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大家換換口味,容我在此引述另一首高明許多的詩作——一首查爾斯可以背誦的詩句,而至少有一點我可以跟他產生共識:這也許是整個維多利亞時代最高貴的一首短詩。
查爾斯面露微笑。但我們無從猜測,他的笑容究竟是因為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子,還是他想到他並未對孟塔格透露,他其實已經定好前往美國的船票了。
「我擔心,你在那兒根本就找不到可以跟你談話的人,查爾斯。你不可能在一個擠滿歐洲賤民的地方,奢望建立起一個文明的社會。但我想那兒有些老城市,應該還挺舒適宜人的。」他啜了一口波特酒。「對了,說不定她就在那兒呢。這你應該早就想到了。我聽說在那些便宜的郵船上,全都是一些想到那兒去找丈夫的年輕女人。」他趕緊再補上一句,「當然,我不是說她打算去找丈夫啦。」
是的:在人生海洋中有如孤島,
潮聲隆隆的海峽使我們分隔兩地,
點綴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洶湧波濤,
是我們千千萬萬的眾生孤寂。
島嶼忍受潮浪沖襲煎熬,
感到煙波浩瀚無依無靠,
然而當月光在幽谷中盈盈蕩漾,
春風徐徐吹過,讓慰藉的柔情傳遍四方,
而在繁星遍佈的夜晚,峽谷中輕輕迴盪
夜鶯聖潔空靈的歌唱;
那優美的曲調,越過海浪喧囂與茫茫汪洋,
奔向彼岸細細傾訴衷腸,
喔,還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渴望,
將思慕傳至最遙遠的洞窟;
而我們可以藉此揣想
我們是屬於同一片大陸。
此刻我們周圍環繞著茫茫水波平原——
喔,但願我們的土地能再度相連!
是誰規定他們的渴慕火焰
只要一開始燃燒,就必須迅速平息?
是誰判定讓他們內心的渴望化為雲煙?——
一位神祇,一位神祇讓他們分隔兩地;
並在他們的海岸之間撒下
這片深不可測、漠漠滄茫的疏離海洋。
和-圖-書他最大的敵人就是厭倦;而正是這種厭倦,讓他在巴黎的某個夜晚,意識到他既不想待在巴黎,也不想前往義大利、西班牙,或是歐洲任何地方,於是他才終於下定決心返回家鄉。
那位費城老紳士學識淵博,對人生有著透徹的見解。有天晚上,三人吃過晚餐後,老紳士和查爾斯開始長篇大論地討論,開始比較祖國和叛逆殖民地各自的優點,侄子則在一旁專注聆聽;而這位美國人對於英國措詞委婉的批評,讓查爾斯聽了深感共鳴。他感到這位紳士雖滿口美國腔,但看法其實跟他自己十分相近;他甚至還藉由達爾文式的推論而隱約意識到,有朝一日美國或許將取代所有舊國家而稱霸天下。當然,我並不是說他打算移民,雖然每年都有數千名英國中下階級的人到新大陸去闖天下,但他們眼中那片位於大西洋彼岸的理想樂土(被廣告史上最無恥謊言所欺騙),跟他夢想中的伊甸園其實不太一樣。在他看來,那應該是一個更加單純的社會,居民全都是一些更加質樸單純的紳士——就像這位費城老紳士和他那聽得津津有味的侄子一樣。伯父曾對他一語道出同樣的想法:「大致說來,我們家鄉的人是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但我對倫敦的印象是——請原諒我這麼說,史密森先生——你要是不說口是心非的話,那你就只能求上天垂憐了。」
卻再也不曾
他在歐洲與地中海地區漫遊了大約十五個月,其間從未再踏上英國一步。他沒有跟任何人維持密切的書信往來;他寫的少數幾封信大多是寄給孟塔格hetubook•com.com,而且全都是在談公事,囑咐律師下次該把錢寄到哪裡等等。他授權孟塔格不時在倫敦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請莎拉.愛蜜莉.伍若夫或是任何知道她目前住處的人……」但卻完全沒收到任何回音。
他原本熱中的古生物學,現在總是讓他聯想到那個殘酷春季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使他對這門學問完全喪失了興趣。他把肯辛頓的住宅退租之後,就讓地質博物館的人任意挑選他的收藏品,挑剩的就全部送給學生。他把家具收進倉庫。他吩咐孟塔格,等貝爾格雷維亞的房子租約到期,就立刻重新簽訂合約。查爾斯永遠都不想住在那兒了。
羅伯特爵士在剛收到查爾斯的信,知道他已解除婚約時,不禁氣得大發雷霆。但接著他就在甜蜜愛情的滋潤下感到心花怒放,決定對這件事一笑置之。反正查爾斯還年輕,他可以找到某個跟蒂娜一樣好,甚至好上幾百倍的女孩;而且這至少可以讓羅伯特爵士不用去面對跟佛利曼這種俗氣商人聯姻的尷尬窘境。做侄子的在離開英國之前,曾到溫思雅莊去探望過貝拉.湯金太太;他不喜歡那位女士,並替他的伯父感到難過。伯父又重新提議要把小屋送給他,他婉拒這項好意;他完全沒提到莎拉。他答應伯父要回國參加他們的婚禮,但事後他就謊稱自己得了瘧疾,輕易躲過了這項承諾。伯父並未像他想像中一般立刻生下雙胞胎,但在他開始浪跡天涯的十五個月後,貝拉太太及時產下一名繼承人。那時他早已習慣自己的不幸,因此在發了一封道賀信之後,他除了暗自決定,永遠都不要再踏入溫思雅莊,心裡倒也沒多大感覺。
一線光明!是的,她已與我離分,與我離分。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說實話,這幾個月來我很少想到她。我已經放棄希望了。」
給予我的心靈
雖然就生理層面看來,他並未繼續維持光棍生涯——歐洲上流旅館界全都知道,英國紳士出國就是為了m.hetubook.com.com要放縱自己,而且機會俯拾皆是——但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再也不曾對任何女人動過心。他在進行(或者該說是醜化)那種事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悶不吭聲的嘲諷態度,就好像是在欣賞古代希臘神殿或是用餐似地漫不經心。這只不過是一種生理的需求罷了。愛情早已離他遠去。在他參觀教堂或是藝廊的時候,常常會幻想莎拉就站在他的身邊,但在做過這樣的白日夢之後,他總是會挺起身軀,深深吸一口氣。這並不只是因為,他禁止自己沉溺在這不可能成真的懷舊美夢中;此外,他也越來越無法確定,真正的莎拉,和他在無數美夢中所創造出的莎拉,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一個是神祕深邃,愛意深濃的夏娃化身,另一個則是詭計多端、半癡半狂,住在偏僻小鎮的家庭女教師。他甚至想像過再遇見她時的情景——而那時他將會發現自己是多麼愚蠢,而這一切全都只是他的癡心妄想。他仍然繼續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但他心裡已開始做最壞打算,恐怕他永遠都不會收到回音了。
他讀了很多書,並維持寫遊記的習慣,但他只是記錄一些表面性的事物,描繪當地風土人情與旅遊見聞,完全不曾抒發他內心的情感——這只是他在偏僻簡陋的旅館和酒店(Alberghi)中,用來打發漫漫長夜的消遣罷了。他只有在寫詩的時候,才會吐露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而他發現,丁尼生在詩歌世界的偉大成就,絕對不亞於達爾文在科學領域中的崇高貢獻。可以確定的是,他在丁尼生作品中所發現的偉大特質,絕對跟那個時代對於桂冠詩人的定義大不相同。《穆德》這首當時被視為丁尼生失敗之作,幾乎遭到所有人蔑視的作品——卻是查爾斯最鍾愛的詩篇。這首詩他反覆讀了十幾次,有些段落甚至讀了上百次之多。他不管走到哪兒,身邊都帶著這本詩集。相較之下,他自己的詩作就顯得遜色許多;他死都不肯把他的詩拿給任何人看。但我們可以從以下一小段詩句看出,他在這段被放逐海外的流浪歲月中是如www•hetubook.com.com何看待自己。
喔,我越過殘酷的海洋,越過險峻的山巒,
啊,還有上百個語言陌生的異鄉城鎮,
我途中所經過的那些可厭荒原,
卻是你們眼中的幸福美景。
不論去向何方,我都會詢問命運:
是何種力量帶我到此?今後又是何種力量逼我流浪他鄉?
是為了逃避羞辱臨身,
還是冷酷的法律使我恐懼難當?
你想必以為我指的是英國,但事實並非如此。在查爾斯心目中,英國已永遠都不會是他的家鄉了,但他在離開巴黎之後,曾暫時回到英國待了一個禮拜。他在從來亨(Leghorn)返回巴黎途中,跟兩名美國人結伴同行,那是一位老紳士和他的侄子。他們是來自費城。也許是因為語言相近,三人談得非常愉快,讓查爾斯感到跟他們一見如故。查爾斯當嚮導帶他們遊覽阿維儂(Avignon),欣賞韋茲萊(Vezelay)的美麗風光,而他們在觀光時那種毫不掩飾的天真喜悅,讓人覺得有些荒唐可笑,但同時也令人感受到他們毫不虛偽造作的坦率態度。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總是以為美國到處都是愚蠢的美國佬,但這對叔侄可一點兒也不蠢。他們唯一略顯遜色的地方,就只是對歐洲不太了解而已。
那查爾斯的情況又是如何呢?我深深同情那些在這二十個月中搜尋他下落的人。他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歐陸所有城市,只是都待不久。他曾在金字塔邊暫時駐足,曾在聖地(Holy Land)留下他的身影。他前往希臘與西西里島,遊歷過無數名勝古蹟,卻對這一切美景視而不見;它們只不過是他與空無之間的一堵薄牆,暫時替他擋住那無邊無際的虛空,那完完全全的hetubook.com.com失落。他只要在同一個地方多待幾天,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鬱鬱寡歡,了無生趣。他就像是靠鴉片過活的煙鬼一樣,變得越來越依賴旅遊。他通常都是獨自旅行,頂多跟當地的通譯與僕役待在一塊兒。他只有在很罕見的情況下,才會跟其他旅客打交道,暫時共處幾天;但他們幾乎全都是法國或是德國紳士。他一看到英國人,就像避瘟疫似地躲得老遠;要是有一群友善的英國同胞企圖跟他搭訕,他就會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當頭澆他們一盆冷水。
我四處尋尋覓覓。喔,但她的靈魂
但促使他下定決心的不只是這些。查爾斯在倫敦跟孟塔格吃晚餐的時候,透露過他對美國的看法。但孟塔格對美國根本沒什麼興趣。
查爾斯雖然鎮日自怨自艾,鬱鬱寡歡,但他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當他為自己勾勒出一個理想境界,奢望他能擺脫掉他的時代,他的家世、階級與國家而獲得自由時,他並不曾深刻了解到,莎拉對他來說其實就是自由的化身;而他心目中的自由生活,就是與她一同攜手浪跡天涯。他現在對這樣的自由已逐漸失去信心;他感到他只不過是跳進了另一個陷阱,或是另一所監獄。但即使是在他這種孤絕的處境中,他仍然有一些可以讓他支撐下去的信念:他被社會放逐,原因是他做了一個很少人能做出的決定,不論這決定是聰明還是愚蠢,至少這讓他跟其他的庸碌之輩有所區分。有時他在看到其他新婚夫婦時,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蒂娜。這時他就會暗自反省,他究竟是嫉妒他們還是可憐他們?他發現他至少不覺得後悔。不論他的命運有多悲慘,總比他所拒絕的那種生活要清高多了。
「那你就到美國去吧,躺在某個印地安酋長女兒的懷抱裡,讓你忘掉一切煩惱吧。我聽說家世良好的英國紳士,要是想在那兒找女人的話,還真的可以挑到一些美若天仙又家財萬貫的少女——讓你人財兩得。」
——哈代,〈一八六九年於海濱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