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說悄悄話的雨

當殘酷與虛榮造成的災難
降臨到我頭上的時刻,提醒我。
游泳者樂團(The Bathers),〈花豹大街〉(Ave the Leopards)

第五章

雷博思用力地握著他的手。
「齊克,我們在DNA上遇到的麻煩更大。」伊格斯頓說。他又高又瘦,個性嚴謹,讓雷博思聯想到會計師的形象。雷博思敢打賭,他擅長處理公文,但是不太能在街頭辦案——像他這種人,每個警局至少需要一個。
「你跟蹤我。」
「他沒有幫上忙嗎?」
「你是怎麼搞的?」
雷博思點頭。他看著這些資料,恨不得可以研究它們幾個星期,他也許可以發現沒有人注意過的事情……這當然是個夢想,一個白日夢,但是有時在漫長的夜晚裡,這卻是強烈的動機。雷博思有當年的報紙,但是上面的訊息僅限於警方願意公開的案情。他走到一排書架旁,讀著檔案夾書脊上的標示:宅配、計程車公司、美髮師、裁縫店、假髮供應商。
「泰利,早。」
「有點耐性,老兄,耐性。這不就來了嗎。」
「她最後被目擊活著的地點不是夜店。但是那晚她曾經去過一家,他有可能從那裡跟蹤她到演唱會。」
「要打賭嗎?」
雷博思哼了一聲,「你有多少時間可以聽我講?」
傑克.莫頓吞下他的答案,搖搖頭。他們下了交流道,開在康伯諾德路上,已經離監獄不遠。
到了外面他感覺好多了。他開始走路,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市中心的街道規劃是美式,由單行道組成的棋盤系統。愛丁堡也許有些歷史古蹟,但是格拉斯哥的規模卻是史無前例的龐大,相較之下,愛丁堡只是個模型城市。雷博思一直走,直到發現一家比較像他會去的酒吧。他知道為了即將進行的拜會,他必須先喝點酒壯膽。酒吧裡有一架電視機無聲地播放,並沒有播放音樂。那裡的人壓低了音量交談,他連旁邊那兩個人在講什麼都聽不懂,他們的腔調太重了。這裡唯一的女人是酒保。
「就這樣?」
「吉姆.史蒂文斯。」雷博思說,他繼續點著頭,「順帶一提,這兩個兇手之間還有一點不同。」
「你和你的好友們氣色看起來好過頭了。」
「沒什麼特殊理由。」
「談到舊事,」安克藍姆說,「聽說你在史佩凡案上遇到一點麻煩。」他不帶善意地微笑,「我在報紙上讀到的。」
「我喝的是真正的飲料。你正在喝的東西才不是飲料。」
「DNA就像瘟疫一樣蔓延。」藍納克斯吼道。
「傑克為你介紹過這裡了嗎?」
「假髮供應商?」
「史坦利美工刀先生?」
「今天來點什麼?」
「只有無盡的悲傷與痛苦。」他拿起嫌犯的模擬照片,「我可以看到旗子。」
「我當然很煩心。」安克藍姆的臉放鬆下來,「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個案子?」
「這裡是距離凱文林公園最近的警局嗎?」
「威雀牌威士忌,雙份。我還要外帶半瓶。」
「我三年前搬回來了,我現在是自由特稿記者。」
「聖經約翰殺害的女人都正值生理期。」
這三個人走遠了。
雷博思跟著安克藍姆沿著走道進入另一個辦公室。空氣裡有一股霉味,比較像圖書館而不像警察局。雷博思看到霉味的來源:整個房間裝滿了舊紙箱、彈簧檔案夾、成堆被線串在一起而頁角蜷曲的舊紙張。四個刑警——兩男兩女——正在審視一切與聖經約翰案有關的檔案。
「有的。」安克藍姆說。雷博思也相信是有關連的。「我的意思是,他們的犯案手法很接近,而且聖經強尼也在命案現場取走紀念品。我們幸運地得到聖經強尼的外型描述,但是我確信他是在模仿他的偶像。」安克藍姆看著雷博思,「你不這麼認為嗎?」
「約翰,我希望我也可以這樣對你說。」
「日漸凋零,死人一群。」傑克.莫頓也舉杯說,但杯中物看起來似乎是水。他們都喝了飲料,開始用餐,交換今日的小道消息。附近有一桌粉領女子,伊格斯頓與藍納克斯偶爾試著跟她們搭話,但那些女人自顧自地聊天。雷博思心想,衣裝不見得可以帶來男性魅力。他覺得悶得不舒服,桌上空間不夠,椅子也離安克藍姆太近,音樂拿他當沙袋練習拳擊。
「什麼?」
「所以你們沒有進一步的線索?」
「聽起來很不賴。」
「有可能。」雷博思喝光他的酒,「你看。」他指著酒吧角落的一台機器,「傑利糖豆(Jelly bean)販賣機,二十便士可以買一把。傑克,我們蘇格蘭人有兩件事很出名:愛吃甜食,愛喝酒。」
於是雷博思上到二樓,發現整個刑事調查組辦公室變成一大間命案偵辦中心。牆上有照片:茱蒂絲.凱恩斯,綽號茱茱,生前與死後的照片。更多的案發現場照片——凱文林公園裡,一個被灌木叢包圍且有遮蔽物的地點。牆上貼著出勤班表,大部分是一般的查訪,你不會期望在這種例行公事裡發現大突破,但還是得盡力。警員們敲打著鍵盤,也許是用蘇格蘭刑案紀錄辦公室的電腦,甚至是用「福爾摩斯」全英國犯罪紀錄電腦資料庫。所有的謀殺和-圖-書案,除了當場立刻解決的案子之外,都會在「福爾摩斯」裡建檔。有專屬的刑警與員警團隊負責維護資料庫、輸入資料、確認並交叉比對。雷博思不太喜歡新科技,但就連他也看得出來,這比過去的索引卡片系統有更多優點。他經過一台電腦,看到有人正在輸入筆錄。然後他抬頭看到一張認識的臉,他走向那個人。
「約翰跟我,」傑克.莫頓說,「一起辦過『繩結與十字』案。」
「那就走吧,看看在這棟他媽的建築裡,我們有沒有辦法找到兩張椅子坐。」
泰利看著雷博思,等著被引見。
「所以他們開始申請要調到其他部門,同時得去看醫生,因為他們晚上睡不著覺。」
是阿都斯.禪恩與吉姆.史蒂文斯。
「還是有可能是聖經約翰本人再度犯案。」
「然後?」
雷博思搖頭說:「舊事一樁。」
雷博思花了一個小時才開到「雨城」格拉斯哥,但又花了四十分鐘才找到黨巴頓路。他以前沒來過這裡,帕提克警局在九三年搬到現址,但他去過綽號叫「海軍陸戰隊」的舊址。對格拉斯哥不熟的人,在市區開車如同夢魘,會覺得這裡像是由單行道與標示不清的路口組成的迷宮。雷博思得下車兩次打電話問路,在雨中排隊等著進入公共電話亭。這不是真正的雨,而是「smirr」,細密的雨霧,你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全身就被打濕。這是從西邊大西洋吹過來的水氣。在這個「dreich」(陰濕)的星期一早上,這種天氣可真是雷博思所需要的。
雷博思正在想要如何反諷回去時,安克藍姆督察長進來了。
「這堆東西本來存放在儲藏室。」安克藍姆說,「我們把這些拖出來的時候,灰塵有多少你都不知道。」他對一個檔案夾吹了口氣,揚起細小的灰塵。
安克藍姆眼睛一睜,「還要談聖經強尼?」他嘆了一口氣,「不管是什麼東西,它不太會留下特定的痕跡。最新的理論是用洗衣繩,你知道,就是那種尼龍做的、包著塑膠膜的東西。鑑識組已經測試過大約兩百種可能性,從繩索到吉他弦。」
他帶著雷博思穿過吧台區,走到裡面的角落,那裡有張桌子上滿是綠色食物:沙拉、法式鹹派、鱷梨沾醬。那張桌子只幫安克藍姆留了座位,雷博思自己拉了張椅子來。三個刑警坐在那裡,沒有人喝啤酒。安克藍姆介紹他們給雷博思認識。
「逃避的藉口。」
「她很好。」雷博思立刻改變話題,「我並不認為安克藍姆喜歡我。他一直在……摸清我的底細。」
「我是不收黑錢的。」
「這裡是格拉斯哥偵辦聖經強尼案的中心。」
「聽著,」安克藍姆說,「如果你真的受邀到喬叔的住處,我想要被告知。今晚七點到十點我會在這裡。」
雷博思的女兒,現在已經成人了。傑克已經快十年沒有見過她了。
雷博思聳肩說:「我對這件案子有興趣。這是什麼?」他指著牆上的圖表。
吧台後面有寫在黑板上的菜單,三個店員忙著應付午餐時間的人潮,空氣中的香水味比酒精的氣味濃。粉領族在高分貝的音樂聲中大聲講話,慢慢喝著華麗的飲料。有時候會有一兩個男人陪著她們,微笑不語,年紀比較老一點。他們穿的西裝告訴別人他們是管理階層,是這些女妖精的上司。桌上的手機與傳呼機比杯子還多,就連店員身上也有這些通訊產品。
「去裁縫店查訪是因為兇手穿著西裝。」
史蒂文斯聳肩說:「現在說還太早。阿都斯感應到幾個線索。」他伸出手,雷博思與他握手。史蒂文斯微笑說:「你還記得我,對不對?」雷博思點頭說:「剛剛在走廊的時候我還不太確定。」
舊事一樁,非常、非常痛苦的回憶。
他就知道自己最後會走回那個充滿霉味、裝滿老魔頭聖經約翰檔案的房間。格拉斯哥的人還在談論他,甚至在聖經強尼還未出現前也是。聖經約翰已經成為夜間嚇唬兒童的鬼怪,成為一整個世代的恐怖故事。他是你古怪的鄰居,或是住樓上的那個沉默男人,他是那個開著無窗廂型車的快遞員。他是你所想像的任何人。在七〇年代初期,父母曾經這樣警告小孩:「乖一點,不然聖經約翰就會來抓你!」
「你怎麼看喬叔的事?」安克藍姆終於問了這個問題。
安克藍姆微笑說:「他的短髮,有人認為也許是假髮。他們查訪美髮師,問他們是否認得這個髮型。」
安克藍姆看起來有些惱火,「這不是我個人的主意,是某個高層王八蛋的點子。這種表演會吸引媒體注意,但是高層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安克藍姆瞇著眼睛說:「你聽起來很有自信。」
「這是什麼東西?」他問。
「我懂你意思。」
「好。」
「讓你煩心,長官?」雷博思等著安克藍姆邀請他直呼他的名。
「我告訴你,」安克藍姆說,「我們下個週末會把他們全抓起來,塞進好幾輛巴士裡,然後把這些人全部丟到王子街鬧區。」
「我們知道他用什麼勒斃死者嗎?」雷博思問。
莫頓聽出他語氣裡的意思,低頭吃東西,伸手拿杯子。
「你已經認識傑克。」傑克.莫頓點頭,嚼著印度麵包。「這兩位是安迪.藍納克斯警佐與比利.伊格斯頓探長。」這兩個人簡單地打了招呼,對眼前的食物比較有興趣。雷博www.hetubook.com.com思左顧右盼。
「但是東尼.艾爾已經不在這裡混了?」
「格拉斯哥的死者沒有去夜店。」雷博思說。
「不要問我。」
安克藍姆點頭。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樣想,很多警察都自以為知道聖經約翰是誰,也認為他已經死了。但是也有些人懷疑這一點,包括雷博思在內。就算發現吻合的DNA,恐怕還是無法改變他的想法。聖經約翰有可能還逍遙法外。
雷博思對四張辦公桌上的資料揮揮手,「禪恩先生,你感應到什麼了嗎?」
有證人描述聖經強尼的年紀是二十歲代後半,但是目擊證人的證詞通常是不一致的。因此,原始的聖經約翰模擬照片與畫像又被拿出來,媒體也幫忙散布這些圖像。警方也使出慣用的心理戰技巧——在媒體上請求凶手出面:「你的確需要幫助,我們希望你跟我們聯絡。」這是唬人的,而兇手反駁的方式就是沉默。
「你看起來容光煥發。」
莫頓回答:「聽完為止。」
「我們還有兩件事很有名。」莫頓說。
「不只是要看,」禪恩糾正他說,「我需要碰觸證物。」
「十二鎊十便士。」酒保說。安克藍姆給他三張五鎊鈔票,說不用找了。他舉杯向雷博思。
「會議中。他叫你上去等。」
雷博思照辦,把交通錐擺到人行道上。安克藍姆一分不差地把車子倒進這個位置。
「毒品?」
「你不收?那有誰收了?」
「我還以為你忘了。」雷博思聳聳肩,安克藍姆深吸了一口氣說:「好吧,聽著。他控制了很多靠肌肉吃飯的工作,我是說正格的,他投資了好幾家健身房。事實上,只要是非法的勾當,他幾乎統統有投資:高利貸、索取保護費、應|召站、賭博。」
「但是那裡沒有店員,」雷博思接著說,「也沒有老人。」
「傑克,根本就講不完。來一杯真正的飲料吧。」
三個男人推開走道一端的門。
這是西岸的骯髒事,留給他們自己清理門戶。在檔案快結束之處,有手寫的筆記,他猜是安克藍姆的筆跡:
「然後,」史蒂文斯插嘴說,「一個記者發現了看起來像他描述的地點。」
「探長,」安克藍姆說,「該吃午飯了。」
「你想要來點什麼?」
「你可以說我是不可知論者。」
「不多。案發現場沒有唾液,也沒有毛髮。這混蛋用了保險套,然後連包裝袋一起帶走。我打賭他也戴了手套。我們在死者的外套上找到一些纖維,鑑識組還在分析中。」安克藍姆把杯子拿到嘴邊吹著氣,「探長你到底想不想聽喬叔的事?」
「這是個生死交關的決定,不能再猶豫下去。」
「吃的呢?」
「安克藍姆督察長在哪裡?」
「那你們能怎麼辦?」雷博思問。
湯普生轉身面對安克藍姆說:「我們正要帶禪恩先生再去看一些證物。」
這個問題每個蘇格蘭警察都在互相討論,因為這兩個案子、這兩個兇手有可能根本沒有共通點。如果是如此,警方只是白白浪費許多人力與時間。
傑克.莫頓看看錶,「一個小時。」他伸出手說:「約翰,很高興再度重逢。」
莫頓微笑說:「約翰,你看起來氣色好。」
「DNA?」
「探長,聖經約翰已經死了、被埋葬了。」
雷博思抬起頭,發現有人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兩個人走進辦公室,他站了起來。
傑克.莫頓盯著雷博思的眼睛看,「告訴我為什麼人可以讓自己這樣消沉下去。」
雷博思點頭,他們跟吧台之間隔著一列桌子,但是安克藍姆還是讓店員注意到他。他踮起腳,越過前面那些頭髮燙得像稻草的青少年點餐。青少年們轉身兇惡地瞪著他,因為他插隊了。
「他描述了一個地點,指出那裡有兩個店員與一個老人,說他們可以協助調查。」
「也許。喬叔身上有很多也許。等你讀到檔案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就像泰國浴一樣滑溜,很難被逮到小辮子——他也經營按摩院。他控制了很多計程車,那些故意不把計程表打開的計程車;就算他們打開計程表,費率也調得很高。這些計程車司機都在領失業救濟金,享受各種社會福利。我們接觸了其中幾個,但是他們不肯說任何指控喬叔的話。要是社會福利部要開始找明明有工作卻冒領救濟金的人,調查員就會收到一封信,上面寫著他們的住址、配偶姓名、日常作息、小孩的名字、小孩上的學校……」
湯普生的左眼抽動了一下。很明顯地,他跟安克藍姆一樣懷疑靈媒。「對,襌恩先生,這邊請。」
「雷博思探長?」他們握手,督察長握著雷博思的手不放,他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雷博思。「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聖經約翰死了。」
他找到一具電話,他拿起來打了通電話到巴林尼監獄。安克藍姆並不在附近,他起身走走。
雷博思笑說:「然後呢?」
「一品脫啤酒。」雷博思說。
「齊克,早。」另外一個人說。
安克藍姆把領帶拉直,「代客停車。」
「都只是電視節目的炒作。」雷博思只說了這句評論。
「兇手取走紀念品的事你怎麼看?」
有些了不起的警察都參與過這件案子的偵辦:湯姆.顧德(Tom Goodall),他緝捕過吉米.波友(Jimmy Boyle),彼得.曼紐埃(Peter Manuel)認罪時他也在場。顧德過世之後,艾芬史東.達格利許(Elphinstone Dalgliesh)與喬,比提(Joe Beattie)接棒。比提曾經長時間盯著嫌犯的照片,有時候還用放大鏡。他覺得如果聖經約翰走進一個人多擁擠的空間裡,他也能把他認出來。這件案子讓一些警官著了魔,讓他們的生涯一落千丈。這麼多人投入偵辦,卻沒有任何結果,對警方的辦案方法與系統都是一大諷刺。他又再度想起洛森.蓋帝斯……https://m•hetubook.com.com
「聽著,」傑克說,「我不能待在這裡。告訴我你會待多久,我派巡邏車來接你。」
「有什麼發現?」
「那個沉默的人是誰?」
「很可怕吧?」吉姆.史蒂文斯說,他彷彿可以知道雷博思的心裡在想什麼。
「是嗎?」安克藍姆看起來很感興趣。
「並且兼任保鑣,我知道。」
「我也是一直這樣問著自己。假設聖經強尼是在模仿他的英雄,假設聖經約翰還活在某個地方……」
雷博思瀏覽完菜單,「有沒有肉食?」
史蒂文斯拿出筆記本,他很快地用速記做筆記。門口站了另一個人,看到他們三個聚在一起很訝異。
「趕著要去哪裡嗎?」
安克藍姆指著一面牆上的照片,一九七〇年的嫌犯模擬圖,被電腦變老二十幾歲,加上鬍子跟眼鏡,頭頂與太陽穴附近的頭髮變得稀疏。這些照片也已經向大眾公布。
雷博思點頭說:「我認識他,或者應該說我多年前認識他。」
「我們告訴他,我們需要他證明他的能力,要求他預測埃爾(Ayr)賽馬場兩點十五分那一場的冠軍。」
「旗子?」
「我想今天我會找時間去拜訪他。」
「那個荷蘭靈媒?」禪恩輕聲說,「有得到什麼結果嗎?」
「我有機會看看這些檔案嗎?」
傑克.莫頓走過他們兩人,眼珠轉了轉,這是他對人生的評語。他在口袋裡找著零錢。當他等著販賣機倒出他的飲料時,他轉身面對他們。
「小姐們,沒關係吧?」他斜著眼瞪著他們,他們把頭轉回去。
「敬我們齊聚一堂。」
「你是指喀爾文主義?」雷博思咯咯笑,「老天,傑克,我還以為近來你唯一認識的喀爾文是卡文.克萊先生。」
安克藍姆喝光他的咖啡,「這就有趣了,他住在地方公有住宅裡。但別忘了,羅伯特.麥斯威爾也住在公有住宅裡。你該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全格拉斯哥的急診室都可以證明他的確有這種嗜好。」
「看起來你停車技術練得不錯。」
「哈囉,傑克,我以為你還在福寇克?」
「我是說,我們又不是來這裡談聖經強尼案,對不對?我們是來談喬叔的。」
「聖經約翰彷彿從未停止犯案。」雷博思喃喃說。
「我們如何?」雷博思接著說。
安克藍姆又瞪了他一眼。
值班的刑警似乎一起離開午休,雷博思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他讓門開著,但不知為何要這麼做,然後仔細研讀這些文件。警方總共做了五千份筆錄。雷博思讀了幾個報紙的標題:「舞廳唐璜心懷殺機」、「緝捕虐殺女性兇手之百日記事」。在偵辦此案的第一年,警方偵訊了超過五千個嫌犯,但是排除了他們涉案的可能性。當第三個死者的妹妹提供了仔細的兇手外型描述,警方所知道的兇手如下:藍灰色眼珠;牙齒整齊,但是右上方有一顆牙齒疊著另一顆;偏好的香菸品牌是「大使館」(Embassy);他曾提到成長過程中嚴格的家教,也引述聖經裡的章節。但是那時候已經太晚了,聖經約翰已經成為歷史。
「他是個很精明的傢伙,對他態度好一點。」
「一個小時應該夠了。」
雷博思點頭,對大家揮手道別,然後離開。
「我想我們應該公開這些物品。我知道將這件事情祕而不宣,可以幫助我們排除亂投案的瘋子,但是我誠心地認為,我們應該尋求大眾的幫助。我的意思是,死者的那條項鍊很特殊,如果有人發現或看到那條項鍊……那我們就中大獎了。」
聖經約翰與聖經強尼還有一個不同點:命案之間的間隔。聖經強尼每隔幾週就會殺人,但是聖經約翰殺人並沒有固定週期的間隔。聖經約翰第一次犯案是在六八年二月,接下來隔了幾乎十八個月,一直等到六九年八月他才犯下第二件命案。然後又過了兩個半月,他犯下最後一樁命案。第一個跟第三個死者是在星期四晚上被殺,第二個是在週六晚上被殺。十八個月是很長的間隔,雷博思熟知各種推論:聖經約翰人在海外,也許是個商船船員或是海軍水手,或者隨軍駐紮在國外。也許他在坐牢,為其他比較輕微的案子服刑。但這些都只是假設。三個受害者都是母親,但是到目前為止,聖經強尼殺的女性都未生子。聖經約翰案的受害者正值生理期這件事是否重要?她們都生過小孩的事實有無重要性?他把一塊衛生棉塞到第三個死者的腋下,這是一種儀式。m.hetubook.com.com很多協助辦案的心理學家都解讀過這個行為,他們的理論:聖經告訴聖經約翰,女人都是妓|女,當已婚女人跟著他離開舞廳時,就證明了這一點。她們月經來潮令他生氣,並滿足他嗜血的慾望,所以他殺了她們。
蘇格蘭話描寫天氣的詞彙特別豐富,「dreich」與「smirr」只是其中兩個。
「我打算要這麼辦。」
「長官,你隨時可以開始。」
接下來幾個星期,阿都斯.禪恩成為全球的新聞人物。他的名氣大到足以讓一家蘇格蘭小報出錢,請他在緝捕聖經強尼的行動中提供靈視。警方高層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也願意配合靈媒的工作。
雷博思嚼著一塊半月形的硬派,其他人似乎也在等著他的答案。
結果他們站在走廊裡,手上拿著從販賣機買來的咖啡。
「那麼是什麼?」
「齊克,在『大廳』見?」
酒保端著一個盤子走過來,上面有雷博思的啤酒與野味派,安克藍姆的鮭魚沙拉與琴酒加通寧水。
「他媽的嚇死人。」藍納克斯說。他小捲的頭髮是薑黃色的,雙頰深紅,臉上到處是雀斑,金色的眉毛跟睫毛。他是這桌唯一抽菸的人,雷博思也點了一根加入他。傑克.莫頓用指責的眼神看著他。
安克藍姆五十歲出頭,穿著跟傑克.莫頓一樣講究。他的頭幾乎全禿了,但是留著史恩.康納萊的髮型搭配著濃黑的落腮鬍。
禪恩抬起頭說:「懷疑主義對案情沒有幫助。」
「喔,他有很多同夥。他的保鑣是那些健身狂,他親自挑選的。還有一些瘋子,不折不扣的病態傢伙。健身狂也許看起來像一回事,但是那些瘋子才是真正管事的。東尼.艾爾是其中之一,他喜歡帶著塑膠袋到處跑,愛玩電動工具。喬叔還有一兩個像他那樣的角色,還有喬叔的兒子莫基。」
「約翰,拜託,我是在開玩笑。」莫頓坐在他旁邊,「我聽說洛森.蓋帝斯的死訊。這是否意謂著整件事會慢慢銷聲匿跡?」
鬼怪的化身,現在竟然正在製造下一代。
「什麼?」
安克藍姆點頭說:「一點?」
安克藍姆笑了,「如果你是說真的,告訴我,我們會借你防彈衣。」其他人也笑了,然後繼續吃東西。雷博思想著到底有多少喬叔的賄款流進格拉斯哥刑事調查局。
「對,我該走了。」
聖經強尼在夜店遇到第一個與第二個死者,九〇年代的夜店等於六〇年代的舞廳,只不過更吵、更暗、更危險。夜店裡狂歡的人雖多,受害者的朋友看著聖經強尼與受害著離開走進夜裡,卻只能概略地描述聖經強尼的外型。但是第三個死者茱蒂絲.凱恩斯卻是在一家酒吧樓上的演唱會被盯上。
安克藍姆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聳肩說:「來,我帶你去看看。」
雷博思回頭看這個新顧客:傑克.莫頓。
「我們點的飲料呢?」
「我們還有其他的類似案件。」安克藍姆說,「格拉斯哥在七〇年代末期有三件懸案,死者都有一件私人物品消失了。」
整桌的人對著外地訪客大笑,指揮的是安克藍姆。雷博思看了看錶。
安克藍姆搖頭說:「他不會理你的,你連門都進不去。」
「兩案的雷同與差異之處。」安克藍姆說,「當年的交際舞廳與現在的夜店。外型描述:高瘦、害羞、赤褐色頭髮、體面的衣著……我的意思是,聖經強尼幾乎可以當聖經約翰的兒子了。」
莫頓微笑著拍拍自己近乎平坦的肚子,「我只是某天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不能理解為什麼鏡子照到我竟然不會碎掉。我已經戒酒、戒菸,還加入健身俱樂部。」
「這正是我來的目的。」
「你真的這樣想?」
安克藍姆聳肩說:「報社派出來照顧禪恩的人。靈媒所做的一切他們都要參與。」
「問題是,這一場賽馬根本不存在。所以如果你問我的話,這種巫術與靈媒預知罪犯特性的伎倆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我們有太多條線要追,但是線索卻太少。」安克藍姆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聖經強尼對這三個城市瞭解多少?他是隨機挑夜店?還是本來就知道這些地方?他在事前就選好作案地點嗎?他有可能是酒廠送貨員嗎?一個DJ?音樂記者?也許他是他媽的旅行指南作家。」安克藍姆乾笑了一聲,按摩著自己的額頭。
安克藍姆轉身對雷博思說:「Do Not Accommodate,不可收容的人。市政府趕出很多有問題的住戶,他們連夜間遊民臨時收容所也拒收——大部分有毒癮、還有賣淫|女性、回歸社區的精神病患,可是社區卻叫他們立刻滾出去。所以這些人就在街頭流浪,製造麻煩,讓我們頭痛。他們什麼都來,大庭廣眾下注射海洛英,過度服用注射用鎮定劑Temazepam。」
雷博思視線轉向阿都斯.禪恩,但是這個美國靈媒並沒有聽他們說話。他的手掌在附近一張桌子上的文件上方移動。他身材瘦小,中年人,戴著鐵框眼鏡,鏡片是藍色的。他的嘴唇微開,可以看到他細小的牙齒。雷博思覺得他有點像扮演《奇愛博士》的彼得.謝勒。外套上的連身帽蓋著他的頭,他移動時會發出咻咻的聲音。
禪恩微笑,伸出他的手。雷博思與他握手,感覺到他的掌心發燙,雷博思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
「這位是約翰.雷博思探長;這位是湯普生督察長。」
雷博思知道總是有人相信,這三件命案之間m•hetubook•com•com除了情境雷同之外,並沒有任何連結。他們推論兇手是三個不同的人,也認為連結三件命案的唯一因素是高度的巧合。雷博思並不相信什麼巧合,他還是相信有強烈動機的兇手是存在的。
「好,喬叔不是格拉斯哥的年度傑出人士。他住在哪裡?」
當他抵達警局時,他注意到停車場裡的一輛車,裡面坐了兩個人,香菸煙霧從打開的車窗裡飄出來,車裡的收音機開著。一定是記者,正在值班等待聖經強尼案的新發展。到了這個階段,記者們分組輪班留守,這樣才能去其他地方。値班觀察狀況的記者如果發現新動態,會立刻通知其他的記者。
「美國星條旗、納粹十字旗。還有裝滿東西的行李箱……」他閉上眼睛,眼皮跳動著,「在一棟現代感的房子的閣樓。」他睜開眼睛,「就看到這些。距離這裡很遠,很遠。」
「野味派。」
安克藍姆微笑說:「距離案發現場的遠近只是考量之一。茱蒂絲.凱恩斯是第三個受害者,媒體已經把本案跟聖經約翰案做了連結。這裡存放了聖經約翰案的所有檔案。」
安克藍姆搖頭,「但是我已經先替你打探風聲,今天應該會有回音。」
他們走進「大廳」,一家看起來很時尚的酒吧,裡面有太多看起來不好坐的吧台高腳椅,牆上是黑白相間的磁磚,天花板吊著電吉他與木吉他。
「他的同夥呢?」雷博思問,注意到安克藍姆還沒開口讓自己叫他的綽號。
「珊米好嗎?」
「符合這張照片的人到處都是,不是嗎?」安克藍姆說。
「還沒,長官。」
雷博思眼睛盯著那張圖表,「但是先假設他沒死,我是說,他會覺得高興?還是火大?他會怎麼反應?」
「你們找了一個靈媒來幫忙,對不對?」
「各位,這是社會的問題,」安克藍姆說,「社會把他們也變成我們的問題。」
「逃避問題,卻總是有罪惡感。」
「唉呀,」安克藍姆意有所指地說,「那個有預言水晶球的人來了。」
「我還在福寇克,」他說,「但是他們這裡人手不足。」他環顧辦公室,「這一點並不難理解。」
他們乘一輛值勤警車到西區,安克藍姆開車。他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他對雷博思更感興趣,同時也更具戒心。他們的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
傑克說他會開車送雷博思去巴林尼監獄,並沒有問他為什麼要去那裡。他們開車走M8高速公路去監獄所在地里第里,傑克路很熟。車程中他們沒說什麼話,直到傑克問了那個一直懸在兩人之間的問題。
他倒了一點水到杯裡,心想在這裡吃兩份派,喝兩杯威士忌,恐怕還不到「大廳」價位的一半。但是安克藍姆付了「大廳」的帳單,從高級西裝的口袋裡掏出三張簇新的五鎊鈔票。
湯普生督察長伸出手,雷博思與他握手。他是個共濟會成員,跟半數的警察一樣。雷博思雖然不屬於共濟會,但是已經學會模仿他們握手的方式。
「終於找到地方了?」値勤警佐問,「我們還打算派出搜索隊去找你。」
當雷博思終於推開警局的門,他聽到零星的掌聲。他走到值勤櫃台。
「我以為你在倫敦。」
安克藍姆指著人行道旁邊漆著條紋的交通錐,那裡是街上唯一的空位。
「我想他姓史蒂文斯。」
雷博思在一本雜誌的封面上看過這個人:阿都斯.禪恩,美國靈媒。他幫過美國警察追捕過「開心麥克」,這個綽號的起因是有個人經過他某次殺人的現場,這個路人隔著牆並不知道另一邊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兇手低沉的咯咯笑聲。禪恩告訴警方他所預見的兇手住處,當警方終於逮捕開心麥克之後,媒體指出他所住的地方跟禪恩所畫的圖案有驚人的相似處。
雷博思上下打量傑克.莫頓,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上次他們見面的時候,傑克至少比現在胖了十幾公斤,他這個老菸槍的咳嗽可以震破巡邏車擋風玻璃。現在他甩掉了多餘的肥肉,嘴上也沒有叼著香菸。還有,他的頭髮有專業的人梳理,穿著看起來很昂貴的西裝,發亮的黑色皮鞋,挺直的襯衫與領帶。
「他說他可以看到字母S與P,還有一個穿著粉紅色黃點衣服的騎師。」
雷博思獨自坐在桌前閱讀喬瑟夫.托爾所有的檔案。他的收穫不大,只得知喬叔很少被送進法庭。雷博思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喬叔似乎總是知道警察何時監視他或是他的行動,也知道什麼時候大事不妙,狗屎就要砸上風扇。因此,警方從來沒有找到任何證據,或是證據並不足以把他送進牢裡。他被罰款過幾次,但僅止於此。警方曾經發動幾次大規模調查,但是因為具體證據不足,或是監控行動被發現無功而返,彷彿喬叔有個厲害的靈媒在幫他。但是雷博思有個更合理的解釋:刑事調查組有人把情資洩漏給黑幫老大。雷博思想到這裡大家似乎都穿著漂亮的西裝,有名錶跟好鞋,充滿了富裕與高人一等的氣派。
「有什麼特別理由嗎?」
「聖經約翰,聖經強尼的老祖宗。他們也找了個靈媒,傑拉德.克洛賽(Gerard Croiset),來協助偵辦聖經約翰案。」
「請給我一杯可樂就好。」
傑克.莫頓探長轉身,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從辦公桌站了起來,用力握了握雷博思的手。
「下車把那個移開,好嗎?」
「你真的認為這兩件案子有關連?」
「喬叔已經不需要親手殺人了。他的手下已經夠危險了,而且這個混蛋的勢力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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