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知道啊。」
「我開他玩笑,是因為他愛我,所以喜歡我開他玩笑。但是只要我在,我不准任何人取笑他。」
她瞪著我,又看看四周,然後要我回到門廳去。「你聽我說,這有點不好解釋。不過……艾莉森跟我弟弟已經訂婚了。他有幾個朋友今晚也來了。」
在羅素廣場我租的公寓樓下,幾乎八月份都空著。不過有個星期日,我聽到了些動靜。有關門的聲音,還有音樂聲。星期一,我在樓梯間碰上兩個其貌不揚的女孩。我邊下樓梯,邊聽到她們說話時,把所有的短a音發成平坦的短e音。原來是澳洲人。再來就是我跟史賓塞-海小姐一起吃午餐那一天,傍晚時發生的事情。那是在某個星期五。
又是一陣沉默。
「你先上去,我就來。」她悄悄地走開,我回到樓上房裡。過了十分鐘,她站在門口,臉上有一絲淡淡恐懼的微笑。她穿著白色洋裝站在那裡,看來瘦瘦小小的,顯得既純真又墮落,既粗俗又優雅,像個老練的新手。
「很高興你今晚剛好回來了。」她啜飲著杜松子酒,又瞥了我一眼。
「妳住在樓下嗎?」
「唉,媽的!」她看起來很生氣:「我要先洗個澡。」
聽起來似乎工於心計,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是我這個人生性冷酷,而是對這種生活方式的重要性自以為是。拋棄女人的解脫感,讓我錯以為是對於自由的熱愛。或許唯一的優點,是我很少說謊吧。在女孩子脫掉衣服之前,我總是仔細地讓她明白做|愛和結婚是不一樣的。
是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生,提著一只笨重的皮箱,肩上又掛著小帆布背包。她穿著發白的防水外套,衣服縐巴巴的,看來像是長途跋涉的樣子。皮膚是棕色的,像是連續在大太陽底下曬好幾個星期才會有的膚色。她一頭長髮並不真的是金色,不過被曬得有點像。看起來有點奇怪,因為這時候正流行小男生似的髮型:女生得看來像男生,而不像女生。似乎還帶點德國人或丹麥人的味道,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不曉得是生性桀驁不馴或者放蕩不羈所致。她就一直站在門口不進去,對著我說話。笑容很淺,很沒誠意也很簡短。「你能找到瑪格,叫她出來嗎?」
「查理拿浴缸冰啤酒,都快滿出來啦。」
「現在沒得帶。」
她輕輕地咬著嘴唇對我笑:「我還及格吧?」
「妳是不是……」
我又試了一次。「讀過這本書嗎?」
我回來和圖書的時候,她手裡拿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站著。她笑了一下,相當勉強,而且笑容馬上消失。我幫她脫掉防水外套。她擦的法國香水非常濃嗆,活似焦煤油的味道,身上淡黃色的衣服也很髒。
「真有趣。」她翻起手來,看著掌心。「你在日本人的戰俘營關過兩年半嗎?」
有個三十來歲粗壯的澳洲人倚在對面的大門柱上。「唉,查理!」她隔著房間喊著:「他剛剛把浴室借給我用啦。沒事的。」查理慢慢地點頭,然後伸出一根又粗又短的手指頭,意味著警告。他努力地站直身子,就搖搖晃晃地走了。
「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打架,以前就曾經發生過一次。」我面無表情。「現在還有人會為了誰吃醋?」
「當然。」
「艾莉森!你說下個星期呀。」
她默默地舉杯祝酒。她那一張墮落的臉,唯一純潔的是一對坦率的灰眼睛。看來是環境所迫而非天性使然,才讓她變得這麼冷酷。她要照顧她自己,但似乎又需要別人的保護。還有,她的聲音只有非常輕微的澳洲腔,但也不是英國口音,在刺耳難聽、略帶鼻音和奇怪的尖銳坦率之間變化不定。她真的是非常怪異,像是個矛盾的綜合體。
「誰啊?」
「他是個飛行員。」她說了一家知名的航空公司。「我們住在一起,斷斷續續的。就這樣。」
「喔。」
「跟她一定脫不了關係啊。」
我們走進我的套房。
「是啊。」
「幹!那頭母牛!她是我以後的大姑。」
「那你今晚可以陪我嗎?」
「查理就是嘛。」
「沒有啊。怎麼?」
「所以為——」
「來吧,」她說,「快來、快來。」
「喔,太好了。那就八點吧?」這時候她開始往樓下走,不過又回頭問了一句,「會帶女朋友來嗎?」
先過來邀請你,免得你抱怨。這種做法倒是平常。我猶豫了一下子,然後聳聳肩。
「他正在受訓,在美國。」她盯著地板說,一下子好像換了個人,變得好嚴肅。「訂婚是瑪格自己說的,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她半瞇著眼看我一下。「自由的囉。」
「喔,這樣啊。其實……」
「當然可以。」
「嗨呀!你來啦。」
下樓之後,有陣子我近不了她,一票人圍在她身邊。我去拿了杯飲料,高高舉著從別人的肩膀上端過來,跟大家閒聊坎城、科利烏爾和瓦倫西亞等地方。後頭房間響起了爵士樂,我走到門口去看,窗外有www•hetubook.com•com跳舞的人影搖曳,再遠是幽深的樹景和淡琥珀色的天空。我跟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有一種很深的疏離感。有個戴眼鏡的女孩,無聊的笨臉上掛著近視眼鏡,在房間的另一頭靦靦地微笑,像個熱情的知性動物,十足是騙子的獵物和剝削對象。她孤零零地站著,我猜她就是瑪格麗特為我挑選的「可愛英國妞兒」吧。她塗的唇膏太紅,像某種常見的鳥。我看到她,就趕緊逃離,活似走到懸崖邊緣一般。我走到一個書架前坐下來,假裝在看一本平裝本的書。
雖然她教訓我不要擺出高姿態,讓我有點火大,不過我們還是慢慢聊開了,說些自己的事情。她單刀直入地提問題,而且不接受空泛的回答。我說起了自己是個准將的兒子,說起了寂寞和孤單,這一次可不是在故作姿態,而僅僅是為了解釋自己。關於艾莉森,我發現兩件事:在她坦率的背後,可是個哄人專家,很會操縱男人,會利用性來做外交;再者,她漂亮的軀體和她的直率,同樣具有吸引力。她有個引人注意的臉蛋,而且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她有一種英國人都沒有的能力,可以突然地表現出真誠、認真,對什麼事情的興趣可以即刻拔昇。我陷於沉默之中。我知道她正在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我也看著她。她羞澀而若有所思,好像又換了個人似的。「艾莉森,我喜歡妳。」
「唉,是嗎。」她轉身朝著身後另一個女孩。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她遲疑了半晌,然後放下手中正在開的啤酒瓶。我跟在她胖嘟嘟的肩膀後頭,又擠進人群。
「明天可以約妳出去嗎?」
「再喝一手指吧。」我又為她倒酒,份量可不只一手指深而已。看著威士忌倒進杯子裡,她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害怕。我幹嘛怕呢?」
「我的錢花光啦。」那個無家可歸的人怪異地看了年紀較大的女孩一眼,半是愧疚半是警覺。「彼特回來了嗎?」
「我想,我也喜歡你。你的嘴巴很可愛,就一個假正經來說。」
「恐怕你的朋友已經捷足先登囉。」
「是嗎?我是艾莉森,你是……」
所以等我聽到許多人已經到了之後,我才下樓。我希望那些總是會先到場的醜八怪都已經被安排妥當了。門是開著的,我穿過小門廳,站在客廳門口,手裡拎著一瓶阿爾及利亞勃艮地葡萄酒,準備送給她們。客廳裡頭人擠人,我試著找那兩個女孩其中任一和_圖_書位。裡頭傳來很大聲的澳洲腔調,有個穿蘇格蘭裙的男人,還有幾個西印度群島人。看來不像是我喜歡的派對,當下我就想開溜了。這時,剛好有人來到門廳,就站在我後面。
「彼特呢?」
「天啊!」她說,「這些澳洲人。」
瑪格麗特朝我走來,我想她是在等我。「尼古拉斯,有個可愛的英國妞兒急著要見你呢!」
「還好啦。」
「都有啦,」她皺了皺鼻子。「我最近應徵了一個新工作,當空姐。所以我最近幾個星期出去惡補法文和西班牙文。」
「很多啊,主要是做接待的。」
門打開。她把頭髮挽起來,身上圍著浴巾。肩膀曬得很黑、腿也曬得很黑。她馬上又回到浴室,傳來咕嚕咕嚕的排水聲。我隔著門叫道:「有人叫我離妳遠一點。」
「在說什麼啊?」
「我先去把蜘蛛趕出澡盆。妳先去喝一杯。在那邊。」
「外頭有人要找妳啦,一個女的拎著一只皮箱。」
「不,是說你!」
搞不清楚她是想說她的未婚夫呢,還是故意說給我聽的。也搞不清楚她是故意擺出自由的姿態,或者她的確是自由的。「那妳是做什麼的呢?」
她一進來,我關上門。我們馬上吻了起來,一分鐘、兩分鐘。在黑暗中,我們靠著門板。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重重地敲了兩下門。艾莉森用手捂著我的嘴。又敲了兩下,接著又兩下。我猶豫著,心裡狂跳。腳步聲走了。
「抱歉。」
「瑪格麗特嗎?」
「飯店旅館?」
一陣靜默。
所有的燈早就關了,只留下一盞,昏暗微弱的一盞。如同往常一樣,家具、地板上躺著一對又一對。派對派對,成雙成對。瑪格好像不見了,查理穩穩地躺在臥室的地板上睡著了。我們跳著舞,開始慢慢靠近,越來越近。我親吻她的頭髮,然後脖子。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又跟我貼得更近。
「嗨,我叫瑪格麗特,樓下的。」我握了握她伸出的手。「很高興認識你。呃,我們要辦個派對,自己帶酒來。要參加嗎?」
「我希望你待會兒再過來嘛。」
結果我等了好幾分鐘。浴室的門打開,她回到客廳來。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色洋裝,頭髮又放下來了。現在她沒有化妝,看起來比剛剛漂亮了十倍。
「讀社會學的,倫敦大學。」停了一會之後。「快瘋了!你離開的時候,以為大家會有點長進,結果還一樣!」
「不介意吧?我剛從巴黎過來。」我注意到她和-圖-書有兩種口音,一種幾乎是澳洲式的,一種接近英式。「當然不會,我帶妳上去。」
「我不知道啊。怕瑪格、怕那些男生、怕那些澳洲佬。」
「好啊,謝啦。」
「怕這場架會打起來?」
「舞會中的第一美女!」她直楞楞地看著我,讓我覺得有點慌張,「現在下去嗎?」
「我還是不懂。」
「是說明天的約會嗎?」
「怕什麼?」
「我要先去拿點衣服。」她一擠進客廳,就聽到一聲呼喊。
「她說她不希望有人打架。」
「到處跑啊,法國、西班牙。」
「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澳洲女孩。」
「好吧,我們幫你安排個伴。」然後她就走了。我希望沒答應要去。
大約六點的時候,有人敲我的門。我看過的那兩個女孩中,比較矮胖的那位站在門口。
「天啊,真是白癡透了。那次是個以色列帥哥,我們只是親個嘴。派對酒會嘛,不就是這樣。可是查理把這件事告訴彼特,他們就挑起戰火啦……喔,老天!唉,糟透了!」
「嗨!艾莉森,妳上哪兒去啦,妞兒?」兩、三個澳洲男人圍著她,她匆匆地吻著問好。瑪格麗特隨即趕過來把他們驅開,她是個胖女孩,母親似的照看瘦女孩。艾莉森拿著衣服擠出來,我們就上樓去。
「我們上樓去吧?」
「到時候你這兒會很吵的。」
「瑪格嗎?」
剛好有人在客廳裡頭叫她。她希望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確定的回應,但我不置可否。顯然她也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了。「好吧,不過你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了吧?」
「沒。」聲音壓低,半帶著警告,「不過查理和比爾回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再來好嗎?」
「二十分鐘到啦。」
「你自己一個人嗎?派對上。」
不過後來在東英格蘭,情況變得複雜起來,和一位年長老師的女兒外出約會。以傳統英國眼光來看,她長得相當漂亮,跟我一樣不安於本分,而且顯得非常熱情。不過我後來就發現,原來她的熱情是有目的的:要我娶她。僅僅因為一種肉體上的需求,就可能讓我的生活歪七扭八,讓我覺得很厭惡。甚至有一、兩個晚上,我幾乎要向珍娜繳械投降了。基本上她就是笨,我知道自己並不愛她,而且永遠也不會愛她的。我時常想起我們分手的情景,七月的海邊在我車子裡頭,她一整晚又哭又叨念,情況簡直是糟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幸運的是我曉得她沒有懷孕,而且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沒懷https://m.hetubook•com•com孕。回到倫敦之後,我下定決心先離開女人一陣子。
「澳洲人是鄉巴佬,英國人是假正經。」
「別拐彎抹角啦!去它的文學。你聰明、我漂亮,我們來說說自己到底是什麼吧。」那對灰色的眼睛挑動著。或者說,挑逗。
她點點頭。我擠進擁擠的客廳,最後才在廚房瞥見瑪格麗特。
棕色女孩一副被打敗的樣子。我插嘴了。「到我家洗,在樓上。」
我沒有算過自己的戰果,不過到我離開牛津大學的時候,距離我的童男時代大概有十幾個女孩之遠。我覺得在性方面的成功,和愛情明顯的短暫本質一樣,都讓人覺得愉快。這好比你高爾夫球打得好,卻又瞧不起它。不管你打或不打,都應付自如毫無閃失。我那些狂蜂浪蝶的風流韻事,都是在放假離開牛津的時候。因為等到學期開始,我就可以順當地離開犯罪現場。有些討厭鬼可能寫信來纏幾個星期,不過這個時候我很快地收起那顆寂寞的心,「全部心力都放在責任和義務上頭」,改換作切斯特菲爾德道貌岸然的臉孔。結束關係時,就跟開始的時候一樣乾淨俐落。
艾莉森過來跪在我身邊。「我醉囉,都是那杯威士忌。嘿,這個你喝喝看。」是杜松子酒,她斜斜地坐著,我搖了搖頭。想到那個嘴唇塗得鮮紅的白臉英國妞兒,眼前這一位至少是充滿了活力。雖然有點粗魯,但生氣勃勃。
「我可以等啊。」
我們小心地相互笑了笑。然後我又回派對那兒。
「可憐的查理。」
我想我這個年紀,以性解放時代之前的標準來說,性經驗算是滿豐富的。女孩子都喜歡我,或者說某一類型的女孩子。我有輛汽車,那個時代的大學生有汽車的可不太多,而且我還有點錢。我長得也不難看,更重要的是,我一副孤獨寂寞的樣子。每個壞傢伙都心知肚明,這是對付女人的致命武器。我的「技巧」就是擺出一副不可捉摸的樣子,冷嘲熱諷、玩世不恭,凡事淡淡漠漠。如同魔術師變出白兔一樣,我則掏出一顆孤獨寂寞的心來。
「妳去哪兒了?」
「尼古拉斯。」
「我不會先動手的。」
「可憐的英國佬。」
「等我一分鐘。」
「嗯嗯,分租的。」
她很上道地看我一眼,點點頭,看來不是很高興,就走開了。我在門口等足了二十分鐘,又溜上樓去回到我自己的套房。我按了門鈴,等了好久,才聽到門後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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