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露出微笑，拉起袖子假裝在看手錶，動作緩慢而冷靜。看完後他拔腿狂奔，迅速、靈敏、輕快，準備朝李奇身體側面踹下去。坐在地上的李奇猛擊柏拉圖的腿，使對方踉蹌退開，他自己先在地上調整成跪姿，再挺身撲上去。
就這樣，李奇打頭陣走下樓梯了，彆扭程度跟上次一模一樣。靴子的鞋跟很大，梯級很小，金屬嗡鳴。他越往下走，噴射引擎的哀號也跟著越變越小。他聽到柏拉圖用西班牙語給出一串指示：「在這裡等除冰車回來，之後設好儀器，然後就開始補充燃料。要打開機上的另外三扇門，架好另外三個梯子。搞懂除冰車的使用方式，接著搞清楚我們應該要在起飛前多久使用。派個人在南方一百英尺處把風，那是我們唯一需要戒備的方向。每二十分鐘就輪班一次，如果你們想用更頻繁的速度換班，那就自己去商量吧。你們自己做主。我要把風的人保持警戒，不要凍死了。」
機會來臨。
幫浦卡車基本上是很單純的工具，算是較近年的發明。飛機以前會靠油罐車直接加油，如今機場都把油槽設置在地下，派外觀令人聯想到骨頭的卡車開到柏油路面上，接起人孔蓋下方的噴嘴以及機翼下方的噴嘴。駕駛室正後方的轉輪會放出水管連接地面，另一個轉輪則放出水管連接飛機。兩個轉輪之間的幫浦會吸出地底下的油，打進飛機油槽內，單純、符合直線思考的運作方式。
就只有這樣。
李奇用膝關節、腳盤、屁股移動，乖乖帶著柏拉圖穿過水泥空間，姿態非常低。儲放冰毒的走廊有三條，他們來到第三條。李奇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光景了，但還是覺得非常震撼。白粉磚每一百個堆放在一起，高十單位、寬十單位，排成一百英尺長的厚實磚牆，五十年來都沒人動過。老舊、泛黃的玻璃紙在手電筒下反射出昏暗的光芒。一萬五千塊白粉磚，重量超過十三噸。
他轉頭大喊：「帶一些垃圾袋過來。」
他說：「珠寶在哪？」
「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柏拉圖說：「我只打算唬那個俄羅斯人。」
他們七個人排成一排走向石造建築。這個奇怪的小隊伍由身高四呎十一的柏拉圖打頭陣，六呎五的李奇走在後面，接著是柏拉圖的五個手下，他們的身高都落在這兩個極端值之間，柏拉圖的第六個手下目前還安全無虞地坐在除冰車的駕駛室內，準備洗劫侯藍那台報廢的車。沒有立場的石造建築矗立在昏暗的月光下靜待著他們的到來。五十年來，它不曾改變過姿態。石材、石板、假窗戶、煙囪、裝飾板條、旋曲圖案、各種細節全都維持原貌。
「這等於是詐欺。」
俄羅斯人回覆：我會給你兩倍報酬。
李奇https://m.hetubook.com.com沒回答，而是在心中估算著時間。階梯有兩百八十階，不管對方走多快，他都要走兩、三分鐘才會到達地底。李奇已經很久沒和人打架打超過三分鐘了。
那是吃四顆電池的Mag-lite手電筒，加拿大安大略省製造。實質上是隨身照明器材當中的模範產品。外殼是合金打造的，品質可靠，可說是摔不壞的玩意兒。李奇打開電源，隨意照照防爆門後的水泥空間。
他們選擇讓繩索穿過兩個滑輪，在工作速度和取貨量之間取得平衡。
門廊、金屬板門也是。
４Ａ男和４Ｂ男把開到離石造建築門邊近到不能再近的位置。如此一來車子差不多就位於遙遠地底的油槽，以及沒油的波音客機之間的中點了。其中一個人把第一個水管頭扛在肩上，另一個人操作電動馬達，讓轉輪放出水管，扛著水管頭的那個人把水管拉進石造建築內，丟到第二個通風管去，也就是沒絞車架在上面的那個。
靜靜站在原地的柏拉圖舉起手，手心朝上，身後的手下就湊上前去翻出背包裡的手電筒遞給他，感覺就像遞手術工具給外科醫師的急診室護士。柏拉圖打開電源，換手拿，彈了一下手指再比比李奇。站他身後的手下把自己背的背包甩到手上，拿出裡頭的手電筒交給李奇。
「為什麼？」
他說：「好啦，我的貨在哪？」
他不發一語。
「珠寶在哪？」柏拉圖又問了一遍。
柏拉圖踩上最後一階，然後直挺挺地走入地下空間。
柏拉圖說：「我確實是賣了。」
李奇大動作彎低身體，讓肩膀低於水泥空間的天花板，難受地蹣跚前進。他的腳很痛，脖子彎成九十度。他跪下來，身體往側面一彎，整個人再坐到地上，拖著腳步轉身半圈，用往後滑的方式移動。有失尊嚴、緩慢、彆扭，還會深切感受到自己正處在密閉空間內。腳跟、關節、屁股一動，再動。
李奇不發一語。
手中的電話再度震動。
李奇來到地底了，這裡的模樣與上次無異。他在樓梯最後一階，也就是離地九英寸的地方止步。地底空間的天花板與他腰部一樣高，他的上半身都還在樓梯井內，臉只差一英寸就要貼上彎曲的牆面了，柏拉圖擠到他身後，就像侯藍先前那樣。李奇感覺到衝鋒槍的槍口抵上了他的背。
飛機上坐４Ａ座位的傢伙和坐４Ｂ座位的傢伙站在幫浦卡車的背風面。波音客機駕駛艙內的人看不到他們，石造建築那邊的人看不到他們，在一百英尺外的跑道上把風的人也看不到他們。４Ａ男傳簡訊給俄羅斯人：警車拋錨，我們沒有撤退方法了。
地面上的除冰車已經回來了，必要的設備全都疊在副駕駛上和圖書頭和附近。吊引擎用絞車、繩索、垃圾袋，金屬做的絞車非常堅固，有三個腳架以及長得像起重機鐵臂的吊臂。把腳架固定在汽車前方，就能讓吊臂懸在引擎上方。基於古老的力學原理，滑輪可放大施力，因此一個人操作就能吊起沉重的鐵塊。
長越高，打架越容易打贏，越不會被人騷擾，越容易當上領導者。
但柏拉圖顯然也料想到了，他是個聰明人。
「你裝到下禮拜才裝得完。」
「我只是希望你說話算話。」
沒別的狀況。
李奇聽了有些失望。他雖然失去了大衣，但靴子還穿在他腳上。他考慮過要讓柏拉圖先走，再把他踹進一百英尺深的地底。
柏拉圖置身在放珠寶的走廊內了。侯藍做過的事，他又做了一遍，手舉起手電筒從置物架這頭一路照到另一頭去，然後又照回來。光線打在金、銀、白金、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時鐘、畫作、大圓盤、燭台上，不過他臉上沒有浮現貪婪之情，他只是在盤算裝這些東西的工程有多浩大。
柏拉圖雙手握槍，說：「我只給你一次擺爛的機會，你剛剛已經用掉了。珠寶在哪？」
李奇走完彆扭的兩百八十步中的七十步，也就是四分之一的路程了。他開始加速，因為他發現等一下會有動手的機會。設好儀器，然後就開始補充燃料，柏拉圖這麼說過。也就是說他們會在地面上先忙一陣子，之後才會有人把幫浦卡車的水管拉到地下來。也許要五分鐘，或十分鐘。他和柏拉圖在地下獨處的五到十分鐘內有可能擺平對方，因此他打算拉開自己和柏拉圖之間的距離，盡早抵達地底，做好準備。他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移動，但也沒快多少。
他每走一步，柏拉圖就走一步。柏拉圖的腳步甚至比他快。對柏拉圖這種體型的人來說，螺旋梯的梯級無比寬闊，就像好萊塢的產物。他的腳又小，動作相對靈敏、輕快多了。
「我的貨在哪？」柏拉圖說，手放到了槍上。
他和兩個現在已掛點的人在四個半小時前離開這裡，當時的模樣與現在完全沒差別。螺旋梯、兩個沒蓋完的通風管凸出地面，空氣陳腐而乾燥，微風活躍，遭人遺忘已久的古老恐懼散發出氣味。
李奇滑到垃圾袋那邊，抓起一盒，然後滑步追向柏拉圖。他腳步蹣跚、行動受限、綁手綁腳、備受屈辱，像是關在籠子裡的大猩猩，被拖行在一個小矮人後面。
「因為我擔心我女兒的安危。」
他自信滿滿地跨了三步，停下來左右環顧。他站得直挺挺的，水泥天花板和他的頭頂之間還有整整四英寸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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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盯著接頭和出油孔的交會處，發現燃料從纖維墊片受壓迫的地方滲了一小滴出來。油珠越變越大，遲疑片刻後掉落地面，化為一小點汙漬。
「只有三分之一。」李奇說。
「飛機載得走十六噸。」
不過置身地底深處，事情就有了變化。
柏拉圖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一轉，鎖便彈開了。他退到一旁等待。李奇知道他的意思，自己上前抓住門把猛力一扳，剛剛好轉了六十度，就像是在開銀行金庫一樣。他將門打開一小縫。門軸發出吱吱尖鳴，再鑽到門後方將整扇門推到底，彷彿是在推卡車。
李奇經過第二個聲響效果奇妙的點，樓梯井產生了雙簧管式的振動共鳴。他走完樓梯全長的三分之二了，四隻腳踩在金屬梯階上的聲音融在一起。結合成幽魅的慟哭之歌，曲聲在樓梯井內上下飄蕩、懸浮，於完全靜止的空氣中游移不定，像是在為即將發生的悲劇致哀。李奇打了個顫，繼續深入黑暗地底，他戴了手套的拇指和食指圈住手電筒，另外三根手指頭舒張開來，掃過牆面。柏拉圖打在他上方的手電筒燈光繞了過來，上下跳動，無比刺眼。李奇踩到第兩百階了，還有八十階要走。
柏拉圖的三個手下把絞車搬進石造建築內，架好腳架，讓吊臂懸在其中一個通風管上方，看起來就像是要釣水桶裡的魚似的。他們接著開始拿繩索穿過滑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拉越重的東西就要花越多時間。拉動單個滑輪上的繩索一碼，上頭綁的輕巧物體就會移動一碼，但是拉動雙滑輪上的繩索一碼，上頭綁的重物只會移動十八英寸，如果是用三個滑輪的話，重物只會移動十二英寸，以此類推。這就是代價。
柏拉圖說：「開始裝珠寶吧。」
他說：「你可以開始準備裝了，不過在那之前帶我去看看白粉。」
４Ａ男回傳簡訊：好。
樓梯上的腳步聲又變得更大了，準備下來處理燃料的人正在趕路。
柏拉圖的手下彎低身體走回樓梯那裡，開始往上爬。李奇滑進圓形水泥空間的弧形走廊內，遠離珠寶，也遠離冰毒。
李奇沒回話。他的膝關節在流血，他也很確定自己頭皮裂開了。天花板壓迫著他。
李奇舉起手電筒燈光往四周照照，找到了正確的走廊。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照，珠寶反射的光線依舊耀眼奪目。柏拉圖得意揚揚地快步逼近。他走得毫不費力，身體挺得直直的。彷彿走在地面上的街道，頭上只有天空而非水泥天花板。
李奇舉起手準備要指出珠寶儲放位置時，上頭的人把連結黑色粗水管的銅圈丟進另一個通風管了。它咚一聲落在李奇旁邊，水管跟著掉下來，在它周hｔtｐs://m.ｈｅｔubｏok•com•cｏｍ圍盤成一個圈。他還聽到遙遠上方有人踩樓梯的聲音，微弱的叮叮、鏘鏘迴盪在樓梯井內，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接近。有人下來了。
在這裡高個子是輸家。
爸媽把你生成高個子，你就等於中了樂透。
李奇舉起原本撐在地板上的手，準備指出毒品所在位置時，身後傳來刺耳的砰砰兩聲，啪，然後又砰了一聲。他滑步轉身，發現三盒垃圾袋被丟下通風管，還有盤成一小團的油膩繩索末端。都是他在侯藍後車廂看過的東西。
結果他的頭重重撞上水泥天花板，膝關節刮傷，整個人又跌坐下來。柏拉圖隨後穩住腳步，氣勢凌厲地襲來，賞李奇遲來的一踢，狠狠重創李奇背後肋骨。
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變大了一點。
李奇再度放慢腳步，因為保留體力、小心避免腳扭到才是上策。
「侯藍先生，你先請。」柏拉圖說。
三倍報酬已經不只是「補償」了，但跟「不受柏拉圖控制的人生」一比，萬貫家財也要相形失色。
「這些就是全部了嗎？」柏拉圖問。
「我只是要帶走一些。」
李奇沒回答，他想事情想得出神了。他的世界天翻地覆。在他之前的人生經驗中，高大的身材代表了優勢。你長得越高就越有掌控權、越有力量、越引人注目、越佔上風。你會有威信，會受人尊重，升遷速度會比較快，會賺比較多錢，參加選舉會當選，這可是有統計數字做為依據的。
他發現柏拉圖的手下已經辦好事了，水管的銅接頭緊緊鎖進焊接在油槽側面的銅製出油孔上。柏拉圖的手下正在左右推接頭，看有沒有鬆掉、有沒有縫隙。似乎都沒問題，他便打開油槽上的開關，燃料流入水管中的聲音傳到李奇耳中。流出來的燃料不多，大約只有三或四加侖。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燃料只會灌進位置低於油槽的水管中，剩下的就要啟動幫浦，靠它強大的吸力將油料一路運往地面了。
柏拉圖問：「珠寶在哪？」
柏拉圖說：「我們有工作要做了。不是什麼難事，把我的東西塞進垃圾袋裡，再把垃圾袋綁在繩子上，讓上頭的人拉上去。」
而且連「夠快了」都稱不上。
「我也會失去利用價值。」李奇說。
李奇問：「你要裝多少？」
除冰車司機完全沒提到報廢福特的事。
柏拉圖笑了。「你都幫我幹掉三個人了，現在看到我手腳不乾淨還會不爽啊？我偷的是你根本不認識的俄羅斯人耶？」
４Ｂ男點點頭，他剛剛才開過除冰車，知道靠它逃亡是行得通的。
俄羅斯人給出新的提案：「我付你三倍的錢，動手。」
李奇讓柏拉圖和他押ｍ.ｈeｔｕbｏｏk•cｏm.ｃｏｍ
扣的典當品享受親密時光，自己沿著走廊滑遠。這裡有五千加侖的燃料儲存在自製的油槽中，所以他打算去確認管線接得牢不牢。他會在這裡待到柏拉圖掛點為止，最快也要好幾分鐘，最慢可能要十幾個小時，他一次只想擔心一件事。
柏拉圖說：「走。」
完全沒變。
柏拉圖說：「不過我們要從珠寶開始。它們放在哪？」
夠安全了。
李奇說：「自己去找吧。」
４Ｂ男瞄向除冰車。４Ａ男追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柴油引擎，有點笨重，跑不快。是外觀顯眼的贓車，但終究是輛車。
「她是自願跟著那群人過活的。反正十小時後她就沒利用價值了，我不會在這一帶做生意了。」
在這裡矮個子百戰百勝。
接著他退到一旁，再度展露微笑。
爸媽把你生成矮個子，你其他方面也都會矮人一截。
「結果你還是把貨搬走？」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有十小時可用。午餐時間後，監獄裡的飛車黨頭頭就會從藏身處出來。我已經跟典獄長談好了，他會讓你們部門的人留在原地戒備，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我一小時的確有可能裝完一噸半，何況有你在這裡幫我，成功率就更高了。別擔心，做粗工是我們上去之後的事。」
最後一個踩在螺旋梯梯級的響亮腳步聲，以及第一個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安靜腳步聲從他們身後傳了過來，他們轉過頭去。來者是柏拉圖其中一個手下，他和其他人一樣，身高超過五呎七，因此必須彎腰才能移動，但他的姿勢不算彆扭。他胸前掛著一把槍，手中握著手電筒環顧四周。沒展露好奇心，只是想把該辦的工作辦完。他找到燃料輸送管線後單手提起、拉直、甩動，好讓折起來的地方舒展開。他用西班牙語問燃料儲存槽在哪裡，李奇等柏拉圖翻譯成英文，然後才用手電筒燈光指出位置。那個人拖著沉重的水管往那裡走去，然後就消失了。
他們開始補充燃料了。
柏拉圖說：「我們要把這一堆全部搬走，然後再從其他堆搬走一些。裝到飛機載不動為止。」
接著柏拉圖就不說話了，李奇聽著他的腳步聲迴盪在自己上方的樓梯，或說是「小梯級」，要更講究精準的話。金屬依舊嗡嗡鳴響，不過音量較小了。兩支手電筒的燈光不斷往下探、繞圈、往下探、繞圈，持續順時鐘方向移動，燈光一上一下，中間隔了二十英尺，動作並不同步，李奇故意走得慢一點。他現在化身為侯藍了，而且不只是以他的名號自稱。他走一步算一步，期盼對自己有利的時機會降臨。
「我會讓你活下去。」柏拉圖說：「你做得很好。動作慢了點，但事情都辦妥了。」李奇不發一語。
李奇說：「我還以為你已經把白粉賣給俄羅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