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啦……看著好了,你不會有事的。把那塊金屬牌先收起來,給我三天時間。還有,再做一件事——看一遍〈雙心大河〉,然後告訴我你有什麼想法。」
「那麼是誰在海明威活著的最後幾年留下來看守的呢?」
「沒有,我們替他幹活的人沒有一個住在田莊裡。連勞爾這個整天跟老爹形影不離的人都不住在裡面。我看看,除了魯佩爾托和我,其他人都是聖法蘭西斯科當地的。勞爾住得非常近,基本上就在田莊的門口那裡。」
「十足一個婊子養的,不過他喜歡鬥雞。他需要我,明白嗎?」
康得掐滅香菸,拿起裝著金屬牌的袋子。
「那就麻煩了。不過就目前所有的情況來看,這個大獎非他莫屬了。他這下可是跳進加勒比海也洗不清了……」
「忘了海明威那件事,繼續賣你的書吧!我給你帶來的這東西可是顆炸彈。絕對是顆炸彈。」
「呃,也不是一個人,還有他太太。而且田莊裡幾乎總有客人。不過,到後來,老爹年紀大了的時候,他太太有時候會讓卡利斯托留在大門那裡或是車庫旁的小平房裡幫忙看守。」
「好看?好看他媽的算什麼?她可不止是好看,她是個天使,她真是個天使啊……那個皮膚……懇請上帝寬恕我,不過我那玩意兒真的挺起來了:這樣的『移民姑娘』,赤|裸的身子,那麼柔滑的皮膚、兩個大奶|子和發紅的陰|毛,真美啊……那真是太……之後,他們兩個開始在池子裡戲水的時候,我就走了。他們玩又是另一碼事了。」
「托里比奧,在田莊裡,有沒有什麼時候,您碰巧聽說過有關FBI的人的什麼事情?」
「在你們所有人當中,海明威最信得過誰?」
「他真的是個婊子養的嗎?」
「人情?沒有,我認真幹活,他付給我一個好的工錢,事情到此為止。他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所以也應該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鬥雞馴養員。所以,我們打架之後,他會向我道歉。」
「我想是吧,他歲數比我還大一點。這樣的話……」
「那麼托里比奧,您為什麼要稱海明威老爹呢?既然您說他是個婊子養的……」
「大家為什麼喊您『禿毛雞』呢?」
康得笑了。有時候他都記不清自己的歲數。不過他能理解,對於「禿毛雞」托里比奧來說,每一天應該都很重要,因為他越來越接近那個超常歲數的尾聲了。在康得模糊的記憶中,還留有托里比奧的樣子,那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在給鬥雞作體檢:檢查牠的雞距,展開牠的翅膀,試一試牠腿上肌肉的力量,看看牠的趾甲,掰開牠的嘴巴,摸摸牠的脖子,然後再溫柔地撫摸一下那隻註定要去戰鬥和送死的動物。爺爺魯菲諾很少對他的對手有什麼讚美之詞,但他確信「禿毛雞」是古巴最好的鬥雞馴養人之一。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海明威才聘請了他,讓他多年來擔任自己那些鬥雞的專門馴養員。
老人貶了眨眼睛。
「卡利斯托應該已經去世了吧,是不是?」
「我明白,我明白。必須查一下,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〇年之間有沒有FBI的探員在古巴失蹤。還有,如果可能的話,得查出他當時在這裡做什麼。」
「讓我跟你說件事吧,馬諾洛……我不想急著下結論,雖然你也知道我很樂意查出他就是凶手。不過,殺人可是件需要膽量的事情,現在我還不確定他有這種膽量。」
「瑪麗小姐肯定知道老爹的那些瘋狂行事。有一次他帶了一位義大利小公主到田莊裡,她讓他喜歡得發瘋。他不去釣魚,不去鬥雞,也不寫作,什麼都不做了。他成天就跟在她屁股後面,像隻瘋狗似的,但他對我們說話的時候,就總是那麼不耐煩……不過瑪麗小姐從來不說什麼。總之,她活得像個皇后似的。」
托里比奧不說話了,康得等了一會兒。提起這麼多已經過世的人,對這位老人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情。他看看老人陷入沉思的雙眼,決定出擊。
「您在田莊裡過得好嗎?」
「靠,因為你看起來像個該死的警察。我最煩那些警察了,受不了他們。」
「不是在門外,」馬諾洛說,「牠跟一群狗在街角,跟在一隻母狗後面。」
「瑪琳.黛德麗?
老人搓搓手,慢慢地咽了一下口水,而康得似乎隱隱感到,屋子裡面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
「一本好書,當然了。」老人肯定地說。
「那是漂亮的一擊,是不是,『黑狗』?」
老人很費力地笑了笑。「那傢伙可是個危險人物……很會耍花招……」
托里比奧把眼皮又往上抬了一點,試圖對這位談話對象的樣子重新對個焦,看起來費勁極了。
「喂,康得,我沒那個閒工夫一上午都在這兒敲門。」一個很衝的聲音喊道,木頭門繼續被敲得砰砰作響。
「喏,他喊她『我的女兒』,我稱她為『移民姑娘』,因為她的皮膚非常白,頭髮又是黑的。有一天我看見她在游泳池裡光著身子游泳。他和她,兩個人都光著身子。當時我在找一些乾草,想鋪到雞窩裡,我看得都楞住了。『移民姑娘』在游泳池邊停下來,開始脫起衣服來。脫到只剩一條內褲。這時候她開始跟他講話,他在水裡面。那一對奶|子啊……然後在跳進水裡之前,她脫掉了內褲。老爹有一個什麼樣的女兒啊!」
「真的是。一個憑自己高興就那樣殺死一隻鬥雞的人,肯定是個婊子養的。那還用說。」
康得感到一陣不寒而慄,這感覺是他當警察的時候才有的。我真的永遠無法不再是警察嗎?他暗自問道,雖然他知道答案——一旦曾經當過警察也好,婊子養的也好,同性戀也好,殺人犯也好,就很難「上岸」了。
「這東西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康得指著那塊金屬牌,顯得有點消沉。
「哦,FBI啊,靠。呃……沒有,我記得沒有。」
「為什麼走我不清楚。怎麼走的,我倒是知道。有天下午,他和老爹在塔樓的頂樓聊了好幾個小時。他們好像不願意給別人聽見。之後卡利斯托就走了,甚至還搬出聖法蘭西斯科。他們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因為他們認識很多年了,在卡利斯托殺人、被https://m.hetubook.com.com抓去坐牢之前就認識了。」
「出什麼事啦?」
「我也受不了他們。」康得輕描淡寫地跟著說了一句,事實上也差不多如此。
「一百零二歲,三個月帶十八天……」
「是啊,狠,他是個純粹的賭徒。賭馬,賭鬥雞……這混蛋很有運氣,基本上總是贏。不過他贏了錢之後,就去喝酒,有時候把贏的錢全花光或是送光了。他對錢無所謂,他喜歡的是打鬥。他對鬥雞活動和那些鬥雞的勇氣很是著迷。看到一隻鬥雞被對手蹬瞎了眼睛、還繼續投入打鬥的時候,他非常開心。那會讓他變得像個瘋子。」
「有關什麼的事?」
「那次打架之後,過得很好。他明白了我是條漢子,對我很敬重……而且,在那裡能見到一些讓生活變得有趣味的東西。」
「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還沒找到子彈,還不知道那個聯邦查局的人是被什麼樣的槍射死的。」
「什麼東西呢?」
「在房子往南一點的地方,在車道和車庫之間。在一片芒果樹下面……」
等到他終於分辨出那聲音不是炸彈爆炸,也不是颶風來襲,才意識到這是短短兩天裡第二次被這麼狂暴地叫醒。
這也許是最後一個木乃伊。肯定是法老手下一位巧手製作師創造了這個奇蹟,將他安置在一張椅子上,而且,以埃及人特有的耐心,精心縫合了他皮膚上的每一處開口,讓他看起來跟活著時沒什麼兩樣。康得觀察了他好幾分鐘。他特別留意那鬼斧神工的手部,上面的疤痕、皮膚的紋路、血管和皺紋,組合成一個驚人的結構。康得終於鼓起勇氣碰了他一下。他的眼皮,就像昏昏欲睡的爬蟲動物一樣,緩慢地抬了起來,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在強烈的光線下有些畏縮。
「讓你不用去操心了還不好嗎,康得?你昨天喝的是什麼呀?」
「靠近噴泉是嗎?」
「您替海明威幹了多少年活啊,托里比奧?」
「那應該會是一本好書。」
「為什麼說他十足一個婊子養的呢?」
「你是誰啊?」
「那倒是。後來怎麼了呢?」
「靠!」康得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顆炸彈。
「他下注狠嗎?」
「二十一年,直到他去世。然後他的鬥雞就歸我了。那也是一筆財產。他把牠們送給我了。老爹在遺囑裡寫了這一條。」
康得站在那裡,朝窗外看。外面陽光燦爛,已經很熱了。
凱蒂.康乃爾,他第一任妻子哈德莉(Hadley)的朋友,有一次曾當著他的面大喊說,他能那樣仇恨、自私、惡毒和殘忍地背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真讓她感到噁心。凱蒂說得沒錯。回想起巴黎和那些充滿饑餓、辛勞和快樂的歲月,他不應該去攻擊葛楚.史坦,儘管如此對待這個男人般的陰險老女人一點也不為過。他更不該去說可憐的史考特.費茲傑羅,雖然他是那麼厭惡他的脆弱,厭惡他不能活得和做得像個男人,而總是擔心賽爾坦那個瘋女人對他陰|莖的尺寸惡言相加。他也不太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攻擊上了年紀的桃樂絲.帕克、被人們遺忘了的路易士.布洛姆菲爾德、愚蠢的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然而,對於他是怎樣斷絕了跟舍伍德.安德森之間的友誼,他從來都隻字不提。之前,安德森給他的信件、參考和指導,構成了他通往戰後巴黎的一座橋樑,那正是當時他需要瞭解的城市。他寫了那麼一篇惡意模仿這位昔日老師的文章,僅僅是為了解除與安德森的出版商之間的合作——他之前已經把自己的幾本新書簽給了他們。這麼做很卑劣,儘管他新找的出版商會付給他更多的錢。之後,他不再出版《春潮》(The Torrents of Spring)的決定,更是讓這個曾對他友善又毫無私心的人,背後被他插的那一刀所留下的傷疤,再也無法癒合。
康得站起來。他打開水龍頭,再次弄濕自己的臉和頭髮。他將剩下的咖啡倒入杯中,又點上了一根香菸。這時候他想,他對酒精的抵抗力下降了多少的最好證明,就是當他給「瘦子」和「兔子」念自己的海明威式舊作的時候,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擾人的思緒,讓他對自己曾經那麼崇拜、而後卻又背棄的那位大師,直到那一刻為止還很堅定的偏見,發生了動搖。
在那條林間捷徑的盡頭,已經能聽見音樂聲了。卡利斯托在夜間看守的時候,有一台收音機和家裡另外兩隻狗做伴。海明威搞不懂,那些古巴人怎麼能夠好幾小時接連不斷地聽音樂呢?尤其是聽那種催淚的波麗露和墨西哥鄉村音樂,這兩種音樂卡利斯托都非常喜歡。事實上,古巴人的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
十年前,他拒絕了美國藝術與文學院成員的提名,他的人格魅力又提升了。人們談論他一貫的反叛精神,說他永遠都那麼不迷信權威,說他自然的生活和寫作方式,他遠離學院和聚會,置身一座位於哈瓦那的田莊和一場遠在歐洲的戰爭之中。這些事讓他逃過了麥卡錫主義清查的災難,而FBI及其可惡的局長胡佛正想把他牽扯進來,治他的罪。沒有人會想到,他之所以拒絕這個提名,是因為他已經無法跟其他作家交往了,也已經不能忍受在他周圍有像多斯.帕索斯,尤其是像福克納這樣的人。這位自負的美國南部文壇巨擘,毫不留情地攻擊了他的痛處,指責他毫無膽量:他傲慢而冷淡地說海明威是所有美國當代作家中「最不失敗的一個」,但是他之所以最不失敗,那個婊子養的說,是因為他最沒有藝術膽量。他嗎?他這個將美國的語言從所有委婉修辭中解放出來,在該用「卵蛋」這個詞的時候敢於直接說出這個詞的人嗎?史考特.費茲傑羅那麼懦弱,福克納怎麼不提?多斯那麼膽小怕事呢……?就在那份事業最需要他的時候,多斯逃出了西班牙和共和陣營,在戰爭這個最能檢驗人的勇氣的地方,他做出了最沒膽量的行為。他那樣將個人生命置於整個民族的利益之上,就像他斷言說那位翻譯羅布勒斯的死是史達林在幕後操控的傑作一樣,都是腦子有病。的確,史達林在其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的名義下,不再向納粹妥協,他向芬蘭及波蘭的部分地區發起進攻;他殺害軍官、科學家和作家,屠殺上千的農民和工人;對於任何一個違背他的主張,或者僅僅因為在聽到他的名字時鼓掌鼓得不夠熱烈的人,他就將其發配到西伯利亞的古拉格。還有,看來的確存在這個可悲的事實,他侵吞了西班牙國庫裡的金幣,以及全世界很多人——就像他自己一樣捐獻出來幫助西班牙共和政府的錢……可是,他用得著去殺害羅布勒斯那樣區區一個翻譯嗎?那些頭腦發暈的作家真讓他噁心,所以他寧願不跟他們待在一起,而是選擇了更為簡單和真實的人:漁民、獵手、鬥牛士、游擊隊員,跟這些人一起,才可以談談勇氣和膽量。而且,他內心的某些東西也讓他無法真心誠意地與那些曾經是朋友、而後已不再是的人重新言歸於好。無論他怎樣努力,他的頭腦和內心都不能原諒他們,這種對於言和的無力,像是對他在生活中很多方面表現出來的強勢和大男人主義的一種懲罰。和圖書
「艾娃.嘉娜?」
「那個被卡利斯托殺掉的人是怎麼回事,托里比奧?」
「別那麼敏感,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求我啊?現在我們可真是麻煩囉……可別跟我說你有某種預感。」
狗搖搖尾巴,但是沒朝他看。牠很看重自己作為可靠警衛的這一角色。此刻牠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一隻貓頭鷹身上,這隻貓頭鷹在一棵大王椰子樹的高處,向著黑夜發出難聽的叫聲。對古巴人來說,這是一種帶著不祥徵兆的鳥。他遺憾的是,天已經這麼晚了,要不然,用這桿湯普森對牠掃上幾槍,準能一下就嚇跑所有可能存在的徵兆,特別是那些不好的,而且,也許甚至還能趕走某個FBI的入侵者。那些婊子養的現在要找的會是什麼呢?竟敢闖到他的地盤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個作家。有句話叫做……」
「黑狗」吠叫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在通向游泳池的斜坡低處,幾乎就是田莊邊界的地方,狗在那裡宣洩似的吠叫,還帶著一種異常的堅持。另外兩隻狗,剛剛從大門處趕來,也加入了這場演唱。他雙眼盯著田莊的邊界,將那塊徽章放進短褲口袋,然後握緊了機槍。來找你的徽章啊,混蛋,我會幹掉你!他咕噥道,同時走下斜坡,朝狗吹了一聲口哨。吠叫聲停止了,「黑狗」搖著尾又出現在他面前,儘管還嗚嗚地叫著。
「已經沒必要知道了。」
「別忘了,他經常會幾個月不在田莊裡。說不定是在那個時候……」
「我有三天沒見到那畜生了。我真活該養了這麼一條適合我的狗,又瘋癲又好色。」
「在田莊裡幹活的人都會待很久的,是嗎?」
所以,他拒絕去斯德哥爾摩,去參加一個像領諾貝爾獎這樣乏味的、浪費人精力的儀式。遺憾的是,這個獎項並不需要你申請才會獲得,而拒絕它又可能會被看作沒品或是故作姿態。不過他正想這麼做,因為,除了那筆令人開心的三萬六千美元的獎金,他可不太在乎得到這麼一個辛克萊.路易斯和福克納之類的人也得到過的獎項,而且如果拒絕了它,那麼他身上反叛精神的光芒就要衝破天了。得獎唯一令他滿意的,就是可以掰著手指去數其他沒能得獎的作家:伍爾芙、多斯、考德威爾、可憐的史考特、雙性戀者卡森.麥卡勒斯,那個誇張的南方女人能將自己的性取向展示於一頂棒球帽之下。當然了,值得高興的還有一點,他知道作為一名作家,他做得很好。但是,在一名好作家和買上一套禮服、跨過半個地球只為發表一下獲獎演說之間,有一道他無法逾越的鴻溝。他給的理由是在非洲的空難引起的一些健康問題。拿到支票和金質獎章後,他清還了一些債務,給剛剛從瘋人院出來的艾茲拉.龐德寄了一些錢,並把獎章交給了一名古巴記者,讓他存放到可伯勒鎮(Cobre)的聖母堂裡。這一舉動收效頗佳,為他做了一個很好的廣告,也讓他贏得了更多如此愛讀小說並且感情豐富的古巴人的好感,同時還為他的身後世界作了打點,真是一舉多得。
「監視海明威?敲詐勒索他?」
「一片很老的芒果樹吧?結著白芒果的?」
「他是會自己巡邏,假如他沒有喝太多的話,對不對?不過有人在那裡看守的話,瑪麗小姐會更安心一點……」
他把湯普森機槍斜掛著,克服了僵硬的關節,跑到地上,把那東西撿了起來。儘管已經想到那是什麼,他還是用手電筒照了照。在一塊鑲嵌在皮革上的銀色金屬牌上,那個盾形、那行數字和那三個字母,閃閃發光。就像一隻嗅出危險氣息而警覺起來的動物,他看看四周,想起了勞爾跟他提到過「黑狗」的焦躁。FBI的人來過這裡嗎?這裡離房子那麼近,又離大門那麼遠,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讓這塊牌子落到這地方呢?那些婊子養的又在監視他了嗎?他知道,自從西班牙內戰以來,尤其是自從他在古巴沿海用自己的遊艇組織對納粹潛艇的搜索行動以來,聯邦調查局就把他列入他們的名單之內了。當時,他差一點就能查出德國人從什麼人手裡,以及在島上的什麼地方得到燃料供應,而就在那個時候,聯邦調查局的人命令他終止搜索,說他的情報不準確,還說他消耗了太多汽油。他也知道,在麥卡錫清查活動時期,愛德格.胡佛曾想指控他是共產主義者,但是有人勸阻了他,因為對於像他這樣一個美國的傳奇人物,最好還是把他排除在對共產黨人及其親近份子的搜捕之外。可是現在這塊牌子,它所屬的地方,讓他覺得是一個警告。警告他什麼呢?https://m.hetubook.com.com
康得覺得有點不對勁:沒有那個夜間看守人的話,一切都很簡單,但誰也沒跟他提起過,就連博學廣識的特諾里奧也沒有。可能特諾里奧忘記了這一點。因此康得繼續堅持這個問題。
「他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傢伙。他在花園裡撒尿,還隨處放屁。有時候他擺出這個姿勢,好像在想事情,然後會用手指頭挖出鼻屎來,把它們搓成小球。他受不了別人稱他為先生。不過他付的薪水比其他美國有錢人都要高,他要求大家稱他老爹……他說他是所有人的父親。」
「對,另一碼事了。那他太太呢?」
「有一個看守的人嗎?我還以為是他自己睡前巡邏田莊的。」
「那個看守人的事。最後那幾年是誰在做?」
康得感到一種異常的不安。他那些想給海明威治罪的偏見和願望全都掉入了記憶的沼澤,現在他眼看著它們慢慢往下沉去;他不是十分確定,他的仇恨不會比其一貫的正義感還要強烈,而且事實證明,不管怎麼說,海明威的書作及他本人的形象,在其他人看來依然意義重大。
「您有多少歲了,托里比奧?」
「我現在可以說話嗎?」
康得笑了,這是他那天第一次笑。
「說吧,有什麼要說的儘管說……」
老人笑了。他的牙床顏色很深,上面還有白色的斑點。
「有一天他發火,把一隻鬥雞的頭給扯掉了,因為牠在田莊的鬥雞場裡訓練的時候想逃跑。我看不慣他這麼做,於是我們打了起來。我給他一拳,他給我一拳。我說他應該把鬥雞塞到屁|眼裡去,說他是個罪犯,說他不能這樣對待一隻鬥雞。」
「晚上他就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嗎?」
「那是另外一回事,戰鬥就是戰鬥,那是鬥雞之間的事。為了不讓鬥雞痛苦而殺了牠,跟因為生氣而殺了牠,兩個是不一樣的。」
「那是我年輕的時候,我們鎮上幾個馴養鬥雞的人給我起的綽號。有一天,他們用那種給馬剪毛的機器給我剪了頭髮,讓我的頭髮短短地豎在那裡,然後他們當中的一個就說,『快看,他多像隻禿毛雞啊!』。之後就一直喊到了今天……就像我也跟鬥雞打了一輩子的交道。」
「對,很有可能……您那時候住在田莊裡嗎?」
他把裝著一塊金屬牌的尼龍口袋扔到桌上。金屬牌上還粘著殘留的黑色皮革。在它鏽掉的一面,隱約可見一些構成盾形的凸出線條、幾個無法辨認的被腐蝕了的數字,還有三個令人震驚的字母:FBI。
「那傢伙搞不好是聯邦調查局的人。」
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聽慣了這種要求,沒再說話。他指間夾著一根尚未點著的香菸,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屋子裡放得到處都是的裝滿書的紙箱,接著又走向廚房。康得濕著頭髮和臉從浴室出來,開始煮咖啡。他們不說話,也不看對方,等著咖啡弄好。康得用之前穿來睡覺的破了洞的圓領汗衫把臉稍稍擦乾,然後倒上兩杯咖啡,一杯大的給自己,另一杯小的給馬諾洛。他開始啜飲滾燙的咖啡,每一口咖啡進到嘴裡,滾過喉嚨,落入遙遠的胃中,都會喚醒他為數不多的、準備開工的神經細胞中的一個。最後,他點起一根香菸,看向他的舊同僚。
「您不認識我,但您以前和我爺爺魯菲諾.康得是朋友。」
「勞爾啊,那還用說。就算老爹讓他舔他的屁股,他也會照做的。」
「你要把我也拖下水了,馬里奧.康得。」
不管怎樣,他不想身邊有作家,也不想有政客。正因為如此,他越來越不願意談及文學。如果有人問起他的工作情況,他只是說:「我工作進展順利。」或者說:「我今天寫了四百個單詞。」說其他的都沒有意義,因為他知道,一個人在寫作方面走得越遠,就越孤獨。最終他也就學會了,這樣最好,而且應該守衛住這份孤獨:談論文學是浪費時間,一個人孤獨地待著要比這好得多,因為這正是他的工作所需要的方式,也因為能用來工作的時間日漸縮短,如果他把時間浪費掉了,他會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您欠海明威什麼人情嗎?」
「他當然懂……我教他的。」托里比奧肯定地說,他試圖讓那把骨頭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一點。「你看啊,反正我知道,他離開古巴去自殺的時候跟我說過,一旦他寫完了那本講鬥牛的書,他就要寫一本講鬥雞的。我將會是裡面的主人公,他還會寫下我那些最好的鬥雞的故事。」
「不能嗎?你看,這東西說明了FBI跟蹤他的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幾年前大家就知道他們當時確實在跟蹤他,現在這塊東西更是確定了這件事,康得。這還不是顆炸彈嗎?」
「照我以前教給你的那些,隨便編個藉口就好了。」
「有可能。如果……」
「因為我是作家嘛。我們作家總是知道點東西的,對吧?她好看嗎?」
「很多……不過,我到現在還沒忘記的,是有天早上看到的一個美和圖書國女演員,他的朋友,動不動就來田莊……」
「魯菲諾已經去世了,是嗎?」
「你是警察嗎?還是他媽的什麼人?」
「我要走了,托里比奧,不過請您告訴我一件事……海明威他殺過獅子和那麼多東西,甚至還殺過鬥雞,他有膽去殺一個人嗎?」
他回到游泳池邊,抄了一條近路,就在那些木麻黃樹間,通到田莊的主幹道上,不用像開車時必須得繞一大圈。走在這些輝煌壯麗的大樹下,他感覺很好。它們就像是忠實的朋友:他在一九四一年就與它們相識了,當時,他和瑪莎第一次來到這裡,他就決定買下它。那時他已經相信,哈瓦那是個寫作的好地方,而且這個離市區遠近適中的田莊,看起來不只好,簡直是太理想了。現在看來也的確如此。所以,當一九四四年他在諾曼地登陸時,收到消息說一次毀壞性的颶風襲擊了哈瓦那,他就非常擔心那些樹的命運。等到次年回來,看到他那些沉默的同志基本上全都安然挺立時,他才終於鬆一口氣。因為那個適合寫作的好地方,在他死期來臨之時,也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身後歸宿。但如果沒有了這些老樹,這個田莊便一文不值。
「你再把它看一遍,聽我的吧!」
「好吧,我會再看一遍,不過我真不明白,你他媽的為什麼想要瞭解這個人,就像你自己說的,沒有人瞭解他,他又讓你煩得要死……」
「你怎麼知道的?」老人帶著點怒氣問道。
又一次想到了死亡,令他把思緒從這些大樹上轉移開來。你他媽的為什麼現在想到死呢?他問自己,接著他想起來,是那次獨特的經歷為此提供了支撐。那是在他最後一次非洲狩獵之旅期間,他的飛機在維多利亞湖附近墜落,當時別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就像莫里哀筆下的人物一樣,他有機會得知很多他認識的人對他的看法。閱讀登在各家報紙上的訃告,並證實了不喜歡他的人——尤其是在他自己的國家——遠遠超出他的預計,這真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情。不過他想當然地認為,那些惡毒的反應是他與所有人之間的關係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後果,也反映出人類一個由來已久的習慣:充分利用他人的成功。總之,那次假死倒讓他獲得了一種自由的感覺,這感覺將會伴隨著他,直到死亡真正來臨。但是從那以後,要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死去,成了他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念頭,特別是因為他已經過了英年早逝的年紀,英勇犧牲的機會也不會有了。還因為他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其狀況也開始變差了。從那時起,他小便困難,視力減弱,聽力更糟。他忘記以前熟知的東西。高血壓折磨著他。他必須節食,必須少喝酒。他喉嚨上的老毛病也在變本加厲……最終,死亡將會讓他從這些約束和痛苦中解脫,比起死,他更害怕的是變瘋,他唯一擔心的是要被迫中斷某些未盡的工作。所以,在它到來之前,他必須再回一次鬥牛場,以完成《午後之死》該死的改寫;他要再檢查一遍《溪流中的島嶼》;還要完成《伊甸園》這個悲慘的故事,這故事現在停滯不前,繁雜散亂。他還計畫再出海去一次古巴北部沿海的小島,登上比米尼島,回一次西礁島,那個到處是騙子、大瓶蘭姆酒和威士忌的地方。他還很樂意開玩笑般地想,還能再來一次非洲狩獵之旅,甚至還有可能在巴黎度過一個秋天。也許事情太多了。因為,他還得決定,在死亡到來之前,他是否要焚毀《流動的饗宴》。這是一本優美而真誠的書,但是它裡面講的事情太過真實了,這些事將來肯定會被人們記住。一種不安的感覺令他留下這份手稿,等待著一絲光亮能幫助他看清它的出路:出版或是付之一炬。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為我們這些真正的作家就是這樣吧,不是嗎?」
「差不多吧。」
「你現在真是瘋了。哎,所有人都知道海明威家裡有個軍火庫,我從紀念館館長那裡打聽過了,他整天都背著槍在田莊裡巡邏。要是你碰到某個傢伙大半夜的在你家晃蕩,那傢伙看起來又不懷好意,這時候你又有把槍……這根本不是有沒有膽量的問題。我說,你還是忘了那件事,去賣書吧!再寫寫東西,看什麼時候能把你那些小說寫出一本來,你就成一個真正的作家了。」
「那就好……你看,就因為一個警察在地下鬥雞場把我給抓了,害我被關了三天。婊子養的……好像政府裡還沒有人玩鬥雞一樣。來,剛才你問我什麼了?」
「田莊裡的鬥雞場在哪裡?」
「怎麼會不待很久呢,老爹給的薪水那麼高,真得是很高。沒有人願意離開那裡。有天我們算了算,他一個人就養了大概三十個人……」
「他說,要玩就得玩出點好處來。」
康得克制住臉上的喜悦之情。居然被他歪打正著了。
「卡利斯托後來怎麼樣了?」
「禿毛雞」托里比奧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起來好像在想要怎麼回答。康得試圖想像他那前資訊時代的、十九世紀的、早於電影、飛機和鋼珠筆誕生前的大腦是如何運轉的。
「不過我還得說一點,上面的人……」
康得笑了笑,點起一根香菸。
牆那邊有一聲輕微的響動,康得確定有人在偷聽,但是,他又覺得探頭去看門裡面不太合適。托里比奧家有誰會對這個談話感興趣呢?說的都是老人肯定重複了幾百萬遍的東西。康得一點也想不出來,因此他還是接著說,把注意力一半放在托里比奧這邊,一半放在那個可能存在的偷聽者那邊。
「有關美國員警。叫做FBI……」
康得又笑了。他很高興聽他講到爺爺以前的事。這些事將他帶回一個逝去的世界,在他記憶的自由領地裡,那個世界顯得幸福無比。
「他寫了封信向我道歉。他真蠢,都忘了我根本不識字。我還是原諒了他,然後他請了位老師來教我識字。不過他總歸還是個婊子養的。」
「是的,我也知道。我以前還幫他鬥雞呢!」
「魯菲諾也是個好手。雖然太愛耍花招了。他不喜歡輸。」
「他是個奇怪的人,是不是?」
「你別跟我提這個……我現在還不確定他就是凶手,只是這樣而已。這樣吧,你把這塊牌子先留三天。給我三天的時間。」
「是個婊子養的,我已經說過了。我看啊,他身體裡面有個惡魔。所以他喝那麼多酒……是為了制住那個惡魔。」
「所以他從來不跟我的雞鬥。我知道他是怎麼給他的鬥雞塗油的。他把凡士林抹在自己的脖子上,趁他們給雞洗澡和稱重的時候,他就一直用手摸著脖子,好像脖子疼似的,然後他再去抓自己的鬥雞時,就能讓雞變得像肥皂一樣滑溜了……他媽的。」
「啊,最後,最後,他們離開,然後老爹自殺的時候,是一個叫伊斯納加的人在做。他是個塊頭極大的黑人,是勞爾的表兄。不過在他之前是卡利斯托,那個在田莊裡什麼活都幹的人,直到有一天他走了……hetubook.com•com
「是的,去世好幾年了。在禁止鬥雞之後。鬥雞可是他的命。」
「老爹他人好嗎?」
他想了幾下,又掙扎了幾次,最後終於爬了起來。他的一邊膝蓋疼,脖子疼,腰也疼。你還有哪兒不疼啊,馬里奧.康得?他問自己。頭不疼,他在腦子裡對自己可憐的身體進行了一番檢查之後,很高興地得到了這個答案。他的腦子居然還管用,於是他想起了前一晚,正當他們發愁已經喝完了那瓶聖克魯斯蘭姆酒的時候,「兔子」來了,還帶了兩升「海盜」佩德羅(Pedro)自家釀造並出售的酒。他們大嚼著那些剩餘的粽子,聽著永遠不變的清水樂團的歌,而且還在卡洛斯的堅持下,讀了一篇康得的海明威式舊作;這是一個清算舊賬的故事,而這時突然變成了康得跟他舊時的、遙遠的海明威式文學情結之間的一次清算。他們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幹掉了那些酒。但是他對酒精的抵抗力已經大不如前了。到底他媽的什麼事啊!他心想,同時繞開那些紙箱,箱子裡面裝著最近剛弄到的一批書,他想起了更多狂飲爛醉的夜晚之後那些不得安寧的黎明。所以他一開門就馬上警告說:
「如果殺他的人不是海明威呢,馬諾洛?」
「喏,你也許是個作家,但你也是個警察。你找不了我什麼麻煩……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回答你。沒有,我覺得他沒有。他的那一套就是大聲嚷嚷,對著動物逞逞能,還有炫耀兩下,讓人們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一個很年輕的美國女孩……」
「你他媽怎麼回事啊?昨天有什麼東西讓你的心變軟了?首先,我不會說是他殺了那個人。只不過是在守望田莊裡出現了一具死屍,在死屍旁邊,還有這麼個東西。」他把一隻手放到那塊金屬牌上。
「我想跟您談談,托里比奧。」
「那海明威懂鬥雞嗎?」
「那卡利斯托為什麼要走呢?」
「有什麼事?」他說話了,這讓康得吃了一驚;他的聲音不像是老人的聲音。
「是啊,一個真正的作家。我現在是個冒牌的,是不是?」
「我根本沒有什麼預感。我有的啊,只是欠自己的一個債。我以前崇拜那個人,現在他讓我煩得要死。可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而且,我想沒有人瞭解他。讓我查清他是個怎樣的人吧!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或許到那時,我就知道當時發生過什麼事了。」
他抬眼望去,遠處,哈瓦那的燈火一直延伸到加勒比海,從這裡看,大海像是一塊黑色的斑點。這是一座變幻莫測、難以捉摸的城市,始終背臨大海而生,而他對這座城市的瞭解只有很少的一點點。他略有所知的,是那裡的貧困和奢靡,以及兩者之間無恥的程度;他知之甚多的,是那裡的酒吧和鬥雞場,在那些地方,他曾釋放過多少的熱情;他再熟悉不過的,是那裡的漁民和大海,他跟他們一起,消耗了生命中的無數個日子。理所當然地,他也知道這裡躍然顯露的痛楚和浮華。別的就沒有了,儘管他在這座有著女性靈魂般的、在他初次到訪時就熱情相迎的城市生活了那麼多年。不過他總是這樣的:他從來不懂得珍惜,也幾乎從未對那些真正喜愛他的人有所回應。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可悲的局限,它無關乎擺架子或是顯貴身分,他總是把它歸咎於他父母那種孤僻的脾性。這兩個他親近同時又陌生的人,他們專注於一種虛偽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從來無法去愛他們,而也正是他們,徹底毀掉了他用簡單、自然的方式去感知愛的能力。
小隊長帕拉西奧斯滿意地笑了。
老人不安地動了一下,眨眨眼睛,再一次朝已經站起身來的康得看了看。
康得打了個哈欠,看向他的舊同事。
「詳細的內容,我不是很清楚,因為卡利斯托有點神秘兮兮的,而且他的性格……大家知道的情況是,他在一家酒吧跟人起爭執,接著殺了一個人。他被關了大概十五年,出來之後老爹給了他活幹,因為之前就跟他認識。」
「也是我的命。真是該死啊!幾年前他們禁止鬥雞,所有人都活得沒意思了。不知道我他媽為什麼還活著。現在我幾乎看不見東西了。」
「怎麼啦,老夥計?你看到他了嗎?」他問牠,同時觀察著柵欄兩邊被人踩踏過的草地。「我知道你是隻警覺又勇猛的狗……不過我覺得現在沒有人在這裡。那混蛋走了。我們去找卡利斯托吧!」
「喏,馬諾洛,」康得坐回椅子上,再次拿起裝著金屬牌的袋子。「你說的這些全都沒錯,你也知道,在這方面我跟你想法一樣。但是,既然那個死者已經失蹤四十年了,你把這塊牌子再留三天也不會有任何事啊!繼續關閉紀念館,讓我去查點東西。看在我的面子上吧,不是他的面子……拜託啦!」
「我爺爺耶魯菲諾在馴雞方面很敬重您。」
「你在門外看見『垃圾』了嗎?」
「那條內褲是黑色的嗎?」康得想要勾起他對艾娃.嘉娜的回憶,他完全忘了那個可能在偷聽的人。
「那也是他自找的,不是嗎?他不是扮成游擊隊員,不是說共產黨的好話嗎?他做得倒是輕巧:水壺裡裝著威士忌、腰裡掛著杜松子酒的游擊隊員,擁有遊艇、有錢過隨心所欲生活的共產主義者。唉,康得,對那些活得像王公貴族、還口口聲聲說著公正和平等廢話的婊子養的,我真是受夠了。」
康得又點了一根香菸,然後閉上眼睛:他試圖想像一下艾娃.嘉娜的脫衣舞表演,他感到自己的腿在發抖。那幅美妙的畫面頃刻間化作烏有:海明威死了,艾娃死了,而「禿毛雞」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那條黑色內褲,會不朽嗎?
「昨天的大雨幫了克雷斯波和格雷科的忙,從地裡沖出了這東西。」
「但如果鬥雞戰死了,或是眼睛被啄掉了……鬥雞要是瞎了,很多馴養者都會把牠們殺掉。」
「你別這麼像個警察,馬諾洛。有些人會像禿鷹一樣撲過來,把這事搞成一個政治事件。我最煩的就是這一點。」
「這東西解釋了很多事情,但並不是所有的事。」
「對,就是那個。」
「我老早就看過這本了……也是你給我看的。」
「我沒再見過他。不知道魯佩爾托有沒有。魯佩爾托是老爹遊艇的船長,他往哈瓦那去得比較多次。好像有一次他跟我說過卡利斯托的什麼事,不過我已經記不清了。」
「閉嘴五分鐘。就五分鐘。讓我撒個尿,再弄杯咖啡。」
康得笑了笑,然後儘量不發出聲音,往門口走了幾步,探頭向屋裡看了看。不大的客廳裡空無一人。有人偷聽也許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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