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然後他爬上坡朝馬路走去,幾乎是用跑的。煙的味道好可怕,事實上他已經好幾分鐘沒敢吸大氣了。他心想,如果必要的話,最多可以花上一個小時,去找把鏟子來。他希望有個計畫,因為他眼前覺得很茫然,很不知所措。他沿著馬路往前走,兩手空空,沒帶行李箱。過了幾分鐘,他來到一片零星散布著幾戶房子的土地,離貝納德喝那杯紅酒的小餐館不遠。還有幾個花園,裡頭有玻璃暖房,但卻沒見著有鏟子剛好倚在磚牆上。
兩邊都聽得很清楚。
他走了好一段距離,到了下一個巴士站,停下來等車。等到一半,另一個女人也來等。湯姆一眼都沒看她。
「貝納德——貝納德死了。掉下懸崖,他跳下去的。」
他第二度面對貝納德的旅行袋,這回他尋找貝納德最近的筆記。十月五日的筆記寫著,「我有時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這真是夠怪了,我領悟到自己的身分和自我都崩潰、不知怎地消失了。我從來就不是德瓦特。但現在我真是貝納德.塔夫茲嗎?」
赫綠思一回自己臥室,湯姆就走到自己的行李箱前,拿出貝納德的褐色筆記本和素描本,整齊地放在他的寫字檯。之前貝納德的卡其褲和襯衫已經被他丟在薩爾斯堡街上的一個垃圾桶裡,那個旅行袋則扔進另一個垃圾桶,湯姆想好的說法是,貝納德說要出去另找一家旅館,要湯姆暫時代為保管旅行袋。貝納德始終沒回來,湯姆就只留下有價值的東西。然後湯姆從他的袖釦盒中拿出那枚墨西哥戒指,就是他第一次去倫敦假扮德瓦特時戴過的那枚。湯姆光著腳悄悄下樓,把戒指放在壁爐的餘燼中央。他想這樣可以把戒指燒熔成一團,因為墨西哥銀器的成分很純,很柔軟。他會把燒爛的戒指放進德瓦特的(而非貝納德的)骨灰中。他明天得早起,搶在安奈特太太清理壁爐裡的灰燼之前。
傑夫明白了。他和艾德認識工作室的大樓管理員。他們可以拿到鑰匙。他們可以說貝納德託他們來拿東西。湯姆希望他們把裡頭的速寫、或許還有未完成的油畫,全都給拿出來毀掉。
「我們得把德瓦特做個了斷。」湯姆說,「現在這是個好機會。別跟警方說貝納德死了。」傑夫不明白。
「喂?」傑夫的聲音說。
「要徹底檢查過,」湯姆說。「接下來,德瓦特前幾天應該打電話給我太太。我太太告訴他說我在薩爾斯堡。」
然後他走到行李箱旁,把報紙鋪在裡頭。他得帶走一些屍骨。想到要去拿一隻手或一隻腳,他就不禁退卻。或許找一塊屍體上的皮肉吧。湯姆猜想,皮肉就是皮肉,這是人類的皮肉,絕對不可能跟牛的搞混。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想吐,於是蹲下來靠著一棵樹。然後他拿著鏟子走向火堆,從貝納德的手腕上刮下一些皮肉。那玩意兒黑黑的,還有點潮溼。湯姆用鏟子挖起來,扔進行李箱內。他沒關上箱子。然後他躺在地上,筋疲力盡。
「可是我們晚餐已經結束了!」艾格妮斯.葛瑞說。
「你吃過晚飯了嗎,湯姆先生?」安奈特太太問。
然後他點了一份歐陸式早餐。
「一些小事情。」老天,如果連女人都不能了解小事的重要,那還有誰能了解?「小小的責任。」
傑夫結巴起來,好像他的電話被竊聽似的,湯姆繼續像個普通的誠實好公民說:「我還沒告訴任何警察。他的死——那些狀況我不想在電話裡面描述。」
湯姆洗過手臉後,脫掉衣服泡了個澡。他想著在薩爾斯堡各式各樣的啤酒屋和葡萄酒小店裡,和貝納德與德瓦特交談的內容。那會是自從五、六年前德瓦特去希臘之後,貝納德和他首度重逢,因為德瓦特剛回到倫敦時,貝納德一直躲著沒見他,而德瓦特第二度短暫回到倫敦期間,貝納德又出國了。當時貝納德已經到了薩爾斯堡。貝納德之前在麗影跟湯姆提到過薩爾斯堡(這是事實),等德瓦特打電話到麗影時,赫綠思告訴德瓦特說湯姆去薩爾斯堡見貝納德了,或者是要試著去找他,於是德瓦特也去了。德瓦特去薩爾斯堡時用什麼名字?唔,這就是個謎了。比方說,誰曉得德瓦特在墨西哥是用什麼名字?湯姆還得交代赫綠思,萬一有人問起,要說德瓦特曾打電話到麗影。
他們上樓到湯姆的臥室,看他行李箱裡的東西。赫綠思試穿了那件綠色背心。她抓起那件藍色外套,也試穿了,很合身。
「沒有人看到他。這事情我得去處理,」湯姆吃力而痛苦地耐著性子說,設法回答傑夫遲鈍而半成形的問題,「就當成是他自焚了,或者是想被火化。沒有其他辦法了,不是嗎?」除非他不想再幫德瓦特有限公司了。
「日安!」一名男子說,他正在花園裡鋤地,用的是一把狹窄而鋒利的鏟子,剛好是湯姆需要的。
「唔——他們還沒找到他。莫奇森太太來找過我——赫綠思大概跟你們說過了。」
湯姆掛上電話,轉向赫綠思。他猶豫地露出微笑。但他會成功的,不是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這倒是真的,他們坐在客廳裡,正要喝咖啡。
湯姆不能讓最後這兩句話出現,於是他把整頁都撕掉了。
「真的!你不是開玩笑的吧,湯姆?」
「我們得證明他死了。妳知道,親愛的,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保護——菲力普.德瓦特的名譽。」
貝納德記了任何有關湯姆的話嗎?湯姆又把素描本拿出來翻,尋找自己的名字或縮寫。然後他打開那本褐色記事本。其中大部分都是從德瓦特日記裡抄下來的摘錄字句,最後幾則是貝納德自己寫的,都記了日期,全是貝納德在倫敦的期間。完全沒提到湯姆.雷普利。
「他們——警方,在找德瓦特。他們不知道他在倫敦或哪裡。」傑夫說,結巴了起來。
「他們提到過我嗎?」湯姆急著問,不過帶著一股強烈的輕蔑。
但赫綠思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重要的是,對任何人都要說,我去了薩爾斯堡。」湯姆脆在她椅子旁邊的地板上,頭枕在她腿上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吻了她兩頰。「親愛的,我要對外說德瓦特也死了,也在薩爾斯堡。還有,萬一有人問妳,妳要說德瓦特從倫敦打過電話來麗影,想要見我。於是妳告訴他,『湯姆去薩爾斯堡了。』好嗎?這很容易記,因為這是事實。」
「只是個普通箱子,」湯姆用法語說,此時電話鈴響。他揮揮手要她別碰那個箱子。湯姆接了電話,接線生說傑夫的電話沒人接,於是湯姆要求對方再繼續試。快十二點了。
湯姆也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
「你怎麼沒先打電話?」赫綠思抱怨,但看到他很高興。
「是的,但為什麼——」
「不,沒提到,湯姆。我不認為他們想到了你。但是有個人——我不確定是不是韋布斯特——說他們很好奇你在巴黎的哪裡。」傑夫又補了一句,「我想他們一直在查法國的旅館。」
他們剛吃過晚飯,壁爐裡升了一小堆火,非常舒適。
「你的意思是,」赫綠思用英語問道,「德瓦特死在薩爾斯堡,可是你不是告訴過我,他三年前死在希臘嗎?」
有些素描上頭記了些字句。有的是關於顏色,薩爾斯堡建築物的各種綠色。「莫札特那個顯眼的公共聖殿——沒有一幅稍微像樣的畫像。」然後是,「我常常凝望著那條河。水流很快,這樣很好。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這樣,夜裡跳下橋去,希望旁邊不會有人在那邊大喊:『救他!』」
他們又談了幾秒鐘,然後掛了電話。要是過幾天警方來調查湯姆在薩爾斯堡做什麼,發現帳單上有這通電話,湯姆就說他是為了德瓦特的事情打去的。他得編個故事,說因為某個原因,他跟著德瓦特來到薩爾斯堡。貝納德也得在這個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比方說,德瓦特——
為什麼德瓦特想去薩爾斯堡,湯姆猜想傑夫打算這麼問。「我想重要的是,我已經在這裡準備好要見韋布斯特了。事實上,我想見他。我有消息要告訴他。」
或許一個小時過去了。湯姆沒睡著。他知道周圍暮色漸濃,也想到自己沒帶手電筒。他站起身,用鏟子再去敲那個頭骨,還是沒結果。湯姆知道,就算用腳去踩也沒用。一定得用石頭。湯姆找到一塊,推著朝火堆滾過去。然後他以一股新生出來的、或許不會持續太久的力氣搬起石頭,砸在頭骨上。石頭落在地上不動,頭骨在石頭下壓碎了。湯姆用鏟子推開石頭,又趕緊後退以避開火堆的熱氣。接著湯姆用鏟子戳著那堆砸得亂糟糟的骨頭,找出了一塊應該是上排牙齒。
電話鈴聲響起,湯姆跳起來接。電話那頭是傑夫。
要怎麼買汽油去燒屍體呢?
這正是湯姆需要的,他趕緊闔上那本素描本,扔回旅行袋中。
「這個問題就留給我好嗎?我還有——」他看了一下放在床頭几的手錶。「我今天晚上還有三十分鐘的工作要做,做完我很樂意去找妳——」
湯姆打開他面對席蒙得廣場的窗子,廣場上現在充滿了手推車,上頭堆著大大的白蘿蔔、鮮亮的柳橙和蘋果。很多人站在那裡,手上的長香腸蘸著紙盤上的芥末醬吃。
湯姆看了廚房一眼,但是安奈特太太早已經跟他們道過晚安並關上門了。「那個瘋子死了。自殺。」
然後,他很高興可以暫時不必面對屍體,開始精神高昂地收齊柴火。他往返了至少六次,避免去看貝納德的臉和頭——現在只是一片黑糊糊的。最後他聚攏了一把乾葉子和樹枝,把貝納德皮夾裡的錢和紙塞進去。接下來,他拖著屍體放在那堆柴火上,憋著氣搬動那兩條腿,又用腳把貝納德的一隻手臂推到適當的位置。屍體很僵硬,一隻手臂往外伸。湯姆搬來汽油桶,倒了一半在雨衣上,雨衣都浸溼了。他又決定點火之前,再多去收集些柴火堆在上頭。
湯姆又去撿了更多柴火。應該不會嫌太多,他心想。煙霧是白的,但很大。
「是呀。」傑夫幫不上什麼忙,一如往常。
「工作和*圖*書?」
在戶外燒屍體,能燒成灰嗎?是不是得用某種爐子?好增高溫度?
湯姆站直身子,全身緊繃,他的聲音很凝重。「喂。我是湯姆。我打來是要告訴你德瓦特死了……死在薩爾斯堡……」
湯姆可以預料,會有人責怪他協助並煽動自殺。這種事情犯法嗎?湯姆會說,德瓦特堅持要吃一大堆安眠藥。他們三個人當天上午在樹林裡散步。德瓦特來會合前就已經吃了一些藥,同時也不可能阻止他把剩下的安眠藥都吃掉,湯姆會承認,他並沒有強烈的意願要干涉德瓦特,貝納德也是如此。
「一個已經死掉的人,怎麼可能再死一次?」
到目前為止,這個故事開始逐漸成形了。
「那位神秘的莫奇森呢?」安東問。「他怎麼樣了?」
「你——你要來倫敦嗎?」
湯姆回到樓上的房間,打開窗子,然後打開那個豬皮行李箱,裡頭有兩個報紙包起來的包裹,他拿出那個比較小的,又多包了一些報紙,但看起來還是不比葡萄柚大。接著他關上行李箱,免得打掃的清潔女僕進來(儘管他的床已經鋪好了),窗戶還是保持微開,然後帶著那個小包下樓。他走上右邊的橋,橋兩側有扶手欄杆的那座,他昨天就看到貝納德靠在欄杆上頭。湯姆以同樣的姿勢靠在欄杆上。等到四下無人,他鬆開兩手,讓手中之物掉下去。那個小包輕輕落下,很快就在黑暗中消失。湯姆身上也帶著貝納德的戒指,他用同樣的方式扔進河裡。
湯姆大笑,很開心赫綠思那種不敬的態度,因為跟他很像。她的謹守禮節只是外表而已,湯姆知道,否則她也不會嫁給他了。
馬路上有一輛車經過,從引擎運轉的聲音判斷,應該是卡車。湯姆看不見,因為被樹擋住了。聲音逐漸減弱,湯姆希望那輛車沒停下來察看。過了三、四分鐘,什麼事都沒有,湯姆便假設那個司機應該是開著車繼續往前了。湯姆眼睛沒去看貝納德的屍體,只是用一根長棍子把樹枝撥進火裡。他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火不夠熱,離焚化屍體所需的高溫還差得太遠。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火燒得愈久愈好。現在是下午兩點十七分。站在火堆旁相當熱,因為上方有懸垂的岩石鎖住了熱氣,湯姆最後不得不站遠一些,把樹枝扔過去。他持續扔了幾分鐘。等到火減弱了一些,他才能走近火堆,把燒了一半的樹枝拾起來添入火中。他還有半桶汽油。
巴士來了,輕輕顛簸著煞住車,呼地一聲打開門,讓乘客上下車。湯姆試圖思考,思緒一如往常又胡亂跳躍。他們三個人——貝納德、德瓦特和他自己——是怎麼會在薩爾斯堡相遇的?還交談了好幾次?德瓦特談到過自殺。他說過希望火化,不要在焚化爐裡,要在戶外的開放空間。而且他曾要求貝納德和湯姆做這件事。湯姆試圖說服他們兩個不要那麼沮喪,但貝納德沮喪是因為辛西雅(傑夫和艾德可以證實這點),而德瓦特——
「你的意思是——他在哪裡?還躺在那裡嗎?」
「韋布斯特打過電話來嗎?」湯姆問赫綠思。
最後他終於找到那個地方,看到前方有灰色的岩石。湯姆放下行李箱,提著汽油桶迂迴繞行往下。貝納德身體下方的血跡狂亂|交織,形成許多小片的紋理圖案。湯姆四下看看。他需要一個洞穴,一個凹處,上方有個突出的頂部,好讓溫度增高。他得用上很多柴火。他想起印度人在高高的焚屍台上焚燒屍體的畫面。那顯然要用上很多木頭。湯姆在懸崖下找到一個適合的地點,那是岩石間的一個凹處。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屍體翻滾下去。
然後湯姆看到一個巴士站,是他昨天沒注意到的;有個年輕女孩,或是女人,正從反方向朝站牌走,離湯姆愈來愈近。一定是有巴士快來了。湯姆真想搭上那輛巴士,忘掉那具屍體,忘掉那個行李箱。湯姆走過那個女孩,一眼都沒看她,期望她不會記得自己。然後湯姆看到路邊有一個裝滿樹葉的金屬手推車,推車上橫放著一把鏟子。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上帝送給他的小禮物——只不過這把鏟子很鈍。湯姆放慢腳步,朝森林看了一眼,想著這些東西的主人可能暫時不會出現。
湯姆心中想好了一套辦法,他又走了更遠,去撿了更多柴火,做最後的努力。等他撿了一小堆,就把裝汽油的鐵桶扔在屍體上——此時屍體還是形狀分明,令人喪氣。貝納德的雨衣和長褲已經燒成灰,但鞋子沒有;至於皮肉部分,就他所能看到的,雖然是黑的,但並沒有燒盡,顯然只是冒煙而已。汽油桶發出打鼓般的轟隆聲,但是沒爆炸。湯姆一直豎著耳朵聽聽看樹林裡有沒有傳來腳步聲,或是樹枝斷裂的聲音。可能會有人因為那些煙而跑來看。最後,湯姆後退幾碼,把自己的雨衣脫掉搭在手臂,然後坐在地上,背對著火堆。等上二十分鐘再說吧,他心想。那些骨頭不可能燒掉,也不可能燒斷,他知道。這表示得掘個墳墓www.hetubook.com.com。他得弄把鏟子來,去買嗎?聰明一點的做法是偷一把來。
「沒錯。我看到他了。倫敦那邊怎麼樣了?」
「不會吧。他自殺了?」
他可以說他車子的汽油用光了。當然,不可能今天全部完成,因為這裡每天只有一班飛往巴黎的飛機,是在下午兩點四十分。他有一張回程機票,當然,他還是可以搭火車,但行李會不會檢查得更嚴格?湯姆不希望海關檢查員要他打開行李箱,然後發現裡頭有一包骨灰。
巴士來了。那個女孩上了車,然後巴士開走了。
或許現在他可以面對貝納德的行李袋了。湯姆跪在地板上,拉開拉鍊。最上方是一件沾著泥巴的襯衫。底下有短褲和一件汗衫。湯姆把這些衣服拿出來扔在地板上。然後他鎖上房門——儘管這家飯店的清潔女僕要進來前一定會先敲門,不像其他很多飯店的員工會亂闖。湯姆繼續檢查。一份兩天前的《薩爾斯堡新聞報》,另一份同樣日期的倫敦《泰晤士報》,牙刷,刮鬍刀,一把用得很舊的梳子,一件捲起來的米色卡其長褲,袋子底部是那本很舊的褐色筆記本,貝納德曾在麗影拿出來唸過上頭的內容。筆記本下頭有一本螺旋線圈裝訂的素描本,封面上印著德瓦特的簽名,是那家美術用品公司的商標。湯姆打開素描本。裡頭畫著薩爾斯堡的巴洛克式教堂和尖塔,有些畫得很斜,上面還有額外的花飾。有的建築上方有像蝙蝠般的鳥兒飛過。不時會有溼溼的手指抹過紙面形成陰影。有張速寫被用力塗抹掉。行李袋的一個角落有瓶黑墨水,上頭的軟木塞斷了,但還是可以塞住,另外還有幾枝繪圖墨水筆和兩枝毛刷畫筆,用一根橡皮筋束著。湯姆勇敢打開那本褐色筆記簿,看是否有最近的紀錄。結果從今年十月五日之後就沒了,不過湯姆現在還沒法閱讀。他討厭閱讀別人的信件或私人文件。可是他認得出那兩張在麗影摺起來的筆記紙。這是貝納德剛到湯姆家第一天晚上寫的,湯姆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份貝納德坦白自己六年前開始偽造假畫的聲明。湯姆不想細讀,把那兩張紙撕碎了扔進垃圾桶。最後湯姆把東西又放回行李袋,拉上拉鍊,放進衣櫥裡。
葛瑞夫婦都習慣早起,所以十一點之前就告辭了。
「我是湯姆。我在薩爾斯堡。你聽得到嗎?」
湯姆從一個挫折的夢境中醒來,夢中的那棟房子裡有大約八個人(其中只有一個人他認得,是傑夫.康斯坦),大家在嘲弄他,低聲竊笑著,因為他一切都不對勁,他有個什麼遲了,他付不出一筆帳單,他應該穿長褲時卻穿著短褲,又忘了一個重要的約會。夢中引起的沮喪在他夢醒坐起身後,又持續了幾分鐘。湯姆伸手碰觸光滑而厚實的木製床頭几。
湯姆鬆了口氣,接下來開始收拾火堆。他樂觀地想,那塊長長的形體根本就不像人類。他回去挖掘。那是一道窄溝,很快就挖了快三呎。然後湯姆回到屍體旁,用鏟子把那個冒著煙的形體推著滾向他挖的洞,不時還用鏟子敲滅地上的小火焰。要鏟入泥土前,他又檢查過一次,確認自己挑出上排牙齒了。他開始把殘餘的屍骨埋掉,用泥土蓋在上頭,燒剩的枝葉間還冒出來一圈圈的煙霧。他把行李箱裡的報紙撕下一些,用來包起有上排牙齒的那些骨頭,也把下頜骨拿起來包了進去。
湯姆沖了個澡,同時赫綠思還一邊跟他講話。「貝納德死了嗎?」她問。
喝了幾口咖啡後頗有幫助。他本來在猶豫,是要替貝納德做些事情——但是做什麼?——還是打電話給傑夫和艾德,告訴他們發生的事情。傑夫可能表達能力比較好,但湯姆不太相信他或艾德能想出他下一步該怎麼走。湯姆覺得很焦慮,就是那種不知所措的焦慮。他之所以急著想跟傑夫和艾德講話,只是因為他感覺害怕和孤單。
次日上午,湯姆訂好了機位,然後出門買點東西,主要是買給赫綠思。他買了一件綠色背心,一件當地的傳統男式外套,是澄藍色的,就像高盧牌香菸菸盒上的顏色,還買了一件有縐褶邊的白色對襟襯衫;買給自己的,則是一件墨綠色背心和兩把獵刀。
「我很快就會通知法國警察,如果韋布斯特還在法國,我也會通知他的。」湯姆說得更堅定了。
湯姆下了巴士,不在乎是哪一站,因為他想趁走路時好好思考一番。
赫綠思斜眼看著他,帶著點淘氣。「什麼是事實,什麼又不是事實?」
喝完咖啡後,湯姆告退,說他想上樓整理行李,稍後再下來。討厭的是,安奈特太太已經把他的行李箱提上樓了,他順利離開客人,沒引起什麼騷動。到了樓上,湯姆鬆了口氣,看到安奈特太太沒打開任何一個行李箱,大概是因為她樓下已經夠忙了。湯姆把那個新的豬皮箱放進一個櫃子裡,打開另一個行李箱,裡頭裝著了他新買的東西。然後他回到樓下。
赫綠思吐出一連串法語,說些類似「啊,今天晚上就別管爸爸了吧……兩個和-圖-書人死在薩爾斯堡呢!你的意思應該是一個人,親愛的。或者是沒有人死掉?」
「我想放縱自己一下,」安東說。「天氣很好,我告訴自己,我要幫一棟新大樓寫點備忘錄更重要的是,我要設計我們客房的壁爐。」他大笑。
「沒有,」她小聲用英語說。「可以讓安奈特太太知道你去了薩爾斯堡嗎?」
「很好玩!」艾格妮斯說。「我們好想念你啊。」
快中午時,湯姆離開飯店。他過了河,在史瓦茲路的一家店買了個豬皮行李箱,另外又買了幾份報紙,放在行李箱內。今天天氣很涼,颳著一陣陣的風,不過有陽光。湯姆在舊城那岸搭上一輛朝薩爾斯河上游的巴士,往聖母平原教堂和貝格海姆的方向,途中會經過他去過的兩個小城。湯姆在他認為正確的區域下了車,開始尋找加油站,花了二十分鐘才找到。他把新買的行李箱放在樹林裡,才走向那家加油站。
湯姆微笑,是放心的微笑,因為赫綠思很有效率。「可以,事實上,妳現在一定得說我在那兒了。」湯姆想解釋,但今天晚上還不能告訴赫綠思有關貝納德的遺骸,或者任何晚上都不能說起那堆德瓦特-貝納德的骨灰。「我稍後再跟妳解釋吧。現在我得先打電話去倫敦。」湯姆拿起話筒,請接線生幫他接到傑夫的工作室。
他把火堆撥到一起,盡力確保餘燼不會噴到樹林裡引發火災。火裡的葉子已經先撥出來了,這樣就不會製造火星。但天色愈來愈暗,他沒辦法再耽擱下去了。湯姆把行李箱的報紙折疊好包覆住那些小包,然後提著行李箱和鏟子,爬上斜坡。
到了金鹿飯店,門口的服務生問他:「我來提行李吧,先生?」
「你還買了個新的行李箱!」她說,看到他衣櫃裡的那個褐色豬皮箱。
火焰立刻往上竄,黃色和白色。湯姆.雷普利半閉著眼睛,找了個地方避開煙霧。火焰冒出好多爆裂聲。他沒看。
回到原處,湯姆放下鏟子,又去多找些柴火來。時間繼續流逝,趁著天色還亮,湯姆冒險深入樹林,去找更多柴火。這時他明白,他得把頭骨毀掉,最重要的是把牙齒拿掉,而且他不想明天再來。湯姆再度觀著火,然後拿了鏟子,找了一塊堆積著潮溼樹葉的土地,開始動手挖掘。用鏟子不像用釘耙那麼好挖。但另一方面,貝納德的遺骸不會引來任何動物,所以墓穴不必挖太深。他挖累了,就回到火堆旁,拿著鏟子敲頭骨。他眼看著,心想是敲不碎了。但又多敲兩下,下頜骨鬆脫了,湯姆用鏟子撥出來後,再把更多柴火撥近頭骨。
「眼前呢,」湯姆說,「你不知道我在哪裡,那是當然;而且你一定要說德瓦特似乎很沮喪,說你不知道他可能會去哪裡。」
首先湯姆把貝納德戴的那枚戒指摘下來,是枚金戒指,上頭有個像是磨損的紋章。他正要把戒指扔進樹林裡,忽然想到日後總是有可能被撿到,於是就收進口袋,想著找時間從橋上扔進薩爾斯河裡。接下來他搜了貝納德的口袋,雨衣裡只有幾個奧地利硬幣;外套口袋裡有香菸,湯姆又放回去;褲袋裡有個皮夾,湯姆把裡面的錢和紙條掏出來揉皺了,塞進自己口袋,打算用來點火,或稍後扔進火裡一起燒掉。然後他抬起黏黏的屍體往前翻,屍體滾下岩石堆,湯姆爬下去,把屍體拉向他發現的那個凹處。
他來到那個巴士站,原先的那輛手推車不見了。但湯姆還是把鏟子留在路邊。
「啊,韋布斯特回倫敦了。他們在這裡找德瓦特,昨天還有個便衣警察說,德瓦特有可能是別人假扮的。」
湯姆拿了那把鏟子,盡可能若無其事地往回走,蠻不在乎地像是拿著一把傘,只不過他手上的鏟子是橫著拿的。
「你們繼續,別讓我打斷了。」湯姆說。
這回,他搭乘的那架小飛機上漆的名字是「貝多芬」。
「不了,我不會去。不過麻煩你告訴韋布斯特督察,說我打電話給你,說我去薩爾斯堡找貝納德……唔,現在先別管貝納德了,只除了有件事很重要。你能不能去他工作室,把所有德瓦特的痕跡都毀掉?」
放眼望去,四周沒有任何活物,連飛過的鳥都沒有。
「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加油站的員工非常殷勤,還願意載他回到停車的地方,但湯姆說不遠,要求能不能連裝汽油的容器一起買,因為他不想再回來了?湯姆買了十公升汽油。他沿著馬路往前走,沒再回頭。他到樹林裡取了行李箱。至少他路沒走錯,但路程很遠,而且他在森林裡有兩次以為走到了,結果是錯的。
湯姆正在沖掉身上的肥皂,回到家真好,感覺到熟悉的浴缸就在他腳下。他洗完出來穿上絲質睡衣褲。看著赫綠思,他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電話響了。「妳就仔細聽我講電話吧,」湯姆說,「或許就能了解狀況了。」
「沒有,她沒說。」
「喔,不必了,很輕,」湯姆說。「謝謝你。」他上樓回自己房間。
湯姆劃了根火柴,隔著一段距離丟過去。
湯姆會說,他不想告www•hetubook•com•com訴別人他去薩爾斯堡是為了見德瓦特,連赫綠思都不願意說。
「薩爾斯堡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你見到那個瘋子了嗎?」赫綠思問道,聽起來關心湯姆的成分大於對貝納德的氣惱。
或許這套說法還不完美無瑕,但這是個起點。
湯姆心想,只有赫綠思注意到他跟平常不一樣。「諾愛爾星期二的派對怎麼樣了?」湯姆問。
湯姆說吃過了,不過他想喝點咖啡。湯姆告訴葛瑞夫婦,說他剛去過巴黎,探訪一個有些私人問題的朋友,他覺得自己表現得相當正常。葛瑞夫婦顯然無意刺探。湯姆問安東.葛瑞這個建築師大忙人,星期四晚上怎麼會在維勒佩斯?
赫綠思上了床,正在抽菸。湯姆不喜歡抽她的吉普賽女郎牌香菸,但他喜歡聞她抽這種菸的氣味。他們關了燈之後,湯姆把赫綠思擁得更緊。可惜他沒把羅柏.馬凱的護照扔進火裡。怎麼就一刻都不得安寧呢?
湯姆下樓到飯店的餐廳去。時間很晚了,不過還是可以點菜。吃了些東西之後,他感覺好些了。冰涼而清淡的白葡萄酒讓他精神振作起來。他可以搭明天下午的飛機離開。如果有人問起他昨天打給傑夫的電話,湯姆就說是他打給傑夫,要告訴他德瓦特在薩爾斯堡,而且湯姆很擔心他。湯姆也得說他曾要求傑夫別跟任何人說他在哪裡——至少不要對外說。那貝納德呢?湯姆可能跟傑夫提過貝納德也在薩爾斯堡,因為有何不可?警方要找的不是貝納德.塔夫茲。貝納德失蹤了,一定是自殺,大概是跳進了薩爾斯河,而且一定是發生在湯姆和貝納德燒掉德瓦特屍體後的當天夜裡。湯姆覺得最好說貝納德協助他火化屍體。
她的口吻聽起來有種奇異的哲理。這的確是個哲學家的問題,他和赫綠思又何必去費事搞懂呢?「上樓吧,我會證明我人在薩爾斯堡。」他把赫綠思從椅子上拉起來。
湯姆再度回頭看時,火堆已經成為黑色,周圍環繞著紅色的餘燼。湯姆把餘燼往裡戳。屍體還是屍體,這次焚化是失敗了,湯姆知道。他盤算著是要今天完成工作,還是明天再來,然後決定只要天色沒暗到無法工作,他就要今天結束掉。他眼前需要的,是一個能挖土的工具。他用原來那根長棍子戳戳屍體,發現很像果凍。湯姆把行李箱拿到幾棵樹下,放平在地上。
「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湯姆說。「她先生的那幅畫,是一幅德瓦特的作品,也在奧利機場被偷了。」說這些不會有壞處,湯姆心想,因為這是事實,而且報上已經登過了。
湯姆決定不去嘈雜擁擠的郵局,而是直接拿起飯店房間裡的電話,說了傑夫在倫敦的電話號碼。接下來等著電話接通的半個小時左右,是一段奇怪但並不難受的過渡時間。湯姆開始明白,他一直希望且期待貝納德自殺。而同時,因為早知道貝納德會自我了斷,所以湯姆也無法歸咎是自己逼得貝納德自殺。相反地,湯姆很清楚跟他表明自己還活著,而且是好幾次,但貝納德似乎寧可以為自己看見了鬼。此外,就算湯姆自以為害死了他,但事實上貝納德的自殺跟他關係不大,甚或一點關係都沒有。貝納德在樹林裡攻擊湯姆的幾天前,不是已經在他家的酒窖裡以芻像上吊了嗎?
德瓦特很沮喪又不安,因為莫奇森失蹤了,而且或許已經死了,於是德瓦特可能打電話到麗影給湯姆.雷普利。德瓦特也可能透過傑夫和艾德,知道貝納德去過麗影。德瓦特想去薩爾斯堡,可能提議他們在那兒碰面。(或者湯姆可以把責任歸給貝納德,說是他建議來薩爾斯堡的。)湯姆會說,他在薩爾斯堡至少見過德瓦特兩、三次,大概跟貝納德在一起。德瓦特很沮喪。到底為什麼?唔,德瓦特也不會事事都告訴湯姆。德瓦特很少提到墨西哥,不過倒是問起過莫奇森還說他去倫敦是個錯誤。在薩爾斯堡,德瓦特堅持到一些偏僻的地方喝咖啡、吃碗蔬菜牛肉湯,或者來瓶奧地利格林津產的葡萄酒。德瓦特維持既有作風,他從沒告訴湯姆他在薩爾斯堡住哪裡,道別後總是獨自離開。湯姆猜想他是用假名住在某個旅館裡。
接下來的對話很尷尬,因為湯姆無法告訴傑夫他打算怎麼做。湯姆說他會設法把貝納德的遺骸帶離奧地利,有可能帶到法國。
晚上八點抵達奧利機場時,湯姆用自己的護照入境,檢查人員看了他和照片一眼,沒在上頭蓋印。他搭計程車到維勒佩斯,一直擔心赫綠思會有訪客,結果沒錯,屋子門口停了一輛暗紅色的雪鐵龍,是葛瑞夫婦的車。
同時湯姆也想通了,他要貝納德的屍體,而且這個想法一直就在他心底。如果他把這具屍體拿來當成德瓦特……那麼貝納德.塔夫茲的下落就會成問題。但這個麻煩以後再來解決吧,湯姆心想。
「那位韋布斯特督察明天可能會來,說不定上午就會到。妳先換衣服上床吧,我等會兒就來。」湯姆拉著赫綠思起身,她順從地站起來,所以他知道她應該心情不錯。「有爸爸那邊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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