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來,只是猛然一揮手,然後消失在特拉法加廣場的人群中。我驅趕不掉心裡頭他的笑臉,那笑臉隱藏了一些東西,有些事情他故意不講,保留了神秘的最後一句話。候車室、候車室、候車室,那天晚上一直在我腦海裡繞個沒完。
「我不回答任何問題!」
「我們不可能是朋友了啦!」
「我絕對不會再和別的女人一起過了。妳要回到彼特身邊嗎?」
「這樣的結束真是糟糕啊!」
「我何必!」
「如果我自殺了,你一定很高興。你就可以到處吹噓,說我是因為你才自殺的。我想,就是這個想法才讓我沒自殺的。你這個屎蛋!我才不想讓你得到什麼便宜。」
還有兩句用力畫掉了。我看著她的灰色眼睛。「妳不是認真的吧。」
「紀律呢?」他用手擺了個空手道架式。
「是啊!我去找彼特!」她既生氣又傷心地看著我,「怎樣?」
「我跟上帝說,你還可以跟別的女人住在一起,還有別的空中小姐可以……」
「這……唉,神經。」
他有種孤獨而淒涼的感覺。我可以想像他四處衝撞,像個濫施破壞的童子軍,穿著怪異而不合時宜的制服,跑去炸毀橋樑。但他還是要在這個無聊的新福利社會之中過活,像隻無依無靠的古爬蟲類。他急急忙忙接著說道。「你會想念英國想得要命,更糟糕的是,連半個希臘朋友也沒有。而且你會一直喝酒,大家都在喝,你也要喝。」他談到有松香味的希臘葡萄酒雷辛納、阿烈辛拿多、拉基葡萄酒和茴香烈酒等等。然後說起女人,「雅典的女人是絕對碰不得,除非你想得梅毒。」
「島上就沒漂亮的嗎?」
「妳到底是上哪兒去啦?」
「喔?」
「就平常那樣子嘛。」他對著吧台後方的鏡子,細心地打理鬍鬚,又提到兩、三本書。
我開車送他回俱樂部。那是下午三、四點鐘,支氣管正容易犯毛病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黑了,人啊、車子啊,所有的景物看來都有點灰濛濛的。我問他怎麼不待在部隊裡頭。
「看來你還真的不推薦我去是m.hetubook.com.com吧。」
「我們現在還是朋友吧?」
「要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回來的。」
我收到校董會的電報,確認我的聘用。後來又收到一份郵件,裡頭是一份須要簽署的合約,以及未來校長寫的一封信,信中的英文一塌糊塗,不過語氣殷勤有禮。史賓塞-海小姐告訴我一位住在北安柏蘭的先生的名字和地址,他去年就是在希臘那間學校。因為他不是由英國文化協會指名推薦,所以她也沒什麼情報。我寫了一封信給那位先生,不過沒有回音。這時候距我預訂啟程的日子,只剩十天了。
她又躺下,瞪視著牆壁,才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威士忌開始發揮作用了。「跟霍加斯的畫差不多,『流行的愛』,五個星期。」
「他們會說英語嗎?」
「那兒很偏僻啊。實話實說,非常、非常的偏僻。而且,你會發現別墅裡頭那些人也都無聊得要命。有一位也許不無聊,不過我想你不會見到他。」
「沒興趣!」
「我今晚差點想自殺。如果我有那個勇氣,就去臥軌了。我站在那兒,很想這麼一了百了。」
然後我抓狂了。我把任何可能傷她的話,全飆出來。她一句話也沒說,就脫衣上床,側轉身子把臉對著牆壁。她哭了。在靜默中,我大大地鬆了口氣,想到這一切就快結束了。我不是認為自己的指控都是對的,而是痛恨她故意惹我生氣。最後,我坐在她身邊,看她腫著雙眼不斷地流著眼淚。
「實際上,我跟他吵過一次架,因此我把我對他的看法,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不知道啊。」
「根本沒有。島上是挺漂亮的,如果你喜歡看風景的話。鳥啊、蜜蜂啊,四處飛舞。」
「要不是妳的話,我今晚就離開了。」
「我等妳等了好幾個小時。」
「不是。」
他仰起下巴,https://www.hetubook.com.com指向我們所在酒館吧台的食物櫃。「那就是小島。」他用手上的香菸指了一下,「當地人是這麼叫它的,」他說了某個希臘字,「形狀像個餡餅,老兄。中間隆起。這邊是你的學校和村落。北邊的其他地方,和整個南邊都沒人住。這就是島上的狀況。」
我問他為何離開。
「妳幹嘛說謊嘛?」
她站在廚房的爐子前。找這麼便宜的房間,是她堅持的,我討厭這種吃飯、睡覺、幹什麼事都在一塊兒的住處,要跟別人共用浴室,說話還得憋聲憋氣的。
她憤怒地看我一眼。「你是想叫我別這麼做嗎?」
又一陣長長的沉默。她始終閉著眼睛。然後她又哭了,這回是在我懷裡。我一直說道理給她聽,又做了種種保證:我的希臘之行可以延後,那個工作我可以推掉。我說了一百句我不會當真的話,而且她也知道我不會當真。不過到最後還真的安撫了她的情緒。
「妳什麼時候寫的?」
「這是我今天休息時間寫的。如果我能夠在福利餐廳裡頭安安靜靜地自殺的話,我早就做了。」
「後來我又想,我可以寫個字條解釋,照樣可以找死啊。」她瞪著我,怒氣猶然未消。「你看看我皮包裡頭,記事本。」我把記事本拿出來,「你看背面。」記事本的背面有兩頁塗滿了她大大的字跡。
「希臘最好的,真的。」
「那你說了什麼?」
艾莉森不知道的是,九月底那個時候我還瞞著她,偷偷地跟另一個女人來往。這一點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哩。那個女人,就是希臘嘛。就算我面試失敗,我大概還是會去那兒。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從沒學過希臘文,對現代希臘的了解也只限於拜倫是在米索倫奇死掉的。但是那天早上在英國文化協會裡,它只需要在我腦海中播下這顆種子就夠了。似乎是在一切都失去之後,突然間找到一個高超的解決辦法。希臘,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我要去希臘。」聽起來多棒呀!在遊客像新一代的美底亞人大軍入侵之前,我所認識的人裡頭可沒聽說過哪位曾經到過希臘。關於希臘的書只要找得到,我都找來瞧瞧。對於希臘我實在了解得太少了,讓我很吃驚。於是我讀了又讀、看了又看。我像個中世紀的國王,在我真正看到希臘之前,早就對著她的畫像發癡發傻般地愛上了。和圖書
「我知道妳上哪。」
星期三我打電話到陸海軍俱樂部去,請他出來喝一杯。他比我大了兩、三歲,曬得很黑,瘦長的臉上兩只藍眼珠很搶眼。他留著年輕軍官常見的八字鬍,顏色微黑,言談之間不時要摸一下鬍子。他穿著深藍色的運動外套,裡頭繫著軍用領帶。他一脫掉外套,我們幾乎馬上打了一場擁護威望和掃除威望的游擊戰。在德軍佔領期間,他曾經空降進入希臘。對於他的喀山、他的愛爾蘭佬和其他當時著名傭兵隊長的受洗教名,他可是滾瓜爛熟。他非常努力地培養時髦的親希臘性格,集紳仕、學者及壞蛋,三位一體。但是他說話的口音不道地,而且淨是拘謹的調調。一離開戰場,他就顯得固執、偏狹而迷惘。仗著紅杜松子酒,我卯起來跟他對抗,我說我打的仗是整整兩年時間,直盼望著趕快退伍。這真是太可笑了。我這趟是為了從他那兒打探些消息,可不是來惹他反感的。因此最後我承認自己其實是陸軍常備軍官的兒子,然後問他島上狀況。
我猜是軍隊不讓他一直待下去。他這個人有些曖昧不清的野性,儘管是矯揉造作地掩飾著,還是有點反覆無常。我把車開到他要下車的地方。「你覺得我成嗎?」
「戰爭期間通敵賣國的混蛋。關鍵就在這裡嘛。」他吐出一口煙,「根本不成的啦——如果你想說話聊天,還得忍受其他那些老師。」
「講這樣,太不公平了吧!」
這下子艾莉森就非常麻煩了,因為我得先退掉羅素廣場的公寓。我們花了三天為她找住處,情況令人洩氣。後來我們在貝克街找到一間大套房。要搬家、要打包,都讓我們心煩意亂。而且我要到十和_圖_書月二日才離開,在此之前艾莉森已經開始上班了,必須很早就起床。我們的生活也必須規律化,實在是叫人吃不消。有兩次我們鬧得很兇,第一次由她起頭,最後演變成對男人的激烈蔑視,尤其是針對我。她說我是個勢利眼、假道學、一文不值的花|花|公|子唐璜等等等。隔天她吃早餐的時候一聲不吭,寒著一張臉。下午我去接她,沒看到人。我等了一個小時,然後回家去。回家之後,她也還沒回來。我打電話去問,說是受訓的空姐都走了。我等啊等,火氣逐漸往上冒。一直等到十一點,她才回來。她進門後先進浴室,然後才脫掉大衣,倒了杯睡前一定要喝的牛奶,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妳去找彼特。」
到了早上,我說服她打電話去請假,說她今天身體不舒服。然後我們到郊外玩了一天。
他下了車。
「我幫妳倒杯威士忌。」我倒酒回來,遞給她。
隔天早上,也就是我離開前的倒數第三天,來了一張上面蓋著北安柏蘭的明信片,是曾在弗拉瑟斯島任教的密特福寄來的,說如果我要見他的話,他最近會在英國停留幾天。
「妳就不能等到星期四嗎?」
她伸出手裡的杯子,還要威士忌。我親了親她的手腕,起身去拿酒瓶。
他的笑容看來有點討人厭。「老兄,你的希臘村莊可不像是在英國,社交生活肯定是無聊得要命。就幾位老師的家眷,五、六個學校行政人員嘛。偶爾也有些學生的爹、娘來探訪。」他伸了伸脖子,彷佛是襯衫領子太緊,其實那只是個習慣性的動作,讓他自己覺得更有權威感。「還有幾間別墅,不過一年到頭大概有十個月是用木板封起來的。」
「老兄,沒有!島上的女人大概是愛琴海地區最醜的吧。況且,村有村規,想要亂搞瞎搞可是很危險的哩,我勸你不要。不過我在別的地方曾經找到過美女。」他突然對我咧嘴一笑,眼裡似存淡淡的回味。
到了要啟程的時候,我原先想逃離英國的想法似乎已經變成次要的事情。我會想到艾莉森的時候,也都跟我要去希臘有關https://m.hetubook.com•com。當我愛她的時候,我會想像著她跟我一起徜徉在希臘;當我不愛她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希臘,不帶她去。她沒這個福份嘛。
「大部分都說法語。還有個希臘小伙子跟你一起教英文,那個臭屁小混蛋,有次我就賞他一個黑輪!」
「你還真是幫我鋪好路子咧!」
「有教學上的問題嗎?」
「是你不能信任我,好像我就是會那麼做。」
他笑了,「得壓得住陣腳嘛,是吧。」他覺得自己戴的那個面具好像有點鬆脫,「那些鄉下人倒是很好,稱得上是社會中堅,尤其是克里特的那些鄉下人。相信我,這一點我知道的。」
「那間學校呢?」
「我去看電影。沒去找彼特。」
「而且是在演戲。妳寫這個就是給我看的吧。」
「太一板一眼囉,老兄。尤其是現在不打仗的時候。」
他隨即關上車門,似乎這一刻他早就排練過了一樣。我迅速打開車門,探頭出去從背後叫他,「注意什麼?」
「還有那個村莊呢?」
「其實是為了寫一本書,關於戰爭期間的經歷等等。回來找出版商的。」
我問他有關校外生活的狀況。
「你知道我今天在想什麼嗎?」她在房間另一頭說。
「把它唸出來。」
他看來有點疑惑,「給他們來硬的,這是唯一的辦法。千萬別讓他們吃定你。我之前那一位就是這樣,讓人家吃得死死的。我沒見過他,但他顯然是瘋了,沒法控制那群男孩子。」
「我就神經啊!」幾乎是嚷著。
「好咧,祝你好運囉!老兄。」他咧嘴笑著,「注意啊!」他手握著車門把,「注意候車室。」
我不想活了。這輩子就是想死。這輩子唯一快樂的地方就是這兒,因為我們在這兒接受教導,我可以想些別的事情,可以看看書或看電影。或者上床。忘了自己的存在,我才會覺得快樂。只有眼睛、耳朵和皮膚存在的時候,才會快樂。自從拿掉孩子之後,這兩、三年來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曾經高興過。只記得我會強迫自己假裝快樂,這樣我看到鏡中自己的時候,可以開玩笑地說我真的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