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熱切地連聲追問關於他未來婚事的各種事情,他耐心地一一作答,再詢問她孩子們的近況。她對他的關懷似乎有些超乎常理,而他可以看出,她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這是好心的窮人家有時會對他們所鍾愛的富人所露出的神情。他對這種神情並不陌生,這位生性純樸卻老於世故的鄉下女人,常會對他這個母親早逝,父親又不負責任的可憐孩子露出憐憫的眼神。這是因為,查爾斯那位仍活在世上的父親在倫敦縱情聲色,難免會有些醜聞傳到溫思雅莊。這種無聲的憐憫在此刻似乎顯得不太合宜,但他仍愉快地默默接受。這完全是出自於對他的愛,就像那整齊美觀的門房花園、遠處的庭園、一叢叢老樹——他替每一叢老樹各取了一個好聽的名稱,比方說卡森壇、十松丘、拉米伊(Ramillies)(為了紀念那場戰役)、橡榆林、謬思園,以及其他十來個類似的名稱,而這一切對查爾斯來說,就像是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一般,全都是那麼地親切熟悉。兩旁栽著萊姆樹的林蔭大道,以及鐵鑄的柵欄也一樣;總而言之,那天他放眼所及的一切事物,全都是由於對他的愛才存在,至少他心裡有這樣的感覺。他低下頭來,笑吟吟地望著那位老洗衣婦。
霍金斯太太看了好一會兒,似乎不肯這麼輕易就放他走;但僕人的本分終究戰勝了代理母親的慈愛。她憐愛地摸了摸他搭在馬車門上的手,似乎這樣就感到滿足了。
另外還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查爾斯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出是怎麼回m•hetubook•com•com事。不死鳥已經不見了,而原先放置玻璃匣的地方,現在擺著一個瓷器櫃。
「是呀,查爾斯先生。他等著見你呢。」
馬車駛出兩邊排列著萊姆樹的林蔭大道,而眼前的景色也從圍著柵欄的牧地,轉變成平坦的草坪與茂密的灌木叢。馬車沿著道路繞過一個大轉彎,駛到了宅邸大門前——這是一棟保存良好的帕拉底歐(Andrea Palladio)式建築,溫思雅莊的後代子孫們,顯然並未毫不容情地大肆整修重建——查爾斯開始真正感覺到自己要繼承家業了。他過去那些無所事事的荒唐歲月,他那寄情於宗教、科學、旅遊的玩世不恭生活,似乎全都得到了解答——他事實上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也就是說,等待去履行他登上寶座的使命。在下崖的荒唐冒險,此刻已全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前方有著重大的義務等著他去承擔,就像這個家族過去許多年輕子弟一般,他有責任去維護此地的和平與安定。義務——這才是他真正的妻子,是他的蒂娜與莎拉,而他像個孩子似地跳下馬車,興高采烈地敞開雙臂歡迎她的到來。
——哈代,《變遷》
「我得進去了。我伯父在等我呢。」
莎拉的黑色身影出現在她們眼前。她並未低下頭來,看看下方的小屋,看看那兩對驚訝的眼睛,只是快步往前走,竄到酪農場上方的田籬後,轉眼間就失去了蹤和*圖*書
影。
但這裡真正令他感到深深嚮往的,是那超然物外的、永恆不變的安詳田園風光。連綿數哩,洋溢著恣鬧春意的草地,背後襯托著威特爾郡(Wiltshire)氣象開闊的平原,而遠方那棟乳白與灰色相間的宅邸,此刻已清晰地出現在眼前。屋邊栽著高聳的香杉,西廂房邊矗立著名聞遐邇的紅褐葉山毛櫸(珍稀的紅褐葉山毛櫸,不論出現在哪兒都會聲名遠播),後方有著一排幾乎被樹叢完全掩蓋的馬廄,而在濃密枝葉的掩映下,馬廄那小巧的木塔和大鐘,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白色的驚嘆號。馬廄的大鐘只有象徵性的意義;在溫思雅莊,沒有任何事情——除了電報之外——必須緊急處理,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地悠然度日,除了曬製乾草和收割農作物的季節,平常總是工作太少,而人手又太多,大家早已把這種規律性的機械式生活視為理所當然,認為它永遠不會受到外界干擾,就這樣生生不息地永遠運轉下去:永如今日一般神聖美好。但老天——和米莉——知道,鄉村就跟謝菲爾德(Sheffield)和曼徹斯特這些大城市一樣,同樣存在著貧窮與不公;但這些事實卻被刻意隱瞞,因此那些住在英國大豪宅裡的鄰居們對此一無所知,這或許是因為領主們希望農民們受到良好的照顧,就像他們希望名下的田地與牲口受到良好的照顧,其實是同樣的道理。這樣看來,領主對廣大雇工的慈悲胸懷,或許只不過是他們追求美好未來的副產品罷了;但卑下的農民卻能夠因此而蒙受福利。同樣地,現今那些「明智的」現代化管理方式,背後的動機也未必是出於純粹的利他精神。不同的是,過hetubook.com.com去那些善良剝削者追求「美好的未來」,而今日人們所追求的則是「更高的生產力」。
馬車夫揮動馬鞭,朝帶頭馬兒的臀部上輕抽了一下,於是輕馬車開始爬上低矮的斜坡,駛入萊姆樹的陰影中,乾枯的樹枝尚未長出新葉,正好讓陰影中間開出一條陽光大道。過了一會兒,大道開始變得平坦,馬車夫又懶洋洋地朝那紅棕色的馬臀上抽了一鞭。兩匹馬兒想到裝滿食物的馬槽就近在眼前,邁開步伐輕快地往前奔跑。鐵輪歡快的嘎扎聲,沒上夠油的輪軸所發出的吱吱聲,被霍金斯太太所喚醒的美好回憶,以及他即將成為這地方主人的踏實心境,這一切重新喚醒了查爾斯心中那種難以形容的幸福與安定感,他在來木鎮的時候,這種恬然的心境多少受到了些干擾,這片英格蘭土地屬於他,而他也屬於這片土地;他要一肩承擔起對它的責任,維護它的名聲,並延續它長達數世紀的健全體制。
這株紫杉有一部分
是我祖父認識的一個男人……
在馬車駛過時,這四人全都轉過頭來朝他們揮手,老班揮動他的圓頂高帽。查爾斯擺出領主的架式,向他們揮手答禮。他們對他十分了解,而他同樣也對他們非常熟悉,他甚至曉得那根鐵欄杆是怎樣變彎的……他的伯父最鍾愛的公牛大強納,對湯金太太的四輪馬車發動攻擊。「他媽——全是她自己的錯,」——他伯父在信中提到這件事——「誰叫她要把嘴唇塗得紅豔豔的。」查爾斯露出笑容,想起他曾在回信中輕描淡寫地問道,像她這麼一位迷人的寡婦,怎麼會在沒有女伴陪同的情況下,獨自造訪溫思雅莊……
他同樣和*圖*書也不曾——但他怎麼猜得到呢?料到,莎拉昨天下午跟他分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匆匆穿過樹林往回走,走到了酪農場附近,通常她都會在這裡轉向上方的小徑,免得被他們看到。這時要是有人在旁邊偷看,就會看到她此時猶豫了片刻,而要是這偷看的人耳朵跟莎拉一樣尖,就會猜到她猶豫的原因:從樹林下方數百碼的酪農場小屋中,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她躡手躡腳地緩緩往前走,躲在一株高大的冬青樹後,透過濃密的枝葉窺視小屋後院。她在樹後躲了好一會兒,從她平靜的面容,完全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接著下方小屋外的景象出現了一些變化,於是她開始採取行動……但她並沒有躲回隱蔽的樹林裡,反而大剌剌地從冬青樹背後走出來,沿著小徑走向小屋上方的馬車路。她這麼做,小屋門前的那兩個女人,馬上就會發現她的行蹤。其中一個女人提著籃子,顯然正準備踏上回程。
他們在途中遇到幾名他伯父的工人:鐵匠伊班哲站在一個小型火盆邊,正忙著用槌子把一根彎掉的鐵欄杆重新敲直。兩名忙裡偷閒的木工站在他的背後,另外還有一個年近古稀的老男人,身上穿著年輕時的工作服,頭上戴著一頂破爛圓頂高帽……那是鐵匠的父親老班,現在待在莊園裡退休養老。像他這樣的老工人總共有十來個,他們的生活十分自由,可以像主人一樣隨意進出。老班就像是一部活字典,肚子裡裝著溫思雅莊過去八十多年的歷史,直到現在還經常有人去詢問他的意見。
其中一個女人是酪農的妻子。另一個就是費利太太。
但他依然沒有多做猜想。
但他看到的卻是一個空盪盪的大和-圖-書廳。他闖進那個兼具日間閱覽室功能的會客室,以為伯父會在裡面站起身來迎接他。但房裡同樣是空無一人。而且這個房間好像變得有點兒奇怪,查爾斯一時沒看出是哪裡不對勁。接著他就恍然大悟地微微一笑。換了新的窗簾——還有地毯,沒錯,也是新的。蒂娜被剝奪了這個佈置房間的大好機會,心裡一定會老大不高興——但還有什麼更能清楚證明,這位老單身漢已決心優雅引退,把延續家業的薪火傳遞給後代子孫呢?
查爾斯乘著輕馬車駛過大門,馬車篷已拉了下來,好讓他盡情享受春日的陽光。小霍金斯站在敞開的大門邊,而老霍金斯太太帶著羞赧的笑意,站在小屋門前看著他。查爾斯吩咐馬車夫暫時停下來。這名馬車夫是在齊本罕(Chippenham)跟他們會合,現在他跟山姆兩人一起坐在駕駛位上。老霍金斯太太跟查爾斯有一種特殊的情誼。他一歲時母親就離開人世,因此他從小就必須四處尋求母愛。他待在溫思雅莊的時候,老是愛黏著這位霍金斯太太,她當時的職稱是洗衣婦領班,但她工作勤奮,人緣又好,因此在傭人房裡,她的地位可說是僅次於威嚴的女管家。或許查爾斯對崔蘭德阿姨抱有好感,是因為她讓他回想起這位善良純樸的老太太當初對他的百般呵護。老霍金斯太太可算是扮演包西氏(Baucis)的最佳人選,而她現在開始一跛一跛地,沿著通往花園大門的小徑,走過來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