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待會見?」
「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也像他那樣寫。這傢伙以前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康得說道,雙眼緊盯著那尊塑像。
所以,他不再被這天下午他選擇那條路的原因所困擾:他只知道,他的頭腦和身體都向自己發出不得延誤的命令,要他回到那個在記憶中擱淺的柯希瑪爾小海灣。其實一切正是始於這個地方:一九六〇年,在同一片大海之前,同一排木麻黃樹之下,在四周永不消散的腥味之中,比現在年輕四十歲的他認識了歐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就像記不清生活中那麼多美好的事情一樣,康得也已經忘記了那次偶遇的確切日子;他無法確定當時自己是五歲呢、還是已經過了六歲的生日,不過那時候爺爺魯菲諾.康得已經老愛帶著他去各種地方了:鬥雞場、碼頭酒吧、多米諾骨牌桌和球場等等。那些地方讓人覺得親切,卻幾乎都是非法的,正是在那裡,康得學到了身為男人應該懂得的很多最重要的事情。在那個轉瞬間就要讓他終生難忘的下午,他們參加了瓜納巴科阿區舉辦的鬥雞比賽,爺爺一如既往地贏了,決定獎勵他,帶他去見識一下離哈瓦那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柯希瑪爾小鎮,讓他到那裡去吃一種爺爺堅持認為是全古巴最好的霜淇淋。霜淇淋是中國人凱西米洛.鐘在老舊的木頭機器裡面做的,上面總有本國出產的新鮮水果。
「跟我說實話吧,馬諾洛……這案子跟什麼人有關?」
晚飯時他非常餓,吃了兩盤撒了香甜美味的白色洋蔥圈的劍魚排,還吃了一大盤只用萊姆汁和西班牙橄欖油調味的蔬菜;九點鐘的時候,他吩咐勞爾收拾餐桌,關上窗戶,做完這些事之後就回家。不過,在回家之前,要幫他拿一瓶上星期別人贈送的奇揚第酒過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一瓶口味輕淡、帶有果味的瓦爾德貝尼亞斯酒,現在他的味覺已經興奮起來,想要嘗嘗那款義大利葡萄酒醇厚而陽剛的味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康得一口喝掉了半杯,問他這位舊同事。「怎麼說我也是個警察,不是嗎?」
「好極了。」
「不了,今天不要。我要繼續喝酒。」
安樂椅旁邊有個小吧檯,勞爾把開好的酒和乾淨的、帶花紋的玻璃杯在上面擺好。儘管從一九四一年海明威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剛剛住進這個家的時候起,勞爾就跟在他身邊,但他從來沒敢就喝酒的事跟海明威說過什麼,海明威也知道他不會在瑪麗小姐面前多嘴。勞爾的忠誠跟卡利斯托的一樣,很絕對,但那裡面多了一點類似狗對主人忠誠的成分,從而顯得更為平靜和隱蔽。他是所有雇工中做得最久的一個,海明威最喜歡他;也只有他,在喊海明威「老爹」的時候,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因為在很多方面他的確就是。
「我要喝咖啡了。給你來一杯嗎?」卡利斯托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問他。
勞爾.維亞羅伊拿起酒瓶,往杯子裡倒了半杯酒。之前海明威教過他,要把瓶塞打開擱幾分鐘再倒酒,好讓酒呼吸和沉澱一下。
「真可惜我已經不當警察了。你知道我喜歡色情刊物的。」
「靠,老菸槍,別當真啊,」馬諾洛說,試圖平息他的怒氣:「跟你開玩笑呢!」
「並且理所當然地,他們會很樂意說是海明威殺了那個人。但如果殺他的人不是海明威呢?」
「知道你為什麼會答應嗎?」馬諾洛問道,欣喜地盯著他,然後將右眼珠斜瞥向鼻樑。「因為,一個婊子養的不管懺悔了多少遍,甚至去了教堂,始終還是婊子養的。當過警察的傢伙也永遠都是警察。就因為這個,康得。」
從小海灣吹來的宜人微風,是炎熱夏季中的一種恩賜,但馬里奧.康得選擇這一小段有古老木麻黃樹遮蔭的防波堤,其緣由與陽光和酷暑毫不相干。他坐在堤壩上,雙腳垂向礁石,很享受這種忙裡偷閒的感覺,同時,想著能在這個美妙的地方度過餘生,只需要思考、回憶和看海,如此地安寧了,他感到很開心。而且,如果有什麼好的點子,他甚至可以開始寫作,因為在他的理想世界中,康得早已將這片帶著腥味和喧囂聲的大海,當作他心靈和他頑固的記憶中那些幻影的最佳背景了。在那些幻影當中,有一個美好的場景,如同頑強的遇難者般倖存了下來:他住在一間面朝大海的木屋裡,上午寫作,下午釣魚、游泳,到了晚上就跟一個溫柔且楚楚動人的女人做|愛;這個女人剛洗過澡,頭髮濕漉漉的,身上的香皂味中透著那抹被陽光曬成金色的肌膚本身的香氣。儘管早在很多年以前,現實就以其特有的猛烈和殘酷吞噬了這個夢想,但康得還是沒能明白自己何以對那個景象依然無法忘懷。它原本生動逼真,清晰得如同照片一般,但如今已經變成平庸的印象派畫作,籠罩著迷濛的光線和反光,讓他難以辨認。
康得再次向大海望去。他明白帕拉西奧斯小隊長說得沒錯,但他心裡總是有種莫名的不快。都怪這大海嗎?還是因為我之前當警察太久了?他想道。或是因為我現在努力想當個作家?他又想道,算是沒忘記他這個最大的志向。
「晚安,孩子。」
那瓶奇揚第酒的味道確實好極了。它是阿德里亞娜.伊凡綺送的,海明威曾在幾年前愛上過這位年輕的女伯爵,並將她變成了《渡河入林》(Acros thehetubook.com.com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中的雷娜塔。喝著暗紅色的奇揚第酒,他想起那個姑娘雙唇強烈的味道,這讓他也感到安慰,也減輕了喝太多酒的負疚感。
要是還想活下去,就別再喝酒,也別再冒險,費雷爾和其他一些醫生告誡過他。他的血壓不好,剛出現徵兆的糖尿病可能會加重,肝臟和腎臟自從在非洲摔飛機以來還沒有恢復完全,如不多加注意,視力和聽力也會減弱。漸漸地,他將變得渾身是病,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那鬥牛呢?可以,不過絕不能看太多。他必須回到鬥牛場邊,必須回去觀看鬥牛,回去感受那種氣氛,才能完成《午後之死》的重寫,這次重寫太難了。他喝完杯裡的酒,又倒了一些。紅色的酒撞擊杯壁的聲音讓他想到點什麼,卻又記不起來,儘管是跟他的某次冒險有關。到底是什麼呢?他問自己,同時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一個可怕的事實,一個他知道、但儘量不去想的事實:如果既不能冒險,又無法回憶,你還要寫什麼呢,老兄?
要是瑪麗小姐在家的話,吃過晚飯聊過天之後,他會看上幾頁書——也許是新版的《肝臟與肝臟疾病》,那是一個叫希姆斯沃斯的人寫的,書裡面很殘忍地分析了他肝臟的毛病及其令人洩氣的後果——同時喝著允許他喝的一點酒,通常都是晚飯時喝剩的。瑪麗小姐會跟費雷爾和瓦萊麗玩紙牌,而他,就靜靜地待在一旁,欣賞著那個姑娘的側影;瑪麗小姐很精明地把瓦萊麗也帶走了,說是到紐約辦理一些法律和銀行的手續時需要她幫忙。畢竟,老了的雄獅依然是一頭雄獅。喝完酒、看了一會兒書之後,他便不會在那留太久:很快地跟大家道晚安,把費雷爾、瓦萊麗和瑪麗小姐留在客廳。大家都知道,他現在養成了十一點左右就睡覺的習慣,不管會不會在田莊裡巡視一圈……這麼多刻板的安排、重複的事情、必須養成的習慣、可預見的行事,在他看來,都是過早衰老最確鑿無疑的標誌,因此他以一種對文學的責任感來自欺,從而讓自己覺得快樂,而這種責任感,自他早年在巴黎的時候起就已經沒有了。那時候他既不知道誰在編輯他的書,也不瞭解誰在讀他的書,他跟每一個單詞較勁,彷彿要以此來度過一輩子似的。
「沒有人記得那些了。我更加不記得。」
「就是說啊,康得,周圍有這麼多爛事,你覺得我還有空去關心這個幾百年前給了自己腦袋一槍的海明威、去弄清他到底有沒有殺死一個他媽的都不知道是誰的人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想插手這件事……但同時卻又想去管。」
「知道更糟糕的是什麼嗎?」康得又說,「我覺得,這個混蛋還觸碰到我這裡。」他朝自己胸口的某處指了指。
「他就是海明威,那個美國作家。」等他走過去之後,爺爺加上了一句。「他也喜歡鬥雞呢,知道嗎?……」
「不,他媽的,我並不是創造了生活。」他大聲地說。太安靜了,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聲音。接著他喝完了杯裡的酒。
「因為沒有更多的,我想也不會有了。都過去四十年了,康得。」
「這不算什麼,馬諾洛。打起精神吧,事情還多著呢……」
「您真的想要我回家,一個人待著嗎?」
但兩年之後他最終才明白,如果瑪麗小姐在家,那個星期三的晚上,也許就不會成為他生命最後階段的開端。
「接著做我的事囉,一星期後,你告訴我調查到的情況,我就把這個案子結了,然後忘了這件事。接下來該誰管誰去管吧!」
康得依然相信,他還記得曼蜜果霜淇淋綿滑的口感,記得自己看到有人開著一艘漂亮的棕色木造遊艇時的興奮勁;兩根巨大的釣魚竿從遊艇伸向天空,讓它看上去像是一隻漂浮在水面的昆蟲。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康得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艘遊艇,看著它慢慢靠岸,繞開一隊行將駛離的小漁船,然後停泊在碼頭旁。就在那時,一個膚色發紅、光著上身的男人從遊艇跳向混凝土碼頭,等著接住另一個戴著髒兮兮白帽子的男人從船上扔給他的繩子。紅皮膚男人拽著繩子的一頭,把遊艇向一根柱子拉近,然後將繩子在上面牢牢地打了個結。爺爺魯菲諾當時可能跟他說了些什麼,但康得的目光和記憶都停留在另外一個男人身上——那人戴著帽子,架了一副綠色圓形玻璃鏡片的眼鏡,還留著十分搶眼的濃密花白大鬍子。小男孩一直看著他從那艘耀眼的遊艇上跳下來,跟在碼頭上等他的紅皮膚男人說話。康得後來始終相信,他看到了那兩個男人是如何握著彼此的手,一直握著,他記不清他們講了多長時間的話,可能是一分鐘,或者整整一小時,但手始終握著,直到那個大鬍子老人擁抱了對方一下,然後沿著碼頭,頭也不回地向岸邊走去。這個邋裡邋遢的大鬍子有點像聖誕老人,他的手和腳都很大,走路的樣子很自信,但又散發著莫名的哀傷。又或者這僅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的預感,預示著那些隱藏在這個少年根本無法想像的未來中的鄉愁。
「少胡扯了,康得,我說的是兒童色情。」
那場夏日的暴風雨也同樣狠狠地襲擊了康得所住的街區。跟颶風不同,這些伴隨著狂風和閃電的夏季暴雨來得毫無徵兆,它們在午後隨時會出現,在島上的某塊區域飛快地上演一齣死亡之舞。它們的力量,雖能把香蕉園夷為平地、讓下水道www•hetubook•com.com的水漫出地面,卻很少會造成更為嚴重的破壞。但是那天的暴風雨肆虐了守望田莊——海明威舊時在哈瓦那的家,它掀飛了屋頂的一些瓦片,扯斷了部分電線,毀壞了院子周圍的一段鐵柵欄,並且彷彿天意一般,刮倒了一株肯定早在一九〇五年田莊開建之前,便已生長在此的垂死的百歲芒果樹:和樹根一起露出地面的還有幾根骸骨。專家鑑定出死者是一名白人男子,六十歲左右,患有早期關節炎,膝蓋骨上有一處骨折舊傷接合得很差,他於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〇年之間死於兩次槍擊:一處著彈點位於胸口,很可能是從右側射擊的,子彈不僅射穿了他的幾個重要器官,還打裂了他的胸骨和脊柱。另一處像是從腹部射入,打斷了他背部的一根肋骨。這兩槍看來是出自一把火力威猛的武器,也毫無疑問是近距離射擊,導致了那個人的死亡,此刻,他已是一袋腐壞的骸骨了。
「烈的還是淡的?」
「老爹,您確定又想自己一個人待著嗎?」
「再來一杯嗎?」馬諾洛問。
「好的,我們一會見。」
「你看呢?」
卡利斯托是田莊裡的雇工,他無處不在,因為他幹各式各樣的活:跟花匠一起做事,也會在司機休假的時候頂替一下;還跟木工一起幹活,或是負責粉刷家裡的牆壁。不過在那幾天,應瑪麗小姐的要求——跟大家一樣,他這麼稱呼海明威的太太,最先這麼喊她的人便是海明威——,為了不讓海明威晚上獨自一人待在偌大的田莊裡,他充當了田莊的夜間警衛。這麼做不擺明了他們把海明威當成老人來看待,還他媽的能是什麼呢?他和卡利斯托三十年前就認識了,那時候卡利斯托走私酒到西礁島(Key West),喬.拉塞爾會跟他買那些酒。他們在「邋遢喬酒吧」以及海明威在西礁島的家中一起喝了好多次酒。海明威喜歡聽這個粗壯的、眼睛黑得可怕的古巴人講他的故事,他曾在禁酒令時期冒險通過佛羅里達海峽兩百多次,將古巴的蘭姆酒帶到美國南部,造福了很多人。之後他們沒再見面,後來海明威開始遊覽哈瓦那,流連於哈瓦那的各條街道,這時他得知卡利斯托正在坐牢,因為他在碼頭邊的酒吧裡喝醉後,跟人打架時殺了人。一九四七年,卡利斯托從監獄出來,他們在主教大街偶遇。海明威得知卡利斯托生活的窘境之後,就給了他一份工作,不用想都知道他能給他什麼樣的工作了。從那以後,卡利斯托時常在守望田莊裡打轉,非得做點什麼有用的事,以回報得到的薪水以及他的作家朋友對他的幫助。
「吃了,多洛莉絲餵了牠們魚,我也餵過狗了。只有『黑狗』不想吃東西,牠好像有點煩躁。剛才還對著後面那裡叫。我去游泳池那邊,沒看見什麼人。」
「那就好。我走了。晚安,老爹。」
他把酒瓶夾在胳膊底下,手裡拿著杯子,走到客廳的窗戶邊,朝花園看了看,又朝著黑夜看了看。他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像非洲的貓科動物那樣在黑暗中看清事物,以至都感覺到了疼痛。肯定有什麼東西在,在看不到的地方,在不顯眼的地方,有某種能給他生命最後的歲月注入一點魔力的東西。生活不能只剩下對禁忌和藥物、對遺忘和疲累、對病痛和刻板的恐懼;否則的話,生活就打敗了他,毫不留情地擊潰了他。正是他,曾經宣稱過,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完全是廢話:詭辯和謊言罷了,他心裡想,又倒上了一杯酒。他需要喝酒。那看來將會是糟糕的一晚。
「再見,海明威。」他喊道,同時也看到那人微笑作答。
「不用了,還是我來比較好。」
康得抱怨道,為示自我懲罰,一口氣喝完了酒。不當警察已經八年,可以說很久了,但他從沒想過會這麼輕易地就又想重回這牢籠。最近這段時間,他每天花上幾個小時寫作,或是至少試圖寫點什麼,其餘的時間就用於在全城到處搜購舊書,拿去供應給一位經商朋友的書報亭,並從他那裡分得一半利潤。雖然這種生意所賺的錢基本上總是很少,但康得還是很享受這份舊書商的職業,因為它有各種好處:有些藏書可能是歷經三、四代人才積攢起來的,他可以瞭解隱藏在處理掉這些書的決定背後,那些個人及家族的故事;另外,在買賣之間這段或長或短的時間裡,他盡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所有他感興趣的、經他之手而尚未被售出的書籍。然而這種生意也有弊端:每當書遭到粗心和無知的損毀、甚至被弄得面目全非時,康得就會感到切膚之痛;或者有時候,當康得碰到某些珍貴的善本,愛書如命的他會捨不得把它們送去朋友的店鋪,而是留在自己的書架上。但那天上午,他當警察時的舊同事打電話來,向他和盤托出守望田莊(La Finca Vigia)出現一具死屍的事情,並且說要非正式地將這項偵查委託給他,一種莫名的召喚讓康得看向壓在他那古舊的安德伍德打字機捲軸下的空白紙張,並在剛聽了幾個細節之後就答應了。
古巴現有為了紀念海明威、或是為了開發利用而用到他名字或形象的地方當中,唯有這座銅像,就像海明威早年初到《坎薩斯城星報》(Kansas City Star)當記者學習寫作時所寫的短句,讓康得覺得真實而有意義。事實上,現今的釣馬林魚比賽一直讓康得覺得很誇張,簡直像寫書一樣;比賽正是這位作家最先想出來的,在他死後仍繼續保留下來,還冠上了他的名字。那款「海明威雞尾酒」在康得看來,也是劣質的騙人玩意兒——實際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難喝。有一次,儘管口袋裡沒幾個錢,但康得還是到「小佛羅里達餐館」的吧檯上喝了一杯,就為了嘗一下這種索然無味的飲料。當年海明威曾拒絕往裡面加一小勺白糖——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竟然是出於健康考慮——來改善酒的口味,而這一小勺白糖正是區別好的雞尾酒和兌得很糟的蘭姆酒的關鍵所在。修建奢華的海明威碼頭,康得覺得這不只是俗氣,更是一種侮辱;那些體面有錢的資產階級在那裡享用遊艇、海灘、美酒、大餐、溫順的妓|女,以及能將皮膚曬成美麗顏色的充足陽光,而沒有一個衣衫襤褸的本島古巴人(只要是古巴人,並且還居住在這個島上)能與這些有緣,陽光對他們來說,也只有甘蔗地裡曬得人腦漿發焦的那一種。就連守望田莊紀念館,這個康得早在很多年前就不再去的地方,也讓他覺得只是一個計算好了時間、出現在海明威生命最後階段的舞臺背景……總之,唯有柯希瑪爾的這一小塊荒涼的空地,在被芒硝腐蝕的混凝土基座上立著海明威銅像的地方,才透露出些許簡樸和真實:這是全世界第一個在作家身後為他而建的紀念物,那些給海明威寫傳記的作者總會忽略掉,但這卻是唯一最真誠的,因為它是柯希瑪爾貧窮的漁民自己花錢所建。他們在整個哈瓦那為雕塑家搜集完成工作所需的銅塊,而那位雕塑家也是分文未取。那些漁民,在他們生活困頓的時候,海明威會把自己在合適的海域裡捕獲的東西送給他們;在電影《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拍攝期間,海明威幫他們找活幹,並要求給他們公道的報酬;海明威自掏腰包請他們之中的一些人一起喝啤酒和蘭姆酒,他還會靜靜地傾聽他們的故事,聽他們講如何在溫熱的藍色海水裡捕到強壯的銀色大魚……只有他們才能體會到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無法體會的東西:對柯希瑪爾的漁民來說,失去的是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夥伴,這不同於海明威之於那些作家、記者、鬥牛士或者非洲的白人狩獵者,乃至那些西班牙民兵或是法國的游擊隊員——海明威曾帶領他們興高采烈地將麗池酒店從納粹的統治中解放出來……在這座銅像面前,海明威一生中所有令人炫目的虛華都已瓦解,勝出的是有關他的神話中最純淨的一點真實。康得景仰這尊塑像,不是因為永遠不會知道有它存在的作家本人,而是因為能夠建造起它的那些人,他們傾注的是一份世間鮮有的真情。
「你很煩啊?」
「還沒有,不過明天克雷斯波和格雷科會去那裡。這種活兒可不是隨便一個會挖坑的人就能幹的。」
「好吧,勞爾,隨便你好了。晚安。」
「別喝太多啊,歐尼斯特。」卡利斯托在廚房裡說。
多年以後,當抑制不住寫作的衝動、並開始選擇其文學偶像時,馬里奧.康得才明白,那是海明威最後一次在這片海域航行,這是世界上少數讓他喜歡的地方之一;他也明白了,作家不可能是在跟他——停在柯希瑪爾海岸邊的一隻小小蟲子——道別,那一刻,他只是在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東西說再見。
「你跟瑪麗小姐一個樣……放心回去吧,我不是個沒用的老頭。」
「說實話——實話?目前是跟你,跟那個死者,跟海明威有關,我想再沒別人了……你看,對我來說,一切再清楚不過。海明威脾氣不好,某天有個傢伙惹毛了他,他就給了對方兩槍。之後就把他給埋了。之後沒有人關心這個死掉的人。之後海明威朝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故事就此結束……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知道你會感興趣,我想在結案之前多給你一段時間。一旦結了案,向上通報案情,這個海明威故居裡埋著死屍的故事,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興趣,在很多地方被報導……」
他吐了口痰,呼出肺裡面殘留的煙,用手指把即將燃盡的菸蒂彈到水裡。他感到皮膚上一陣灼痛,因而回過神來。又回到這痛苦的塵世之時,他心裡是多麼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面對著大海,準備開始一次殊難預料的過往之旅。這時候他開始相信,從這一刻起生出的疑問,多數將不會有答案;然而活了這麼久以來,類似的事情已是層出不窮,同樣纏繞著許多疑問,以至令他終究接受了一個可悲的事實,那就是必須甘心於調查多過確信、失去多於獲得的生活;回想到這些,他感到平靜了些。也許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已經不再當警察了,他相信的事情也越來越少,他這麼想著,又往嘴唇間送了根菸。
「越來越糟了。」爺爺小聲說了一句,而康得一直不知道他指的是那個人呢,還是在說天氣的狀況,因為在他回憶中的那個十字路口,記憶和事實、那人的離開和遠處傳來的一記響雷,都開始混淆在一起;因而每當康得回想與海明威僅有的一次相遇,總是把它切斷在那一刻。
「給您酒,老爹。」
「是的,勞爾,沒事。有需要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如果瑪麗小姐那個星期三的晚上在家,他們可能會跟以往的星期三晚上一樣,請一些客人來吃晚飯,他或許就不能喝那麼多酒了。一起吃晚飯的人肯定不會很多,因為近來他喜歡清靜,或是跟幾個朋友聊聊縱酒的往昔,特別是在他的肝臟因多年來喝下的酒精而發出警報之後,飲料和食物已經被列入一張可怕的禁忌清單上,而這張清單上的條目還在無情地增加。但守望田莊星期三的晚餐已經成了慣例,在所有的熟人當中,他最喜歡跟在西班牙內戰時期結識的老朋友費雷爾.馬楚卡(Ferrer Machuca)醫生一塊吃飯,他也喜歡跟瓦萊麗一起,這個紅皮膚的愛爾蘭姑娘是那麼年輕,性格又溫順,總是讓他想入非非。為了不讓自己愛上她那光潔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肌膚,海明威讓她當了自己的助手,他相信工作的事和感情的事是絕不能混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好啊。」康得回答。
「我知道,老爹。好吧,您睡好。明早六點我過來做早餐。」
「這樣吧,你想管多少就管多少,想放手的時候,就停下來。反正啊,這整件事本來就沒多大意思。都將近四十年了……」
「是的,勞爾,不用擔心。那些貓都吃東西了嗎?」
「那倒是,老爹。」
「那正是你要去調查的。如果你能……好啦,康得,我來這裡是有任務的。」他朝自己眉毛的高度指了指。「我這兒快要瘋掉了:越來越多的偷盜、貪污、搶劫、賣淫、毒品、色情刊物……」
「您要記得給我打電話。不過等下我還是四處看一遍吧!」
「你知道嗎,馬諾洛?……」他停下來,喝了一口酒。「要是查出海明威就是那個殺人凶手,我倒是很高興。這混蛋已經讓我煩了很多年了。不過,想到有人硬要把不屬於他的謀殺罪名強加到他頭上,我又於心不忍。所以我要做一點調查,我說一點就只是一點……仔細檢查過發現屍體的地方了嗎?」
「你就只有杜松子酒喝得過我。不過那個酒是娘娘腔喝的。」
「今天誰巡邏?」
「我不會喝太多的。去你的忠告!你這個改過自新的酒鬼……」
「在西礁島的那段好時光裡,我總是把你放倒。喝蘭姆酒也好,喝伏特加也好。你已經忘記了嗎?」
「你呢,打算幹什麼?」
那個花白鬍子的男人登上水泥臺階,走到街邊,這時他的身形變得高大起來,康得看到他把帽子夾到腋下。他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把塑膠梳子開始梳頭髮,把頭髮一遍又一遍地往後梳,好像非得梳那麼多遍不可。有那麼一刻,那人離康得和爺爺非常近,小男孩都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一種汗水和大海、汽油和魚腥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一種熾熱的、有害健康的臭味。
離開餐桌的時候,他發現門口有動靜,接著看到卡利斯托黑色的腦袋探了進來。卡利斯托年紀比他大,還在監獄裡待過十五年,可是他的頭上依然一根白髮都沒有,這始終讓海明威驚歎不已。
「這臺詞對你已經沒用啦,康得……你已經不是警察了。」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笑道,「很簡單啊,到處都沒看到你,以我對你的瞭解,就想到你會在這兒。你那天看到海明威的故事,都不知道跟我講過多少遍了。他真的跟你說再見嗎?還是你自己瞎編的?」
卡利斯托回到客廳裡面,嘴上咬著一根點著的菸。他笑著對他的雇主說:
「我能進來嗎,歐尼斯特?」那人問道,海明威招手示意他進來。卡利斯托走近幾步,看著他問:「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謝謝你,孩子。」
不等馬諾洛跟上,他就過了街,穿過一些木麻黃樹,走向小公園。公園裡有一小塊空地,當中立著一座海明威的半身銅像,下面是石頭砌成的基座。西斜的陽光,帶著它最後的溫熱,照耀著在此不朽的作家那隱約含笑的綠色頭像。
那個星期三,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的上午,他寫了三百七十個單詞。中午他游了泳,沒有計算距離,以免為現在能達到的這個可笑的數字感到羞恥,就在三、四年前,他還能每天游上一英里,現在可是差遠了。吃過午飯之後,他吩咐司機送他到柯希瑪爾,他要跟他的老朋友——「皮拉爾」(Pilar)號遊艇的船長魯佩爾托聊聊天,還要告訴他自己下個週末想乘遊艇去海灣,找一些好魚,順便讓累壞了的大腦休息一下。傍晚回家之前,他克制住體內的衝動,沒有先去一下「小佛羅里達餐館」的吧檯,在那裡,他從來不能只喝一口就罷休。
「晚安,老爹。酒好喝嗎?」
「你去查囉,是警察就得幹這些。」
「老菸槍,來兩杯烈點的蘭姆酒。」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喊道,朝酒保舉起一隻胳膊;酒保開始倒酒,嘴裡依然叼著菸斗。
「哎,你別搶我的臺詞。」
「上次看到冰的時候,我還是企鵝呢!」酒保這麼答道。
「那就好。」
酒保擺出一張臭得不能再臭的臉走到一邊。之前他看康得的目光簡直可以殺人,當時他問這裡有沒有「海明威老爹」,就是作家以前經常喝的那種雞尾酒——用兩份蘭姆酒、萊姆汁、幾滴黑櫻桃酒、很多碎冰,不加糖調製而成。
「你媽才是老菸槍。」他慢吞吞地說,「你要是警察,我就有三個卵蛋。」
「還好吧,我覺得還好。」他用手指指桌上喝剩的空酒瓶。
「多洛莉絲呢?她怎麼不做?一直都是她做的。」
康得笑了笑,看向大海。往常停滿漁船的小海灣,此刻空蕩蕩的,閃耀著波光。
「我不知道他媽的幹嘛要答應你……再說,到時候就算我想,我也不能停。」
「我來餵牠一點。我餵牠總是吃的。」
「過來,我想讓你看樣東西。」他對他的朋友說,隨即站起身來。
他的傳記作者和那些評論者始終堅持強調他喜歡危險、戰爭、極端惡劣的環境,總之就是喜歡冒險。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認為他是從行動者變為作家,另外一些則認為他是個小丑,整天忙著尋找充滿異域情調的或是危險的環境,為的是能給自己寫出的東西增加共鳴。但是,讚揚也好,批評也好,他們所有人都神化了他的生平;他一生的足跡遍佈半個地球,這一點他們也全都承認。照例,真實情況總是更為複雜和可怕一點。如果沒有經歷那麼多,我就不會成為作家了,他想道。他對著燈光觀察酒,沒有去喝它。他知道自己的想像力總是既貧乏又不可靠,而只有講述他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他才能寫出那些反映真實的書,他想要自己的作品能具備這種真實。沒有放蕩不羈的巴黎生活和觀看鬥牛的經歷,他就不會寫出《旭日又東升》;沒有在義大利中部佛薩爾塔(Fossalta)所受的傷、米蘭的那家醫院和對艾格尼絲.馮.庫羅夫斯基絕望的愛情,他可能從不會想到要寫《戰地春夢》;沒有一九三四年的非洲狩獵之旅,和面對一頭受傷的水牛逼近時產生的恐懼所帶來的痛苦滋味,他就不能寫出《非洲的青山》(Gree Hills of Africa),以及他最好的短篇小說中的兩部——《法蘭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和《雪山盟》(The Snows of Kilimanjaro);沒有西礁島、「皮拉爾」號遊艇、「邋遢喬酒吧」、走私酒和卡利斯托給他講的那些故事,就不會有《富有與匱乏》(To Have and Have Not);沒有西班牙的戰爭、那些轟炸、兄弟間的殘殺和他對無情的瑪莎.葛爾宏的熱戀,他可能永遠不會寫出《第五縱隊》和《戰地鐘聲》;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沒有阿德里亞娜.伊凡綺,也不會有《渡河入林》;沒有整天把時間花在海灣邊,沒有他釣到的那些馬林魚,沒有從柯希瑪爾的漁民那裡聽來的巨大的銀色馬林魚的故事,也不會有《老人與海》的誕生;沒有陪同他搜尋納粹潛艇的「騙子工廠」,沒有守望田莊,沒有「小佛羅里達餐館」、在那裡喝的酒和遇見的人,沒有那些在古巴重新得到燃料供給的德國潛艇,他就不會寫《溪流中的島嶼》;此外還有《流動的饗宴》、《午後之死》、「尼克.亞當斯」的那些短篇故事,這些又如何呢?還有現在這個該死的《伊甸園》呢?它沒按他原先的打算,發展得太長以至迷失了方向……他的確明白這一點:他必須先去經歷生活,才能完成文學創作;為了能夠寫作,他必須戰鬥、殺戮、捕魚、生活。和圖書
為了處理在凱徹姆(ketchum)購地的事宜,太太臨時去了美國,留下他獨自一人。至少有幾天的時間,他願意用來享受一下由孤獨帶來的陌生與辛酸的感覺。從前,這種感覺經常讓他思如泉湧,如今,它卻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遲暮。為了消除這種遲暮的感覺,他每天日出即起,而後就像在創作的盛年時期一樣,站在打字機前,以每天寫三百多個單詞的速度,認真勤奮地寫作。儘管這個他取名為《伊甸園》(The Garden of Eden)的故事,讓他覺得越來越難抓住其所追尋的真實。雖然他不願意對任何人說,但事情的真相是,他只不過又回到了原來寫的那個故事;十年前他想把它寫成一部短篇小說,現在它卻發展得超出了控制,因為他被迫擱下了《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修改,而又想不出別的辦法來消磨空餘的工作時間。這部關於鬥牛藝術和哲學的舊作即將再版,需要他作一些較大幅度的修改。在修改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大腦運轉得太慢了,並且不止一次地,為了保證自己的判斷不出錯,他必須努力地回想,甚至要查詢一些有關鬥牛的文章,以弄清這項運動的某些細節;而在過去,長期以來熱愛西班牙的他對鬥牛可是瞭若指掌。
「瑪麗小姐不在的話,我得在這裡。」
「好啦,我走了。我帶一杯咖啡走。」他說。「我來巡邏嗎?」
康得相信自己記得——或者至少樂於這麼想像當他聽到爺爺這句話的同時,正看到作家坐進一輛閃亮的黑色克萊斯勒,車子就停在街對面,他依然戴著那副綠色玻璃鏡片的眼鏡,在車窗裡做了一個道別的手勢,剛好就衝著康得和爺爺所在的方向,儘管可能向著更遠的地方,向著遊艇和他剛擁抱過的紅皮膚男人所在的海灣;說不定還要遠一些,向著那座高大古老的、對抗著幾個世紀歲月流逝腳步的西班牙瞭望塔;也可能甚至還要遠很多,向著海灣中遙遠的、永不停歇的流水;這個渾身散發著大海、魚腥和汗臭味的男人還不知道,他將再也不會在這裡航行……但是小男孩已經在空中截住了這個道別,就在汽車發動之前,他揮手並回應了他。
「沒錯,你以前喝多了撒尿的時候就這麼說……」
「我巡邏。我已經跟卡利斯托說過了。」
「巨塔」並不是個乾淨的酒吧,更不明亮,但它有蘭姆酒,而且在這烈日當空的正午時分,這裡很安靜,也沒有幾個醉鬼;從他所坐的位子上,康得可以繼續眺望大海和殖民時期的瞭望塔上被腐蝕了的石塊;這家古老的漁民客棧那堅硬的名字就取自這座塔樓。酒保慢條斯理地走到他們的桌子旁,放下裝好酒的杯子,收起空酒杯,夾在指甲骯髒的手指間,然後朝馬諾洛看了一眼。
「你為什麼一直說這些廢話,而不給我講點有用的東西呢?就我知道的這一點情況,根本沒辦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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