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別說傻話啦。」
「我就是想離開這個國家。」
「比中央系統暖氣便宜囉。」
「妳這個可憐的小傢伙。」
「我習慣啊。」
「他回信了嗎?」
她沒有回答,又是一陣靜默,然後才說:「彼特下個星期會回到倫敦。」
她起身弄熄香菸又坐回原位。
「才不,你不能。你只是選擇不去感受或什麼別的,然後以為一切都會很好。」
「你們不把我當作自己人嘛。」
她說得很輕鬆,好像是我頭痛,所以叫我吃顆阿斯匹靈一樣。我眼睛一直正視路的前方。
「所以我的口音才會這麼奇怪嘛。我一開口說話,就像媽媽和爸爸在爭吵一樣。我想,大概因為如此,所以我既恨澳洲又愛澳洲,我待在那裡一點也不快樂,卻又老是想念那兒。這樣有沒有道理?」她老是問我有沒有道理。
「在寫信。」
「五十個?」
「意思是說『那妳也可以隨便跟別人睡覺』。」她看著窗外,「今年春天我們都住在一起,你知道嗎,不在床上的時候我們就像兄妹一樣。」香菸的煙霧中,她瞥我一眼,「早上醒來身邊的男人是昨天還不認識的,你不曉得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那像是失落了什麼東西一樣,不單指所有女孩都會失去的東西。」
她聳聳肩,「找個人結婚啊。娶我嘛。」
那個星期六,她哭了好幾次。下午五點的時候,她下樓去找瑪格,回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瑪格叫她滾出去。半個小時之後,住在那間公寓的另一個女孩安上樓來。她也是那種長相不幸的女人,從鼻孔以下一直到下巴都徹底扁平。瑪格出去了,交代要艾莉森把她的東西都搬出去。所以我們就下樓去,把她的東西都搬上來。我跟安說了一些話,她平靜而拘謹的態度,倒是比我預期地更同情艾莉森。瑪格對於自己弟弟的錯誤,則是非常非常明顯地視而不見。
我伸出手,撫摸她裸|露的肚子。她推開我的手,又握著它。「你感覺、我感覺,這又怎樣?應該是我們感覺怎樣吧,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我是個女人呀。」
有一天她說:「你不知道彼特有多好。儘管他是個混蛋。我知道他要什麼,也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說了什麼話我也知道他在說什麼。而你呢,我什麼都不知道。惹你生氣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你是英國人嘛。你甚至不曉得這個吧。」她在澳洲讀完高中後,曾在雪梨大學讀了一年語言學。不過這時候她認識了彼特,情況「就複雜起來」了。後來她拿過一個小孩,然後才來到英國。
「說什麼?」
一天飄逝,又迎來另一天。我知道這段感情跟我過去所經歷過的完全不同,撇開別的不說,至少在肉體上比以前更加歡愉。下了床我覺得自己是在教她,讓她的口音更為純正,改正她的粗俗和土氣;上了床則是她教我。對於這種彼此互惠的關係我們都知道,但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或許我們都是獨生子女吧。我們倆都有些東西可以給予對方,也可以從對方那裡獲得些什麼……而且,物質上我們有相同的背景、同樣的喜好、同樣的品味,對於禁制壓抑也追尋著同樣的自由。除了愛的藝術之外,她還教我一些別的事情。不過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你要我去嗎?」
接著就是一陣充滿指責意味的沉默。
我們仰躺著,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是張開的。外頭樓下路燈前的小樹葉,在我們的天花板上投下飄忽不定的和圖書影子。「如果我說出我對妳的感覺,妳會不會……」
「妳怎麼曉得他知道了?」
「你知道我剛剛為什麼想哭嗎?因為我就快要嫁給他了。他一回來,我就要嫁給他。我只能嫁給這樣的人。」她坐靠著牆,穿著那件太大的襯衫,一臉受傷的樣子,像個女性化的小男生。她看看我,又看看床罩。我們都不說話。
「誰是米榭啊?」隔天早上我問她。
「好像我是個該死澳洲番仔。」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她在睡夢中叫某個人的名字。
她輕聲地回答:「他不介意。」
「這很難解釋得清楚嘛。」
「這個有關係嗎?妳自己都還拿不定主意哩。」
「是啊,沒錯。」她畏畏縮縮地假裝敬禮,然後伸出一隻棕色的手臂來。我靠到她旁邊去。
也許是當時我看著她的時候靠得太近,才讓我做出這個選擇。我原先可以說出那時候所想的:是的,妳是個盪|婦,甚至比盪|婦還濫,因為妳在利用那個盪|婦的身分。我真後悔沒聽從妳未來大姑的勸告。也許,如果我離她遠一點,比方說待在房間的另一頭,在任何可以避開她眼睛的地方,我就可以採取斷然的冷酷姿態。但是那對灰眼珠,透澈如洗,總是那麼坦率的眼睛,因為它們乞求我不要說謊,我反而說謊了。「我喜歡妳,真的,非常喜歡。」
「吸引人。」
「根本不知道!」
我又往前開了好一段路,她才又開口。
「快回來床上,抱著我。抱著就好,只是抱我就好。」
「這是我的嗜好。」
我怕了,估量著該怎麼回答。「如果我要妳跟我結婚,妳願意嗎?」
「妳也自由了。」
「妳會不會……」
「我不要小孩。礙手礙腳的。」不過她又溫柔地說了一句。「會,我會。」
她坐在我腿上。「他根本不知道有小孩。」
「這又不犯法。妳只是想證明妳不能跟這個傢伙結婚吧。」
隔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還在睡,棕色的裸背面對著我。我起床泡好咖啡,端到臥室來。這時候她醒了,眼光越過被子看著我。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好一陣子,對我的微笑毫不理會,接著突然轉過身去,拉起被子罩住頭。我坐在她身邊,相當生澀地想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但是她仍然用被子把頭緊緊地罩著。所以我不再安撫,她也不再出聲,只是喝著我的咖啡。過了一會兒她坐起身子,向我要了一根香菸,又問我能不能借她一件襯衫,這其間都不正眼瞧我。她穿上襯衫,走進浴室。回來經過我身邊時,用頭髮甩我一下,又爬回床上。我坐在床腳的位置,看她喝咖啡。「怎麼啦?」
「這種話不能這麼說的。」
「妳接受這個工作。」
一談到未來,我們就閃閃躲躲。我們曾經談到「某個」未來,說以後可以住在哪個農舍小屋,我在那兒寫寫東西,買部吉普車,我們可以一起橫越澳洲大陸。談到這兒我們會說:「到時候我們在愛麗絲噴泉……」不過後來這成了個笑話。全屬子虛烏有。
「我需要喝一杯威士忌。」
「我知道。」
「再喝點咖啡吧。」
她沒笑。「如果我睡過五十個,那還真是個高手哩。」
「慶祝、慶祝吧!我們到郊外走走。」
「從你說話的方式,我就知道。」
「什麼都偷!」
「我不是上層階級,是中層階級。」
「這個太好笑了。」
「不會的啦。」
「非常謝謝妳。」
「我想是吧。」
一段難熬的靜默和圖書。我知道她希望我說出來,可是我不能說。我的感覺就像是夢遊的人,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站在屋頂的邊緣一樣。我還不想結婚,也不想安定下來。在心理上我跟她還不夠貼近,某種我無法界定的東西,曖昧而且可怕,橫亙在我和她之間。而這種曖昧、可怕的東西來自於她,而不是我。
「當然有。像顆炸彈。」
「成千上萬個女生都是這樣的啦。」
她側身轉過來,又把我的臉轉向她。這下子我們的臉幾乎靠在一起了。「叫我跟你結婚吧。」
「妳要跟我結婚嗎?」
「好做個結束啊。我要去當空中小姐,然後你要去希臘,你自由囉!」
「你每次自己出門,我沒跟著時,就會想到你可能會死掉。我每一天都會想到死亡。每次我擁有你的時候,就想到這一切都在死神的注視之下。知道嗎?這一切就像是你有很多錢,可是商店就快關門了,真煩!可是你又非把錢花掉不可。這麼說有沒有道理?」
擦去睫毛膏以後,艾莉森看來就樸素多了。一開始那十二個小時裡頭,她還沒秀出本性,但已經有點模模糊糊,讓人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她世故、傷痕累累而冷酷的一面什麼時候會表現出來。她會花一整天打掃公寓,煮飯,燙衣服,接著一連三、四個小時又什麼也不管地窩在壁爐前,閱讀《李爾》、女性雜誌、偵探小說和海明威。不是同時全看,而是同個下午什麼都看一點。她喜歡做點什麼事,並不為什麼,就是想做而已。
第二天早上她因為已經做了決定而顯得很快樂。我打電話給英國文化協會,接受了史賓塞-海小姐的祝賀和簡報,然後第二次帶她出去吃午餐。我祈禱著,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囉。
「我早料到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去看卡內的老電影「霧港」。我們走出戲院的時候,她哭了。後來我們在床上時,她又開始哭。我有點不高興,她察覺到了。「你不是我,不能體會我的感受。」
「不要!」她轉過身去。
「如果我能被接受,感覺會比較好。只要知道自己能夠被接受,就夠了。」
「而且孤立無助啊。」
「老天,我們能獲得什麼啊?你說啊。」
「我不習慣。」
隨她去吧。對這件事她並未認真看待。而我太過懦弱,也不敢停下來想一想為什麼她不願認真看待,讓我偷偷地覺得傷心。所以我們就到郊外去,回來後看了場電影又到蘇活區跳舞。這時候,她仍然不願認真地看待這件事情。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我們做完愛卻都睡不著。至此不能不認真了。
而我自己也參加了面試,面試我的是一個由文雅的長官組成的委員會。艾莉森到面試會場外頭等我,然後我們一起去了義大利餐館吃飯,氣氛相當尷尬,像是兩個陌生人一起吃飯。她臉色蒼白而疲倦,雙頰浮腫鬆垂。我問她說我不在的時候,她都在幹嘛。
「他們有些航線會經過雅典,如果你在希臘的話,我們就可以見面。不過,你也可能會留在倫敦。」
「妳要我接受嗎?」
「你不覺得自己現在做些什麼,自己就是那個樣子?以後永遠都要這個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感覺。我會變成一個澳洲笨賤貨!」
一陣靜默。她稍稍聳聳肩。「有時候。」
hetubook.com.com好小子,這女的正點。」
「他叫妳把小孩拿掉的?」
「我絕不偷小店,專偷大商場。它們活該!別那麼大驚小怪嘛。」
然後我們開始討論,萬一我沒得到希臘的工作,又該如何安排生活。
我那顆孤獨寂寞的心,並沒有讓她上當。她對感情上的勒索敲詐非常敏感。她認為如果可以孤孤單單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定很棒,無牽無掛的,沒有任何家庭的羈絆。有一回我在車上說到自己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我最喜歡這麼比喻:像是在一個玻璃牢籠裡,把我和世界隔開了。聽了以後她笑了。「你自己喜歡的嘛。」她說,「你說你覺得孤立,小子,其實你自以為是與眾不同吧。」後來她又補了一句,「你的確是與眾不同。」打破這個讓我覺得受傷的沉默。不過已經太遲了。
「怎麼好意思!」
「你認為我會說什麼?」
「我知道你的感覺。」
「一個我想忘掉的人。」不過她顧左右而言他,淨說些別的。說到她在英國出生的母親,為人彬彬有禮卻又顯得強勢;說她爸爸是車站的站長,四年前死於癌症。
「我二十三歲,你呢?」
「好像我的褲子會掉下來或什麼的。」
「你是個獵豔專家。」
「你會接受那個工作嘛。」
「別又來了好嗎?」
「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嘴巴嗎?」
「經驗啊、快|感啊。」
過了好幾天,她還是很害怕瑪格,如今瑪格在她心目中宛如矗立在英國敗德泥沼墮落泥濘中的澳洲純粹美德豐碑,雖然痛恨猶仍高不可企。除非到了晚上,艾莉森也不敢出門,吃的都由我出去張羅。我們同在屋簷下,一起說話、睡覺、做|愛、跳舞和煮飯,什麼時候愛幹嘛就幹嘛。我們和正常生活的距離,猶如窗外晦暗陰沉的倫敦一般遙遠。
「妳要回到他身邊嗎?」
「昨天我喝醉了。」她說,「好累啊。」又看了我好久,然後搖搖頭、閉上眼睛。「對不起,你很好。你在床上厲害得要命。這樣如何?」
後來她換了個話題。我可以針對那件事繼續跟她談下去,可是我沒有。
「我姓凱莉。你爸爸真的是准將啊?」
拿著酒瓶時,我想到這也是她「買」的。我看看她,她點點頭。
大雨突然傾盆而下,潑灑在樹梢上,打在窗戶和屋頂。像是不合時令的春雨。臥房的空氣中似乎充滿了來不及說出的話語、沒有解釋清楚的內疚和帶有惡意的沉默,宛如大橋即將崩塌的一刻。我們躺在一起,卻不碰觸對方。床好像化成墳墓,而我們也像是墳上的兩幅肖像,非常害怕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最後她開口了,雖然力持鎮定,但是聲音刺耳。「我不想傷害你,但是我越想……要你,就越傷害你。我也不想被你傷害,而你越是不要我,就越傷害我。」她下床了一會兒。回來以後她說,「我們決定了嗎?」
「才不是炸彈。我們就是這樣嘛。」
「也許是獲得了什麼東西。」
她外出的時候通常抹上很濃的眼影,再配上有時繃著的一張嘴,臉上看來像是鼻青臉腫,那副樣子讓你更想把她欺負得鼻青臉腫。男人都會注意她,不管是在街上、在餐廳或是在酒館裡頭。m•hetubook•com.com她自己也知道。我常常發現她走過的時候,旁邊男人的眼光就跟著她轉。就算是置身於美女之中,她也顯得極為罕見,天生帶有一股強烈的性|愛氣味。這個氣味永遠會在男人的生活中打轉,注定跟他們有關,就算是呆頭鵝也感應得到,一切就看男方怎麼反應。
「上層、中層——老天,我才不管這些咧!」
這時她已經倒了一杯威士忌。「祝你健康!我痛恨大商場,不只是資本家,尤其是英國資本家。剛好,一箭雙鵰。唉唷,別這樣嘛!老兄,笑一個。」她把鋼筆放進我口袋,「這樣,你也脫不了干係了。」
大家道別之後,艾莉森顯得非常沉默。我們正開車前往漢普斯岱準備去看電影的時候,我看她繃著一張臉。「怎麼啦?」
「也許是別人的嘛。我自己也不確定啊。」
「知道什麼?」
「當我停下來思考,醒來之後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覺得不快樂。」
「給他們?」
又有一天在哲明街,我們遇到比利.懷特,他是伊頓中學出身,我在馬德倫學院讀書的時候跟他相當熟。他也是「叛逆男」的成員之一。他這個人夠討人喜歡,一點也不顯得勢利,可是他帶有一種不可脫卸的上等階層神態,也許是長年接觸那些最優秀的精英,無可挑剔的臉部表情、服飾衣著及談吐用辭耳濡目染的吧。我們到一家賣生蠔的餐館,他聽說時鮮的柯切斯特生蠔才剛送到。艾莉森很少開口說話,但是我仍然因為她而感到難堪,因為她的口音、因為她和鄰桌幾位初入社會的英國女孩的差異。比利倒光慕思嘉岱葡萄酒時,她剛好離開一下。
「沒有啊。」不過我的確是嚇一跳。我站在那裡,小心翼翼地拿著那枝鋼筆。她卻笑得很開心。
「妳現在覺得不快樂,也只是個階段嘛。」
「我知道,如果是彼特的,他也不會要他;如果不是他的,他更不會要他。所以囉。」
「我去威爾斯看過那個古老的家族,我媽媽的兄弟。老天啊!看了之後真讓澳洲佬想哭。」
「什麼意思啊?」
「唔……」我聳聳肩,「你知道的嘛。」
「講了好幾次囉。」
「這齣電影讓我想到所有的事情,一切都沒什麼意義。你努力又努力地追求幸福,然後突然間發生了什麼事,一切就都完蛋了。這是因為我們都不相信來生嘛!」
「有時候你們實在很討厭,你們這些上層階級的英國佬。」
「你知道這兩個月以來,我跟幾個男人睡過覺嗎?」
艾莉森總是很女性化,不像很多英國女孩一樣,會背叛自己的性別。她不算漂亮,很多時候甚至連好看也談不上。但是她有一副當時流行、像男生的細瘦身材,對於服飾穿著相當跟得上時代,她很注意自己的走路方式,就整體來看比單獨挑出細部更見不凡。我喜歡坐在車上,看她在街上遠遠地走向我,停下來,過馬路;真是好看!不過一旦她就在近旁、在我旁邊的時候,看起來似乎又有點淺薄,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如果再靠近一點,我總不免會感到吃驚。她有時貌似醜陋,但只要一點動作、表情或者臉部角度的轉換,醜態即刻逃逸無蹤。
我上了床抱著她。接著,我這輩子以來第一次和哭泣的女人做|愛。
「在哈洛威的監獄蹲六個月,可就不好玩囉。」
我沒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們靜靜地坐著,彼此靠近,覺得很溫暖。我們倆都知道彼此很親密,不過剛剛談到小孩,卻又覺得有點尷尬。在我hetubook.com.com們這個年代,讓人難為情的不是性,而是愛。
「妳不要這麼說嘛。」
我倒酒的時候,她坐在我旁邊。「尼古拉斯,你知道你看事情為什麼老是這麼嚴肅嗎?因為你對自己太嚴肅了。」她對著我古怪地微笑,半是溫柔、半是嘲諷,然後走開去削馬鈴薯皮。我知道我觸怒了她,不知怎麼搞地,也惹火了自己。
「現在還會?」
「我可以。」
有一天她回來帶著一枝昂貴的鋼筆。「先生,送你。」
「艾莉森,我明天要怎麼辦?」
「如果這樣你會比較高興的話——我自由了。」
我記得有一天我們站在泰特美術館的某個展覽廳裡頭,艾莉森輕輕地靠著我,握著我的手,像個孩子專心舔吮糖果似地看著雷諾瓦的畫。就在那裡我突然覺得我們已經合為一體,成為一個人;如果她消失不見,我就等於失去半個自我。這種像死亡一般的可怕感覺,即使是比我還笨、比我還自私的人也都知道,那就是愛。但我卻以為這是慾,所以我直接載她回去剝個精光。
不過她認為我非常英式作風,很有魅力。部分原因是覺得我很有「文化教養」,她常常用到這個詞。如果她去畫廊或音樂會,彼特就會對她作嘔。她模仿他說話:「幹嘛不上酒館啊?妞兒。」
「別擔心,他知道的。」
「而且因為我那麼說!」
她躺著抽菸。
「他會怎樣嗎?」
「妳要去嗎?」
「亂講。」
「你不覺得,我像個盪|婦嗎?」
然後我們就沒再說什麼了。很快地,我想是太快了一點,她就睡著了。
一陣沉默。
「犯不著,小子,不必跟我說。」
「沒關係啦,偷來的。」
「哎!尼古、尼古!」夜雨打在窗上。她拉著我的手輕敲著我們之間的床鋪。又一陣長長的靜默。
「妳幹嘛這樣啊?」
「我什麼都偷,你不知道嗎?」
「不是不相信,是沒辦法相信嘛。」
「妳馬上就要嫁給彼特囉。」
有一天她說:「我明天要去參加面試。」
「因為我是個盪|婦,而且是殖民地來的貨色,所以你才不願意娶我的吧。」
「我寫信告訴他的。」
「昨天晚上我第一眼看到你之後半小時,我就在想:如果我真的是墮落的話,就要跟他上床。」
「我告訴你彼特現在幹嘛。你知道嗎,他寫信告訴我:『上星期五我把了一個出去,我們一起烏喳馬魯。』」
「二十五。」
「我就是我,不是什麼成千上萬個女孩。」她把襯衫罩在頭上,又鑽到被子裡。「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姓什麼?」
然後,就在隔天我也收到面試通知。這一天艾莉森參加了面試,她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三天後她收到一封信,說她已經錄取了,必須參加為期十天的訓練。
「那當然。」不過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要是我覺得妳真的需要我,或者要我的話,我明天就可以跟妳結婚。」
「沒什麼很好啊,但也沒那麼糟嘛。」
「偷來的!」
不過我真的得到那個工作了。來了一封信,說我的名字已經獲選提報說我的名字已經獲選提報雅典的校董會。這「只是個形式」而已,我必須在十月初到希臘報到。我一爬上樓梯回到公寓,就把那封信拿給艾莉森看,而且當場看著她讀那封信。我本來以為她會感到難過,可是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她吻了我。
「是啊。」
「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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