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還有聽到塔瑪拉的什麼消息嗎?」
他打了幾下響指,讓狗跟著他。一開始狗還有點畏縮,後來就放心大膽了,跟在他後面進了廚房。海明威拿起一把刀,削起那根掛著的塞拉諾火腿。他知道「黑狗」很固執,拒絕吃任何東西,除非是一塊塞拉諾火腿。他在空中扔了好幾塊火腿肉。狗一塊一塊地接住它們,吞了下去,甚至連嚼都沒有嚼。
「這把年紀了還只是個探長啊?」
「現在是十點鐘……我能在裡面待到幾點呢?」康得拿到房子的鑰匙之後問。
「這一點很嚴重。」
「他還活著啊,還在講海明威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儘管有時候說的也不是真的,他會憑著自己想的去說……反正跟這些人聊天,我發現海明威本人其實比他看起來的樣子還要好。所有這些人,海明威都曾對他們的生活給予過極大的幫助。我這裡所說的包括他很多朋友。所有受他雇用的人,海明威也都確實地幫助過他們:他免去一些人的大額債務,並讓他們在他的田莊裡幹活;對另一些人,他會在他們處境困難的時候施以援手。他付給工人的薪水都很高。所以啊,只要老爹開口,基本上每個為他幹活的人都願意為他去殺人。」
「這東西我得看看。」康得又說了一遍,彷彿他也是個海明威擁戴派。他謝過璜.特諾里奧,讓他在下一個轉角處放他下車。他很想知道,是館長父母中的哪一位在姓名方面犯了錯,讓他一輩子都頂著這麼個響亮的、索里亞式的姓氏,但他還是沒敢問。
「有多少年了,康得?」格雷科看著他,好像他也是紀念館的一件展品似的。
「哎,康得,你學問好,又是半個作家……」格雷科把髒兮兮的手搭在康得肩上,面帶嘲諷地看向探長弗雷特斯,「我們那位老兄說,海明威有一次朝他老婆的屁股上踹了兩腳,因為她沒經他同意就砍掉了田莊裡的一棵樹……真有那麼回事嗎?」
守望田莊的舊木頭大門上,已經掛上了一塊髒兮兮的、字跡模糊的告示牌,上面寫著:關門盤點,抱歉給您帶來不便。從哪裡搞來的這麼個東西?康得感到納悶,同時也很好奇原先的那塊告示牌被如何處置了。那一塊是海明威讓人掛在同一扇大門上的,上面如是寫道:不速之客,恕不接待。很強硬,而且用的是英文,好像只有講英語的人才會是這個遠在哈瓦那的世外桃源的不速之客。講其他語言的呢,是什麼?害蟲嗎?康得推開如今已變成紀念館的田莊大門,朝那座房子走去;在那座房子裡,海明威和他的聲望曾在此居住多年,一些當時最有名的男人和最漂亮的女人也曾往來其間。
「從鎮上的披薩店裡弄來的。不過只是借用。」格雷科告訴他。
「我喜歡的是他的寫作方式。」
「我也想知道呢……目前我只確定我不想當什麼。我不想當的其中一樣東西就是警察,做這種跟婊子養的找麻煩的工作,最後自己也會變成婊子養的,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還有啊,您見過什麼比警察更醜陋的東西嗎?」
「是的,去聖蘇阿雷斯。」
「不會是你想到要在這裡多挖幾個坑的吧?」格雷科也責怪他。
「您找到什麼了嗎?」
「瘦子」卡洛斯笑了。康得喜歡看他笑:這是生活中他依然喜歡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中的一樣。這個世界正在崩潰,與此同時,人們正在變換黨派、性別,甚至人種;同樣隨著世界的崩潰,他自己的國家也變得越來越讓他感到陌生,人們都不辭而別;但儘管有這些傷痛和失落,「瘦子」卡洛斯還依然保持著笑的能力,甚至還能很確信地說:
康得朝外面的街道望去。三個月前塔瑪拉去了米蘭,她的孿生姐姐住在那裡,嫁了一個義大利人。她姐姐的音訊越來越少,也很少往這邊寄可以偶爾用來換換口味的乳酪和小塊火腿肉了。儘管康得一直避免跟這個讓他痛苦的女人確立任何關係——他在四十五歲時依然像十八歲時那樣喜歡著她,她不在身邊,也讓康得必須忍受一段禁欲的煎熬。但一想到塔瑪拉可能決定不再回古巴,不再回來忍受這裡突然的斷電、謀食的艱辛、街頭的暴力,以及對她姐姐定期寄來的一點錢、乳酪和小塊火腿肉的依賴,就會讓他胃痛、心痛,還有其他更糟糕的地方痛。
「那是探長弗雷特斯。」
「這是對一種信仰的信仰,只不過沒有神父或是秘書長。很不錯。」康得對此表示肯定,在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還存在著這樣一個有共同信仰的團體,他很是敬佩。
「我曾經是,但後來把會員證交還回去了。」
「田莊這麼大呢,會有東西出現的。」康得回答道,「我要去找紀念館館長了,我得到房子裡面去……順便問一下,外面掛的那塊告示牌是哪兒來的?」
「黑狗」在客廳等著他。牠興奮地吠叫著迎上來,催他趕快出去。最讓牠開心的就是巡邏的時候能跟主人這麼親近,這種時候一般都沒有田莊裡另外兩隻狗的份,當然了,也輪不到所有那些貓。
「要知道這一點沒必要去看書啊!」格雷科說。
「您是警察嗎?或者不是警察?」
「靠,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馬諾洛跟我們說……」
「黑色的,還鑲著蕾絲。海明威用它來包他那把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
「是,當然啦。不過,你現在可是個私家偵探呀!聽起來有點怪是吧?」
「我還沒有發瘋。」康得說,一邊伸手拉他們上來。
「太他媽的怪了。」康得思考了片刻,試圖適應他的這個新身分。「這麼說,我他媽的現在是個私家偵探。看看這……」
「我以為您出了什麼事了。」
「坑裡的那個人是誰?」康得問。
他感到胸口悶得慌,於是決定起身出門巡邏。應該已經十一點多了,酒顯示出它壯膽的效果和讓人產生幻覺的能力。他站起來,打開門。在門口的hetubook.com.com地毯上,「黑狗」正在等著他,忠誠得就像狗一般。
「你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還有什麼你沒有找到的東西啊,馬羅?」
漸漸地,武器及其殺戮的功能,變成了海明威在其作品中對男子氣概和膽量的一種定義:所以他塑造的大英雄都用槍,都開過槍,而且有時候是朝人開槍。然而,他這個曾經射殺過上千隻鳥、無數的鯊魚和馬林魚、甚至犀牛、瞪羚、黑斑羚、水牛、獅子和斑馬的人,卻從來沒殺過一個人,儘管他曾參加過三次戰爭和一些小規模的戰鬥。他到處跟人說,他本人曾經往一個地窖裡扔過手榴彈,那裡面藏著幾個阻止他的游擊隊朝巴黎出發的蓋世太保成員。結果證明他講這個故事極為失策,因為他為此被其他一些戰地記者告上了法庭,說他利用記者身分作掩護,參與了戰事行動,他只好在法庭上澄清自己的謊言。如果所冒的危險僅僅是失掉一個他根本就無所謂的證件,他為什麼沒有堅持那個謊言呢?如果他說了以後,唯一受損的只是他自己的戰鬥英雄形象,他為什麼要供認自己在手榴彈和納粹份子這件事上說了謊話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就沒有扔那顆手榴彈,沒有殺死那幾個人呢?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為什麼。你還是不明白,老兄,不明白讓你很煩。
「沒有,我只是睏了。」
「還有一大堆呢!我沒找出是誰殺了那個人,也不知道那個死者他媽的是什麼人。不過我倒確實發現了某個可悲、堅定又徹底的東西:我希望那個凶手是誰。」
事實上,讓他妻子感到害怕的——他自己也知道——是看見他當眾做這項清理工作,有時甚至是在飯桌上。瑪麗小姐已經費了不少勁來幫他收拾和教他怎麼做了。她盡力做到不讓他穿髒衣服,讓他每天洗澡,還有至少在上街的時候要穿內褲;她試圖讓他別在人前梳頭,以免過多的頭皮屑令他出醜,她還讓他別用密西根歐吉布瓦族(Ojibwa)印第安人的語言罵人。她特別請求他,別用手指甲去抓皮膚上的那些白色皮屑。但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因為他堅持要做到驚世駭俗、不拘於禮,為的是在他的著名個性和一般的繁文縟節之間豎起又一個壁壘,雖說皮屑的事跟他的一貫姿態並沒有什麼相干:那是一種出自潛意識的對快|感的需求,所以才會不分時機和場合地突襲他。
「對啊,武器在塔樓上,是嗎?」
他最先看到的是倒下的芒果樹樹根。那些樹根就像梅杜莎的頭髮,又粗又硬,氣勢咄咄,向著遙不可及的天空喊冤。造成它死亡的力量來自天空,而它的死亡又昭示出另一樁死亡。稍遠處是一個已經挖了好幾米深的坑,他看見裡面露出三個人的頭,鐵鎬和鏟子揮舞過他們的頭頂,挖出來的土被拋向一座黑乎乎的小山,這小山好似要吞掉一個乾涸了千百年的泉眼。康得不聲不響地走過去,認出了兩位舊同事,克雷斯波和格雷科,他們倆使著鏟子,正談得起勁,而另外一個用鐵鎬挖坑的人,他不認識。
「你是我擁有過最好的狗。」他對那隻狗說,狗見他向那些小土丘俯過身去,便走了過來。每個小土丘上都插著一塊小木牌,以示區分。
「那至少會有所幫助吧,不是嗎?」
那些歲月總讓人覺得特別美好,所有前往海明威故居的參觀活動當中,康得最刻骨銘心的是他和大學預科班的幾個朋友發起的那次。他腦子裡依然清晰地存有當時的細節: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約定集合的地點就是學校門前的臺階。「瘦子」卡洛斯,他當時還很瘦;杜爾西塔,她是「瘦子」的女朋友;安德雷斯,他當時是個很不錯的棒球員,還夢想成為醫生,連想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決定離開古巴;「兔子」,他有重寫歷史故事的癖好;「紅毛」坎迪托,他長著一頭閃亮的紅色鬈髮,那時候已經擁有了先見之明,這種智慧讓他懂得在背包裡帶上兩升蘭姆酒;還有塔瑪拉,她是如此美麗又讓人心痛,成了康得生生世世的愛戀。這幾個最要好的老朋友,是他這位寫作初學者在那次朝聖之旅當中的隨行人員。那裡的美景給塔瑪拉帶來的震驚,安德雷斯從屋頂的塔樓俯瞰哈瓦那時的興奮,掛在牆上的眾多狩獵戰利品讓「兔子」感到的不快,還有當看到一個人能擁有這麼大的房子、而他自己的房子只有那麼小的時候,「紅毛」坎迪托的景仰之情,所有這些,康得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其樂無窮。還有,卡洛斯和杜爾西塔一點也不奇怪的消失,他們兩個在離開隊伍半小時之後,帶著滿臉幸福的微笑從一處矮樹叢中鑽了出來,剛剛完成了他們當時生活的第一使命:有機會就做|愛。回想起這個,總讓他感覺苦樂參半。那是一個美妙的上午,博學而專橫的康得,海明威的忠實仰慕者,讓他的朋友坐在游泳池邊,大家輪流喝那兩瓶蘭姆酒,他給他們朗讀了一整篇《雙心大河》(Big Two─Hearted River),這是海明威所有短篇小說中他最喜歡的。
「瘦子」停下話頭,他的朋友顯然早就沒在聽他說話了。康得已經迫不及待衝進屋裡,回來時嘴上咬著一塊老麵包,一手拿著兩只酒杯,另一隻手拿著那瓶蘭姆酒。
「那很好。因為要是給了我,我就撕掉它們。我越來越相信海明威是個混蛋傢伙。首先,他沒有朋友……」
他從客廳的側門走了出去,這扇門朝向蓄水池的平臺,田莊原先的主人用葡萄牙瓷磚蓋了這個蓄水池。他在前尋找通往游泳池的小路,此時此刻,他很享受這種知道自己身負武裝、安全有保障的感覺。這桿湯普森已經很久沒有開過火了,從那次和《老人與海》的電影製片一起出海之後,可能就一直沒用過它。那次他們要找一條巨大的馬林魚,當時他就用這桿槍驅走了鯊魚。現在,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今天晚上區區一次的巡邏中帶上它,他也不會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還會不斷重複這個疑問,直到它變成一個揮之不去的痛苦念頭。他帶上這桿機槍,可能是因為這幾天他一直想著它,而且總是遲遲沒有把它放回他的武器庫;也可能是因為這是葛雷格里,他那最固執的兒子最喜歡的槍,自從孩子的母親,和善的寶琳去世之後,他基hetubook.com.com本上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或者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小就頗受武器的血腥味所吸引:這一點是誰也沒有料到的,在他十歲的時候才始露端倪,當時祖父送給他一支小小的一二口徑單管獵槍,這把槍一直被他看成是這輩子所收到過最想要的禮物。從那以後,開槍和殺戮變成他最愛做的,甚至是必需的事情,儘管父親教導他,只有為了糊口才能獵殺。當然,他很快就忘記了這條準則,有一天,他只為高興就向一隻豪豬開槍,父親逼他去嚼豪豬那根本咬不動的肉,他才認識到那條準則的深刻意味。
如今這座房子裡的畫已經少了很多,最值錢的那些已經被瑪麗.威爾許帶出古巴;文稿和書信也少了一些,應該是作家的遺孀在他死後不久最後一次回到田莊時,把它們燒掉了。那些能給這地方帶來一點生氣的人:主人、僕人、常來的和不常來的客人,以及偶爾出現的、能越過「不速之客」的壁壘、得以跟這位北美文學活著的神談上幾分鐘的記者,他們也都不在了。康得突然想起,那些貓也不見了。但是這裡最缺的還是光線。康得一扇一扇地打開屋裡所有的窗戶,先是客廳的,然後是廚房和浴室的。上午溫熱的陽光讓屋子有了生氣,鮮花和泥土的氣味也飄了進來,這時候康得終於問自己來這裡要找什麼。他很清楚,他要找的肯定不是能弄清院子裡那個死者身分的線索,更不是什麼謀殺罪行的客觀證據。他要找的跟這些毫不相干,那是他一度追尋過、而在幾年前又放棄尋找的東西:有關這個叫做歐尼斯特.米勒.海明威的男人的真實面貌抑或是真實的謊言。
「你瞧瞧他,瘸了腿,眼睛又近視。他還寫詩呢,不過老喝醉酒,只能到此為止了……」
「我只是舉個例……」館長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過火了,於是調整了一下,換了個說法,「不過,我確實是覺得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願意為他去死。」
「是這樣的,老太太跟我說今天東西不多。我想,她可能只會做一鍋秋葵燉豬肉,還有火腿、白米飯、炸芋頭,以及鱷梨、水田芥和番茄沙拉,甜點就是芭樂醬配白乳酪……啊,她還會熱幾個昨天剩的玉米麵粽子。」
格雷科和克雷斯波相互看了一會兒,好像有所遲疑。還是克雷斯波先開了口。
「取出所有的骸骨、一些碎布和鞋子殘留下來的東西之後,這裡除了石頭和樹根就沒別的了。」
「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那是什麼?是個共濟會還是個黨派?」
「那還用說嗎,康得,跟你比起來,馬諾洛可是個小巫。」他們兩個大笑起來。
「進來,來吧!那個瘋女人不在……」
為了開始那項艱難的探求,康得做了一個對紀念館大不敬的舉動:他脫下自己的鞋,把腳伸進作家那雙舊便鞋裡,鞋子比康得的腳大了許多。康得拖著腳回到客廳,點了根香菸,很愜意地坐到讓別人稱自己「老爹」的那個男人專用的安樂椅裡。他欣然而認真地進行著這些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褻瀆行為,研究起那些描摹鬥牛場景的油畫來,然後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自己對作家的愛戴之情是如何走向尾聲的,那是在他知道了有關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之間友誼結束的一些真相之後。事實上,即使知道了那些情況,康得也並沒有一下子放棄對海明威的敬愛。隔閡是慢慢鑄成的,當幻想中接進了猜疑,那位曾經的文學偶像在他看來變得專橫、暴力,並且無力去愛那些愛他的人們。當他發現.跟古巴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卻還不足以使海明威對這座小島有他媽一丁點的瞭解;當他終於接受那個痛苦的事實,這位天才作家同時也是一個可鄙的人,可以背叛任何一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從舍伍德.安德森,那個為他打開巴黎之門的人,到「可憐蟲」史考特.費茲傑羅(Scott Fitzgerald)。但是,最終讓他再也無法忍受的,是在他得知西班牙內戰時期,海明威對曾經是同志和朋友的約翰.多斯.帕索斯的無情和殘忍之後。當時帕索斯堅持要查清楚他的朋友——西班牙人荷西.羅布勒斯死因的真相,而海明威卻在一次聚會中當眾指責他,說羅布勒斯是作為共和國的間諜和叛徒被處決的。之後,最過分的是,他還居心險惡地在《戰地鐘聲》裡面塑造了一個以羅布勒斯為原型的叛變者形象……多斯最終得知,羅布勒斯,這個太多齷齪事情的知情者,像安德魯.寧一樣,成了一九三六年——此時在莫斯科正進行著可悲的審判——在西班牙猖獗的史達林主義恐怖活動最早的犧牲品。這是為了確保蘇聯方面對西班牙共和黨的影響力。而不久之後,在他地緣政治棋局的一片混亂中,史達林又欺騙了共和黨,棄之不顧,使其落入法西斯的手中,而他則一口吞下了波蘭,並貪婪地吞食了波羅的海沿岸的一些共和國。於是,那件事最終導致了兩位作家友情破裂,也讓多斯的政治傾向開始改變。在那個經過海明威誇大的、晦澀而可數的故事中,多斯是個膽小鬼,而他海明威則是位英雄。然而,事情的真相終究會大白於天下,到那時隨著真相一起傳播的,將會是在那個苦難時期,海明威和他那些由於輕信而產生的虛假言論,如何充當了史達林主義宣傳者和執行者手中的工具。每次想起那件不光彩的事,康得的嘴裡總是會冒出一種難受的滋味。而此刻,身處足以嫉妒死全世界所有作家的豪宅主人那或是購買、或是獵獲、或是受人贈予的這麼多物件當中,康得最終決定,他將很樂意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哪怕能證實海明威罪行的可能性有多小:如果到頭來,海明威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殺人犯,倒也不錯。
「這聽起來像是維多.柯里昂。我幫你,然後你就要絕對服從我。這是一種收買人的手段。」和*圖*書
「嗯,有一點……不過還不是太瘋。我看過一本書,上面講到,丈夫時不時地往老婆屁股上踹上一腳,是夫妻間一種很健康的行為。」
康得看向外面的街道,因為剛才下了雨,地上還是濕的。他試圖弄明白海明威是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操控那些感恩之情。那種依賴關係,很可能成為一場危險陰謀的開端。
「是啊,承你吉言……」
他走進房間裡的廁所,解開褲子的門襠。尿柱遲遲才出來,而且,尿的時候,讓他有一種正在往外排熱沙子的感覺。他沒有抖它幾下,就把那個鬆軟的傢伙收了起來,然後走到工作的桌子邊。他從最上面那個還放著收據和支票的抽屜裡,拿出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他在田莊巡邏的時候總是帶著這把槍。用來包裹這把槍的東西,他選了艾娃.嘉娜忘在他家的一條黑色內褲。內褲和手槍,兩樣加在一起,能讓他想起曾有過的美好時光,那時候他的尿柱強勁而晶瑩。他從地上拿起裝三節電池的手電筒,試了一下好不好用。就在已經走出房間的時候,一種突然生出的預感讓他又折了回去,從放獵槍的架子上拿起那桿湯普森機槍,這桿機槍從一九三五年起就陪伴著他了,而他通常用來射般鯊魚。三天前他拿出來清理了一下,後來總是忘記把它放回原處——塔樓的二樓。《富有與匱乏》中的哈瑞.摩根使用的就是同一種型號的槍,還有埃迪,《溪流中的島嶼》一書裡湯瑪斯.哈德森的朋友和廚師,也用這種槍。他摸了模短短的槍托,感覺一下槍管令人興奮的冰冷,然後給它安上了一個裝滿子彈的彈夾,彷彿就要去上戰場。
「您以前進去過嗎?」特諾里奧堅持問道,沒得到回答他就不願甘休。
「就說勞爾.維亞羅伊吧。海明威剛到守望田莊的時候,勞爾是個快要餓死的流浪孤兒。海明威等於收養了他。他改變了他的一生,讓他成為一個像樣的人,幫他建起自己的房子,還當了他女兒的教父……那麼勞爾當然跟他這位雇主一條心啦!還不只他一個。魯佩爾托到現在都還很敬重他,那個加利西亞人費雷爾也一樣,他以前是海明威的醫生。還有托里比奧,他說歸說,海明威託付給他的任何事情,其實他都會去做的。好啦,剛才在屋子裡面,您覺得如何?」
「快說吧!」康得請求道。
「好吧,等你們挖好坑我再過來。」康得說完,邁步就走。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信仰,不是。事實上只是因為他是位了不起的作家,而不是人們有時候描畫出的妖魔鬼怪。您呢?您不是海明威擁戴派嗎?」
「呃,我們不做什麼,就是讀海明威寫的書,研究他,開座談會討論他的生平。」
「他媽的,」格雷科說,「看看這是誰來了啊!」
「你沒被雨淋到吧,老兄?」「瘦子」見到他便問。
「我都死了。」
「那由誰來領導?」
「沒有人……嗯,有時我會做一點組織工作,不過沒有人領導。」
「別告訴我你又回來了。」克雷斯波有些驚訝,他邊說邊費力地從坑裡往上爬。這幾年的時間,對他們和對康得來說過得一樣地快,現在他們也都是四十多歲的員警了,肚子也發福,也許應該躺在某個海灘曬曬太陽才是。
「我被更糟糕的東西淋到了:一條內褲。」康得給他講了那條黑色的、鑲著蕾絲的、充滿艾娃.嘉娜誘人肌膚氣息的內褲。他沒能在海明威的房子裡見到那條內褲,但現在他沒辦法不去想它。
「是的,我是沒看到。不過這東西我得看看。和看女人裸體最接近的事,就是看她的貼身衣物了。我得看看它。是什麼顏色的?」
「『禿毛雞』托里比奧嗎?他還活著?」康得很驚訝。他記得沒錯的話,算起來,那人應該接近兩百歲了,可能還要更老一些。
「可是還應該有點別的東西啊。我有那個預感。看,我這裡感覺得到。」康得拍拍自己的左邊胸口,那個讓他產生預感的痛苦之源。「所以你們再找找吧,直到找出點什麼來。」
「我們剩下多少個粽子?」
「好吧,這麼說這裡沒有發現什麼囉?」
「你是一隻了不起的狗。」海明威對牠說,「一隻了不起的好狗。」
「少來了,老兄,又不是非得是警察才能找到艾娃.嘉娜的內褲。」
「喂,康得,」克雷斯波朝他喊道,「最好還是別回來當警察,知道嗎?」
「浴室的窗臺上有一條荷塞菲娜老太太的內褲……我竟然沒看到艾娃.嘉娜的那一條!」
「那你們這些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都做些什麼呢?」
「那些警察呢?」
他不願再想著死亡了,便繼續往前走。他沿游泳池邊走向被開滿花的藤蔓覆蓋起來的藤架,更衣室就在那邊。這時一片枯葉從樹的高處飄落下來,在這片死水的表面激起一陣細微的漣漪。池水脆弱的平靜受到的這個小小打擾,足夠讓在月光下游泳的阿德里亞娜.伊凡綺清新閃亮的身影從水中浮現出來。他費盡力氣才說服自己必須離開那個姑娘,從她那裡,他能期待的只是短暫的歡樂和長久的傷痛:雖然他也不是第一次愛錯人,但現在,錯誤只是關乎他的年紀和才能,這一明顯的事實,是對衰老正向他逼近的首要嚴重警告。如果他已經不能再愛,不能狩獵,不能喝酒,不能打架,還幾乎不能寫作,那活著還有什麼用?他摸了摸湯普森機槍閃閃發亮的槍管,看了看從腳下延伸出去的寂靜世界。就在這個時候,在藤架的另一邊,他看到了那個東西,在瓷磚上閃著光。
快四點的時候,康得被敲門聲吵醒,他像夢遊似的走到客廳,看到一臉緊張的館長。
「要是什麼也找不到呢?」探長弗雷特斯的聲音從坑底傳來。
「他更喜歡的是貓。」
「這麼說是馬諾洛那傢伙;這個死爛的頭兒。」
康得沿著被棕櫚樹、木棉樹、木麻黃樹和芒果樹濃密的枝葉遮蔭的路往前走,同時努力想擺脫那段辛酸又甜蜜的回憶,它剩下的只有對記憶痛苦的執著,以及對時間和生活能抹殺一切的確信;但直到終於能看出那座房子和上面塔樓的白色輪廓時,他才得以從回憶的觸手中脫身。塔樓是瑪麗.海明威決定要建的,她原本想讓她的丈夫在裡面工作,但它最後卻成了田莊裡五十七隻貓的棲息之所。在他左邊,原先是游泳池的窪地後面,是「皮拉爾」號遊艇,它三十多年前就從水中被拖了出來,也成了紀念館的一件展品,康得試圖看清它大概的樣子。那座門窗緊閉的房子,一旦沒了那些前來窺探作家被保藏在此的隱私的遊人、好奇者和小說寫作的初學者,在康得看來就像是一個來自陰間的白色幽靈。但他沒有多看房子,只是沿著狹窄的柏油路m.hetubook.com•com繼續往田莊的深處走去,他聽見那裡有人在說話,還有鐵鎬和鏟子挖土發出的凌亂聲響。
「哎,等一下,那是你們頭兒的主意。我在這裡可沒權說什麼話……」
康得在回答之前想了一下。
在這種暴雨之後的夏日傍晚,走在哈瓦那的街道上,康得感到身心愉悦。這個季節的燥熱通常要持續到次日才會消退,空氣裡留有一股潮濕的氣味,就像蘭姆酒一樣,讓康得振奮,讓他有勇氣面對人生中這個最大的痛楚。「瘦子」卡洛斯正在自家門前。儘管他很多年前就不再瘦了,現在更成了癱在輪椅上的一團脂肪,可康得還是堅持用當年大學預科班時給他起的綽號來叫他。那時候他的確很瘦,而且也沒有人會想到,他有一天會在一場他國的戰爭中變成殘廢。他們之間這份純真的友情已經維持很多年了,關係已經超出了朋友,比親兄弟都還要親。康得每天晚上都會來看他,跟他一起聽他們聽了二十多年的音樂,隨便聊點東西,有什麼就喝點什麼,再大快朵頤卡洛斯的母親荷塞菲娜做的美味菜肴。
他最喜歡用的一個藉口就是,所有人知道他,是因為他的英勇舉止和狂妄言行,這些都讓他跟那種他如此不屑的、虛偽的、資產階級的溫文爾雅完全搭不上,為此他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失去太多的東西,有太多的痛苦,其中有些還是無法估量的。他身上差不多有三百處傷疤——其中兩百多處是同一次受傷造成的,是在佛薩爾塔被一顆手榴彈擊中,當時他正在救一名傷患。關於身上的每一處傷疤,他都能講出一個很好的故事,自己已經分不清這些故事的真假了。他的這顆腦袋,上次剃光頭髮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怒氣激昂的世界地圖,飽經地震、河流和火山的摧殘。在所有這些他樂意展示的傷口中,他唯獨缺少一種:被牛角頂出的傷口,他確實有過兩次差點被頂傷的機會。他很懊惱讓思緒轉到了這裡,如果說有什麼不願意記起的事情,那正是鬥牛、跟鬥牛有關的工作,以及那該死的《午後之死》的改寫。這次改寫總不能順暢地進行下去,令他對逝去的時光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懷念。那時候,寫作讓他那麼得心應手,他可以重建田野,然後漫步其間;或是穿行於樹木間,來到林中的空地;或是爬上一段斜坡,遠眺湖對岸更遠處的丘陵。那時候,他能夠將一隻胳膊穿過汗濕背包的一條背帶,提起它,然後將另一隻胳膊穿過另一條背帶,如此把重量均勻分攤在背部;或是在沿著斜坡走向湖邊的時候,感覺踩在腳下的松針;或是傍晚時分坐在林中的空地上,往火堆上架一口平底鍋,讓煎培根的香味飄進讀者的鼻子裡……
他盯著那瓶奇揚第酒,彷彿看著一個敵人:酒不想從瓶子裡出來,酒杯也還是空的。他慢慢把杯子和酒瓶放到地上,又躺回他的安樂椅裡。他想看看錶,卻克制了這個念頭。他將錶從手腕上摘下來,沒去看上面的時間,而是直接把它扔在杯子和酒瓶之間那鬆軟的菲律賓地毯上。那一晚不會再有什麼約束和限制了。有的只是他喜歡的事情,首先,他開始享受用手指甲在鼻子上抓撓的快樂,從皮膚上撓下的那些白色皮層,能嚇壞瑪麗小姐。這是一種良性疾病,他總是這麼說。他當年指揮「皮拉爾」號搜索納粹潛艇,曝露在熱帶的陽光中過久,之後就開始長那樣的黑色斑塊了,加勒比海帶著仇恨和死亡的熾熱海水,也傳染著這種病。
正如他所擔心的,特諾里奧一路上講個不停。看起來他真的對海明威在古巴的生活瞭若指掌,他還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是作家堅定的崇拜者。好吧,畢竟他是要靠海明威來謀生的,這樣也好,康得這麼想,便任他去講,自己則趁機在困頓的大腦裡搜集資訊。
「哎,我今天看了你那些海明威式的小說。沒那麼糟糕啊,康得。」
「這裡根本什麼都沒有,康得。」克雷斯波抗議道。
「她會回來的,康得。」
「她出去買沙拉裡面要放的初榨橄欖油了……」
「在那個死者身上發生過什麼事,現在無從知曉。不過我堅信海明威不是殺他的人。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跟那些認識海明威的老人聊過很多。勞爾.維亞羅伊還活著的時候,我跟他聊過,我還跟『皮拉爾』號的船長魯佩爾托聊過,還有為海明威照管那些貓的托里比奧.埃爾南德斯……」
「別跟我提這個。」康得說道,聲音變小了。
「現在想想真是難以相信,不過我那時候是覺得他很了不起。雖說他還有一些好的方面。他不支持政客,而且他喜歡狗。」
「那倒是。」特諾里奧想了一下之後,贊同道。
「絕對確定。」
「現在還不知道。雨停了嗎?」
「沒進去過。裡面的東西都很有趣。」康得應付道。
「您確定?」
「看看,看看,老『黑狗』還能飛身獵食呢!這樣就好多了,是不是?……我們這就出發吧!」
「開始下雨的時候他們就走了。他們挖的坑,現在已經成了個池塘。」
探長弗雷特斯在那邊笑了,很是得意。
下午的大雨把樹木和草坪沖洗一新。由於濕氣的緩和作用,此刻的氣溫讓人覺得舒適。在去卡利斯托看守的大門之前,他朝游泳池走了過去,然後沿著池邊走。他在「黑狗」先輩們的墓前停下,努力回想牠們每一隻的樣子。牠們都是很好的狗,特別是「內隆」,不過沒有一隻能比得上「黑狗」。
「對,的確……好吧,他只有一點點喜歡狗,他也不反對什麼政客……」
「來吧,實話告訴我,哪個頭兒比較好一點,馬諾洛還是我?」
「那傢伙瘋了。」克雷斯波肯定地說。
康得登上連接車道和房子基座的六級臺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又走了六步,來到大門跟前,插入鑰匙,打開門。一隻腳踏進屋裡之後,他感覺到,如果另一隻腳也跟著進去的話,他將不能撤退了。就在這一刻,他想要鎖上門離開那裡。
康得笑了笑,朝田莊的車庫走去,那裡如今是紀念館管理人員的辦公室。館長是一個比康得年輕一些的黑白混血男人,自我介紹說叫璜.特諾里奧,他長相醜陋,態度和善,還有點煩人。這位昔日的員警隨即試圖阻止他的喋喋不休:作為出色的館長,特諾里奧想要展示一下他對海明威有多瞭解,說說他所知道的關於守望田莊的一切,還主動提出要當康得的嚮導。康得盡可能和善並且明確地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到作家的房子裡參觀,這是他和海明威兩人之間的事情,他需要安安靜靜地做這件事,而不要其他任何人在場。
「可是你和我不像海明威,我們有朋友……很鐵的朋友。你去我房間,把答錄機旁邊的一瓶酒拿來。知道是誰送給我的嗎?是『紅毛』坎迪托。因為他信基督教,現在已經不喝酒了,他就把他用糧本領來的酒拿給我了:一瓶聖克魯斯蘭姆酒……」和-圖-書
「很多年啦,你別去數了。」
「您去哈瓦那嗎?」
「但是我沒扔,現在也不打算給你。」
「不是。這麼說吧,我也不再是個警察了。」
「是的,有一些……我肯定您也沒見到艾娃.嘉娜的內褲。」
狗似乎對這個邀請有點猶豫。瑪麗小姐不讓牠們進屋子,有些貓倒是可以進去的,特別是已故的「波伊西」的後代——那是她養貓那麼久以來最喜愛的一隻。
「那是一定的,您還沒見到那些武器呢!」
「因為我已經不當警察了嘛!」康得辯解道。
那幾個人被說話聲嚇到,轉過頭來。
「他們說你還沒吃東西,我都不相信。」他對已經開始搖起尾巴的狗說。十三年多以前的某一天,「黑狗」還是個小狗的時候,海明威在柯希瑪爾的街道上撿到了牠。這隻黑色捲毛狗,如今身上已經有了白色的斑紋,牠和牠的主人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溫馨的依賴關係,主人也讓牠有別於田莊裡其他的狗。「來吧,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
「就快停了。」
「您能載我一程嗎?」康得冒了個險。
「誰的內褲?」
「剩下了十個?我們現在水準差多了。以前可以把它們統統幹掉的,不是嗎?麻煩的是,我沒辦法買到蘭姆酒,真想喝一點……」
「踹了不止兩下……是三下,外加一記耳光。」
「艾娃.嘉娜的。」
「你傷得不輕,老兄。」
「上回見到的時候,你們倆也是待在一個洞裡啊!」
「作為堅定的海明威擁戴派,您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出來。但我不要受到其他人打擾。您別擔心,我不會偷走任何東西的。謝謝您。」
「那麼說說,您要怎麼說服我……」
「不知道,什麼呀?」「瘦子」問道,同時接過給他的那只酒杯。
「幸好還當到了探長。」康得說,揮手跟那人打了個招呼。如果這個探長弗雷特斯真像他們所說的,這麼愛喝酒,又能寫點詩,那麼他跟康得算是同類人了。「你們發現什麼了嗎?」
拿著鐵鎬的那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著初來乍到的這位,他的兩位同伴已經扔下鏟子,正跟這個人講著話。
「殺人都行嗎?」
進門首先便是一棵芒果樹和幾株棕櫚樹,這些樹顯然在房子建造之前就已經生長在那裡了。僅僅是一隻腳踏上這塊親切的、瀰漫著文學氣息的土地,馬里奧.康得就感覺自己回到了記憶中的一座聖殿,而他寧願這座聖殿依然被他深深埋藏著,讓他用一種令人愉悦而又勉強克制的懷念來守衛它。二十多年沒來拜訪此地了——也總是以不速之客的身分,多少次,他如同朝聖般地來到這裡。那些時光如今已遙不可及,當時他努力想成為一名作家,而那隻山間老獵豹的神話,海明威那些有關戰爭和狩獵的故事,他像刀子般鋒利的短篇小說、如生活般豐富的長篇小說,他筆下看似簡單、其實深刻的對白,正是文學能達到的理想典範,也是一個由文學而生和為文學而生的人應該成為的理想典範。那時候,他把海明威的每一本書都讀過好幾遍。海明威去世後不久,哈瓦那的那座大房子被改建成紀念館,他曾多次朝著房子的窗戶探頭張望,只為在那些長年來環繞在那個男人周圍大大小小的戰利品間,追尋他的靈魂。
卡洛斯搖了搖頭。他後悔提到這個話題,於是找了一個有效的轉移方式。
「非常嚴重,『瘦子』。跟我現在的空肚子一樣嚴重。能請問一下我們的廚房魔法師去哪裡了嗎?」
「呃,我們四點下班。不過如果您……」
「你還留著那些稿子?你跟我說過要把它們扔掉的……」
但他還是動了另一隻腳。他伸手找到一個開關,打開了客廳的燈。這座曾經有人在此居住、就寢、用餐、相愛和受傷害的房子,它那凝結在昏暗時間裡的整個面貌,又重新展現在康得眼前。但或許是它現在變成紀念館的關係,這地方總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守望田莊的這座房子,一直以來都是一座神殿,是舞臺上的佈景,它更適合戲劇中的角色,而不是普通人。首先讓康得很不舒服的是,上千本書、幾十幅畫跟槍械、子彈、長矛、刀子,還有那些彷彿在控訴的、僵硬的動物頭蓋骨放在一起,形成一種難堪的對照。這些動物都是海明威大丈夫行徑的犧牲品,是他狩獵的戰利品,僅僅是為了滿足他殺戮的快|感和那種所謂的冒險生活的感覺。
「那您是什麼?哦,如果您不介意告訴我的話。」
「這個全哈瓦那的人都知道,康得……叫人很難相信的是,你以前竟然那麼喜歡他。」
「你真是有失水準。」卡洛斯聽了之後說。「竟然錯過這樣一條內褲……」
「差不多十個吧!本來有四十多個的,是不是?」
「知道我剛才看見什麼了嗎?」他說,麵包還叼在嘴上。
中午時分下起了雨。康得關上所有窗戶,也關掉了屋裡的燈,這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轆轆飢腸,以及酷暑使人產生的慵懶。於是他躺到瑪麗.威爾許房間的床上,等待這場暴雨結束。他們在這張床上做過多少回愛呢?紀念館的某些員工又在這上面偷過多少次腥呢?他已經在這裡搜查了將近兩小時,但這只足以讓他確信,如果想讓屋子裡的某一件物品或是某一份文稿——每件東西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都曾在海明威的生活中佔據過一席之地——用他熟悉的語言,向他揭示點什麼的話,他還需要瞭解更多有關那些屍骨的事。不過,這次搜查已經證實了他的三個疑點。第一,如之前所預料的:這座房子裡的某些書籍,能在康得工作的哈瓦那舊書市場上賣出極高的價錢。第二,如果海明威站在放於書架上的「皇家」牌可攜式打字機跟前寫作的傳言屬實,那他肯定有一些受虐傾向,因為寫作本身就已經相當費勁了——這點康得再熟悉不過,更何況還要在腦力勞動的基礎上,把它變成一項體力上的挑戰。最後,海明威除了有受虐傾向,還應該有點施虐傾向,因為散佈在牆上的那些動物頭骨,帶著太多白白流淌掉的鮮血的味道,以及對枉殺無辜者沒有絲毫厭惡、反以為樂的暴力意味。
「跟我還編這種胡話嗎?你也喜歡那傢伙本人。你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還記得那天你逼著我們大家都去那個田莊嗎?」
「兩樣都不是。是喜歡海明威的一群人。我們當中什麼人都有:作家、記者、教師、家庭主婦和退休人員。」
康得內心一驚。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
「我們這些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很希望事情能弄個水落石出。至少在我本人看來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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