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右側的那個人身高超過六尺,體寬超過四尺。黑色冬季大衣裡填充的羽絨多少放大了他的體積,但主要還是他自己的肉體和骨架讓他顯得魁梧。站李奇左邊的身高和骨架稍微小一點,動作頻頻,一下子將重心移到左腳,一下子移到右腳,扭腰,抖抖肩膀。他肯定覺得很冷,但並沒有在發抖。李奇猜他會扭來扭去是因為體內化學物質所致,和氣溫無關。
兩人倒臥的地點非常靠近,形成月下凍土上的兩個黑色小丘,熱氣大片大片地蒸騰而出。彼得森不發一語,侯藍大步走回無標誌的警車使用無線電,一分多鐘後才回來。他說:「我叫兩輛救護車來了。」
彼得森說:「如果是他,他等於把兩個夥伴打到送醫。太不合理了。」
槍掉到雪堆裡了。
「你也有。」
彼得森動也不動。
彼得森說:「你回車上等著。」
「我在冰上滑倒了。」
彼得森說:「據報有兩個。」
李奇回到彼得森的車上,關起車門。寒冷的空氣凍麻了他的臉,他將暖氣出風口往上扳,送風強度開到最強,然後在車中靜待。五分鐘後救護車來了,警示燈閃個不停,亮紅色塊與亮藍色塊反覆映在白雪上,頻率穩定。醫護人員把那兩個人運走了,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清醒過來。腦震盪,可能還有輕微的上頷骨創傷。沒什麼大不了的。病榻上躺個三天,細心照護下休養一週,之後就生龍活虎、看不出有受傷了。康復前得吃止痛藥就是了。
「難說。現代的汽車內建各種電子系統,例如循跡防滑控制系統、防鎖死煞車系統之類的。他只要稍微甩個尾,然後開下路肩就行了,並不是多危險的舉動。接著我們就會扮演好心的撒馬利亞人,張開雙臂歡迎他進城。」
「甲基安非他命(methylated amphetamine),用抽的。或更精準一點說,是蒸發後吸食它的煙霧。放到玻璃管或破掉的燈泡或鋁箔紙包起來的湯匙上,加熱後嗅聞它。吸食者的行動會變得飄忽不定、難以預測。」
侯藍問:「你可以解釋我為什麼叫了兩輛救護車嗎?」
「沒有證據顯示他們犯罪,他們就是無辜的。我們要依法行事。我說真的,別動他們。」彼得森下車在門邊站了一秒,接著繞過車門往前走去。李奇一步一步配合他前進。
「但這些人的程度更劇烈。」
「和圖書說不定這在他的算計之內。」
「一開始是。」
「是的局長,我會。」
李奇將手放回口袋。
李奇看準壯漢的動向,自己迎了上去。手肘平舉,砸向鬍子和髮線中間的白色臉孔。對方等於是全速朝鷹架導管疾馳,比賽結束。不過個子較小的傢伙這時已經用膝蓋撐起身體了,他四肢並用,想要穩住自己,動作就像起跑線上的短跑選手。李奇於是重重踹了他頭一腳,他頓時翻白眼,往自己的側面一癱,身體壓在自己的腳上,一動也不動。
「你是個平民。」
李奇問:「有幾個入侵者?」
「也可能是要討回公道。」彼得森觀望,等待。三十英尺遠的前方,肢體語言之舞還在跳著。侯藍局長正在發抖,因為冷,或恐懼。
李奇又問了一次:「他們是誰?」
「冬天到了。」彼得森說:「他們改開皮卡車。」
侯藍說:「他是個神經病,我要他離開這裡。」
也可能是被對方打掉的。
不管怎麼說,眼前的狀況都很不妙。
侯藍腰帶上的槍套已經解開了,裡頭也是空的,但槍並不在他手上。他一直瞄著自己的左下方。
李奇說:「你最好採取行動。」
李奇說:「因為我滑倒了。」
「不跑到走廊前端攻擊司機就不可能製造事故,但沒人說他採取過這種行動。司機沒說,乘客也沒說。」
「好吧。」他說:「我接受。你找他談談吧。」
那兩個人發現他們正在逼近了。
侯藍局長問:「會是他嗎?」
「人的行動永遠都是飄忽不定、難以預測的啊。」
「局長,他剛剛在保護你啊。」
「你覺得我怕了?」
李奇說:「你走左路,我從右邊抄過去,我們會讓他們轉身,你再乘機繞到他們背後。」
「不算很了解,但對他們有基本的認識。」
所有人都靜靜站在原地。
「侯藍都一屁股摔倒在地了耶?」
「你接受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過去。」
站在那兩個男人後方的彼得森和侯藍動也不動,兩把槍都收在槍套裡,槍套也都扣著。李奇開始計畫下一步動作,預先準備總是比較好。一般情況下,李奇會想從右邊的壯漢開始下手,因為他可以揮出軌跡稍長的右拳,將衝擊力道推到最高點;他也比較喜歡讓二人組當中較壯的那一個先倒下。不過這次他想擬定較有彈性的計畫。先打倒神經兮兮的那個傢伙或許比較好。壯漢動作可能比較慢,戰意可能也不及個子較小的傢伙,因為他體內此時沒有藥物。
彼得森說:「顯然是。」
「嗑冰毒的人感覺不到疼痛。」
「我沒看到機車啊。」
「他不可能製造巴士事故,藉機來hetubook.com•com到這裡嗎?」
個頭較小的傢伙往李奇的方向踉蹌了幾步,穩住身體後轉身,準備朝侯藍揮出一記一百八十度快速鉤拳。他的拳頭舉到身後,簡直像是要投出破表速球的棒球投手。李奇瞬間抓住他的手腕一秒,立刻放開,導致他回身時步伐蹣跚,動作不平衡、不協調、毫無威力可言。最後他只揮出了一記遲緩、虛弱的拳頭,完全沒打中侯藍。
「他們做了什麼?」
「只有頭銜是平民。」
「當時有輛車朝他直衝過去。」
「冬天開皮卡車違法?」
「我們可不可以繼續借重他的能力?他是退伍軍人,可能有些見識。」
李奇說:「死掉的傢伙是他們的成員。」
他直盯著李奇。
「真的嗎?」彼得森說:「我老實說吧,局長。在我看來他是個聰明人,仔細想想,他讓你免受鼻梁斷掉之苦,也讓我們省了朝人開槍的麻煩。他今晚的所作所為確實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是會花多少時間?」
「這就是你的說法?你在冰上滑倒,然後撞倒了他們?」
「他們住鎮上?」
「這樣等於是承認自己的失敗。」
彼得森說:「我的老天。」
「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都看到了。」
「關於什麼的見識?」
彼得森減慢車速思考了一下,接著不發一語地轉動方向盤,追著鏟雪車留下的痕跡跑。鏟雪車不斷轉彎,一再穿過大街和岔路。路面上的雪被削得又薄又白,多餘的雪高高堆在道路兩旁,都還是鬆軟、潔淨的。
四分鐘後,他們找到入侵者了。
「他是不小心幫到我們忙。」
彼得森說:「我今晚可以和李奇談談,他是巴士上的證人之一,和他談過後,我對整個狀況會有更進一步的掌握。」
「你有多確定他不是那傢伙?」
彼得森點點頭,打開車門。
李奇說:「唯一的問題是,侯藍會比他們先凍死。」
「別小看冰毒了。他們不會有所保留的。」
「關於西邊那群人。」
「吸食冰毒的人。」
沒有人開口說話。
「難講。假設他在夏天、冬天都曾開車經過那一帶,對路況很熟,他就能掌握結冰地點,故意讓車子在那裡打滑。」
「對付那種貨色,我不需要武器。」
「你打算怎麼辦?」
「但他要是那樣做可能會害自己受傷,也可能會害死人呀。如此一來他就會被送進醫院或因殺人罪被送進法院,無法自由活動。」
「就只是走來走去。」
「好吧。」他說:「如果你堅持的話,就找他談談吧。」
還有五十三個小時。
彼得森不發一語。
兩個人都沒應聲。就在這時,站在他們身後的侯藍局長突然醒過來了。他怒氣沖沖地往前踏了一步,說:「滾出波爾和-圖-書頓鎮!」
「我們欣不欣賞他並不重要,我們可以利用他。目前局勢如此,我們要是把他晾在一旁就太草率了。」
「局長,我是。我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
李奇說:「你的作戰計畫真有趣,打算等到他們都凍死啊。」
「什麼是癮君子?」
李奇說:「老兄,請你們走人,不然你們其中一個人就得把外套借給我了。」
李奇說:「不是他的錯,他手凍僵了。」
「接著他採取的是自衛行動。」
「這麼不受歡迎啊?連局長都親自出馬抓他們了。」
「要不是你怕,他們早就被帶到這輛車後頭上手銬了。」
「你欣賞這傢伙?」
有兩個人,肩並肩站在一起,與第三個人僵持不下。第三個人正是侯藍局長,他開來的車停在二十英尺外,是一輛無標識的Crown Victoria,烤漆不是海軍藍就是黑色,在月光下很難判斷。警用規格車,後車廂的蓋子上有天線伸出,隱藏式的緊急照明燈放出的光線隱約從後置物板透出。駕駛座的車門沒關,車沒熄火。雙排氣管排出的黑煙凝結成水,聚積成兩個小潭。看就知道是侯藍下車上前盤問兩人的。
「我只是好奇。因為他們嚇到你了。」
他朝個頭較小的傢伙的背推了一把。
彼得森煞車停定,接著倒車,在距離那三個人三十英尺處待命。他的車頭燈照亮了整個現場。侯藍在對峙當中似乎沒有佔上風,他看起來很緊張,但另外兩個人並不會。他們逼得侯藍背抵後方雪堆,還向前傾,侵犯了他的安全空間。侯藍看起來筋疲力竭,又很無助。
彼得森將無線電的音量轉大,李奇聽著分別來自四輛車的四個嗓音。他們全都在西郊繞來繞去,沒人見到所謂的入侵者。彼得森開往前四個人還沒巡視過的街道,右轉又左轉,開進死路後就倒車出來,繼續往下一條路移動。月亮低垂月空,郊區發展得井然有序的模樣盡收李奇眼底。小房屋蓋了好幾排,窗戶裡側都有溫暖的燈火,所有的人行道、車道、院子全都鋪上了一層平坦的雪之絨毯,泛著青光,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積了厚實的雪。有些街道已經有鏟雪車來開道了,水溝裡堆起了雪牆;有些街道上的積雪完全沒被動過,厚厚一層,但沒有比院子裡和車道上的積雪厚。顯然,這次降雪已經是一週內的第二或第三次了。雪在路面上堆積,又被鏟走,堆積,又被鏟走,打出無盡的冬季節奏。
李奇不回應他。
侯藍聳聳肩。
「不完全算是剛下車。車已經在那裡停十分鐘了,看看排氣管下方的積水吧。」
「如此一來,雙方之間的實力就拉近了。」
「我們要向他透露多少?」
時間是晚上十點半。
「什麼?」
李奇往右靠,彼得森往左靠。車內溫度是令人感
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舒適的華氏七十度,而夜晚的空氣低了整整六十度。說不定還不止。李奇將外套拉鍊一路拉到頂端,雙手塞進口袋深處,肩膀拱起,好讓衣領蓋住脖子。儘管如此,他還是每走五步就會打個顫。這空氣已經不能用冷來形容了,它無比「凍」人。那兩個人往後退,給侯藍喘息的空間。侯藍掙扎起身,彼得森站到他身旁,槍依舊收在槍套內。李奇在白色薄雪層上踏步,繞到那兩個人後方六英尺處。侯藍往前一跨,在雪堆中東挖西找,取回了自己的手槍。他將雪撥落,確認槍口沒被爛泥堵住後再把槍枝收回槍套中。
「說不定是圈套,是演給我們看的。說不定那二人組之中的某個人就快洩他的底了,他只好封住他們的嘴。」
李奇說:「回家吧。外頭氣溫太低了,你不該在街上耍笨。」
「你沒武器。」
「你很了解他們?」
「那就把他關進牢裡。」
「八成。」彼得森說:「或乾脆全說了,反正他自己大概就能推出全貌。」
李奇繼續在車內等著。眼前空氣寒冷、澄澈,他可以清楚看見侯藍和彼得森在三十英尺外交談著。他們站得很近,稍微側向一旁,交談音量很低。他們一直都沒轉過頭來偷瞄李奇,因此李奇認為他們是在談論自己。
彼得森沒接話。
「不。我是在扁大個子的時候滑倒了。我要是沒打滑的話,你就不用叫兩輛救護車了,你會叫一輛救護車,再叫驗屍單位派一輛廂型車過來。」
那兩個人高而魁梧,外表邋遢。白種人男性,身穿黑色Frye牌工作靴,黑色牛仔褲,黑色丹寧上衣,黑色皮背心,黑色連指手套,綁著黑色皮革頭巾。兩人身上都披著兩件黑色大衣,拉鍊沒拉上。他們的打扮和犯罪現場拍到的死者一模一樣。
「好吧。」侯藍說:「那會不會是巴士司機?他會不會故意肇事?」
「那是他的片面之詞。」
對方沒回應。
「對,我確實認為他當時的思路很清晰。我覺得他的頭腦轉速比世上所有人都快五秒。」
「我不管他們痛還是不痛,我只管他們有或沒有意識。」
李奇知道箇中原由。
「開車來?」
彼得森沒回話,也沒採取任何行動。
「百分之百確定,因為完全說不過去啊。他出現在這裡的機率是百萬分之一。」
「安非他命(amphetamine)?」
「你是認真的嗎?」
「不是的,局長。我們是遵照一般邏輯行事:事先求援比被人捅完一刀才求援來得好。」
但他立刻轉身,直接朝李奇揮出第二拳。李奇認為他現在可以把「沒有證據顯示他們犯罪,他們就是無辜的」這句話拋到腦後了。他往左一跨,對方的拳頭以一寸之差揮空,沒打到他的下巴。慣性推著那傢伙往前進,李奇便踹了他一腳,拎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他的頭重重往冰塊一摔。這時壯漢插手了。他粗重的大腿踩出幅度短小而混亂的步伐,火腿般的拳頭擺動著,鼻子還呼出帶著熱氣的低吼,簡直像是童書裡頭畫的憤怒公牛。
堆在路旁的積雪當中,亮白的粉雪和冰晶混雜在一塊,在月光之下閃爍、放出光華。彼得森和侯藍直盯著那兩個人看。儘管李奇站在那兩個人後方,他還是很確定此刻他們一定回瞪著警察。李奇自己發抖得厲害,牙齒打顫,呼出的氣息在眼前凝結成霧。
三十英尺外,侯藍沉默不語。那兩個男人繼續挺進,而他在後退的過程中絆到腳,重重跌坐在雪堆上。剛剛從他手中掉落的槍一定就在不到一隻手臂長的距離外。
「別動他們。」他說:「別惹是生非。現在他們只是無辜的二人組。」
「你認為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那當下?」
彼得森沒說話。
「冒的險也太大了吧。」
「我不能讓侯藍局長顯得像個白癡。」
「這很棘手,他們手上說不定有武器。」
「住鎮外五英里處。他們人多勢眾,算是露宿野外。他們通常不和鎮民來往,但鎮民不喜歡他們。」
沒有人開口說話。
右邊的壯漢問:「你是誰?」
律師在十點四十五分上床。他的孩子在兩小時前就睡了,而他的妻子還在廚房。他將鞋子放到架上,領帶收進抽屜,西裝外套用衣架掛起來。襯衫、襪子、內衣褲丟到洗衣籃內,換上睡衣,尿個尿,刷好牙,爬進被窩裡盯著天花板看。他在高速公路打滑前一刻聽見的笑聲至今仍在他腦海中迴響著,聽起來像咆哮、吠叫,充滿亢奮之情、充滿期待,以及歡愉。當他背誦指示背到殺死目擊證人以滅口時,電話另一頭的男人開心地笑了。
「如果你是局長的話,你會想要借用他的力量嗎?」
「徒步。」
李奇說:「不能等了。」
「他們是癮君子。」
「他們是混飛車黨的。」
或兩者皆是。
「你衣服穿太少了,外頭很冷。」
李奇問:「他們是誰?」
小菜一碟。
時間是晩上十點五十五分。
「所以他們在尋找夥伴。」
彼得森說:「不速之客。」
侯藍別過頭去。
那兩個人緩慢地轉身。右邊那個壯漢留著大鬍子,蒼白削瘦的臉孔深埋其中。鬍子周遭都結霜了,讓他看起來像是極地探險家或登山客。左邊那個個頭較小的男子臉上長著小短鬚,大約是兩天前刮過鬍子後又長出來的,眼神散發出神經兮兮的氣質。他的嘴巴開開闔闔,像是浮到水面上吃餌的魚。動個沒完的薄嘴唇裡長著一口爛牙。
侯藍思考了一下,點點頭。
李奇說:「老兄,給我大衣,不然就給我滾。」
「那你搜尋鏟雪過的街道就好。沒有人會在六英寸厚的積雪裡面走來走去尋開心。」
「道路封鎖了。」
「他才剛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