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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問我那個大家都會問起的問題:「妳從事哪一行?」我經常回答:「我是客服人員。」這話倒也不假。對我而言,妳若讓很多人露出微笑,當天的工作就稱得上圓滿。我知道這樣聽來不免過於認真,但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的意思是,若是可以選擇,我寧願當個圖書館員,但我擔心工作有沒有保障。書本可能只是一時所需;命|根|子可是天長地久。
我之所以不再幫人打手槍,原因可不在於我不擅此道。我之所以不做了,其實是因為沒有人比我更行。
妳聽得懂吧。那只是故事的開頭。妳可以接著說下去。妳很快就看得出來對方是不是想要聽一段奮發向上、鬥志高昂、靠自己努力而成功的故事,然後我搖身一變,忽然變成一個就讀於某所偏遠學校、獲頒書卷獎的好學生(我成績確實不錯,但在這個場合,真話並非重點),我媽需要汽油錢送我上學(我確實自己轉三趟公車上學)。說不定對方想聽聽制度出了錯,於是我忽然罹患某種曖昧不清的怪病(病名通常出自我媽當時約會的混帳傢伙,比方說塔德─泰晨症候群、葛德瑞─米契爾氏症),令人咋舌的醫藥費耗盡了我們的家產。
「是的,妳說的大致沒錯,但我的能力不止於此,遠比直覺高強。我的種種知覺都派得上用場。我可以感覺人們散發出的振動。我可以看到彩光氣場。我可以聞出絕望、欺瞞、或是沮喪。我從小就具有這種天賦。我媽媽是個非常不快樂、心理不平衡的女人。她的四周圍繞著深藍色的光環。她一靠近我,我的皮膚就噹噹作響——好像某人彈鋼琴似地——她飄散出絕望的氣味,聞起來像是麵包。」
「妳看到彩光氣場,」她露出微笑。「我就曉得妳看得到。」
韋薇卡突然停手,不再把玩其中一顆珠子。
我沒碰她,只是對她做出我最具安撫效果的表情。「妳的生命中發生了什麼事?」
妳瞧,猜錯了也沒關係,妳大多有辦法幫自己解圍。這名女子四十出頭;四十出頭的人們醒來之後通常感到疲憊痠痛。我從廣告上看來的。
我老老實實走上這一行。說不定「自然而然」比較恰當。我這輩子始終沒做出什麼老實的事情。我是個城市小孩,被瞎了一隻眼睛的媽媽養大(這就是我回憶錄的開場白),她可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士。她沒有嗑藥或是酗酒之類的問題,但她在工作方面確實問題多多。她是我見過最懶惰的臭婊子。每星期兩天,我們上街,到下城行乞。但是因為我媽非常討厭挺直坐立,所以她想要策略性地進行此事,盡量在最短的時間之內討到最多的錢,然後回家大啖斑紋巧克力蛋糕,倚著我們那張破破爛爛、污漬斑斑的床墊,收看法院仲裁實境秀。(一提到我的童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種種污漬。我說不出我媽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但我可以告訴妳粗毛地毯的污漬是黏糊的深褐色,天花板的污漬是燒焦的橘紅色,牆壁的污漬則像宿醉之後排出的尿液一樣鮮黃。)
「書呆子,我在想辦法幫妳耶。」
我可不是說這一行很容易,但通常不太費事。人們需要熱情。人們需要使命感。當她們找到熱情和使命感,她們就會回來找妳,因為妳正確地預估了她們的未來,這樣不是很好嗎?
「書呆子,妳是千里眼嗎?」她問。她叫我「書呆子」,因為我戴眼鏡、閱讀、吃優格當午餐。其實我不是書呆子;我只是有志成為書蛀蟲。由於當年高中休學,我始終感到缺礙(這個字眼可不骯髒,你可以查查字典。)我持續閱讀,堅持不懈。最起碼我是這麼認為。問題是我缺乏正規教育,因此,我總是感覺我比周遭每一個人聰明,但是如果碰到非常聰明的人——比方說那些受過大學教育、喝紅酒、會講拉丁文的人——他們肯定認為我極度無趣。這樣過日子不免孤單,因此我珍惜「書呆子」這個綽號,希冀將來總有一天,某些非常聰明的人不會認為我極度無趣。問題是:妳怎麼碰到聰明的人?
「妳把焦慮囤積在頸間。嗯,妳帶著一股牡丹花的氣味。孩子。妳有小孩?」
蘇珊.柏克停頓了幾秒鐘,然後喃喃說道:「我的人生快要崩潰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她非常漂亮,卻也極度焦慮不安,妳非得認真看她,才會意識到她有多美。別看她的眼鏡,欣賞一下她那雙令人驚豔的藍眼睛。想像一下她鬆開那頭黯淡的金髮。她顯然相當有錢。她的包包式樣樸拙,風格簡約到絕對極為昂貴。她的洋裝看起來軟趴趴,但是作工精細。其實,洋裝可能並不軟趴趴,而是穿在她身上給人的感覺。聰明但是缺乏原創力,我猜想。迎合大眾。生怕說錯話、或是做錯事。缺乏信心。說不定小時候懼怕爸媽,現在懼怕先生。先生脾氣暴躁——她每天只想是好好熬過一日,別跟任何人起爭執。悲傷。她肯定是個悲傷的客人。
三年以來,放眼紐約、紐澤西、康乃狄克三州,沒有一個人的手藝足以與我比擬。幫人打手槍的時候,妳最好不要多想,這就是關鍵。妳若開始擔心技術問題,或是分析節奏和力道,妳就錯失了打手槍的基本要訣。妳必須事先做些心理準備,然後不再多想,信任妳的肢體,聽由妳的雙手接管。基本而言,那就像是揮桿打高爾夫球。
我示意她坐下。我裝腔作勢,改換睿智的聲調,請問她為什麼來此。妳問問對方想要什麼,藉此告訴對方他們想要什麼,這一招不但輕而易舉,而且萬無一失。
到店裡讓我們服務的男人相當獨特。(我們店裡只幫客人打手槍,最起碼我是如此——我十八、十九、二十歲之時做了一些儍事,偷了幾次東西,有了被捕的前科,正因如此,所以我絕不可能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也沒必要因為賣淫再加上一個罪名。)讓人幫忙手|淫的男人跟那些要求口|交、或是要妳跟他上床的男人非常不一樣。對一些傢伙而言,讓人幫忙手|淫只是帶著誘導色彩的性事。但我有很多一再上門的客人:他們只要我要求我幫他們打手槍,從來不做其他要求。他們認為這樣就不算出軌。說不定他們擔心性病,或是始終鼓不起勇氣做出更多要求。他們通常是緊緊張張、神經兮兮的己婚男子,職位不上不下,大多沒有實權。我不是批評他們,我只是說出我的評估。他們希望妳嫵媚動人,但不風騷。比方說,我平常戴副眼鏡,但在後頭小房間卻不戴,因為眼鏡令人分心——他們會以為妳打算為他們上演「性感圖書館員」的橋段,等著聆聽ZZ Top樂團開始高歌,等得緊張兮兮,卻沒有聽到聲響,然後他們意識到妳根本無意扮演「性感圖書館員」,因而感到困窘,這下他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花了更多時間才達到預期的結果,實非雙方所願。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來此,」她說。她從包包裡掏出一條色彩柔和的手帕,但是沒有用來拭淚。「說來瘋狂,但我只是必須知道情況什麼時候才會穩定下來。現在天天每況愈下。」
我媽害羞,但是懶惰。我上進多了。我精力無窮,而且臉皮很厚。到了十三歲,我一天乞討的金額已經比我媽多出好幾百元,到了十六歲,我已經拋下她、那些污漬、那部電視(沒錯,還有高中),自己出外闖天下。我每天早上出門,行乞六個鐘頭。我知道跟誰行乞、跟對方糾纏多久,也完全知道該說什麼。我從來不會覺得丟臉。我的所作所為純粹是個交易:妳讓某人感覺舒坦,他們就掏腰包給錢。
「我感覺妳跟我媽媽一樣散發出振動——那種尖銳高亢、好像敲打琴鍵的叮噹聲。妳走投無路,妳非常痛苦。妳失眠。」
所以妳看得出來我為什麼自然而然走上幫人打手槍這一行。
我搞錯了一點。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但是過了四天,蘇珊.柏克再度上門。(「東西也有彩光氣場嗎?」她問。「比方說物品、或是房子?」)過了三天,她三度造訪。(「妳相信惡靈嗎?妳覺得真有這麼一回事嗎?」)隔天,她又來了。
我最近始終試圖擴展生意,涉足淨化私人住家的彩光氣場。簡而言之,人們搬進新家之後打電話給妳,妳在屋裡走來走去,焚燒鼠尾草,拋撒鹽粒,而且不停喃喃自語。妳提供全新的開始,驅除前任屋主留下的負面能量。既然近來人們紛紛搬回市中心,遷入歷史悠m.hetubook.com.com久的老房子,這個生意似乎前途看好。百年老屋,殘餘的靈氣可多囉。
「蘇珊,妳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屋子說不定影響妳兒子的行為?」
夥同友伴前來的女客人舉止輕佻,衣著時髦,喝得醉醺醺,準備找樂子。獨自前來的女客人卻想要聽從,有意相信。她們絕望迫切,雖有保險,但是保單沒有優渥到支付心理諮商。說不定她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絕望迫切到需要心理諮商。我很難同情她們。我試了,因為妳可不願看到妳那位充滿神祕氣氛的算命師一臉不屑地對妳翻白眼。但是啊,得了吧。我的意思是,她們在市區有棟大房子,先生不會對她們動粗,而且幫忙帶小孩,她們不一定上班,但是一定參加讀書會。然而,她們依然不開心。「我就是不快樂,」她們講到最後始終是這一句。
「先知?妳可曾看到靈異幻象?」
我一聽就知道我被調陞到店裡的前頭。我將解讀彩光氣場,這也表示我不需要任何訓練:「他們想聽什麼,妳就跟他們說什麼,這就行了,」韋薇卡說。「把他們當作女人一樣奉承。」當人們問我:「妳從事哪行?」我可以回答:「我是通靈專家,」或是「我從事心靈療癒,」其實這也沒錯。
她點點頭,一臉企盼。
「鮮血?」
蘇珊往前一靠,睜大眼睛。「沒錯!沒錯,我的確想過這一點。聽起來很瘋狂,是嗎?這就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又回來找妳。因為……上個禮拜,我家的牆上冒出鮮血。」
「邁爾斯始終不好相處,」她說。「他只知道我這麼一個母親——從他四歲就跟他爸爸在一起。但他始終冷淡,個性內向。整個人就是木然。我不喜歡這麼說,我的意思是,內向沒什麼不好,但是過去一年來,自從搬家之後……他變了。他變得更有侵略性,怒氣騰騰,非常晦暗,充滿威脅性。我好怕他。」
這個猜測顯然不費吹灰之力,但我喜歡我的色彩配置;感覺對極了。
我對她的觀察大多正確。蠻橫頑固、要求甚高的父母,成績全A,常春藤盟校畢業,商管方面的學位。我問她從事哪一行,她提到人員裁減、組織重整、客戶交疊等等,解釋了半天,當我皺起眉頭,她不耐煩地說:「我界定問題,解決問題。」除了她繼子的問題之外,她跟她先生的關係尚稱良好。柏克一家去年搬進市區,從那時開始,她的繼子就從自擾變成擾人。
妳必須承擔相當的風險,因為韋薇卡的客戶大多是中上階級和中下階級。這兩個階級的人士相當敏感,很容易動氣。如果這些悲傷、富裕的家庭主婦不想讓一個叫做「珍妮弗」的小姐算命,她們肯定信不過一個做到手腕受傷的前任性工作者。表象最重要。這些人可不想降格以求,自眨身價。這些人想盡辦法住入市區,卻覺得自己依然身處郊區。我們店裡的前頭佈置得像是「Pottery Barn」,我跟著走鄉野風,最重要的行頭是波希米亞風的寬鬆罩衫,基本而言,我看起來像是經由「Anthropologie」打點認可的酷藝術家。
然後她微微一笑。啊,她還滿幽默的。這倒是出乎意料。
一旦攔下一位東尼,妳花兩秒鐘就可以判定如何行乞。有些人喜歡速戰速決,就像碰上了強盜,於是妳一口氣脫口說出:「我們需要錢買東西吃您有一些零錢嗎?」有些人喜歡沉溺於悲慘的遭遇。妳必須跟他們分享一些讓他們覺得略為舒坦的事情,他們才會掏腰包,妳的遭遇愈悲慘,他們愈覺得幫助妳是一件樂事,妳也因而討到更多錢。我可不是責怪他們。這就像是妳到劇院,妳當然希望受到款待,看齣好戲。
「妳家裡出了狀況。是不是妳的繼子?」
「純真手相館」(別怪我,店名不是我取的)位居市中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西邊的一個時尚地區,店裡的前頭幫人解讀塔羅牌和水晶球,後頭進行隱晦的不法色情勾當。我原本看了廣告過去應徵櫃台小姐,結果所謂的「櫃台小姐」,其實是「應|召女郎」。我的老闆韋薇卡以前是個櫃台小姐,現在是個貨真價實的手相師。(但她的真名可不是韋薇卡,而是珍妮弗,但人們不相信一個名叫珍妮弗的小姐會看手相;「珍妮弗小姐」可以建議妳購買哪一雙漂亮的皮鞋、或是逛逛哪一處農夫市集,但她最好不要插手人們的未來。)
問題是我的手腕痛得要命。我還不到三十歲,手腕卻像是八十歲老人家,而且戴著一個跟老年人氣質相稱、非常不性感的護腕。我工作之前脫下護腕,但維可牢尼龍搭扣一拉一扯,噪音相當可觀,男士們聽了略感焦躁。有一天,她到後頭的小房間找我。她相當富態,穿戴許多小珠子,一身輕飄飄的雪紡紗和絲巾,好像一隻大章魚,而且噴了濃郁的香水。她把頭髮染成雞尾酒的顏色,堅稱那是她自然的髮色(韋薇卡:貧困家庭的么女;頗受呵護,但不至於被慣壞;縱容她賞識的人;看廣吿會哭。我只是這麼猜測。)
「不管什麼時候碰到什麼人,我通常馬上抓得住對他們的感覺,」我用她那種做作、狡詐的語調說。「我曉得他們是哪一種人、他們想要什麼。他們周圍似乎環繞著色彩,有如一圈光環,而我看得出來。」除了最後幾句話之外,其實我沒騙她。
提到失眠始終是招險棋,但通常不會白費工夫。一般而言,心情沉重的人睡不好。妳若表示同情他們的睏倦與疲乏,失眠的人通常感激得五體投地。
「沒錯。嗯,兩個:一個兒子和一個繼子。」
蘇珊.柏克不一樣。一看到她,我就覺得她比其他人聰明。四月一個飄雨的早晨,我剛幫一個男客人打了手槍,從後頭的小房間走到前頭。我依然保留幾個我喜歡的老主顧,這會兒剛幫一個性情溫和、儍裡儍氣、自稱名為「麥克.奧德雷」的有錢人服務(我覺得有錢人不會跟我坦承真實姓名,所以我說「自稱名為」。)麥克.奧德雷:活在運動健將兄長的陰影之下,上了大學才嶄露頭角,非常聰明,但不自誇,每天非得慢跑不可。我只是這麼猜測。其實我只知道麥克熟愛閱讀。妳一定得讀一讀這本小說!他殷殷推薦,真摯急切,好像我們是親密的書友。渴望成為書呆子的我,始終希望心懷同樣的熱情。我們很快就組成私人讀書會。他非常喜歡超自然的靈異經典(妳畢竟是個靈媒,他笑笑說),所以那天我們討論《鬼入侵》一書的寂寞與渴求,他射|精,我拿張濕紙巾把手擦乾淨,抓起那本他借給我、我們打算下次討論的《白衣女郎》。(「妳一定得讀一讀這本小說!這本是經典中的經典。」)
「好吧,我們怎麼進行?」她問,再度掩飾情緒。她輕輕按摩頸背。「妳怎麼幫我?」
「不、不,我睡足八小時,」蘇珊說。
我們挑選的那些對象?我們可不把他們視為目標、獵物、或是犧牲者。我們稱他們為「東尼」,因為我爸叫做「東尼」,而他始終無法拒絕任何人(但我猜他最起碼拒絕過我媽一次;當她哀求他留下,他說了「不」。)
繼子,順著繼子說下去。
「千里眼?不,我不是。」
這孩子十五歲,而且剛剛被迫從郊區搬到他不認識半個人的市區,他原本www.hetubook.com.com就是一個古怪、宅男型的孩子,他當然滿肚子怨氣。我若這麼說,說不定有所助益,但我沒說。我反而逮到機會。
韋薇卡雇了幾個人在店裡前頭看手相,後頭另設一個小房間,房間看起來像是醫師的診所;衛生紙、消毒殺菌劑、檢查桌,一應俱全。女孩們幫檯燈鋪上絲巾,擺上芳香的乾燥花和鑲了亮片的枕頭,企圖營造出柔美的氣氛——只有嬌滴滴的女孩子才會在乎這些擺設。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個付錢給女孩幫我打手槍的男人,我怎麼可能一邊走進房間、一邊說:「天啊,我好像聞到一點點現烤酥皮捲和肉桂的香味……來,趕快抓住我的命|根|子!」我會走進房間,幾乎不說話,而我的顧客們大多也是如此。
「那就是她的氣味,一個腐化中的靈魂。」我得另外再挑一種「悲傷女子幽然清香」。發黃的枯葉大概行不通,因為意思太直接、太明顯。說不定某種帶點泥土的味道。菌類?不行,不夠高雅。
「不。」我心想算命全是鬼扯,誠如我媽所言,一點價值都沒有。我媽果真是個來自南方的鄉下人,這點錯不了。
他們希望妳和藹可親,討人喜歡,但不至於軟弱。他們希望這是一項交易,期望服務導向。因此,你們客氣地閒聊兩句,談談天氣和他們喜歡的球隊。我通常試圖想出某個每次見面都可以重複、而且只有我們聽得懂的笑話——這種笑話已經象徵友誼,我不必做些真正的朋友們應該做的事情,即可營造出一種「哥倆好」的感覺。所以妳說:我看到草莓盛產囉!或是我們需要一艘更大的船!(這些真的都是只有我和我客人才聽得懂的笑話)不但打破冷場,他們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因為你們是朋友。接下來氣氛對了,感覺來了,妳就可以開始動手。
她擦乾眼淚,瞪了我一秒鐘。眨眼睛。「妳不知道嗎?」
不快樂通常只是表示妳太閒。我是說真的。我不是一個領有證照的心理醫生,但我知道這表示她們真的太閒。所以我說出「一股強大的熱情即將進駐妳的生命」之類的話語。妳挑一些妳可能讓她們採取行動的事情。妳找出哪些事情能夠激發她們的自尊,比方說輔導孩童、到圖書館擔任義工、幫小狗結紮、響應環保,但妳不一定非得說這是妳的建議,這點非常重要。妳最好把話說得像是警告。「一股強大的熱情即將進駐妳的生命……妳必須非常小心應付,不然的話,妳在乎的一切,都將相形失色。」
如果她沒有小孩,我只需接著說:「但妳想要小孩。」她可以否認——我從來沒有想要小孩,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我大可繼續堅持,她很快就會思索這個問題,因為不想生育的女人絕大多數都心存猶疑。妳很容易在她們心中播懷疑的種子。但眼前這名女子相當聰明。
「妳家裡出了問題。」
我媽在南部偏僻的鄉間長大。她媽媽死於難產;她爸爸栽種黃豆,工作得精疲力盡,閒暇之餘才關照她一下。大學時代,她北上求學,但她爸爸罹患癌症,黃豆田賣給別人,家中入不敷出,她只好休學。她端盤子端了三年,但她生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爸爸一走了之,於是不知不覺之中……她加入貧窮的行列,淪落為需要幫助之人。她覺得相當不光彩……
蘇珊.柏克開始啜泣。她哭了大約一分半鐘,我打算給她兩分鐘的時間,然後再打斷她,但她自己停了下來。
我媽和我穿上行乞的行頭。她有一件漂亮的棉布洋裝,洋裝褪色,破破爛爛,但是給人一種非常莊重的感覺。她隨便抓一件我已經穿不下的舊衣,幫我套上。我們經常坐在長椅上,搜尋適合行和*圖*書乞的對象。這套詐騙手法一點都不難。首選對象是來自外地的教堂參觀團。本地的教會人士只會把妳打發到教堂,外來的教會人士通常覺得有義務伸出援手,對方若是一個獨眼女士和一個神情悲傷的小孩,他們更是非幫不可。其次是成雙而行的女子。(獨行的女子可以飛快跑開;群行的女子懶得跟妳爭辯該不該給錢。)再來是一臉單純的單身女子,妳知道的,那種妳可以停下來跟她問路、或是請問她現在幾點鐘的女子,她正是我們行乞的對象。還有留著鬍子或是帶把吉他、看起來年紀尚輕的男孩。絕對不要攔下西裝革履的男士:大家都說這種類型的男人是混帳,聽來陳腔濫調,卻是一點不假。戴著拇指環的男人也碰不得。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們從不伸出援手。
她傾身向前,我可以聞到薄荷糖所掩蓋的酸腐口臭。「我不想多說什麼……我以為妳會覺得我瘋了。但是牆上確實有血。長長的一道,從地上到天花板。我……我瘋了嗎?」
我幫人打手槍,一星期六天,每天八小時,中午休息吃個飯,而且預約時段全都額滿。我每年休假兩星期,而且從來不在節日工作,因為節日幫人打手槍,誰都不會開心。因此,據我估算,三年以來,我大約幫人打了兩萬三千五百四十六次手槍。那個臭婊子薛黛兒說我因為缺乏天分而不做了,妳可別聽她鬼扯。
「麵包,好奇怪,」她說。
我知道她想幫我。我通常不至於如此遲鈍,但我的手腕痛得要命,痛到讓人分心,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止痛。更何況——我得為自己說兩句——韋薇卡之所以提問,通常只因她想要講話,其實她不在乎妳的回答。
然後我甩甩頭,撥撥頭髮,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像個直覺敏銳的算命師,拉平身上那件嬉皮風的罩衫,把小說夾在腋下,跑到前頭的房間。我時間掐得不太精準,遲到了三十七秒。蘇珊.柏克已在等候;她像隻小鳥一樣緊張不安,神情焦慮地抓著我的手握個不停,令我不禁皺起眉頭。我的小說掉到地上,我們同時彎腰撿拾,頭撞到頭,簡直像是無厘頭喜劇「三個活寶」的橋段。妳打算聘用的靈媒怎麼可能是這副德行?
「我具有直覺,」我說。「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她站起來,胡亂翻尋她那作工精細的包包。
人們通常請問自己的氣場是什麼顏色、或是飄散出什麼氣味,藉此跨出第一步,表示她們願意投入。蘇珊不自在地改變一下坐姿。「我無意冒犯,」她說。「但是……我覺得算命跟我不對味。」
委託我們算命的客人幾乎全是女性,委託我們手|淫的客人顯然全是男性,因此,我們把時間掐得分秒不差,經營方式極有效率。店裡面積不大:妳得把一個傢伙帶到後頭的房間,好好安頓他,確定他在女客人被帶進來算命之前達到高潮。當一個女客人跟妳說她的婚姻快要完蛋,妳可不想聽到後頭傳來哼哼嗚嗚的淫|聲|浪|語。妳可以謊稱那是小狗嗚嗚叫,但是這種藉口用過一次就不管用。
「妳很會看人。」
「那不是真正的沉睡。妳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夢。說不定不是惡夢,說不定妳甚至不記得,但是妳醒來之後感覺疲憊痠痛。」
「我欠妳多少錢?」
「好吧,」蘇珊說。她把頭髮塞到耳後——她戴著鑲著碎鑽的婚戒,碩大的戒指好像銀河一樣閃閃發光——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我可以想像她小時候的模樣,說不定是個書蛀蟲,漂亮可愛,但是相當害羞。父母要求甚高。始終拿全A。「妳從我身上看出什麼?」
「麵包?」她說。
當妳三年之中幫人打了兩萬三千五百四十六次手槍,所謂的「腕隧道症候群」可不只是說說罷了,而是千真萬確。正因如此,所以我不做了。
「我已經跟妳說了。」我可以感覺她散發出絕望與迫切:她真的很想相信我。
「不,妳跟我說妳的人生瀕臨崩潰。我現在說的是妳家裡出了狀況。妳已婚,我感覺妳跟妳先生的意見相當分歧;我看到妳被圍繞在慘綠的光環中,好像一個變壞的蛋黃,一圈圈亮晃晃的藍綠色在外緣顫動,這表示妳以前過得不錯,現在卻急轉直下,對不對?」
我耐心等她再開口。懷帶同情的沉默是世間最被低估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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