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恩先生?我是薇拉奎茲警官。」那名女子說,「這位是萊爾頓警官。根據我們的了解,你擔心你太太出了事?」
「紐約市?」
「你們看到熨斗還開著吧?」我開口。
兩名警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值班接近尾聲的倦意。男性警探手腳瘦長,又高又瘦,臉孔非常狹長,縮出一個尖細的下巴。女性警探出奇地醜陋——一對圓圓的小眼睛好像鈕釦一樣釘在臉上,鼻子又寬又長,歪七扭八,皮膚凹凸不平,佈滿小小的斑點,灰撲撲的長髮毫無光澤,簡直不是一般的醜。我喜歡醜女。撫養我長大成人的三位女性——我外婆、我老媽、我老妹——看起來都不順眼,但是她們聰明、和善、風趣、踏實,全都是好女人。愛咪是頭一個和我認真交往的美女。
我們曾在鱈魚角度過快樂的時光。我記得在那之前的幾個月,我發現我的女友愛咪家境相當富裕,她是獨生女,父母皆是創新天才型的人物,而且非常寵愛她。多虧那套我記得小時候讀過的《神奇的愛咪》童書系列,愛咪的爸媽甚至多少算是某種偶像。愛咪從容不迫、沉著謹慎地向我解釋這一切,好像我是一個剛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的病人。她似乎已經被迫說過好多次同樣的話,而且結果始終不佳——她坦承自己是個富家千金,人們的反應卻過分熱切;她透露自己的祕密身分,這種身分卻是出自他人之手。
邦妮說:「聽起來令人肅然起敬。」
這是我對警方說出的第五個謊言,而我才剛起頭呢。
吉爾賓說:「哪一類作家?」
我揮手示意警察入內,「請進來屋裡看看。」
我告訴萊爾頓,我前一陣子在隔壁的空屋裡看到一個奇怪的陌生男子,這時,門鈴響了。門鈴響了,這話如此稀鬆平常,好像我正在等著披薩餅外送。
「你有沒有打電話給那些說不定和你太太在一起的人,比方說你們的朋友或是家人?」隆妲.邦妮問道。
「你是家裡的小么兒。」
這是一天當中最佳的時刻,七月的藍天萬里無雲,緩緩落下的夕陽照映西方,萬物蒙上金橙橙、醉濛濛的光影,好像一幅法蘭德斯畫派的油畫。警察上門,我坐在臺階上,時值傍晚,一隻小鳥在樹上鳴叫,兩名警察慢慢從警車裡走出來,好像過來參加社區的野餐,整體感覺相當悠閒。警察年紀不大,差不多二十來歲,神情自信怡然,看來習於安撫擔心的家長,請他們不要掛念違反宵禁被捕的青少年。其中一人是個https://m•hetubook•com.com西班牙裔女子,一頭黑髮紮成一條長長的辮子,另外一名是個黑人,擺出海軍陸戰隊員的模樣。我離開家鄉的那段期間,卡賽基多出一些(為數極少)的有色人種,但是市內依然黑白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每天的日常作息之中,我看到的黑人都是基於職業所需而四處奔波的職工,比方說送貨員、醫護人員、郵差、還有警察。(「這個地方都是白人,白得讓人不安。」愛咪說,然而,當她住在曼哈頓那個種族大熔爐時,她那群朋友中只有一個黑人。我指控她拿少數族裔妝點門面,炫耀自己有個黑人朋友,結果兩人不歡而散。)
「喔……」她笑笑,「讓我猜一猜:你是老么。」
萊爾頓和薇拉奎茲各自坐在飯廳的椅子上,身子往前傾,詢問我各種初步的問題:何人、何處、以及過了多久。他們幾乎是豎起耳朵聆聽。他們已經背著我打了電話,萊爾頓也跟我說,局裡派了警探過來,警方這麼重視此事,我還真是與有榮焉。
她指指樓上,意思是說可不可以上去看看,我點點頭,跟著她上樓,吉爾賓跟隨在後。
「噢。」萊爾頓警官說,他劈啪一聲扳扳指關節,忽然之間看起來不再百般無聊。
「流行文化。」我說。我們走到樓梯頂端,邦妮正等著我們,「電影、電視、音樂,你知道的,不包括浮誇的精緻藝術。」我眉頭一皺,「浮誇的精緻藝術?」我還真是臭屁,一副自己很強的模樣。你們這兩個鄉巴佬說不定需要我翻譯,把我們東岸知識分子的英文,翻譯成你們中西部傢伙聽得懂的語句。好,讓我慢慢說:我—隨—便—寫—些—看—了—電—影—之—後—的—感—想!
「五周年,嗯,很重大喔。讓我猜猜,你們在休士頓餐館訂了位?」吉爾賓說。休士頓餐館是市內唯一的高檔餐廳。「你們真的應該試試休士頓餐館」,我們搬回密蘇里的時候,我老媽跟我說,她以為這是卡賽基獨特的小祕密,而且衷心希望我老婆會喜歡。
「誰過生日?」她問。
「我們能不能做些什麼?我的意思是說,找出我太太的下落,因為她顯然不在家裡。」
邦妮往前一傾,看看照片中的愛咪,「你太太非常漂亮。」
隆妲.邦妮跟我確認我告訴薇拉奎茲和萊爾頓的基本細節,她從頭到尾確認一次,小小的眼睛始終專注地看著我。吉爾賓一隻膝蓋跪在地上,仔細檢視客廳。
「
和_圖_書流行文化?」他一邊抬頭大喊,一邊邁步爬上樓梯,「你到底必須寫些什麼?」
萊爾頓低頭看著路面,嘴裡吸吮一塊糖果,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隨著一飛沖天的小鳥望向河面,然後他忽然回頭瞪著我,嘴唇一撇,我一看就知道他眼中的我,和其他人眼中的我,全是同一副德性。我是一個勞工階級的愛爾蘭小子,外表卻像坐擁信託基金的公子哥兒,讓人想要狠狠揍我一拳。我經常微笑,藉此彌補我留給大家的印象,但是並非總是奏效。大學時代,有段時間我甚至戴了一副平光眼鏡,我以為戴上一副鏡片閃閃發亮的眼鏡,就會給人一種可親、誠摯的感覺。「你知道你戴上眼鏡更像個混蛋吧?」小戈提出分析。於是我扔掉眼鏡,更加賣力微笑。
「聽起來是個明智之舉,」吉爾賓說。邦妮慢慢走向臥室,我們跟隨在後。「在啤酒堆裡過活,倒是不賴。」
這個月輪到小戈寄支票過去,我確定七月輪到小戈出錢。然而,我也確定她堅信這個月輪到我。我們已經碰過這種狀況,小戈說我們肯定在下意識之中、不約而同地忘了寄支票,其實我們真正想要忘記的是我們的老爸。
「嗯,我當然有點驚慌。」我開口。
「當然,休士頓餐館。」
我的雙腳微微抖動,好想做些什麼。我不想和他們討論我老婆多麼漂亮,我要他們出去搜尋我那個該死的老婆。但是我當然沒有大聲說出來:我通常不會大聲說出心中的想法,就連應該勇於表達之時,我也保持沉默。我把事情悶在心裡,藏放在內心各個角落,幾乎已經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我的內心深處埋藏著數百個盛放憤怒、沮喪、恐懼的瓶子,但是你從表面絕對看不出來。
「我一點都不怪你,尼克。」吉爾賓正經地說,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適時眨了一下,看了讓人不安。
邦妮和吉爾賓像是蜘蛛似的抽搐了一下,然而兩人都假裝沒這回事。
邦妮把我和吉爾賓擋在走道上,凝視著臥室裡面。「酒吧?我知道那個地方,我一直想過去瞧瞧。我喜歡這個店名,相當形而上。」
「現在我是酒吧的老闆。」我補了一句。我還在專科學院開了一門課,但是我忽然覺得沒有必要說這麼多。我又不是在和人約會。
「我沒有馬上行動,因為啊……嗯,她顯然沒和朋友在一起。」我邊說,邊指指一團混亂的客廳。
我們走進臥室。
「我……沒有,我還沒打電話,我先前正等著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過來。」
「我只是猜想你為什麼等著我們出現,你習慣讓別人帶頭,對不對?」邦妮說,「我小弟就是這樣,這和出生排行有關。」她在記事本裡記下幾筆。
我的肚子咕咕叫,聲音大到大家全都聽見,但是大家全都假裝沒這回事。
邦妮指指牆上的婚紗照,我身穿正式禮服,笑容凝滯在臉上,露出一排白牙,兩隻手臂硬梆梆地抱住愛咪的腰;愛咪的金髮緊緊纏成一個髮髻,噴上髮膠,面紗隨著鱈魚角海邊的微風飄動,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因為她總是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眨眼睛,而她拚命想要避免。那是國慶日隔天,煙火的硝酸味混雜著鹹鹹的海風——夏日悠悠。
邦妮對我親切地笑笑,等著我講下去。
「五周年。」
等到我們回到客廳之時,兩位年輕的警察已經離開。吉爾賓跪到地上,望著上下顛倒的椅凳。
電話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口氣不太友善:「鄧恩先生,這裡是『安適山丘』安養院。」小戈和我把我們那個深受阿茲海默症所擾的老爸安頓在那裡。
我依循上樓梯的步伐回答問題:我幫雜誌寫稿(上樓一步),內容關於流行文化(上樓一步),那是一本男性雜誌(上樓一步)。走到樓梯頂端之時,我轉頭一看,瞧見吉爾賓回頭望著客廳。他忽然轉過身。
邦妮點點頭,推開我們衣物間的門,衣物間寬敞,她走了進去,隨手打開電燈,一邊朝著後面走過去,一邊伸出戴著乳膠手套的手輕輕撫過襯衫和洋裝。走著走著,她忽然喊叫一聲,彎下腰,轉過身來——她手裡拿著一個方方正正、銀色紙包裝的盒子,包裝非常精美。
我不指望她會回電。我已經告訴警察:愛咪絕對不會茶壺還在燒水就出門。或是把門開著。或是留下任何等著熨燙的衣物。這個女人啊,辦事絕對搞定,從不放棄任何一項工程(比方說她那個有待改造的老公),就算她認定自己並不喜歡,她也會把事情做完。我們到斐濟度蜜月之時,兩個星期中,她擺著臉孔坐在海灘上,埋頭苦讀《發條鳥年代記》,與上百萬頁神祕的文字奮鬥,一邊閱讀,一邊憤憤地瞄著我看完一本又一本懸疑小說。自從我們搬回密蘇里、她丟了工作之後,她的生活繞著一項項無關緊要的小工程打轉(或說是退化?),而且執意完成。她不可能放著那件洋裝不管。
「是的。」
愛咪和我說她是誰,她是什麼人,然後我們前往艾略特家在南塔凱特海灣的古蹟宅邸,一起出海航行。我心想:『我是一個來自密蘇里的男孩,這會兒跟著一些見聞遠比我廣闊的人飄洋渡海。就算我從現在開始增廣見聞、揮霍度日,我依然趕不上他們。』我倒不是忌妒,而是感到心滿意足。我從不奢望致富或是成名,我老爸老媽不是那種做著春秋大夢、想像孩子登上總統寶座的父母,他們相當實際,眼中只見自己的小孩成為某某上班族,從事某某行業。對我而言,光是接近艾略特一家,航行掠過大西洋,回到那棟一八二二年的古宅,我就喜不自勝。宅邸原由一位捕鯨船船長興建,經過艾略特一家重新修復,華美而優雅,已被列入文化古蹟,我們在屋裡烹調、享用有機食材餐點,我甚至不知道這些有益健康的食材叫做什麼。比方說藜麥,我記得自己當時以為藜麥是一種鮮魚。和*圖*書
「我在紐約是個作家。」我還來不及制止自己就脫口而出。即使我們已經搬回來兩年,我還是受不了別人以為我始終只知道這樣過日子。
「什麼?」
「鄧恩先生,你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年,是嗎?」她問。
「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等一下再打電話給妳。」我口氣很衝,掛了電話。我非常討厭安適山丘的女性職員,她們板著一張臉,看了讓人不舒服。她們的薪水低得不像話,或許因為如此,所以她們從來不笑、或是安慰別人。我知道我不該拿她們出氣,但我老媽已經入土為安,我老爸卻苟延殘喘,想了就讓我火冒三丈。
我的胃部一陣緊縮。
「她喜歡看電影。」吉爾賓指指邦妮說,邦妮點頭表示同意。
「紐約。」
「好吧。」我一臉不高興地聳聳肩,「妳想不想知道我是什麼星座?或者,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今天是結婚幾周年?」她問。
他們兩位走上臺階,皮帶和配槍晃來晃去,吱嘎作響。我站在通往客廳的走道上,指指遭到破壞的景象。
萊爾頓又問我一次最近有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在附近出沒,而且三度提醒我卡賽基不乏四處晃蕩的遊民,這時,電話響了,我衝到飯廳另一邊,抓起電話。
還有客廳,種種跡象顯示曾經發生掙扎。我已經知道愛咪不會回電,我只想趕快進行到下一hetubook.com.com個階段。
「沒錯,她確實很美。」我說,感覺胃部輕輕翻騰。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我察覺她默默對我做出某些評斷。「妳幹嘛問這個問題?」愛咪心愛的花瓶躺在地上,花瓶撞到牆角,但是依然完好無缺。這個花瓶是我們的結婚禮物,堪稱日式風格傑作,每個星期我們請人來打掃家裡時,愛咪總是把花瓶收起來,因為她確信花瓶會被摔破。
「從哪裡搬過來?」
吉爾賓大笑,「我完全了解那種感覺。」
我起先在廚房等警察,後來燒焦的茶壺味道嗆鼻,焦味慢慢堵住我的喉頭,令人作嘔,因此我晃到前廊,坐在臺階最上面,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不停撥打愛咪的手機,電話一直轉接到語音信箱,語音系統咔答一聲,隨即傳來抑揚頓挫的問候語,保證她會回電。愛咪總是馬上回電,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鐘頭,我也已五度留言,愛咪依然尚未回電。
那位醜陋的女士先開口,講的話和薇拉奎茲警察小姐一模一樣,「鄧恩先生?我是隆妲.邦妮警探,這位是我的辦案夥伴吉姆.吉爾賓警探。跟據我們的了解,你擔心你太太出了事。」
「有些時候,答案就在酒瓶底。」我說,然後察覺自己言詞不當,再度皺皺眉頭。
「九月就滿兩年。」
我帶著他們快走幾步,來到客廳,我再度指指亂七八糟的現場。兩位年紀較輕的警察小心翼翼蹲在那裡,好像等著被人發現他們正在搜集某些有用的線索。邦妮帶著我走向飯廳的一把椅子,離開那些顯示曾經發生掙扎的跡象,但是依然看得到客廳。
所以囉,一個蔚藍的夏日,我們在沙灘上舉行婚禮,群眾在帳篷之下吃吃喝喝,白色的帳篷被海風吹得上下翻騰,好像一張張船帆。婚禮進行幾個鐘頭之後,我拉著愛咪偷偷溜到暗處,走向大海,因為啊,我感覺一切都非常不真實,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經變成一閃即逝的微光。霧氣蒙上我的肌膚,觸感冰涼,把我拉回現實,愛咪拉著我往回走,朝向金光閃閃的帳篷前進,眾神正在那裡享用盛宴,每樣餐點都是豐盛的美食。我們的交往過程,我自始至終都有這種感覺。
「鄧恩先生,我們四處看看,好嗎?」吉爾賓說。他的雙眼冒出眼袋,鬍鬚散亂斑白,他的襯衫平整,但是穿在他身上感覺皺皺的,他看起來好像應該散發出香菸和發酸咖啡的臭味,但是他沒有。他聞起來像是戴爾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