嗎?就算你認為我們是錯的,也應該加入我們,應該為挽救他們而犧牲你的思想!」
「是誰讓它發——」他的聲音剛一提高,便又停住了;他捕捉到了一副副走投無路、驚慌失措的神情。「你們對這有什麼看法?」他轉而問道。沒有人出聲。「怎麼?」他等了等,「說句話好不好!」
他頓了頓,以為能聽到對方的回應,但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請更衣吧,高爾特先生,」莫里森半帶命令地說道,同時指了指臥室的門,那裡的衣櫥內掛滿了高爾特從未動過的高檔服裝。「請穿上你的晚禮服,」他又加上一句,「這是命令,高爾特先生。」
「沒錯。」
「比如說?」
「正因為比你們強的人試圖用你們的方式去戰勝你們,才使你們幾百年來一直平安無事。假如我爭著和你控制那些人的話,我們誰會贏?當然,我可以假裝——而且我不會挽救你們的經濟和制度,現在在都救不了它們了——但我會死去,而你們還會贏得過去贏得的一切:你們會獲得喘息的時間,再多掌一會兒權,再多撐一年——或一個月——代價就是把你周圍的人類精英,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全都榨乾。這就是你們的目的,也是你們的極限。不要說一個月,只要還有受害者可用,哪怕只能拖一個星期你們也願意。可惜,這已經是你們最後的一個受害者了——他不想再扮演以前的角色。老兄,遊戲該收場了。」
「我可以,」她向湯普森先生說道,「你必須認輸。」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沒有低頭去看,而是看著她的臉。
「殺掉他?你怎麼這麼愚蠢?我們需要他!」湯普森先生叫道。
「原因我已經用了三個小時在廣播裡講過了。」
「還在。」
有人遵命而去,但突如其來的沉寂卻更令人難受。
湯普森先生坐在一個木箱上,他的手肘旁邊露出了莫奇那張慘白而模糊的長臉,他此刻正坐在地上。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那間為廣播而準備的休息室,彷彿是立在巨大陰暗之中的一座孤島,冷冷清清而又燈光通明,在一排圍成半圓的空蕩蕩的座椅上方,伸著一堆密密麻麻、死寂無聲的麥克風,燈光亮如白晝,沒有人想起要把它們關掉。
接著,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帽子,把她的外套脫下放在一邊,看著她苗條而顫抖不已的身體,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他的手撫摸著她身上緊身高領的深藍色毛衣,她的身體在它的包裹下如女學生一般孱弱,又如鬥士一般緊繃。
「好,」湯普森先生頓了一下,說道,「你是個注重行動、講求實際的人,你實在是太現實了!就算我不瞭解你別的方面,但這一點我敢肯定。這沒錯吧?」
「他們的命。」
「你這個蠢貨!」湯普森先生喝道,「難道你寧願讓他們知道那並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不成?」
「那我們離開這裡!」
「這太危險,」費雷斯博士反駁道,「不要讓他接近民眾,他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你知道,即使是用短波,我們也不能宣佈我們徹底妥協的消息,還是有人會聽見。不過,如果你有辦法和他聯繫,告訴他我們願意讓步,願意廢除我們的政策,按他說的辦——」
詹姆斯的態度有點不對勁——湯普森先生皺著眉頭想道——有種奇怪的、過於私人的怨恨,似乎他來這裡不是為了解決政治事件。
詹姆斯不善於說服,湯普森先生斷定。他第二天帶了莫里森來,結果也是一樣。
「照常播出!」湯普森先生命令著,「讓他們按計畫播出!不要特意宣佈什麼,不要解釋!叫他們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領隊兩手一攤,擺出痛苦無奈的樣子:「可惜我是在奉命行事,我們必須進那間房間。」
「難道你還不明白?還看不出這是你死我活嗎?」
「這怎麼……別坐在那裡這麼笑!我覺得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給你的可是莫奇的職位——沒人能給你更大的權力了!……你可以隨心所欲,如果你不喜歡管制措施,就把它們統統廢掉。如果你想要提高利潤、降低薪水——就頒佈命令。如果你希望大企業家們得到特殊的特遇——給他們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歡工會——就解散它們。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種自由經濟——就命令人們自由行事!你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你能讓一切恢復,讓國家建立起秩序,讓人們和*圖*書重新開始工作,讓他們去生產,帶回你的自己人——那些有大腦的人,帶我們進入一個天下和平、科技進步、發達繁榮的時代。」
那夥人一言不發地退了出來,繼續向大門退去,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愣在了閣樓裡,彷彿是被退去的潮水丟棄在那裡的垃圾一般。
「怎麼做?」
「第三,」基南接著說,「他們不想餓肚子,對此,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必須讓步,」湯普森先生依舊很固執,「他必須加入我們,你們必須要有人——」
「你就是那個約翰.高爾特?」
在城市的街道上,人們的表情變得更加木然、絕望和魂不守舍,卻令人難以捉摸。一些人躲到了無人煙的地下,其他人則只能把靈魂藏在內心陰暗的角落裡——誰都看不出他們那空洞漠然的眼睛究竟是一扇門,在保護埋藏在內心、永遠難見天日的寶藏,還是寄生蟲那張開的、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它的聲音裡有種東西使得湯普森先生猛地向他看了一眼,又更快地將視線逃開:高爾特的笑容看起來簡直溫和無比。
「我……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高爾特先生,」莫里森滿臉堆笑地說,「你是對的,我可以認同你是對的——我只是請求得到你的同情。我的內心深處不相信你是一個徹徹底底、對人毫不同情的自我中心主義者。」他指了指他攤在桌上的一堆紙,「這是由一萬名學生簽字,希望你加入我們去拯救他們的請願信。這份請求來自一個照顧殘疾人的家庭,這是一份由兩百位信仰不同的牧師聯合送來的請求。這是來自全國母親的請願信,看一看吧。」
她驚訝地喘氣:門内現出的是一間窄長、燈火通明、沒有窗戶的房間,四面用散發著柔和光澤的金屬包裹,宛如潛艇上的一個小舞廳,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佈置得最有效合理和現代化的實驗室。
隨後,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個在克里夫蘭的政治會議上發言的人遭到毆打,只好在陰暗的小巷裡落荒而逃。他對著下面沉默的聽眾叫喊說,造成他們一切困難的原因是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疾苦,這句話頓時點燃了聽眾的怒火。
「我沒有被跟蹤!我都看了,我——」
「非常想。」他看見湯普森先生的眼裡迸發出一線亮光,便笑了,「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清楚自己活下去的願望比你更強烈,也明白你正是寄望於此,我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想。正因為我非常渴望得到它,我才不會接受任何替代品。」
「他是我想見的人。」
「你們已經完了。你難道看不出你們已經完了嗎?既然已經聽到了這些話,你還等什麼呢?投降認輸,然後靠邊站,讓人們自由地生活。」他看著她,既不表示反對,也沒有動一動。「你還活著,你是在說著人的語言,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你是在指望著理智——你還是要去指望理智,你真應該去下地獄!你是能明白的,你不可能還不明白。現在你無法假裝再去希望、奢想、得到,抓住或者實現任何東西。前面有的只是這個世界和你的滅亡,還是投降滾吧。」
「那好,就用你的話來說吧:我不想做。我不想當一個經濟獨裁者,哪怕讓我只去簽一份讓人們自由的命令都不行——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把這命令扔回到我的臉上,因為他知道,他的權利不應該受到你或我的意志的限制和剝奪。」
「這樣好了,我還不習慣……嗯,好吧,難道你就不能聽我說一說?你就不能聽聽嗎?」
他轉身要走,但又停住腳,轉過身來開口問她,他的聲音很低,但卻非常沉穩,既不是請求,也沒有絕望,而是清醒得像是去闔上一本長長的帳簿:「達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什麼樣的感情?」
那三個壯漢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裡,第四個人則手持盜賊的工具,小心地鑿著門上的木頭。
高爾特一聲不吭地走進臥室,這三個人也跟了進去。莫里森在椅子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菸。那個僕人畢恭畢敬地精心幫著高爾特換衣服,為他遞上襯衫的袖釦,替他拿著上衣。那個大漢手插在褲袋裡,在房間的一角站定,沒有一個人說話。
「如果你發現了他,就告訴我。」
「沒錯。」
「什麼時候?」
「他會的,」她堅定地說,「如果妥善地對待他,他會讓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難拒絕權力。別讓他跑了,但別威脅他——或傷害他。恐嚇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這一套。」
她此時已不會動彈。他抓過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拉進房間,她感覺到了他緊貼上來的嘴唇,透過自己突然顯得多餘和僵硬的外套,她感覺到了他那修長的身軀。她看見了他的眼中含著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覺著他的嘴唇的觸摸,她癱倒在他的臂彎裡,大口地喘息著,彷彿她上這五層樓連一口氣都還沒喘,她的臉埋進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間,用她的手臂和雙手,用她的臉頰將他緊緊抱住。
那天晚上冒出的紅色濃煙是一個六十歲老工人所為,他在一座建築上縱火被當場抓住時,正看著火焰狂笑不巳。「為漢克.里爾登報仇!」他憤憤地叫喊著,被爐火燻黑的臉上熱淚縱橫。
「西維吉尼亞出現了飢民暴亂,」莫奇說,「德州的農民們——」
「我不承認你們有代表全國人民的權利。」
「我本來可以用性命擔保他是熱愛鐵路的!」
「這和你讓我去這麼做的理由一樣:因為你會勝利。」
「我看也是。」
「因為……因為我們希望代表全國人民和你談話。」
「鎖上了!」一個士兵砸著實驗室的門,喊道。
「艾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你要是珍惜他的生命,就不要問這個問題。你總不希望他們找到他吧?不要給他們任何線索,不要對任何人說你認識他,不要想去看他是不是還在車站工作。」
「我向來願意做交易。」
「就是她嗎?沒錯,她過去是像我這樣說話,我唯一沒想到的就是她。我曾經以為她是我這邊的人,可是她為了自己的鐵路就背叛了我。她可以為了鐵路出賣自己的靈魂。要是你想讓我賞她耳光的話,就讓她來吧。」
他帶著和氣的微笑,把兩手向上一攤。高爾特的雙眼注視著他,沒有做聲。
高爾特放聲大笑。
「我們只是要以人民的名義來歡迎你。」
她意識到她身上的衣服是晚上在家裡焦慮失眠時所穿的,平時從不會穿出來到外面。她大笑了起來,發現自己又會笑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竟是他見面說的第一句話。
隨後幾天裡出現的極度混亂則是沒有人能解決的——人們對發生的事情閉口不提,從不表明採取的立場,但大家都清楚,新老工人間的劇烈衝突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總是被無端的原因不斷推向更為惡劣和緊張的地步——無論是保安、員警,還是州裡的騎警,都無法保證一天不出亂子,無論是哪一派都找不出一個人自願去擔任這個「人民管理者」的職務。一月二十二日,里爾登鋼鐵公司被宣佈暫時停業。
「你們所有的人都明白真相,」她說,「我也明白,每個聽了約翰.高爾特演講的人同樣明白!你們還等什麼?想要證據嗎?他已經給過你們了。想要事實?在你們周圍比比皆是。你們要殺害多少生命才肯把你們的武器、權力、統治和你們慘無人道的利他主義教條徹底拋棄掉?要想活著,就要把它們都扔掉。如果你們心裡哪怕還有一點點讓人類活下去的念頭,就把它們扔掉!」
「為什麼不行?」
「不要絕望!不要放棄!約翰.高爾特會解決我們的問題!」收音機裡的官方廣播掠過無聲的落雪,飄進了沒有暖氣的飢寒之家。
「既然我知道,就應該去聽他們的?」
「啊……為什麼?」
「我知道。」
起初是對申請管理職位的人給予獎勵——後來便獎勵起領班、熟練技|師以及任何一個想獲得升遷機會的人:獎勵包括漲工資、發紅包、免個人所得稅以及頒發莫奇發明的「促進公共秩序」的獎章。但這卻沒有任何效果。衣衫襤褸的人們聽說了這些物質獎勵後,便一臉麻木地掉頭就走,彷彿他們已經失去「價值」的概念。那些民意的揣摩者膽寒地想,這些人要嘛是不想活,不然就是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活下去了。
這聲他自己的命令和黑暗之中那個被驚呆的身影,似乎讓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現實。他的腦袋從肩膀裡抬高了一寸。
「國家的形勢很糟糕,人民正在挨餓,國家在崩潰,經濟瀕臨解體,所有人都停止了生產。我們對此束手無策,你有辦法,你知道如何改變局勢。好,我們願意讓步,希望你來告訴我們該怎麼辦。」
「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給你,你就說吧。」
「沒有。」
湯普森先生一看到詹姆斯一邊盯著高爾特的眼睛,一邊慢慢地要從椅子裡站起來,便不可名狀地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不要去問人事部和其他任何人,不要讓他的名字被人注意。要是你或我去問關於他的任何情況,可能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不要去找他,離他遠一點。如果你偶爾看見了他,就裝成不認識的樣子。」
「啊,不行!」湯普森先生一下子跳了起來,叫嚷道,「我們不能那麼做!那……那與生產無關,那是屬於分配的範疇。我們怎麼發薪水給公務員呢?」
「啊?!」
「當然,別管你們那些大道理了,我們要和他達成協定。」
這簡直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她看著閃閃發亮的精密儀器,看著密密麻麻、泛著光澤的電線,看著上面用粉筆寫下數學公式的黑板,看著長長的台子上嚴格擺放、井然有序的物品——然後,又看了看閣樓裡下垂的木板和正在塌裂的泥灰。非此即彼,她心想,這就是與全世界進行抗爭所做的選擇:一個人的靈魂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形象。
「達格妮,」他緩緩地說,「在他們的制度下,你不可能按自己的標準去做事。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遲早有一天會逼你走到不得不和我對立的地步。鼓起你的勇氣,去做吧——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贏得這半小時,或許還能贏得未來。」
「現在你聽好,」他說,「我猜測,我們還有半小時的時間。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我跟你說過這很難撐,你很可能會受不了。別後悔了,你看,我不是也不能後悔嗎?不過現在,我們必須要知道該怎麼做。大約半小時以後,跟蹤你的掠奪者的手下就會來這裡抓我。」
「你在聽嗎,約翰.高爾特?……我們希望協商,我們或許可以答應你的條件……你在聽嗎?」
「別再為那演講大驚小怪了,」費雷斯博士說,「這太高深,遠遠超出了一般人的程度。它不能發生任何作用,因為人們根本不能理解。」
「這麼說,你也被他打敗了?」洛森喊道。
列車在地下駛過,隆隆的震動隱隱透過大樓的牆壁,淹沒了他離去時關門的聲音。
「是由我設計,由史托克頓鑄造廠製造的。」他指了指房間角落裡的一個毫不起眼、如收音機盒子大小的東西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發動機,」看著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想撲上去的樣子,他輕笑著,「別費心思研究它了,你現在又不想讓它落到他們手裡。」
在街道對面,負責鼓舞民眾士氣的莫里森正趕往飯店,前去參加在五十九樓召開的一個會議。他注意到,街上稀落困頓的行人對衛兵們連看都懶得看一眼,至於那一堆印有「約翰.高爾特承諾帶來繁榮」的通欄標題、擺在一身破爛且直發抖的攤販面前賣不出去的報紙,更是無人問津。
「我建議你讓他看一看你的秘密報告,這樣他就會看到來日不多了。」
他過了一陣子・說:「我知道這說明不了什麼。自從一〇─二八九號法令下達之後,人事部就沒做過任何工資變動。如果誰走了,他們就把自己認識的熟人頂替上去,而不是向聯合理事會上報。」
在這一天傍晚,艾迪說:「達格妮,問題不僅僅是那座大橋。」他啪的一聲扭亮了她桌上的檯燈。黃昏已至,她卻由於強迫自己投入到工作裡而忘了開燈。「舊金山那裡發不出長途列車。在那裡交戰的一方——我也不知道是哪一邊的——占領了我們的車站,強行收取『發車稅』,等於是靠列車來勒索錢。我們的車站經理已經不幹了。現在人人都束手無策。」
「所有這些,」她指著實驗室,「靠的都是」——她又指了指這間閣樓——「你當工人換來的薪水?」
「他和誰都不同一邊,」莫奇恍然大悟一般地又有了信心,「要說和誰沾邊,也就是和大企業。」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試過去說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讓他中了圈套,他絕不會原諒我。如果他能對誰投降的話,那個人也絕不是我。」
「我沒有。」
「我是不是被逮捕了?」
當面前擺上用水晶杯盛裝的冰淇淋時,她發現房間裡突然靜了,然後聽到電視設備吱吱嘎嘎地被推到了前面做準備。時候到了——她心裡沉沉地在想,同時知道房裡的每個人心裡都有著同樣的問號。他們全都在瞪著約翰.高爾特。他的面孔絲毫未動,全無變化。
「可這是大逆不道!」洛森喊了起來。「她說的話完全是大逆不道!」
「我不明白。你說你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我能理解。但我們現在把東西奉送給你,你都不要,那你又怎麼可能還對將來抱什麼希望呢?我原以為你是個利己主義者——是個很實際的人。我給你開了一張空白支票,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填上去——但是你卻對我說你不想要它。為什麼?」
她迫使自己抬起頭,正視著他,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每天晚上向你發出的請求?」
「你的意思是:他們需要我的主張?」
她沒有馬上做聲;然而,當她開口的時候,刻意平淡的語氣掩飾不住她絕望的聲音:「艾迪,我一走,塔格特公司的火車怎麼辦?」
「為什麼有這種老掉牙的想法?我們的任務只是把你安全地護送到最高的國家領導部門去,他們都在等著你呢。」他停頓了一下,但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國家的最高領導們希望和你協商——只是通過協商來達成善意的諒解。」
「當然了。噢,我們不得不妥協,不得不對大企業做出些讓步,關心社會利益的人是會不高興,那就去他的吧!除此以外,你們還有別的出路嗎?」
「嗯,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管理,想要權力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全國上下的每一個人,包括婦女和小孩,都會服從你的命令,按你說的去做。」
「認輸?」他喃喃地重複著。
「你不會是說他還在吧?」
「老兄,要是你需要找翻譯才能聽懂的話——我可不玩你那種把戲。」
她拉緊了衣領,頂著颳來的一陣狂風,繼續向前走去。
「要是還有下一次的話。」他平靜地補充了一句。
「你……這是什麼意思?」
攝影機轉向了高爾特。他靜止片刻,爾後,身形一晃,快速敏捷得使他那位秘書的手來不及跟上,便已經站了起來,他向旁邊一閃,那支槍便在一瞬間暴露在全世界的眼前——隨即,他站直了身軀,面對鏡頭,看著所有那些他看不見的觀眾,說道:
「……你的良知!」詹姆斯說著,「我是來這裡呼喚你的良知!你怎麼能認為自己的心智比成千上萬人的生命還要值錢?人們正面臨著滅亡,而且——哎呀,」他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你別再來回踱步了好不好!」
「把它關掉!」湯普森先生向收音機揮舞著手,喊道,「把那該死的東西關掉!」
「閉嘴!」湯普森先生叫道,「你究竟想要——」
高爾特停下腳步:「這是命令嗎?」
高爾特像對陌生人一般地轉身看著她說:「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究竟來這裡幹什麼?」
第一天早晨,很輕鬆的,她對湯普森先生報告她找到約翰.高爾特的經過。輕鬆的是她看到湯普森先生那難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邊不停地喊著「真是好樣的」,一邊得意地瞧著他的手下,顯示著事實證明了他信任她的決定是多麼的英明。輕鬆的是她表達對高爾特的氣憤——「我以前同意過他的觀點,但是我不會讓他毀掉我的鐵路公司!」——是聽到湯普森先生說,「別擔心,塔格特小姐!我們絕不讓你受到他的侵犯!」
「對。」
她曾經徘徊在車站的入口處,打量著前來上班的人們。但入口實在太多,而且她在觀察的時候,也一定會被人看見——她曾經在又潮又悶的黃昏時分,靠著倉庫的牆站在被雨水浸亮的道路旁,她的衣領竪起,雨水順著帽沿往下滴——她曾經面街而立,心想,從她面前經過的人們能認出她來,而且會露出驚異的眼神,因為她這樣的守望實在是太過明顯。假如人群中真有個叫約翰.高爾特的人,就一定會有人識破她在此等候的目的……如果約翰.高爾特不在他們當中……如果約翰,高爾特不在這個世上,她心想,那危險就不會存在——這世界也就不會存在了。
房間裡出現了一陣久久的沉默。
「不是,是在山裡。」
「沒有情人嗎?」
「私人物品。」
「誰……誰說過要殺你了?」
那個大漢眼疾手快,抓住高爾特的手臂,用藏在衣服裡的槍頂著他的肋部,「不要輕舉妄動。」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你好。」高爾特說。
「我說重點了,你滿不滿意?」
她轉頭看著他,在街燈下,她高高地仰起臉來,有意不說話,像是在回應和肯定著他腦子裡的念頭。
「湯普森先生!」莫里森氣急敗壞地說,「也許……也許我們可以讓大家見見他……通過一場大遊行……或者在電視上……只是讓大家看看,這樣他們就相信他真的在我們這裡了……這可以給人們一陣子希望……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
此時,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大門外雨雪交加,荷槍實彈的衛兵們在門口的燈光下顯得凄苦無助:他們弓著肩膀,垂著腦袋,把槍抱在懷裡藉以保暖——看起來,即使他們把氣急敗壞的子彈朝著風暴全部發洩出去,也免不了身體遭受的罪。
「因為你認為我還沒有接受它。」
他怪異地笑了一聲:「他們不會。」
「似乎沒有作用,」他指著一綑民意調查的報告說,「所有我們關於與約翰.高爾特合作的報導似乎都不起作用。人們毫不關心,根本就不相信。有些人說他根本就不會和我們合作,大多數人甚至不相信他在我們手裡。我不知道人們是怎麼回事,他們已經什麼都不信了。」他嘆了口氣,「前天,克里夫蘭有三家工廠倒閉,昨天,芝加哥有五家工廠關門。在舊金山——」
湯普森先生進來時看到的他就是這副樣子。皇家套房的門外,早晨五點開始便站了四個衛兵,直到上午十一點,他們等湯普森先生進去後,又將門鎖上。
達格妮站在街頭那曾經支撐著一處蔬菜亭、現已腐爛的柱子旁邊,偷偷打量著身後的街道:稀稀疏疏的路燈柱子把街道割成了一個個孤島,第一片燈光裡面是一家當鋪,隨後是一家酒吧,最遠處是一座教堂,它們之間隔著一道道的暗影;人行道上凋敝冷清,模糊得難以辨認,不過大街看起來似乎空無一人。她拐了個彎,故意把腳步弄響,然後猛地停住,凝神細聽:她難以確定從自己極度緊張的胸口内發出的正是自己的心跳,遠處車輪的震動和附近東河的潺潺流水聲齊入耳中,使她難以分辨;不過,她沒有聽到身後有人的腳步聲。她的肩膀陡然一聳,驟然加快了步伐。昏暗的牆洞內,一座生鏽的鐘錶喑啞地敲響,已是凌晨四點。
「你們不是想活命嗎?那就閃開,讓有能力的人接管。他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你們不知道。他能想辦法讓人生存下去,但你們不能。」
「假如你的血液裡中了毒,你是去適應它,還是去改變它?」
在被遺棄的房門上,在搖搖欲墜的工廠大門上,在政府建築的牆上,不時會出現用粉筆、油漆和血跡畫下的美元符號。
來到上面,她看到了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向一扇沒有燈光的門口。她聽到腳下的地板在寂靜中發出咯吱的響聲,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按住了門鈴,聽到它在看不見的門裡面響著。她等待著,只聽地板響了一下,不過那卻是來自樓下。她聽見了河上一艘拖船鳴著長長的汽笛。她隨後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喪失了一段時間,因為當她的意識再次恢復時,已經全然不同於甦醒,倒像是在誕生一般:彷彿是兩個聲音將她從虛無之中帶回來,門後的腳步一響,接著便是開鎖的聲音——直到面前的門突然不見,約翰.高爾特出現在門口,她才出世。他身穿襯衫和長褲,隨性地站在門口,身後的燈光隱隱襯出他微斜的腰際。
「我……我不行,湯普森先生!」莫里森一看到湯普森先生的視線掃到他這裡停住,便嚷了起來,「哪怕你讓我辭職都行,我沒辦法再和他談!就別讓我去了!」
「既然如此,就別來問我該怎麼辦了。」她邊說邊站起了身。
「我正是如此。」
「他們打算怎麼辦?」
「別被他騙了,」達格妮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對那個領隊說,「他就是約翰.高爾特,我會把證據交給總部,你動手吧。」
「工人不會同意這些話,」霍洛威的話更寬心了一些,「他聽起來不像是和工人一夥的。」
「連這種意見也聽?」莫奇一邊問著,一邊不斷用手朝達格妮的方向指著。
艾迪停下腳步,指了指遠方的大樓,手指在顫抖,「達格妮!」他喊了起來,接著,他不得已將嗓門壓低,「達格妮,」他低聲說,「我認識他,他……就在那裡……那裡工作。」他難以置信般地不停用手指著大樓,「他在塔格特公司工作……」
「這不是很明顯嗎?你還不明白,她之所以沒有早早就逃走純粹是偶然嗎?你難道看不出她就是他們那種入?」他沒有點明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告訴我,」湯普森先生望著他,不解地說,「你追求的是什麼?」
她隨著他回到閣樓裡,聽到實驗室的門在他們身後緊緊地鎖上了。
「我們願意協商!」湯普森先生對他的助手們大吼著,命令所有電台將這個特別聲明每天播放三遍,「我們願意協和-圖-書商!他一定會聽見,一定會答覆的!」
「啊?」
讓他頭疼的不是額頭上的雪——史塔德勒博士心想——而是火燒般的壓力,自從昨天晚上他向湯普森先生叫喊說不能去見約翰.高爾特之後,這壓力就籠罩在了心裡。他曾經在一股莫名的恐懼中大聲地叫嚷,希望周圍那些冷漠的面孔能幫幫他的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除了這件事,讓他做什麽都可以。那些面孔並沒有因此而和他爭論,甚至懶得去威脅他;他們只是在對他下命令。他夜不能寐,告訴自己不要遵從命令,但他還是在向那扇門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腦門發燒一般的脹痛,隱隱覺得眩暈噁心、神情恍惚,是因為他已沒有了身為史塔德勒博士的感覺。
「你有沒有看我給你的那些機密報告?」當天晚上,湯普森先生又一次來到高爾特這裡,對著他嘆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奮勇地要來見識一下這個犯人的詹姆斯。
高爾特手指間的香菸上帶有美元的標記。
他朝著高爾特和房間内眨了一下眼睛,向前邁了一步,停住,又邁了一步,然後停了下來。
「我實在是沒辦法呀,約翰!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莫奇瞄了一眼天花板,「不要再讓我和他去談了,」他顫抖了一下,說,「我已經試過了,他這個人無法溝通。」
「你到底對我有什麼用?」
「事情會發生的,不要後悔,我不會後悔。你還沒看到我們敵人的真相,現在你就會看見了。如果必須利用我來說服你的話,那我情願如此——把你就此從他們那邊爭取過來。你已經等不及了嗎?噢,達格妮,達格妮,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你知道嗎?」高爾特直視著他,反問道。
房間裡出現了一陣長久的沉默。
「是啊,」湯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是啊,不錯。」他滿意地笑著揚了揚腦袋,「教授這個主意不錯,派人去監視塔格特小姐,」他對莫奇打了個響指,命令說,「要全天監視,我們一定得找到他。」
湯普森先生嘆道,「我真不明白,」他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無奈語氣說,「一定是哪裡不太對勁,我卻想不出來。你幹嘛要自討苦吃?你有這麼好的腦子——完全可以戰勝任何一個人。我不是你的對手,這你也知道。你幹嘛不假裝加入我們,然後控制局面,把我打敗呢?」
「是這樣的,」莫奇陰沉著臉說,「一夥歹徒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塔格特大橋上襲擊了一列火車,他們炸毀了鐵路,大橋遭到了破壞。倒是不嚴重,現在正在修復——不過交通都被延誤了,從亞利桑那州來的火車沒辦法通過。」
「是啊,」莫奇滿是希望地說,「沒錯。」
「因為你不能給我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覺得可以瞭解他,能不能……能不能再和他談一次?」
「你怎麼能拿其他人的生命開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麼還能自私地躲在一邊?」
「這我也一樣。我們說話用不著拐彎抹角的,把手裡的牌都亮在桌子上,無論你想怎樣,我都可以和你做交易。」
「在槍口的威逼之下?」
高爾特笑笑,聳聳肩膀回答道:「約翰.高爾特是誰?」
「現在,」高爾特說,「你知不知道我所說的不能空口將生命抵押是什麼意思?只有我才可能允許你做出那樣的抵押——但我不會。對威脅的消除算不上是報答,對否定的拒絕不是獎賞,撤走你那些帶槍的惡徒不算是鼓勵,現在提出要殺我談不上有任何價值。」
湯普森先生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惴惴不安地搖頭道,「他可絕對不是你的朋友。」他實實在在地警告說。
她想她還是很鎮靜的,只不過是時間突然失去了它的連貫性,將她的意識分割成了一片片碎塊:她知道自己先看到了那個號碼——接下來的一刻,她站在散發著霉味的通道上,看見一塊板子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約翰.高爾特,五樓,後面」的字樣——隨後一刻,她站在樓梯前,抬起頭來,望著盤旋上升的扶手,突然倚住牆,嚇得發抖,巴不得對這些一概不知——後來,她感覺到自己坐在了第一層台階上——然後感到身體越來越輕,毫不費力,毫無疑懼地向上升去,感到一截又一截的樓梯被她果決地踩在了下面,彷彿推動她不可抑制地上升的是她挺直的身體、平直的雙肩和抬起的頭,是她在下最後決心的一刹那的莊重而激動的信念,當她用了三十七年的時間,攀上這最後一段樓梯的時候,她所渴望的生活不會是一場災難。
「當然……不了。」
他搖了搖頭:「他們現在已經把這個街區包圍了。監視你的人一聲令下,就會叫來所有的警察。我現在要你知道的是他們到這裡之後你應該做的事。達格妮,你只有一個機會能救我。假如你過去不明白我在收音機裡講的那種騎牆派的人,現在你就會明白了。你沒有任何折衷的辦法,只要我們在他們手裡,你就不能站在我這一邊。現在,你必須和他們站在一起。」
「好啊,那我告訴你,你想讓我成為經濟獨裁者?」
「你們都別再吵了!」湯普森先生命令道,「你們之間互鬥是很有一套,可是一旦要和一個真正的人去鬥——」
「你們聽到的掌聲,」一個廣播員正在大廳的角落裡對著麥克風喊道,「是在迎接約翰.高爾特,他剛剛在主席台前坐下!是的,朋友們,電視上一會兒就能讓你親眼見到約翰.高爾特!」
「塔格特小姐,我們不知該如何是好,」湯普森先生說;他在紐約匆匆造訪的時候,把她叫來參加一個私下舉行的會議,「我們願意讓步和答應他的條件,一切都聽他的——可是,他到底在那裡?」
「我沒有。」
「我在聽。」
「想用這筆錢讓我幹什麼?」
「不要絕望!我們一定會找到約翰.高爾特!」官方的廣播白天如此這般地說著,但到了夜晚,在上級的秘密指令下,一到整點就會通過短波頻段向茫茫夜空發出呼叫:「呼叫約翰・高爾特!……呼叫約翰.高爾特!……约翰.高爾特,你聽見了嗎?……我們希望協商,希望和你達成一致意見,請告訴我們能在哪裡找到你……你聽到我們的呼叫嗎,約翰.高爾特?」沒有回音。
「現在名字還在上面?」
「我不知道該怎麼挽救。」
「別告訴他們我們還沒找到他!」湯普森先生對他的手下嚷道,「但無論如何要找到他!」莫里森手下的一幫人奉命去造謠:他們之中的一半人散佈說約翰.高爾特正在華盛頓與政府官員開會——另一半人則放風聲出來,說政府懸賞五十萬元,獎勵能幫助找到約翰.高爾特的情報。
第二天早晨,莫奇向湯普森先生報告說:「南達科他州的農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點了每一棟政府大樓,以及每一套價值一萬美元以上的住宅。」
輕鬆的是裝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樣子,提醒湯普森先生五十萬元賞金的事情,她的聲音乾脆俐落,像是收銀機在列印出一張合計的清單。她看見湯普森先生的臉上出現了片刻的凝固,馬上便露出了更加歡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無聲地在說他沒有料到,但很高興知道是什麼讓她如此的算計,並且很能理解這種算計。「當然啦,塔格特小姐!當然啦!獎金歸你——統統都歸你!支票會寄給你的,一分不少!」
一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一股紅色的煙柱直沖上天,它稀有地凝立了一陣子,彷彿是一座莊嚴的紀念碑,接著便在天空中來回飄蕩,像是一束探照燈在傳遞著某種難以解釋的資訊,隨後,它如同來時一樣倏然消失,標誌著里爾登鋼鐵公司的終結——但是,這一帶的居民們還不知道,這些曾經因為煙塵、廢氣、煤灰和雜訊而怨恨工廠的人,直到在後來的夜晚、在抬頭時不見往日天際間生命脈搏的光芒跳動,只有一片無盡的黑暗時,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真好笑,我甚至連他用過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好像是叫強尼什麽的——」
留給高爾特坐的是長桌正中央的主賓席,等候著他的湯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右邊,那個大漢則熟絡地溜到他的左邊坐下,依然沒有放開抓住他的手和頂著的槍口。吊燈的光芒使佩戴在袒胸露背的婦人們胸前的珠寶熠熠生輝,即便是遠在陰暗牆角的桌邊也不斷閃爍著亮光;男人們黑白相間的身影顯得很嚴肅,使得被媒體的照相機、麥克風和一長排的電視設備搞得亂糟糟的大廳依舊不失莊重和豪華。大家正在起身鼓掌,湯普森先生微笑著看著高爾特,如同一位長者,眼神裡懷著期盼和急切,想要看看孩子面對壯觀而慷慨的禮物時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高爾特面對著大家的歡迎坐定,既沒有視而不見,也沒有任何表示。
他們在專心地聽著,卻好像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好像只是茫然地依附在她那獨有的氣質周圍——那就是生命。在她憤怒的聲音之下是一種快意的大笑,她的頭抬了起來,似乎目光正迎接著某個無限遙遠的未來,彷彿照亮她額頭的那片光芒都不是來自大廳裡的聚光燈,而是來自初升的太陽。
「我改變主意了,」高爾特說,「我是想和某人談一談。」
她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說:「謝謝你,湯普森先生。」
「任何意見,」湯普森先生平靜地說,「我們絕不能容不得人。」
「我要說的都說了。」說完,她便掉頭走開,既搞不懂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也不想再為此大費腦筋。
「一點線索也沒有,」莫奇向湯普森先生報告情報員對全國所有叫約翰.高爾特的人進行清查的情況,「倒有不少沒用的,有個叫約翰.高爾特的專教鳥類學的教授,已經八十歲了——有個退休的菜販,帶著一個老婆和九個孩子——有個笨手笨腳的鐵路工人,十二年來一直就幹同一份工作——其他人也都是類似這樣的。」
「你們這幫只會夸夸其談的知識分子!」湯普森先生大怒。「你們都在那兒發什麼呆呢?很簡單,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會做事。再說,他把所有有腦子的人都召集了過去,這群人非同小可。他知道該去做什麼,我們要找到他,他就會告訴我們該怎麼辦。他會讓事情都好起來,讓我們擺脫困境。」
但這——她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冷戰——就是那些她從不瞭解的人們生存的地方,這種虛假的現實,這種刻意的假裝,歪曲和欺騙,就是他們想要獲得的狀態,能讓湯普森先生吃驚地瞪大他那雙驚惶朦朧的眼睛,就是他們唯一的願望和獎勵。她想——一心要這樣的人還想不想活?
領隊裝出一副討好的笑臉:「裡面是什麼,高爾特先生?」
「你……你是約翰.高爾特?」他的聲音大得不太自然。
「問題是,他什麼都不要,」莫奇說,「對於一個什麼都不要的人,我們又能給他什麼呢?」
「不,」高爾特說,「你並不想讓我動腦筋,當你逼著一個人違背他的選擇和意願時,就希望他能停止思考。你想把我變成一台機器人,我遵命就是了。」
「不!」史塔德勒博士痛苦地將頭扭來扭去,躲閃著那雙不動的綠眼睛,呻|吟道,「不!……不!……不!」
「就是……就是……任何人都是和商人的朋友!」
猛然之間,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覺得自己彷彿被突如其來的寂靜所震撼,身體似乎凝固一般,讓她覺得像是一種平靜:她在一間很舊的房子上,看到了「三六七」的號碼。
「達格妮,他們之中只要誰還有一點人的覺察力,就會明白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就知道你是他們找到我的最後一根線索,就不會讓你逃出他的視線——或者說,逃出他的監視者的視線。」
「我並不想和你說話。」
「我用它來為這個實驗室供電,」他說,「不能讓人懷疑一個修路的工人為什麼要用那麼多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
上了電梯,他們依然一言不發,電梯門上方閃亮的數字指示出他們正在下樓。電梯停在了一樓和二樓間的夾層。兩名武裝士兵在前面引路,另有兩名跟在他們身後,穿過了一條條又長又暗的走廊。除了轉角處佈置的哨兵,走廊內空無一人。大漢的右臂緊貼著高爾特的左手臂;槍始終隱藏在任何人都無法發現的位置。高爾特略為能感覺出槍口頂住了他身體的一側;頂他的勁道把握得恰到好處:既不妨礙他的行動,又讓他時刻忘不了槍的存在。
「然後你又回到了紐約?」
「不!」湯普森先生叫了起來,「這不是命令!」
「我們好像是聽到了。」霍洛威說。
「下次見你的時候,」他說,「穿一件白色的,看起來一樣會很漂亮。」
「那你為什麼還要找我?」
「我不能離開紐約。」她鐵了心地回答道。
「是要我來幫它站穩嗎?」
「行動和目的結合起來,」莫奇說著,「就會帶給我們一個更加幸福的世界……」
「對不對?」
「先別忙著下結論,」湯普森先生惱火地打斷了他,「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急著下結論的人,再有就是那些孤芳自賞、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的書呆子。鑑於目前的形势,我們對一切都要靈活對待。」
「你是說現在?」
「不行!我不想讓你去,這太危險了。而且你幹嘛要去呢?反正現在已經這樣子了,沒有什麼可挽回的了。」
「是的,」她輕聲地說,此時,她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來一直是在默默地感受,「我知道。」
「並且遵守我的一切命令?」
晚上,湯普森先生在自己的套房内和莫奇吃晚飯時,生氣地瞪著面前放著的一杯番茄汁。「什麼?沒有柚子汁?」他大叫起來;為了抵抗流感,他的醫生建議他多喝柚子汁。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家煉油廠的廠長失蹤後,他的助理拒絕接任廠長一職——聯合理事會派來的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說謊,只是從他那流露出一點肯定,既無歉意又無愧色的聲音裡,他們感覺到他不是叛逆就是個傻瓜,無論他屬於哪一種,擔任這個職務都實在太冒險了。
「我從不輕舉妄動。」高爾特說。
「你什麼都生產不了,會在這裡餓死。」
「這太可怕!太惡毒了!這太自私、太沒有人性、太殘忍了!這是最歹毒的發言!它……它會讓人提出幸福生活的要求來!」
「沒有。」
整整三天,除了衛兵進來送飯,沒有一個人走進高爾特的房裡。第四天傍晚,莫里森和兩個人走了進來。莫里森身著晚禮服,他臉上的笑容拘謹,但比平常多了一點自信。跟著他的人裡面有一個僕人,另一個則是肩粗腰圓,看起來完全是靠晚禮服支撐著那張臉:他這張冷酷無情的臉上長著一雙垂下的眼皮和轉得飛快的灰白色眼珠,以及一個拳擊手般的塌鼻子;他的腦袋瓜剃得光溜溜,只能在頭頂上看到一綹褪色的黃捲毛;他的右手時時插在褲袋裡。
「他不會贏!」湯普森將他打斷,「這是毫無疑問的。」
「哦,當然不是!我為穆利根設計了發電房、聲波屏、廣播發射器和其他一些東西,這是他付給我的報酬。」
她知道,他的一雙眼睛正思索著這一時刻,接著便將這一刻的前前後後都掃視清楚,閃電般地把一切都想了一遍——他襯衫上的一道褶痕隨著他的呼吸微微一動,表明他已經得出了結論——這結論便是一個燦爛的表示迎接的微笑。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高爾特;高爾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那一片黑暗。
高爾特沒有伸手去動那堆紙,依舊是一動不動。
「我知道了,知道了,」湯普森先生一下將他打斷,拉緊了脖子上的圍巾:酒店的取暖爐壞了。「這件事沒什麼好商量的:他必須讓步,準備接管生產,必須如此。」
「那?……那你有什麼要說的?」
莫里森手下的六七名負責鼓舞士氣的隨從朝著電話機蜂擁而去。
「我是說,你應該合作,應該認清現在的形勢,並且接受和適應它。」
莫奇頓時住口,帶著一副奴才相感激地看著他的主子。
「那麼?」湯普森先生不情願地抬頭瞧了瞧基南,終於開口道,「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麼辦?」
「你們可以信任科學家,」普利切特博士說。人們全都擠上前來,突然開始爭著講話,似乎是發現了一個適當的話題。「科學家知道還有比理智更值得相信的東西,他不是科學家這個圈子裡的人。」
「別那麼大火氣。」湯普森先生說。
「我會識相些,聽從你的吩咐就是了。」
「啊?」霍洛威問道。
「你喊什麼呢?」基南反問。
「等一下!等一下!別太極端!總會有折衷的辦法,你不能把一切都占了,我們還沒有……人民還沒有這個準備。你不能要我們廢除國家機器。我們必須維持這個制度,但我們願意改善它,會按照你說的去加以改進。我們不是頑固不化,只會空談的獨斷專行者——我們很靈活,會按你說的去做。我們會放手讓你去做,會積極配合,會妥協。我們可以各管一半,我們負責政治,由你來完全操控經濟。我們會把全國的生產都交給你,把整個經濟都雙手奉送給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管理、下命令、簽署法令——你的身後有國家的力量來撐腰。從我開始,我們所有人都隨時聽從你的指揮。在生產方面,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麽做。你將會——你將會成為國家經濟大權的獨裁者!」
「哦,等國家能重新站穩腳跟——」
當伊利諾州一家醫院的醫護人員,看到一個人被撫養他的哥哥打傷而送進醫院時,已毫不吃驚:這個弟弟向哥哥大喊大叫,說他過於自私和貪心。同樣,紐約市一家醫院的醫護人員看到一個女人下巴骨折也不大驚小怪:聽到她逼著自己五歲的孩子把最心愛的玩具送給鄰居小孩,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便抽了她一巴掌。
「你必須把他找出來,」史塔德勒博士再一次變得聲嘶力竭起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殺掉!如果他在,就會毀掉我們所有人!只要他活著,我們就都活不成!」
「什麼?」
她瞧了瞧身旁的人們,不禁納悶;他們是否看出了對比?他們是否知道?他們看見他沒有?他們是否想看到真實的他?
「沒有人能和他溝通,」費雷斯博士說,「純粹是浪費時間,你的話他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不,不!」湯普森先生連忙說,「這不是命令,我們不想命令你什麼……注意點,吉姆。」
片刻之後,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問了聲:「你指誰?」
「什麼?」
「鎮靜點。」湯普森先生往旁邊移動了下,口氣並不確定。
「你對道德的責任這個問題可能研究得還不夠,高爾特先生,」費雷斯博士刻意地帶著一種過於輕快、隨便聊天的語氣慢悠悠地說,「在廣播裡,你除了談論賺錢的罪行,似乎就沒有說到別的。然而,疏忽的罪行也是應該想到的。不能挽救生命,就是和殺人一樣的不道德。後果都是相同的——既然我們只是通過行動的後果去判別行動本身,那麼這兩者在道德上的責任也就是相同的……比方說吧,鑑於食品緊缺,有人提議下令把三分之一的十歲以下兒童和所有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統統殺死,以此確保其他人的存活。你總不希望看到這一情形發生吧?你能夠避免它發生的,只要你說句話就夠了。假如你拒絕這樣做,而那些人都死了——這就是你的錯,就要你去承擔這個道德上的責任!」
你不要被它這樣傷害——達格妮跌坐在桌旁,心想,桌上的報紙上是宣佈里爾登在鋼鐵公司暫時停業的一小段話——你不要被它傷得那麼深……她的眼前不斷閃現出里爾登的臉龐,正如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著長長的吊臂托起滿滿一車藍綠色的鋼鐵,劃過天際……不要讓它這樣傷害他——她心裡的乞求卻並不是在向任何人訴說——不要讓他聽到這件事,不要讓他知道……隨即,她看到了另外一張面孔和一雙無懼無畏的綠色眼睛——它帶著一股只認事實的聲音,固執地對她說道:「你必須知道這件事……你會聽說每一次破壞,會聽說每一列停開的火車……沒有誰是靠著任意編造事實的手段待在這個山谷裡……」她怔怔地呆坐著,腦子裡全是空白,感到了一片無比巨大的傷痛——直到她聽到了一些熟悉的喊叫,這如同一劑猛藥,頓時殺去了全部感覺,只給她留下了行動的能力:「塔格特小姐,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拔起腳來,應聲而去。
「你不知道怎麼觀察,監視可是他們的拿手本事。現在,盯你的人正向他的主子報告。你在現在這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樓下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在你的鐵路公司工作的事實——他們再笨也能把這些聯繫起來。」
「你們想怎麼樣?」高爾特問。
「他說的話你已經聽到了。」
「行了,你就說吧。」
「你能讓它管用。」
她把目光轉開,盡量不去多看他,免得引起身邊人的注意。她坐的這張桌子位置既面向主席台,又不直接和高爾特的視線相對,同桌的還有引起高爾特反感的費雷斯博士和洛森。
「漢克.里爾登。」
「可……可是這絕對是駭人聽聞吧?」莫里森問。
「正如你所說,現在真是天下大亂啊,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們有個共同點,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採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來,「你為什麼不願意聽我跟你說呢?」
她發現,她的哥哥吉姆被安排坐在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她看到他陰沉的面孔周圍是緊張不安的霍洛威、基南和普利切特博士。在主席台發言人桌後的那些面孔一個個愁眉苦臉,掩飾不住他們此刻如坐針氈的感覺;高爾特臉上的平靜與他們相比則顯得神采奕奕;她一時弄不清究竟誰是囚犯,誰又是主人。她慢慢地打量著和他同桌的人:湯普森先生、莫奇、莫里森,幾個將軍,幾名議員,荒謬的是,莫文先生居然坐在上面,他被選為大企業的代表,用來賄賂高爾特。她向大廳的四周望去,尋找著史塔德勒博士的身影——他沒有到場。
「你看,這不是很明顯嗎?」湯普森先生又變得親切而歡快起來,他提高嗓門說著,彷彿可以用玩笑的方式將剛才的暗示從容化解。「我能給你的是你的生命。」
「讓我出去!」一個年紀輕輕的下級隨從突然不知道對誰叫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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