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她說。
樓上傳來一聲巨響。有人哀號。我們跑步上樓。走廊天花板的吊燈上懸掛著一個粗拙的小布人,螢光麥克筆畫出小布人的臉,一條紅色絲繩的絞索套在小布人的脖子上。走廊盡頭、邁爾斯的房裡傳出尖叫。不不不不不不,妳這個賤人,妳這個賤人!
蘇珊愈走愈快,愈走愈近。
「蘇珊,妳有筆電嗎?我必須讓妳看看一些東西。」
我一直睡到下午,午後雷雨大作,我在一片漆黑之中醒來,我盯著天花板,直到夕陽西下,然後穿好衣服,開車前往卡特胡德莊園。我把那些沒有用的藥草留在家中。
「我起先以為這個小人是我,」她邊說、邊把小布人遞給我。「但我的頭髮不是褐色。」
「還不曉得——他真的經常出差。但他一旦知道我們翹辮子、聽到蘇珊的說詞?一旦她跟他說她好害怕、她在他那本《蝴蝶夢》裡偶然發現靈媒的名片、逼不得已求助於靈媒……妳能想像他多麼愧疚嗎?他小孩死了,因為他想要找人幫他打手槍。他太太被迫保護自己的家庭,甚至動手殺人,因為他找人幫他打手槍。妳能想像他心中的驚恐和愧疚嗎?他這輩子永遠無法彌補她,而這也正如她所願。」
「我的意思是,我不夠格,光是靠我,妳解決不了問題。我辦不到。我認為妳今晚必須離開。找一家旅館,訂兩個房間,鎖上相鄰的房門。然後……我們再想辦法,但我能做的只是當妳的朋友。」
「我只想謝謝妳為這家人所做的一切,」她說。「謝謝妳幫忙小邁爾斯。謝謝妳。」然後她把手指貼在唇上,作勢封口,我還來不及跟她說我百分之百沒做出半件事情幫忙這家人,她已經再度匆匆跑開。
文章下方是一張卡特胡德的全家福合照。陳舊磨損的照片中,一家四口一臉嚴肅,一身層次豐富、滾上荷葉邊的維多利亞服飾,瞪視前方。男子身材修長,四十多歲,蓄著一簇仔細修剪的山羊鬍,女子容貌秀美,一頭金髮,雙眼非常晶瑩,看起來幾乎雪白。年紀較輕的男孩跟他媽媽一樣一頭金髮,年紀較大的男孩黑髮黑眼,笑意之中略帶促狹,頭微微一斜,一副世故的模樣。邁爾斯!年紀較大的男孩看起來很像邁爾斯。雖非百分之百相似,但本質卻是一模一樣:驕矜自大,目中無人,威脅恫嚇。
「剛開始我覺得很榮幸,」他說。「後來我意識到她想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她跟www.hetubook•com•com我提起她打算殺了妳,這樣一來,我才不會意識到我也會一命嗚呼。」
蘇珊的高跟鞋喀喀踏過客廳,走向樓梯。她行進速度相當快,而且大聲叫我。
「那張照片看起來好像——」
「蘇珊!」我大叫。我站起來,但鼓不起勇氣走出門外。我聽到喃喃話語聲。可能是急切,可能是憤怒。然後靜了下來。沒有聲響。依然沒有聲響。出去看看。但我太害怕,甚至不敢獨自踏入那個漆黑的走廊。
「我們評估一下:跟妳一起走,或是留在這裡等死。沒錯,我想跟妳一起走。她說不定已經打完電話,這會兒說不定已經站在樓梯底。我已經把防火梯架在我的房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仔細看過這些書。每次上門清掃,我都看著這些書,真想將之據為己有。我甚至想像為了我和麥克的小型私人讀書會,偷走一、兩本書。麥克!我最喜歡的老主顧!過去兩年來,我跟麥克一起閱讀的每一本小說,諸如《白衣女郎》、《豪門幽魂》、《鬼入侵》,全部都在這裡。先前看到這些小說時,我曾跟自己道賀——我怎麼如此聰明、讀過這麼多圖書館的藏書?但我不是博覽群書的書呆子;我只是一個走對了圖書館的笨妓|女。邁爾斯從桌上扯出一張婚照。夏日的夕陽在新郎和新娘身後緩緩西沉,造成背光效果,兩人好像籠罩在陽光之中。照片版的蘇珊比我認識的蘇珊嬌美動人,而且活力十足。新郎呢?我幾乎認不出他的臉孔,但我絕對認得他的命|根|子。我已經幫蘇珊的先生打了兩年手槍。
「妳沒去過跳蚤市場嗎?一鞋盒一鞋盒的老照片,一張一塊錢。找到一個長相跟我差不多的男孩並非難事,尤其是妳已有一個願意相信此事的聽眾,比方說像妳這麼一個白癡。」
「我確定幾次……私下的會面不至於導致你爸爸離開她。」
她轉身,含淚走向走廊另一頭,伸手扯下燈飾上的小人,默默盯視。
「滲血的牆壁呢?」
「妳看看邁爾斯……妳看看他對可憐的維爾基做出什麼好事?」
蘇珊回去她房裡。我回頭繼續工作。我發誓我真的繼續工作。我用迷迭香和薰衣草刷洗屋裡每一寸牆壁和地板。邁爾斯和蘇珊在樓上的房間裡尖叫哭泣之時,我在樓下碾碎鼠尾草,急急念誦我那些不清不楚的魔法咒語。然後我把皮包裡的每一樣沾滿穢物的東西倒進廚房水槽裡,打開水龍頭沖洗,直到清洗乾淨為止。
邁爾斯忽然從門口冒出來,他身穿學校制服,神情呆板,腰桿挺直,一如往常。他擋住我的出路。
「她跟你交心?」
「沒錯。」
「因為這樣一來和*圖*書,我爸就不會感到愧疚。更何況如果有人看到她開槍呢?這可不行。她決定在家裡動手,她在家裡看起來像個受害者,事事水到渠成,再容易也不過。所以她編出那個屋子鬧鬼的故事,把妳騙到家裡。卡特胡德莊園,好嚇人!」
「我已經告訴妳絕對不要再來我們家,妳又來了,而且一再上門,」他說。他講得通情達理,好像跟一個受到處罰的孩童說話。「妳知道妳會沒命,對不對?」
「蘇珊!」
「我的意思是,妳需要某人的協助。但我幫不了忙。這棟屋子不太對勁。我覺得妳應該搬家。我不在乎妳先生怎麼說。」
「她為什麼不乾脆找個晚上在巷子裡開槍斃了我?」
「邁爾斯和傑克在家?」
一個折騰他小弟、威脅他繼母的孩子。他冷靜地跟我說我會沒命,而且割斷家中寵物的尾巴。一棟攻擊、操控住戶的屋子。一棟已經見證四個人送命、想要謀害更多人的屋子。保持冷靜。走廊依然漆黑。蘇珊不見蹤影。我站著。我邁步走向門口。
「她喜歡傑克。她只想解決我們兩個。」
邁爾斯。
邁爾斯瞇起眼睛看著我,好像一個喜劇演員等著觀眾聽懂他的笑話。
我指著照片說:「羅勃特.卡特胡德是否讓妳想起某人?」
「不,妳誤會我的意思。她會殺了妳。蘇珊打算殺了妳和我。妳瞧瞧這個房間,妳覺得妳之所以來到這裡、純粹是個偶然嗎?妳仔細看看。好好瞧一瞧這些書。」
貓咪慢吞吞地走進臥室,公貓老態龍鍾,看起來疲憊而懶散。蘇珊指指他。
雨點濺打漆黑的窗沿。我渴望一個清朗、蔚藍的好天氣。這棟屋子沉重到令人難以忍受。
「邁爾斯,你繼母在哪裡?」我往後退,他走向我,他個子不高,但讓我害怕。「你對蘇珊做出什麼事?」
蘇珊發瘋似地奪門而入。
「妳要不要跟他談一談?」我問。
「他在家嗎?妳還好嗎?」她說。「學校打電話說邁爾斯始終沒有露面。他肯定從大門走進去,直接從後門溜出來。他不喜歡妳來我們家。他有沒有跟妳說些什麼?」
「我不喜歡這套說詞。另一套說詞呢?」
沒有人知道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的晚上、那棟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結果以血腥收場,卻是無庸置疑。派崔克.卡特胡德被人發現陳屍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被刺了一百一十七刀。瑪格麗特奔跑上樓、逃向閣樓途中被斧頭砍中,人們發現她的屍體時,斧頭依然插在她的背部。年僅十歲的小契斯特淹死在澡缸裡。羅勃特上吊身亡,屍體懸掛在他臥房的一根橫樑上。他顯然為了這個場合而盛裝打扮:他穿上星期天上教堂的藍色西裝,西裝沾滿他爸媽的鮮血,也因溺死他弟弟而濕淋淋。https://m.hetubook.com.com
「膽怯?不,她不膽怯。她想要讓妳覺得她膽怯。其實她是一個美麗、成功的高級主管。她喜歡支配別人。但妳必須覺得妳在剝削某人、妳占了上風。妳覺得我說錯了嗎?妳不就是這樣做生意嗎?操控那些容易受到操控的人?」
「妳還是不了解,是嗎?」他說。「我們今天晚上都會沒命。」
「我了解。」
「蘇珊,我不知道。」
「那只是她的說詞,目的在於營造氣氛。她知道妳喜歡鬼故事,她想要讓妳過來、想要讓妳相信。她喜歡唬弄大家。她想讓妳為她擔心,然後——砰!——妳忽然驚覺自己死到臨頭,而且始終搞錯了什麼才讓人害怕。妳的感覺背叛了妳。」
蘇珊一手護住喉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推開我,一邊後退,一邊喃喃說著對不起,消失在門外。我耐心等候。我的手腕再度隱隱作痛。我環顧擺滿書籍的房間。沒有人會在這裡幫我開派對。沒有人會把我推薦給那些有錢、緊張的朋友。我毀了我的大好機會;我給了她一個她不想要的答案。但是僅此一次,我覺得自己是個正派的好人,這時我的心情相當舒坦。
「但是如果我們搬家……邁爾斯依然跟我們住在一起。」
「她為什麼也打算殺你?」
一八九三年間,百貨公司大亨派崔克.卡特胡德偕同嬌妻瑪格麗特和他們的兩個兒子羅勃特與契斯特,遷入位居市中心的華美莊園。十四歲的羅勃特是個問題少年,非常喜歡欺凌學校的同學和鄰居的寵物。十二歲之時,他焚毀父親的一棟倉房,而且留在現場觀看焦黑的廢墟。他不停糾纏個性沉靜的小弟。到了十四歲,羅勃特顯然已經失控,因此,卡特胡德一家決定將他與外界隔絕。一八九六年,他們把他關進莊園,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曾踏出戶外一步。羅勃特被囚禁在陰鬱、華美的莊園裡,情況愈來愈糟。他把他的糞便和嘔吐的穢物塗抹在家人們的物品上。一位育嬰女傭因為不明的燒傷被送到醫院,始終沒有再回到莊園。家中廚師也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奔逃。根據謠傳,她因為一樁「廚房的意外事故」,被燒開的熱水燙成三級燒傷。
蘇珊噙著淚水開門,屋裡一片陰暗,她蒼白的臉頰更形灼亮。
「她相信那就是原因。」
「你要跟我一起走?」
「誰割斷你家貓咪的尾巴?」
她帶著我走進圖書館,來到那張肯定是她先生的維多利亞式書桌旁。她按下一個開關,爐火颼颼亮起。她按下一個按鍵,筆電閃閃啟動。我點出網頁,讓蘇珊看看那
和-圖-書篇關於卡特胡德一家的文章,她閱讀之時,我可以感覺她溫暖的鼻息吹拂我的頸際。
「蘇珊.柏克的婚姻原本相當美滿,而妳毀了一切。我爸爸離開她了。」
「你爸爸曉得……我在這裡嗎?」
妳若移除血淋淋的地板和沾滿水漬的磁磚;妳若拆卸羅勃特.卡特胡德上吊的橫樑,敲毀吸納尖叫聲的磚牆,妳就壓得下屋子的氣焰嗎?妳若把屋裡拆得一乾二淨,清除它的五臟六腑,它還能苦苦糾纏嗎?難不成怨氣依然逗留在空中?那天晚上,我夢見一個小人打開通往蘇珊臥房的門,趁她熟睡之時悄悄走過地板,手執一把閃閃發亮、取自她那個百萬頂級廚房的菜刀,冷靜地站在她身旁。房裡飄散著鼠尾草和薰衣草的氣味。
「但她似乎非常……」
「不,妳不了解,」她說。「但妳會的。」
「她不喜歡我,她始終看我不順眼。我不是她的兒子,她試圖把我送到我媽媽家,但我媽媽完全沒有意願。然後她試圖把我送到寄宿學校,但我爸爸不答應。她絕對希望我一命嗚呼。她就是這種人。她專門解決問題,她就是靠這個謀生。她可不是普通的實際,她的做法相當惡毒。」
我媽和我打扮得可憐兮兮,裝出一副需要同情的模樣,這套把戲我們耍了十年,我卻沒看過有誰騙到了我的同情。
「蘇珊發現那張名片,她起先覺得奇怪,相當可疑。我爸爸喜歡鬼故事,但他是全世界頭號懷疑論者——他絕對不會找人看手相。除非……那個女人並非真是手相師。她跟蹤他。她猜出究裡。她約了時間跟妳碰面。然後妳從後頭的房間帶著他那本《白衣女郎》走了進來,她一看就心知肚明。」
「妳這話什麼意思?」
「她正在樓下打一一九。她叫我拖延時間。等到她上樓,她會開槍射殺妳,然後從以下兩套說詞之中,選擇其一告訴警察。第一:妳是個花言巧語的騙子,宣稱自己具有超能力,藉此欺詐那些情緒軟弱、容易受騙的人。妳跟蘇珊說妳可以幫她那個精神不穩定的孩兒,她也信任妳,但妳反而只是來到家中,騙取她的錢財。她當面質問妳,妳暴力相向,基於自衛,她只好開槍射殺妳。」
「妳之所以讀到他們的事情,因為那些都是她杜撰的。這是網路耶。妳知道製作一個網頁多麼容易嗎?然後妳提供幾個連結連上網頁、讓大家發現它、相信它、把它加進他們自己的網頁,這些都容易的不得了,特別是對像蘇珊之類的人而言。」
微暗之中,我打開車門,一個上了一層厚厚的蜜粉、臉頰圓潤豐|滿的老太太忽然從街尾對著我喊叫。薄霧之中,她匆匆跑過來,小小的臉上帶著微笑。
「妳還真笨,維爾基是一隻曼島貓,曼
https://m.hetubook.com.com島貓本來就沒有尾巴。我可以在路上回答其他問題嗎?我可不想在這裡等死。」
他聞言大笑,瞇起眼睛,抬頭一望,顯然非常開心。
「卡特胡德一家純屬虛構。我的意思是,說不定他們確實存在,但是他們可不像妳讀到的那樣慘死。」
「她打算殺我……因為你爸爸?」
「拜託帶著我一起走,」他說。「求求妳。等到我爸爸回家就好。拜託,我好害怕。」
我再看一眼。貓咪的臀部只剩下一簇亂毛。邁爾斯割斷了貓咪的尾巴。
「她打算殺了妳,我相當確定她也打算殺了我,」他說。
她點點頭,一隻指頭朝上一比。「昨天晚上,邁爾斯非常冷靜地跟我說他要殺了我們,」她說。「我竟然真的擔心……因為……維爾基……」她又哭了。「老天爺啊。」
他對我得意地笑笑。
我們爬下防火梯,戲劇性十足。
我看著蘇珊閃過門口,邁爾斯馬上從後面衝向她。
「妳果真通靈,」她輕聲說。「我剛才正要打電話給妳。情況變得更糟,一發不可收拾,」她說,頹然癱坐到沙發上。
「我讀到他們的事情!」
「對不起,邁爾斯,我無意惹你生氣。」
「我的名片?她就是藉此找到我?」
「但是卡特胡德一家?我在網路上讀到他們的事情。」
「成天提心吊膽,好累人,」她喃喃自語。
蘇珊猛點頭,好像中了邪。「這表示什麼?」
「這麼說來……他會變好?如果他離開這棟屋子的話?」
我們站在門外。
「蘇珊,我喜歡妳,我喜歡的人並不多。我希望妳們一家得到最妥善的協助,但我想我不是適合的人選。」
「傑克呢?」
我打開我那部陳舊的筆電,上網搜尋「派崔克.卡特胡德」。筆電呼呼運轉,賣力搜尋,最後終於冒出一篇文章的網站連結,文章的出處是一所大學的英文系,標題為「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犯罪故事:派崔克.卡特胡德一家的驚悚實錄。」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一星期之後,當我在我那棟有一間臥室、十四本書的小公寓打發時間,我注意到室內冒出某個東西,一道污漬,有如黃褐的潮波漫過我床邊的牆壁。我看在眼裡,想到我媽、我的過去。直至目前為止,我所進行的種種的交易——這個換取那個,那個換取這個——全都沒有意義。一旦交易完成,我的思緒便陷入空白,期待下一筆交易。但是現在不一樣,蘇珊.柏克、她的家人、那棟屋子,全都縈繞在我心頭。
「其實妳沒有作假。妳真的相信我被這棟屋子的鬼魂糾纏。結果我卻不是中邪,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不喜歡社交的青少年。妳把我逼得太緊。我殺了妳。她和我扭打爭槍,基於自衛,她只好開槍射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