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應該看看邁爾斯對他不喜歡的褓姆做出什麼事。醫療費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現在缺錢的原因之一。」她突然轉身面向我。「我不應該這麼說,那事……不太嚴重,說不定是意外。其實我不清楚。說不定我真的瘋了。」
她抱一下,很快就鬆手。邁爾斯放開她,好像被燙到似地。
「嗨,媽媽,」他說。他伸手抱住她。「我好想妳。」
「嗨,媽媽,」他說。他的神情一變,悄悄露出一絲儍氣、燦爛的笑容。「我好想妳,」他說。本性純良;甜美可愛的傑克。他正在模仿他那個完美的小弟。邁爾斯走過去擁抱蘇珊,行走之時,他肩膀一沉,擺出傑克那副孩子氣的模樣。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緊挨在她的懷裡。蘇珊的眼光飄過他的頭頂,臉頰通紅,雙唇緊閉,好像聞到一股可怕的氣味。邁爾斯抬頭看看她。「妳為什麼不抱抱我?」
「我可以幫妳,」我說。「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悲痛,沒錯、就是這裡。整棟屋子都瀰漫著悲痛,但是這裡特別強烈。我可以幫妳。」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也感覺這棟屋子有點不對勁。倒不見得邪惡,而是……警覺。我可以感覺它看著我、研究我,這樣講得通嗎?它朝我逼近。有一天,我在刷地板,霎時之間,我的中指感到割傷的劇痛,好像被人狠狠咬了一口,我馬上抽手,赫然發現自己流了血。我拿起手邊一塊多餘的破布緊緊裹住指頭,看著鮮血滲過紗布。不知怎麼地,我覺得這棟屋子似乎感到竊喜。
「這些行李箱看起來不是很笨拙嗎?」她輕聲說。「他說這種擺設讓家中稍稍具有真正的維多利亞風格。他不喜歡重新裝修。」
我走入房裡,馬上劇烈顫抖。「妳感覺到了嗎?妳有沒有感覺到這裡……格外沉重?」
「我在試著幫妳,」他冷靜地說。「我不想讓妳跟她相處。如果妳再來我們家,妳會沒命。我的話說到這裡為止。但我警告過妳了。」
卡特胡德莊園
他往前移動。我退到一旁。他站到熱騰騰的開水旁邊,臉頰被熱氣蒸得通紅。
「我要鎖門嗎?」傑克問。
我們沿著狹長的走廊前進,這棟屋子確實是維多利亞式建築:室內光線不佳,妳一離開窗邊,陰暗隨即湧至,我們一邊往前走,蘇珊一邊開燈。
這麼說來,這棟屋子始終是個妥協:先生偏好復古;蘇珊喜歡現代風格,他們以為這種「外舊內新」的區隔或許能夠解決歧見和_圖_書,結果夫妻兩人不但不滿意,反而更加憤恨。花了一百萬,兩人都不開心。有錢人真是糟蹋財富。
我們聽著門鎖在身後卡答一響,繼續往前走。
而且一再淨化。我們尚未討論費用。十二次,兩千美金,似乎相當公道。均分在一年之中,每個月一次,讓她的繼子有時間自己想清楚,適應新學校和新朋友。然後我成了英雄,蘇珊很快就會把我推薦給她每一位有錢、緊張的朋友。我可以自己當老闆,當人們問我從事哪一行,我可以像個企業家一樣驕傲地說:我自己創業。說不定蘇珊和我會變成朋友。說不定她會邀我參加讀書會。我會坐在壁爐旁,一邊小口小口地品嘗法國布里起司、一邊跟大家說:我有個小生意,說我是個企業家也沒錯。我把車停好,走出車外,深深吸一口春天的空氣,感到相當樂觀。
蘇珊看著地板,重重吸口氣,抬頭一望。「我希望妳幫幫我。」
「我討厭這個房間,」她點點頭。
「邁爾斯不喜歡他弟弟。」
「妳先生對這些事情有何看法?」
我們繼續往上走。頂樓不過是個寬廣的閣樓,幾個古舊、扁平的行李箱全都沿著牆邊擺設。
「這裡、妳看看這裡。」她從天花板指到地板。
「妳會想出法子利用這個房間。」
它潛伏窺伺。在一長排方方正正的新式建築之中,它是碩果僅存的維多利亞式建築,說不定正因如此,所以它似乎活力十足,工於心計。正面外牆精雕細琢:石雕的花朵,精緻的花邊,優美的圓柱,迴旋的細紋,可說是棟豪宅。大門兩側各有一座跟真人一樣大小的天使雕像,天使的手臂往前伸展,一臉敬畏,好像被某樣我沒看到的東西迷住了。
蘇珊猛然一顫。他轉向我。
我大多利用白天小孩上學、蘇珊上班的時候過來。我確實「淨化」屋子,意思是我洗洗刷刷。我點燃我的鼠尾草,拋撒我的海鹽。我燒煮我的薰衣草和迷迭香,我把牆壁和地板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我坐在圖書館裡,看一會兒書。我還偷偷摸摸,四處窺視。我找得到無數張傑克的照片,照片中的小男孩咧齒一笑,笑得非常燦爛,我也找得到幾張邁爾斯的舊照,照片中的他噘著嘴,一臉不悅。還有兩張蘇珊的照片,神情看來陰沉,然而,我沒看到任何一張她先生的照片。我覺得蘇珊很可憐。怒氣騰騰的繼子,先生一天到晚不在家,難怪她往壞處想。
我往後退,離他遠一點。他弄傷了前一任褓姆。
這棟屋子跟其和_圖_書他屋子不一樣。
「為什麼鎖門?」
我盯著屋子。它透過玻璃窗惡狠狠地回瞪,窗戶極為高聳,孩童甚至可以站在窗台上。果真有個小孩站在窗台上!我可以看到他細瘦的身軀:灰長褲、黑毛衣、脖子上不偏不倚地繫了一條酒紅色的領帶。一簇黑髮遮住他的雙眼。忽然之間,他身子一閃,跳下窗台,消失在厚重的錦緞窗簾之後。
以他的年紀而言,他的個子算是瘦小。臉色蒼白,下巴尖細,黑色的雙眼焦躁地眨動,好像蜘蛛的眼睛。研判,評估。聰明絕頂,但厭惡上學。我心想。始終覺得大家不重視他——即使得到蘇珊全心關注,他依然覺得不夠。心胸狹隘,惡毒苛薄,自我中心。
「屋子整晚嘎嘎作響,」她說。「我的意思是,幾乎像是發出呻|吟。屋裡每樣東西都是新的,不應該發出這些怪聲。邁爾斯的房門在奇怪的時刻砰地關上。他……他的狀況愈來愈糟。他似乎被某個東西附身,肩負著一團烏黑的陰影,好像小蟲的蟲殼。他像隻金龜子一樣匆促奔逃。我願意搬家,我就是這麼害怕。我不介意搬家,但是我們沒錢,手頭再也不寬裕。我們花了好多錢買下這棟屋子,整修的費用幾乎等於購屋的費用……反正我先生也不會准我搬家。他說邁爾斯只是經歷青春期的一些困擾。他還說我是個神經緊張的笨女人。」
「媽媽必須跟朋友處理一些事情,」蘇珊邊說、邊蹲到他的視平高度。「把書看完,我等一下幫你做點心。」
「這位是傑克,今年九歲,」她說,揉亂他的頭髮。
「我們先看看那一道滴下來的血水,」我建議。
他掉頭走出房間。一聽到他走上樓梯,我馬上把那鍋滾燙的熱水倒進水槽裡,然後跑到飯廳,抓起我的皮包和鑰匙。我必須離開。我一拿起皮包,一股甜膩、溫熱的臭味頓時竄入鼻孔。他吐在我的皮包裡!我的鑰匙、錢包、手機,全都是他吐出的穢物。我不敢碰那團噁心的東西,更別提拿起我的鑰匙。
她的笑聲苦澀。她伸手揉揉一隻眼睛。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認出蘇珊的屋子。我甚至停下來瞪了兩眼。然後我打了個寒顫。
「邁爾斯把燈關掉,」她說。「我再把燈打開。我叫他別關燈,他假裝不曉得我在說什麼。這是我們的書房,」她說。她打開房門,眼前出現一個寬闊深邃的房間,房裡有個壁爐,還有一整牆的書櫃。
「近看之下,妳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我以為妳說不定相當……性感。」他帶著嘲和*圖*書諷的口氣說出「性感」二字,我曉得他的意思:他說的是萬聖節那種塗上亮光唇膏、一頭蓬鬆亂髮、戴著圓圓大耳環的俗麗算命小姐。「妳看起來像個照顧小孩的褓姆。」
「我得格外留意這個房間,」我說。我打算一次在這裡待上一小時,什麼都不做,純粹只是閱讀,想看哪一本書,就看哪一本書。
我但願我可以走進爐子,關掉爐火。
「我只是試圖幫忙。」
我逐漸心生畏懼。我強迫自己抗拒畏懼之情。編出這一套鬼話的是妳,我告訴自己,所以囉,妳省省吧。
「我真的希望妳趕快離開,別再回來。我是為妳著想。」他對我們兩人微微一笑。「這是家務事。媽,妳說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這裡又有一扇上了鎖的房門。
「但妳也同意?妳感覺到了?一股邪氣?」
「邁爾斯,你為什麼在家?」
豪宅的台階陡峭漫長。等我爬到最上頭的一階、走過一臉敬畏的天使、站到門口、伸手按電鈴,我的心臟已經砰砰跳。我一邊等人開門,一邊讀讀刻在我腳邊那塊石頭上的碑銘。
我們走上二樓。二樓之上還有兩層樓。樓梯井開闊,我抬頭一望,透過樓梯的欄杆,我瞥見一張臉孔從頂樓往下窺視。黑髮,黑眼,臉頰的肌膚有如古董陶瓷娃娃一樣滑潤白皙。邁爾斯。他盯著我,神情凝重,足足盯了一分鐘,然後再度消失。這個孩子的調調跟這棟古宅原本的氛圍倒是十分相稱。
「我們不談這些事情。邁爾斯是他的小孩,是他帶大的。每次我稍微講幾句重話,他就說我瘋了。他常常說我瘋了。屋子鬧鬼?說不定我真的瘋了。反正他經常出差;他甚至不會知道妳來我們家。」
「我不介意帶妳參觀邁爾斯的房間,但我沒有鑰匙,」她直說。「更何況我也怕怕的。」
「讓我帶妳參觀一下整棟屋子,」她回答。
「妳喜歡鬼故事?」他微微一笑。
派崔克.卡特胡德
蘇珊取下樓梯口一幅雅緻的畫作,好讓我看看整個牆面。
蘇珊打開大門,雙眼紅通通。
她肯定感覺我皺起眉頭:沒有一個青少年喜歡自己的弟弟。
「我們顯然用不到這麼多房間,」蘇珊說。「我以為我們想要……說不定還會有個……說不定領養,但我絕對不會把另一個小孩帶入這棟屋裡。所以我們反而擁有一個非常昂貴hetubook.com.com的儲藏庫。我先生確實喜歡他的古董。」我可以想像她先生的模樣:一本正經,自大傲慢,狗眼看人低。這傢伙購買古董,但不是親自選購。說不定委託某個戴著牛角鏡框、優雅大方的女設計師代勞。圖書館那些書說不定也是由她採購。我聽說妳可以這麼做——大批購進書本,把書本改裝成傢飾。人們真笨。我始終無法容忍人們怎麼可能如此愚蠢。
「歡迎來到卡特胡德莊園,」她裝腔作勢,故作隆重地說。她逮到我瞪著她——先前跟她碰面之時,她看起來始終就不怎麼漂亮,但現在她甚至懶得梳理頭髮,而且嘴裡冒出一股酸臭的氣味。(倒不是絕望或是沮喪之氣,而只是口臭和體臭。)她無精打采地聳聳肩。「我終於正式失眠了。」
我們回到走廊,這會兒又是一片漆黑。蘇珊嘆了一口氣,動手打開電燈,我可以聽到樓上傳來啪啪的腳步聲,有人在走廊上來回狂奔。我們走過我右手邊一間緊閉的房門,蘇珊敲敲門——傑克,是我。有人把椅子推到一旁、窸窸窣窣開鎖,房門一開,另一個小孩站在門邊,他比邁爾斯年輕幾歲,長得像他媽媽。他對蘇珊微微一笑,好像一年沒見到她似地。
隔天我跟她約在她家碰面。我開著我那部老實可靠的掀背車,一邊駛向她家那條街,一邊心想:鐵鏽,而非鮮血。屋頂、或是牆裡滲出某些不明物質。誰知道老房子的建材是什麼?誰知道百年之後可能滲出什麼東西?關鍵在於如何操弄這種狀況。其實我不想涉足驅魔、惡靈等教會人士的鬼扯。我覺得蘇珊也興趣缺缺。但她確實把我請到她的家中,除非有所要求,否則像她這種女人不會邀請像我這種角色到家裡。說不定她想要求個心安。我打算一陣風似地走過「涓流的血跡」,隨便找個解釋,但依然堅持家中需要做個淨化。
「邁爾斯,你在嚇唬我嗎?」
「我可以幫妳,」我說。
我假裝仔細查看,但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她已經把牆壁刷得乾乾淨淨,我依然聞得到漂白水的味道。
邁爾斯坐在廚房中島上等候,蘇珊看到他,嚇了一跳。
她同意我的費用,但不贊同我的時間表:「我沒辦法花一年的時間等邁爾斯變好;他說不定不到一年就殺了我們。」她突然冒出那種迫切而絕望的笑聲。我同意每星期來一次。
「我聽到妳跟她說了什麼,」他說。「妳提到傑克、褓姆、還有其他每一件事。妳這個賤女人。」
「我感覺到了。」
屋內跟屋外完全不一樣。原有的陳https://m.hetubook•com•com設拆得一乾二淨,現在看起來跟其他有錢人的住家沒什麼兩樣。我的心情馬上稍微振奮。雅緻的嵌燈,大理石流理臺,不鏽鋼廚具,簇新、光滑得不像話的壁板,一面又一面光可鑑人、好像打了玻尿酸的橡木牆板;沒問題,我可以淨化這棟屋子。
他剛才翻了我的皮包。
「是的,甜心,永遠記得鎖門。」
她勉強笑了一聲。我可不相信她笑得出來,她無精打采到甚至擠不出一絲笑容。我們上樓,放眼望去一排房間,房裡貼了壁紙,漆上油漆,隨意擺設雅緻的維多利亞式家具。其中一個房裡只擺了一個貓砂盆。「維爾基的砂盆,」蘇珊說。「我們的貓咪有個專屬的房間吃喝拉撒,實在是全世界最好命的小貓。」
到了第六個星期,有天早上,我在廚房燒煮薰衣草——蘇珊出去上班,孩子們在學校——這時,我忽然感覺背後有人。我一轉身就看到邁爾斯,他身穿學校制服,露出一絲狡詐的笑容,仔細打量我,手裡拿著我那本《豪門幽魂》。
「其實他很乖,」她說。「快滿二十歲了。」
然後他足蹬厚重的皮鞋,踢踢躂躂走回樓上,他彎腰灣得厲害,走路走得匆忙,果然像是背了一副閃亮、沉重的蟲殼。
「我可以幫妳,」我說。「我們很快討論一下費用,好嗎?」
他瞪著那鍋熱水,伸出一隻指頭畫過鍋緣,然後猛然抽手,指頭卻已通紅。他睜著閃閃發亮、有如蜘蛛般的黑眼睛,仔細打量我。
一八九三年完竣
「這是個圖書館,」我驚呼。他們最少擁有一千冊藏書。而且是厚重、令人欽羨、聰明人閱讀的書籍。妳怎麼可以擁有上千冊藏書、卻稱這個房間是「書房」?
「我一直在覼察妳。妳很有意患。妳知道快要出事了,對不對?我滿好奇的。」
碑銘是龍飛鳳舞的維多利亞式草書體,字字尖細斜長,一道花邊輕飄飄地劃過「Carterhood」兩個圓滾滾的「O」型字母,我看了不禁伸手護住我的小腹。
我們從後頭的樓梯下樓,這裡空間狹隘,令人暈眩,好像小動物的坑穴。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一個摩登新穎的廚房,廚房裡到處閃爍著不鏽鋼的光澤,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