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又把雪茄菸放回嘴上,看著康得的眼睛。
「『我什麼都不要,老爹。』」
「是什麼呢?」
「有人告訴我說,您接受採訪要收錢……」
「沒有,不過我在游泳池旁邊找到了這個。」他從短褲口袋裡掏出那塊FBI的徽章。
「你真的沒再喝過酒嗎?」
「那我們就跟他們談談。沒有人會去坐牢,你更加不行。」
「我倒是很想跟勞爾聊一下……海明威解雇過田莊裡的雇工嗎?」
「『我現在很煩,老兄,我想我是沒治了。』海明威說,『我很害怕將要發生的事。』」
「沒有,沒看到什麼。我剛剛還往後面看了一下……你呢,歐尼斯特,看見什麼了嗎?」
「你以前從來沒跟我說起維拉克魯斯啊。」
卡利斯托看看他,笑了笑。他瞭解他雇主的說話方式。
「海明威也一樣嗎?」
他很氣憤,他們肯定地說他住在古巴是因為這裡的開銷低,是因為他跟所有膚淺又傲慢的美國人一樣,用他們的美元滿世界地購買所有能買到的東西。但是瑪麗小姐最近整理出的賬目,清楚地顯示了最近大約二十年來,他們是如何在這個島上花去了將近一百萬美元,而他很清楚,這筆錢當中的一大部分是支付給了靠他生活的三十二個古巴人。不止一次,為了回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他在媒體上宣稱覺得自己就像個古巴人,說實際上他就是個古巴人,說就像「黑狗」和他的其他狗一樣,他是個「雜交」的古巴人。而且他還將這套把戲做得更好,他決定把諾貝爾獎章捐給可伯勒鎮的聖母堂:她是保護古巴和柯希瑪爾漁民的女神,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來保管這塊獎章;它屬於這些單純的、卻能贈予他那個故事的人。故事中的漁夫,在灣流中奮戰了八十四天,卻沒有捕到一條魚,因為他實在沒有運氣。
「不,老爹不這樣。對他我不能說一句假話。」
他看了看卡利斯托,再次為他純黑的頭髮感到驚奇。
康得仔細想了想這條資訊。如果確有其事,那可能意味著很多事情。
「『早點回來,老爹。這片海裡有很多魚……』」
「沒有了。」
「為什麼?」
「我們以前也從來沒說起老了這回事啊。」
「但您肯定知道卡利斯托的故事,是嗎?」
「『沒必要太理會那些醫生。費雷爾是加利西亞人,他們加利西亞人全是蠢蛋。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是漁民。』我們大笑起來,這回是真的笑。『你治好病之後,還會再來嗎?』」
在當員警期間,康得很喜歡辦理像這樣棘手的案子,他潛入其中,直到無法呼吸,甚至失去知覺。他沉溺於這些案件中,讓它們蓋滿自己的全身。總之,他曾經是個好警察,儘管他厭惡武器、暴力、鎮壓,以及幹這行的人被賦予的、通過恐嚇和所有權力機器特有的可怕手段去欺壓和操縱他人的權力。但現在,他已經知道,他是一個所謂的私家偵探,這麼個滑稽角色,在這樣一個既沒有偵探,也沒有私家的國家,或者說,這是對一種奇怪現實的糟糕隱喻:他必須承認,他是這座城市裡又一個可憐的傢伙,過著自己卑微的生活,身處一群碌碌無為的人當中,他們活得毫無詩意,越來越沒有夢想。所以,永遠無法查出事實真相的潛在可能,一點也不讓他煩了。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已經不可能知道海明威是不是那個凶手了,並且,在他頭腦深處的某個地方,康得確信,他想知道真相,僅僅是為了滿足他一貫堅持的正義感。在那個故事中,一切都來得太遲了,而最嚴重的是,那個最遲才趕到的人正是他,馬里奧.康得。
「唉,他媽的!」最後他說,一種不期然的意識提醒他,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於是他將剩下那些沒能克制住的也都狠狠地釋放出來。最後他睜開眼睛,看到有吊扇在旋轉的屋頂,但是他的眼睛裡依然留有艾娃.嘉娜裸體的樣子,她正要進一步展示她的「維納斯之山」。他懶懶地將手伸到下面,去摸那一次欲望天國之旅的產物。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傢伙,它還硬著,上面覆蓋著它噴發出的熔岩;接著,為了繼續享受完這份已佔據他整個身體的快|感,他用沾滿生命之蜜的手在陰|莖緊繃的皮膚上來回移動,那傢伙弓著,高興得像一隻雜種狗,又朝著空中射了幾下。
「我們回到柯希瑪爾之後,就發生了你曾經看到的那一幕:我們把船靠岸,他下了船,擁抱了一下。」魯佩爾托回憶道。
打過招呼之後,康得說他需要跟他談一談。
「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來煩人的人實在是太多,我只好收費接受採訪了。」
「人們都在說。說他身上背著一樁命案。」
「有關這件事,您還記得什麼?」
「他總是跟你談他自己的事嗎?」康得問道。
「『可是我老得更厲害。』」他笑了。不過是苦笑。
「好吧……不過把我太太給你的那把手槍拿來給我吧。」
卡利斯托看看他,又笑了,接著變得嚴肅起來。
「我從牢裡出來的時候,對兩件事情發過誓:我再也不會喝一口酒,還有就是,有生之年再也不回牢房。」
卡利斯托不安起來。看樣子他寧願不去提那件舊事。
「你喜歡當古巴人嗎,卡利斯托?」
「有些人說很難的。」
「哎,肯定是跟那些革命者有關的什麼事。沒有人在監視你,歐尼斯特。他們為什麼要監視你呢?」
「因為你不應該受到任何人的騷擾……還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會保護你,不是嗎?不過死在監獄裡可不是什麼好事。」
「要是您想要我說老爹的不是,那您就是在找麻煩了。喏,我幫他幹活的時候,過得比別的漁民都要好,他死之後,又託他的福,我還是過得很好,甚至還帶上了巴拿馬草帽。一個人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忘恩負義,您明白嗎?」
「沒有,當然沒有了。我自從出來以後,比吃奶的小孩還要乖。更不用說現在局勢這麼差。我沒做什麼。」
「但您肯定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吧?」
「他跟你提起過他跟FBI之間有麻煩嗎?」
「那是除了古巴以外,我去過的第一個地方。在這裡我聽墨西哥音樂,那裡的墨西哥人卻聽古巴音樂,那裡的女人很漂亮,吃的東西也不錯。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回維拉克魯斯了,我會在這裡死去,老死,再也不喝一口酒。」
他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來到游泳池邊了。她穿著一件帶有清新花朵圖案的浴袍,頭髮披散著落在肩上。他發現這個女人頭髮的顏色看起來比他記憶中的淺一些,並再次欣賞了一遍她那完美的漂亮臉蛋。她說了些什麼,但他聽不見,或是沒聽明白,可能是因為他的手臂在水中弄出的聲響太大了。他划動著手臂不讓自己沉下去,覺得手臂很重,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這時候,她脫掉了浴袍。她沒有在浴袍裡面穿泳衣,只穿著胸罩和內褲,都是黑色的,上面綴滿顯眼的蕾絲。胸罩的罩杯煞是誘人,透過蕾絲,他能看見紅紅的乳暈。毫無預警地,他馬上勃起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突然地、挺直地和-圖-書勃起過,他很享受這種強有力的感覺。她看著他,蠕動著嘴唇,可他還是聽不見她在說什麼。現在他的手臂不重了,他關心的只是看著這個女人的動作,並且享受他陰|莖的脹大,這玩意兒正瞄準它的目標,像一條不懷好意的劍魚:因為他正光著身子,在水裡。她將雙手伸到背後,以女性特有的、令人欽佩的嫺熟解開胸罩的搭扣,露出兩隻乳|房:渾圓豐|滿,上面兩個暗紅色的乳|頭。他的陰|莖極度興奮,迫切地提醒他事情發生得是多麼迅速,並且,儘管他很想,卻還是無法開口喊她,某種東西在阻止他這麼做。然而,他終於能夠將視線從她的乳|房上移開,轉而盯著她那薄薄的黑色內褲,透過它,隱約可見一塊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深色。她已經將雙手放到胯間,她的手指開始把那塊精細的布料向下褪去,那女人的陰|毛露了出來,烏黑而閃亮,彷彿是一陣形成於肚臍、而後又橫掃至大腿之間的旋風的頂端;他不能再看了:儘管努力克制,很可惜它還是射了,一泄如注;他感覺到自己精|液的溫度,聞到它發甜的氣味。
「有過,他解雇了一個堅持要修剪他的樹的園丁,還有一個什麼人……因為他不能忍受別人修剪他的那些樹。不過話說回來,您這麼問來問去,是想知道什麼呢?」
「你是怎麼看我的,卡利斯托?」
「我看沒必要了。丢下這東西的人已經走了。」
「說真的,『垃圾』,你看起來真讓人噁心。愛情有時候會要人命的,知道嗎?」
「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四號。我記得這個時間是因為第二天他就登上飛機,再也沒有回來。」
「『你多保重,魯佩特。』」
「沒有了。我還要記得什麼呢?」他抗議道,康得感覺到他充滿了防備。
儘管天氣這麼熱,他看到街上還是擠滿了人。所有人好像都渾身充滿了焦躁,要通過大聲的喊叫、粗暴的動作、惡毒的眼神來釋放這種情緒。生活逼迫著他們,讓他們每天都投身於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無處不在的戰爭之中:一些人出售最超乎想像的東西,另一些人購買,或是夢想著購買;一些人揮盡最後一滴汗水踩踏著自行車,另一些人則涼快地在他們的冰鎮罐裝啤酒之後歡笑,這些啤酒只有用美元才能購買;這些人走出街區的教堂,那些人則告別地下賭場……兩個小女孩,身著極為單薄的黑色衣物,搭便車前往市中心,準備開始她們夜間賣淫的營生,同樣地,她們也只收美元;一位缺了條腿的窮人,兜售著尼龍手提袋,一個披索可以買兩只;兩個小夥子遛著一隻格鬥狗,他們憧憬著靠牠的利牙所能贏得的錢。一個強壯的黑人,脖子上掛著金鍊子,上面墜著幾個金質十字架和聖母像章,與身上佩戴的加勒比黑人原始的宗教項鍊構成一種寧靜的和諧;他踢著一輛噪音很大的一九五四年產奧茲摩比車癟了的輪胎,一邊還唸唸有詞……在這片混亂之中,康得想要確定自己身處何方,但只是徒勞。這種景象只是痛苦的一瞬,但同時,又像是對半個世紀前海明威在這同一座城市所見到的任何一幅畫面的粗劣臨摹。在他活過的四十多年中,康得第一次感覺到這街區的街道很陌生,充滿了侮辱和敵意,他突然發現這裡的房屋缺少了油漆、水泥和其他材料,他的心也一樣缺少這些。我們去向哪裡?我們他媽的又到了哪裡……?此刻在他眼前毀滅性的現實,已經昏睡多年,在黑暗中發酵,現在即將噴勃而出,那些煙雲正是發出的警報。其實沒必要非是警察、私家偵探或是作家,才能發現,在那些街道上,根本沒人在乎海明威有沒有殺死過一個不停騷擾他生活的傢伙。生命和死亡,都朝著別的更為坎坷和艱辛的方向進發,離文學和守望田莊與世隔絕的平和都太過遙遠。
「黑狗」和另外兩隻狗躁動不安,往田莊的邊界走去。
「我有一次聽說他去了墨西哥。他非常喜歡墨西哥的東西。」
「沒錯。」他摸了摸那桿湯普森,「不過我沒有。我是殺過很多生命,我想是太多了,但我從來沒殺過人。雖然我認為我有這個能力……那麼,如果有人來找我的麻煩,你會……」
「不是很奇怪。他都已經不是他了,我覺得他不喜歡當時的自己。」
「『我要帶上繩子和誘餌嗎?』我問他。」
「美國警察的?」
「我是個傲慢的美國人嗎?」
「沒有人知道卡利斯托離開田莊之後去了哪裡嗎?他那時候肯定拿很高的工錢。」
「要是FBI那些傢伙來呢?」
「『你別擔心,我只是很感動。我剛剛在想,我們在這裡度過了多麼美好的時光,喝酒啦。三十年前,喬.拉塞爾帶我認識了這個地方。』」
「是個不錯的生意啊。比捕魚好。」
「你睡得好嗎?」
「不過我還有沒忘記的東西。」他說。
「不用了。」他對卡利斯托說。
「以防萬一嘛!」卡利斯托堅持道。
剛才那些簡直是太糟糕了,他還得再去沖一次澡。涼水沖走了他身上的污穢和殘留的欲望,讓他想起睡著之前所看的那幾頁內容,它說明了一個問題:對發瘋病態的恐懼和對有人盯他梢的胡思亂想,在海明威生命的最後幾年摧毀了他的神智,很可能就是他自殺的主要原因。他在自殺前兩年,就已經覺得有人在盯梢,非要刺|激他不可,他認為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幹的,出於對他逃税的某些懷疑。那個理由站不住腳,所以更加證實了馬諾洛的論斷言之有理——他自殺是另有原因,是甚至到現在還不為人知的原因。從西班牙內戰時期開始,特別是自從他在所謂「騙子工廠」的間諜活動中冒險搜尋德國潛艇以來,FBI對海明威進行了追蹤調查。基本上他們只是一群醉酒的無賴,在那樣一個實行配給制的年代,他們卻在海上燒著免費的汽油。在FBI的調查報告中,有十五頁內容「出於保衛國家安全」而被删毀了。FBI和海明威,他們之間,相互知道些什麼呢?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報呢?它如此引人關注,能讓一些人永遠保守住一個秘密,而另一個人又覺得自己總是被圍攻和追蹤嗎?會跟海明威調查納粹潛艇在加勒比海的燃料供給有關嗎?或者,也許所有的事都是圍繞著那具失蹤的屍體,以及埋在他身邊的一塊警察徽章而發生的?康得越來越覺得,那塊刻著三個字母的徽章就像一隻控訴的手指,探尋著要指向罪犯的胸口。但是,他一時間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海明威唯一一次殺人,就剛好殺了一個FBI探員,而且還是在他自己的私人領地上。
康得穿戴整齊,噴上香水,好像要出去找女朋友似的,他走到熱氣騰騰的大街上。目的地是他的朋友「瘦子」卡洛斯家,因為他需要找人交流一下中斷的美夢和他思考的事情,另外還要像「垃圾」一樣,填飽自己的肚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瘦子」更好的傾聽者,也沒有比荷塞菲娜更好的烹調高手,她總是能夠想方設法,克服這個四和-圖-書面環繞著鹹澀海水的小島上,配給制度下前所未有的艱難現狀。
「沒有,是他自己要走的。」
「有時候會。」
「我也不知道。」海明威無奈地說。
「『不用,魯佩特(Rupert),我們去轉一圈。』」
康得穿著短褲走進廚房,濾好咖啡,點上一根香菸,然後看著那本傳記的封面,那上面,一個依然硬朗、穩健的海明威,正從守望田莊的一扇窗後看著他。「告訴我,老兄,是你殺了他嗎?或者不是你殺的?」他問道。不管作家如何參與那樁凶案,有一點看來是導致可怕結局的開端:感到自己被FBI追蹤,覺得自己正面臨著潦倒、甚至癌症的威脅,這個硬漢最終垮了下來;於是,就像任何一個備受精神疾病和絕望情緒摧殘的可憐人一樣,他倒在了一家診所裡。在那裡,為了讓他忘掉那些胡思亂想和愈演愈烈的著魔念頭——上帝啊,康得害怕地想:作家要是沒有了為之著魔的念頭,那他成了個什麼呢?——他們給他做了十五下電擊,任是誰的腦袋,也都給燒壞了,他們給他吃鎮定劑和抗抑鬱劑,吃得都頂到了他的喉嚨口,他們慘無人道地讓他節食,他們導致了他最終殘酷的崩潰。對於一個始終將自己在戰爭和冒險活動中所受的傷引以為榮的人來說,第一次去梅約診所時會隱瞞自己的名字,倒是不足為奇。在醫院裡待著,那可是跟英勇行為絲毫沾不上邊的事情,那只能顯出他的衰敗,這種衰敗甚至要摧毀這個男人僅有的財富:他的才智。
康得心滿意足地看著狗吃東西,牠狼吞虎嚥,吃得一粒不剩。然後安靜下來,喝了點水,又大剌剌地立刻躺倒,開始睡覺。
「確定。您看,我什麼東西都沒帶……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我以為自己很多年前碰到過的那件事,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完全由我自己想出來的。」接下來,他講述了記憶中的那一天,他曾看見海明威在柯希瑪爾的小海灣從「皮拉爾」號下來,跟一個男人告別,那人應該就是這位魯佩爾托。
「他應該也去世了。他年紀比我還大……不過自從他離開田莊之後,我就再沒有過他的消息。」
那隻狗很高興得到主人的撫摸,小心翼翼地舔舔他的手。這已經讓康得習以為常了,自從那個颶風的午後,他和「垃圾」在大街上邂逅,並一見鍾情地看上了對方,於是他決定帶牠回家。就這樣,他們相互達成了愉快的協議,康得從那天起開始扮演主人的角色,只要能力所及,一定要給「垃圾」食物,並且在實在無法避免的時候,給牠洗澡(此刻他們正瀕臨這一種時刻的邊緣);而那隻狗,負責給這一關係帶來親密和愉快,但並不放棄那遺傳自雜種狗基因中愛遊蕩的自由天分。
「如果我沒記錯,他是一九五八年十月初走的。我知道這個時間,是因為幾天之後老爹去了美國,跟瑪麗小姐會合,她當時在那裡……」
「為什麼選維拉克魯斯呢?」
「您是想採訪我嗎?」老人問道,態度很冷淡,也沒把菸從嘴上拿下來。
這位年老的作家想必會體驗到的無能為力和孤立無援,深深地打動了康得。他想:這樣太沒意思了。就像跟一隻拳擊吊袋爭奪桂冠,那只毫無生氣的袋子能經得起你幾拳,或許很多,但是它無法回應你的攻擊。至少在這樣一種窘境中,康得更喜歡的是這位高大又邋遢、滿口粗話又成天醉酒、專橫霸道又好吹嘘的美國人,他一邊為自己編造出英勇的冒險之舉,一邊寫出關於失敗者尖刻殘酷的故事,他靠這些故事賺了成千上萬的美元,令他能擁有遊艇、哈瓦那的田莊,讓他能去非洲打獵,去巴黎、威尼斯度假。康得想要面對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神,而不是那樣一位因電擊治療而喪失了記憶的、病懨懨的老人,他已經記不起生命中發生過的所有事情,甚至忘了他曾經最熱愛的事物,包括酒和文學。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康得最終得出了結論,這個人由於自身類似的特質和他的信念,無可避免地要與作家、瘋子和酒鬼打成一片。
急切的狗吠聲讓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穿好褲子,一邊喊著:「我就來,老傢伙。」最後他終於打開了露臺的門。
聽到魯佩爾托這個論斷,康得笑了。他覺得,這是他聽到或是看到過的、關於作家死亡最睿智和準確的一種說法。他也認識到儘管他對海明威和他的煩惱瞭解得日漸增多,但通往他所追查的真相的小路依然障礙重重。魯佩爾托的感激之情無可比擬,就像「禿毛雞」的一樣。後者把對雇主的愛巧妙地隱藏在「婊子養的」這種評價中:可是這個婊子養的付給他很高的工錢,教他識字,還給他留下了鬥雞這筆財產。兩個人受到的恩惠,就是像這些嗎?
「您確定嗎?」冷淡之中又多了份猜疑。
「帽子很帥。」康得說。
「別跟我說這個,歐尼斯特。」
「我們到了遠海,關掉馬達,停在水上,他喜歡去那裡捕魚。老爹坐在船尾,看著大海。就是在那裡,他跟我說他很煩、很害怕。我也有點怕,因為老爹不是個輕易畏懼的人。他真的不是。後來他讓我返回柯希瑪爾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那時候我真害怕。我從來沒想過,像他那樣一個人也會哭。」
「他自殺,你感到奇怪嗎?」康得看著這位老漁夫的雙眼,問道。
康得笑了,他正身處於受過馴養的老虎當中,不過他們終究還是老虎。每個人都盡其所能地把自己說得很好,而把自己的過錯隱藏起來。至少托里比奧犯的錯已經見光了。或許還有更多?
「田莊裡所有海明威信得過的人當中,還有誰健在嗎?」
「『不一定啊,魯佩特。我覺得對我來說是完了。』」
「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嗎?」
「也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拿它出來。我本來要把它放到塔樓上去的……」
「我當然明白了。不過,因為將會有一些對海明威很不利的事:田莊裡出現了一具屍體。一個大約四十年前被殺的男人的骸骨。有人向他開了兩槍。警方認為是他幹的。更糟的是,屍體所在的地方還出現了一塊以前FBI的徽章。如果說凶手是海明威的話,他可就名譽掃地了。徹頭徹尾地完蛋。」
儘管實際上他更願意住在西班牙,那裡更接近美酒、鬥牛和有著很多鱈魚的溪流,但西班牙內戰糟糕的結局將他扔到了這個島上,因為如果說他對什麼比較確定的話,那就是他不想生活在天主教法西斯的專政之下,也不想生活在自己那個近乎法西斯的保守派掌權的國家裡。古巴是個令人滿意的選擇,他在這裡寫出了好幾部作品,這裡還為他的作品提供了故事和人物,為此他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激這片島嶼。但一切也就僅限於此了:其餘的都只是一種協定,一種交易,此刻,僅僅是此刻,他為自己曾經在酒精帶來的興奮下說出的謊話深感懊惱,諸如覺得自己是古巴人或者他就是個古巴人之類的。
他緩慢地邁著蒼老的步伐,沿著通向房子的一小段斜坡往上走去。「黑狗」在他旁邊,模仿著他走路的樣子。卡利斯托看著他走遠,然後回到大門邊。他打開收音機,不過此刻他並沒有心情去享受阿古斯丁.拉臘的波麗露,或是荷西.阿爾弗雷多.希梅內斯的墨西哥鄉村音樂。他關掉收音機,觀察著田莊寧謐的夜色。他覺得腰間缺少了點四五口徑手槍的分量。
「那你怎麼想呢?就你殺掉的那些,感覺怎麼樣?」
「這個我確實不清楚。」
他對卡利斯托笑了笑,兩人握了一下手。然後他撐著機槍站起來,往田莊的深處看了一眼。沒有風,只有深深的寂靜。
「他人好嗎?」
「我想他們在監視我。應該是……」
「因為這東西讓我擔心。」他又亮了一下那塊FBI的徽章。他還把它拿在手裡。
「而且還很簡單,因為我甚至會騙他們。那些美國人什麼都信。」
「當時『皮拉爾』號就停在那邊。」
康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了大海、河道和幾艘年久失修、殘破不堪的漁船。
「『可是去醫院又不是什麼都完了。』」
「您是幹什麼的?您想要怎樣?」
「對,那是我,我當然記得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爹』。」
「那天還發生了什麼事?」
「對,的確是。」他承認說。「不過總有時間回維拉克魯斯的……好啦,我最好還是去睡覺吧。」
「誰跟你說我殺過人?」
「這狗屎東西怎麼會在游泳池那邊的呢?」
他把藏在帽子裡面的商標展示給他看。
「『禿毛雞』說他是個婊子養的。」
「『但是我想要給你。我不要這艘船給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駕駛。』」
「那麼遠?他不會是在逃避什麼吧?」
「一些美國人來採訪我的時候,瑪麗小姐託他們帶給我的。是真正的巴拿馬貨,您看。」
「你沒必要擔心。有我在這裡呢!勞爾還跟我說,待會兒他也會來看一圈……」
狗支起兩條前腿,搭到康得的大腿上,牠還在叫,除了責備的話以外,向他討著更多東西。牠原本又白又直的毛,現在看上去好像淺褐色的糖漿,康得撫摸牠的腦袋和耳朵時,感覺到這隻狗的強壯結實。
「是誰這麼胡說八道的?」
「我們這裡講故事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總是喊我魯佩特,我稱他『老爹』。」
「所以你就把這個鐵傢伙拿出來了?」卡利斯托指著那桿湯普森,海明威把它槍托著地,槍身靠在他的雙腿之間。
卡利斯托猶豫了片刻,抓著槍管,把手槍交給他。
早晨依然涼爽,雖然沒有一絲風。街區的一個小男孩告訴他說,魯佩爾托經常會在河邊的碼頭附近出現,向幾位漁民打聽過後,他在一棵杏樹底下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背靠著樹幹,嘴裡銜著一根大大的、還沒點著的雪茄菸,眼睛盯住河對岸的一片小樹林。他要是比「禿毛雞」小十五歲的話,就應該將近九十歲了。然而,他看起來要年輕得多,或者說沒那麼老,康得糾正了他最初的判斷:眼前是一位八十好幾、精神矍鑠的老人,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而且還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帶回來的。
「對,不是什麼好事。我們說的這些,你別放在心上了。」
「在古巴生活了這麼多年,我卻從來沒有愛上過一位古巴姑娘。」
「有些東西。」
「卡利斯托是自己要走,還是海明威解雇了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歐尼斯特。」
「不知道,人們吧,或者是你自己……你參加過那麼多戰爭嘛!戰場上就是互相殘殺。」
「一些您永遠不會告訴我的事。」
「對,有你和勞爾在這裡。不過你告訴我:殺人是很容易,還是很難?」
「你想想看,有一次他們來家裡搜查過。」
對他來說,有一個像「小佛羅里達」這樣的地方是他的幸運,因為這裡可以讓他瞭解到他想要瞭解的哈瓦那的各個方面,省得他再去別處找了。在這裡、柯希瑪爾以及聖法蘭西斯科,有他瞭解一座城市所需要的一切:他們如何吃、如何喝、如何愛、如何捕魚,以及如何與每天要面臨的貧困作鬥爭。其餘的東西他不感興趣,因為他確信,剩下的那些,在巴黎、紐約或是哈瓦那全都一樣。首先,在他看來,哈瓦那的社交生活空洞而浮華,從一開始,他就拒絕參與其中:他不接受邀請,也不歡迎當地的名流到田莊來。而且,他很少去他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巴朋友家中拜訪,也從不過問和他沒有直接相關的地方上的任何問題。少數幾次為他舉辦的活動,他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出席,就像幾個富有的古巴啤酒商組織的那一次,除非讓他帶上柯希瑪爾所有的漁民朋友,他才同意參加。當晚,漁民們托「老爹」的福,得以飯飽酒足。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非常老。」卡利斯托坦白地說,「不過每到那樣的時候,我就聽墨西哥音樂,然後想著,我曾經一直想等老了就回維拉克魯斯,去那裡住。這樣我就感覺好很多了。」
「常言說得好,我是一個身穿便裝的無恥之徒。我以前當過警察,儘管那時候並不比現在少無恥一點。我現在努力想當個作家,儘管我依然還是那同一個無恥之徒,同時我靠賣舊書過活。多年前,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您所謂的老爹曾經對我影響重大。不過後來我就捨棄他了。我逐漸瞭解到他對其他人所做的一些事情,慢慢知道了他曾經扮演過的角色,就不再喜歡他了。但是,如果能夠阻止人們把不是他幹的事強加到他身上,我還是會去做的。那些人隨心所欲地找別人的麻煩,我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想您也不會喜歡。您是個聰明人,知道死人可是件大事。」
「『謝謝你,魯佩特。』」
「今天真不知道你在搞什麼,歐尼斯特。」
他在冰箱裡找到一點米飯、吃剩的豌豆湯,以及馬鮫魚罐頭剩下的底。康得把這些東西全都倒進狗的飯盆裡,攪拌了一下,拿到露臺上,狗等不及地又叫了幾聲。
「明天見吧。我們走,『黑狗』。」
「你沒看見什麼不正常的情況嗎?」
「『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收下它。』」
那人看了他一會兒。
「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還是以前好一些。你喝蘭姆酒的時候,會講些很棒的故事。」
魯佩爾托思考了片刻。看到他在想的樣子,康得就知道這位老人知道那個日期,但是他在算計別的更為複雜的東西,或許是更為危險的東西。最後他說話了。
「沒錯,你是一隻好狗。有點不要臉,一點都不愛乾淨,隨時都會跑得不見蹤影,不過本性還不錯……來吧,我們來看看有什麼能給你的。」
「卡利斯托,那個警衛呢?」
「真是個不像樣的傢伙……明天見啦,你。」康得說,然後關上了門。
「這些狗有些不對勁。」他說。
康得點了根香菸,看向大海。儘管是在杏樹下面,他還是開始感覺到白天那種要熱死人的熱氣了。
「靠,老傢伙,等一下。好啦,慢慢吃吧!」
「他為什麼要走呢?」
「我九點十分到了這裡,什麼也沒看見。」
「別理我了。我今天腦子不太對勁。」
「從來沒有。」
他也沒有跟島上的作家及藝術家攪和在一起,一來是因為他已經不想再有更多的作家朋友,二來因為古巴的作家,除了少數幾個之外,無論是從人品還是從創作角度來說,他都不感興趣。他已經建立起自己的文學和文化圈子,如果容許當地那些三流作家私下加入的話,那麼他們的小小世界可能會變成一場夢魘。太多終日買醉者、太多仿法國式的淺薄涉獵者、太多瘋狂自大的島上空想者充斥於那個熱帶文壇。就像所有文壇一樣,那裡的敵人多過朋友,貶低者多過仰慕者,嫉妒者多過支持者,自稱作家的傢伙多過真正有寫作能力的人,投機者、卑鄙小人、吸血鬼和婊子養的,多過真誠而單純地為文學事業而奮鬥的人。跟紐約和巴黎一個樣。少數一些古巴作家,特別是那個瘋子塞爾帕和令人無法忍受的諾瓦斯.卡爾沃,海明威是通過他們的作品和幾次訪談知道他們的,但是他懂得從古巴選取寫作的素材,他想用這些素材來寫作,而無需與他的同行分享構思和閱讀。而且,他太瞭解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是如何譴責他疏遠又高人一等的態度的:一些人是出於妒忌,一些人是出於仇恨,還有一些人甚至是因為受過他的狂妄指責。不過他還是覺得,不認為有必要跟這些同行摻和到一起,是他的一項明智之舉。不管怎樣,一個人可以住在古巴,而不去讀那兒的作家寫的東西,甚至,永遠不去讀他們的東西,也照樣可以成為這個共和國的主席。
「這我也不清楚……」
「『儘管醫生不同意,不過我要去西班牙。我必須看幾場鬥牛,來完成我的書。之後他們就會把我送進醫院。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想是知道的。就他跟我說的那些話來看。」
「魯佩爾托,」康得說道,又停了下來。他吸了幾口菸,考慮了一下要怎麼說,「您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以幫我查出守望田莊的那個死者是誰,以及是誰殺了他的嗎?」
他不知道的東西,或是他發現自己從來不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他還經常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記不起另外那些曾經熟知的事物。他的醫生費雷爾.馬楚卡給他開了維生素片,勸他戒酒,還笑著向他坦白:「有時候我也是這樣的。什麼事情都忘……因為我們都在變老,生活對我們來說太過忙亂啦!」
「這是什麼東西?」
「據我記得的,沒有。啊,對了,一九四二年他們讓我們中止搜尋德國潛艇的時候,他對他們很是惱火。那是從上面下來的命令。不過之後,就沒有過了。」
「可是,歐尼斯特……」
「可那是當地的員警,為槍械的事來的。這些可不一樣。」卡利斯托指著那塊牌子。「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呢?」
卡利斯托不安地動了動。
「把槍留給我吧,歐尼斯特。」卡利斯托也扶著一塊木頭站起來。海明威又折了回來。
「你不知道你錯過了多少東西啊!」卡利斯托面帶微笑,肯定地說,「或者說你省去了多少麻煩啊!」
他沒有忘記對「小佛羅里達餐館」的初次造訪,同去的是他的朋友喬.拉塞爾。他們出海捕魚回來,結果非常不理想,他們只想一醉方休,於是喬帶他來到「小佛羅里達」,在那裡,他們遇見了卡利斯托,由於海明威經常去西礁島,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他一直很感激喬那次帶他去那裡,因為他跟這家酒吧就像是一見鍾情:這裡很快就成了他在哈瓦那最喜愛的地方。那時候,「小佛羅里達」臨街而設,屋頂上掛著大大的吊扇,還有一個漂亮的深色木質吧檯,供人們放置酒杯、支撐手肘或是玩骰子。在那裡,可以用合理的價錢喝到很好的蘭姆酒,還可以吃到帶著大海氣息、極其美味新鮮的蝦。而且,在那裡還能瞭解到全城發生的所有事情:作為這裡常客的妓|女和記者,肩負著向其他顧客通報最新消息的重任。聽著有關當地政治、走私酒、偷渡客,以及活動在這座城市裡的幫派們的故事,《富有與匱乏》的構思誕生了。也正是在那裡,幾年之後,他得知卡利斯托因為殺了人正在坐牢,他感到惋惜,因為他總覺得那個私酒販子是個不錯的人,會講非常好聽的故事。後來,他最終搬家到了哈瓦那,便像他的妓|女朋友和記者同行一樣,成了「小佛羅里達」的常客。而為了紀念他在那裡喝下的所有酒,以及他一天內喝掉雞尾酒的最高紀錄,現在有一塊閃亮的金質獎章,記錄著他對這家酒吧的忠實和他諾貝爾獎得獎者的身分。這裡能調出全古巴最好的雞尾酒,一個人可以在這裡不受干擾地喝上幾個小時,還可以在這裡聊天,而不用遭到那種古巴人沒了它就不能活的音樂的侵擾;為了表示對這個地方的感激之情,海明威選擇了「小佛羅里達」作為《溪流中的島嶼》裡面很長一部分的舞臺背景。這是一部痛苦的自傳性小說,他在寫最後一頁時,曾經一度停了下來,猶豫著是讓它就這樣結束呢,還是進一步寫下去,以揭示出他懷疑古巴當局的哪些人,正在從事出售燃料給致命的納粹潛艇的生意。
「牠們很焦躁。」卡利斯托加以肯定道。他們坐在一段倒下的樹幹上,就在通往房子的路旁邊。在那裡,透過木頭大門,能看見通往鎮上的街道,兩旁是蛀蝕的木頭房屋及其因常年日曬雨淋而變黑的屋頂。可以感知到在路的盡頭,維克多的酒窖再過去一點的地方,中央公路上有汽車飛快地駛過。卡利斯托發覺他的雇主走近時,已經把收音機關掉了。他知道自己喜歡的音樂有多讓他討厭。
「對我來說很容易,太容易了。我們像瘋子似的喝酒,那傢伙很過分,亮出了一把刀https://m.hetubook.com.com子,我就給了他一槍。就是這麼簡單。」
「歐尼斯特……」海明威把槍掛到褲腰上的時候,他想要抗議。
「你知道我最惋惜的是什麼嗎?」
「什麼東西呢?」
老人抬起胳膊指了指:
「糟透了。不過明天我想寫東西。雖然我什麼也想不出來,還是得寫啊。我走了。寫作就是我的維拉克魯斯。」
「勞爾會為海明威做任何事,是真的嗎?」
最糟糕的是,海明威那飽受摧殘的、最後僅剩的一點清醒的頭腦,也被他用來責備自己的失敗和無能為力了。在最後幾次神智清醒的談話中,他為沒有創造出自己的神話而流露出一種日益強烈的感傷情緒,幾年前,甚至還差點要求出版商把提及他英勇冒險行為的話從他書的封面上撤掉。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日裡侵襲他的週期性性障礙,也讓他備受煎熬,尤其當他發現,在阿德里亞娜.伊凡綺和他的挫敗之間,他應該選擇遺忘。另外,他最好還是看著活潑可愛的紅頭髮姑娘瓦萊麗.丹比-史密斯走在他身邊而不是向她發起進攻……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在困擾著他,他始終錯誤地重視生活多過文學,重視外出冒險多過隱居創作。這樣,他就背叛了自己全力投身藝術創作的理想,而與此同時,全世界的人都在讚美他,把他看作一個永遠展示著肌肉和傷疤的硬漢,足以媲美VOGUE雜誌的模特兒,或是去為某個品牌的杜松子酒代言。這樣的形象足以讓他家變成海軍陸戰隊隊員途經哈瓦那時充滿陽剛之氣的中途著陸處;讓他生活在一種錯安到他頭上的、毫無意義的榮譽光環下,但這種榮譽更適合漫長的狩獵遠征中某個勇猛的女明星,而不是一個致力於跟文字這種對子彈毫不畏懼的頑固敵人作戰的男人。而現在,這個勝利者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他自己所創造的世界了:歸根究底,他自己就是一個失敗者。因此他開始談論自殺恰恰就是他,在父親選擇親手了斷自己的生命之後,對父親的記憶蒙上了一層陰影。軟顎,軟顎是頭部最脆弱的部位。朝軟顎開上一槍,絕對萬無一失,於是,他將一支曼利夏舍瑙爾二五六步槍伸進嘴裡,開始描寫自己的末日,在它到來之前先作一番宣傳。
「唉,他媽的。」他又說道。康得笑了,他現在很放鬆。那個夢真令人滿意,又那麼真實,彷彿暢快地做了一回愛似的,毫無憾處,除了太過短暫。他真希望那次狂歡能再延長幾分鐘,他想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跟站在游泳池邊的艾娃.嘉娜做|愛,聽見她在他耳邊呢喃:「快,老爹,快。」同時他的兩隻手抓住她的屁股,他的一根手指,最勇敢大膽的一根,伸進了那座迷人城堡的後門。
「『你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嗎?』」
「不是,只是稍微聊一聊。」
「『出什麼事了,老爹?』」
「他告訴你他偷老爹的純種雞下的蛋,去賣給別家鬥雞飼養員了嗎?勞爾發現後,告訴了老爹,他們打了一架,老爹把他趕出田莊。後來托里比奧跟他發誓再也不會偷雞蛋,他又原諒了他。」
「對,任何事。」
「別擔心,可能只是一時的。」
「『別逗了,魯佩特,你眼睛看不見嗎?你沒看見我越來越瘦了嗎?沒看見我才這個歲數就變得像個老人了嗎?』」
「我會再檢查一遍田莊。」
「你沒做過什麼,是嗎,卡利斯托?」
「沒有可是。」他說,都有點煩了,「這裡沒有人要去坐牢,你更加不行。給我吧,我跟你說了……」
「他中午的時候到我家裡,事先也沒有通知一聲,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不太對勁,不過就我對他的瞭解,我沒問什麼。我們只是相互打了招呼,然後他就讓我收拾一下,我們要出海。」
那場夢是在他沖完澡之後不期而至的。他打算查出事件的真相,於是暫且擱下了對《麥田捕手》的第n次閱讀。沙林傑這部充滿幻想、讓人百讀不厭的小說,從好幾年前起,就一直令他歎為觀止,望塵莫及。現在他轉而決定再重讀一遍有關海明威的一本舊傳記,那是他在販賣舊書時得來的。他把書夾在胳膊底下,打開所有的窗戶及吊扇,光著身子躺到了床上。他的屁股感覺到床單的摩擦,這時候他想到了塔瑪拉,她已經離開太長時間了。想起她,讓康得感到很沮喪,也讓他的陰囊變得像只蔫了的水果:他與日俱增地想要再次跟她做|愛的欲望,和對於再也無法跟她做|愛的懼怕,兩者之間,還是後者勝出了。假如塔瑪拉不回來了呢?要失去這個他唯一不想失去的女人,僅僅是想到一下,都讓他覺得無法承受。他已經遭受過太多失去的痛苦,現在又要面臨這一遭。「可別讓我那麼慘啊,塔瑪拉!」他大聲說道,然後打開書。他想重溫作家生前最後幾年的生活,投入到他的恐懼和令他著魔的念頭當中,查出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將獵槍塞進了自己的嘴巴。可是,才看了不過十五頁,這十五頁講的都是糾纏了作家好幾年的恐懼——害怕自己會瘋掉,一陣昏昏欲睡的感覺向他襲來,他便墜入夢鄉,彷彿是他被迫的禁欲和對沒能見到艾娃.嘉娜那條黑色內褲的著迷,逼著他睡去,以給他一點意外的補償。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魯佩爾托?」
「據我所知,只有托里比奧和我。啊,還有那個加利西亞人費雷爾,他的醫生朋友,不過他住在西班牙。佛朗哥死的時候,他回來過。」
「『會啊,當然會來。不過要是治不好,我現在就留個話,這艘船就歸你了。有人會把產權證拿給你。唯一的條件就是,只要你有一個披索的吃飯錢就不要把它賣掉。如果局勢差到那種地步,那你就賣了它吧』」
「下午好啊,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魯佩爾托沉默不語。他肯定在腦子裡處理著這個奇怪的談話對象所提供給他的驚人消息。但是他沒作出明顯的反應,這倒讓康得警覺,也許魯佩爾托已經得知了這件事情。
「沒錯。」魯佩爾托說,第一次把雪茄菸從嘴上拿了下來。他吐出一口褐色的黏痰,它在乾燥的地面上打了個滾。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我必須講故事,但是我已經不能了。以前我總是有一個裝滿好故事的口袋,現在我只剩一個空袋子了。我重寫以前的東西,因為我想不到什麼好寫的。我現在真糟,糟糕得可怕。我覺得老是另一回事。你感覺到自己老了嗎?」
「我想是的。早在卡利斯托惹上命案之前,他們兩個就已經是朋友了。」
「『因為我們兩個都老了。』」
「真可惜啊!」他邊說邊站起身來,感受著生命的鏽蝕物是如何折磨著他的雙膝。「好吧,您別告訴我什麼了。但我知道您知道一些事情。您怎麼看我都好,我知道您知道一些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這種印象,覺得有人跟您說過田莊裡出現死人的事情還順便建議您別說太多……嗨,魯佩爾托,我真的非常喜歡這頂帽子。」
「是美國警察的。我不知道這他媽的是怎麼落到那裡的。」
「海明威信任他嗎?」
「在我看來,他就跟上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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