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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是說我的說法大家都買單啊,」芭芭繼續說。「麗比,我花了十年的工夫才認清事實,承認自己當年忽略了許多跟班恩撒旦崇拜相悖的說法。天啊,那麼明顯的漏洞,我竟然這樣視而不見。」
電話響了兩聲,她才接起。她的聲音尖尖細細,聽起來心情很好,直到我報上名字。
「撒旦慌?」我正莫名其妙她為什麼要一直叫我的名字,八成是那種愛裝熟的女人。
「那個庸醫。」芭芭吃吃笑著。我本來想出口反駁的——這女人竟然當著我的面指摘我說謊,雖然她說的是實話,依然讓我非常不爽;我還來不及開口,她就又接下去說:「再說妳爸的不在場證明吧,他女友說的話可信嗎?其實妳爸的不在場證明根本站不住腳,更別提他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債。」
少擔一分心,多開一分心。
「除此之外,犯罪現場還有男人的皮鞋血印,只是都沒有人去追查。話說回來,當時犯罪現場遭到嚴重污染——這點我在書中完全隻字不提。整天都有人在屋子裡來來去去,像妳阿姨就有回去幫妳拿衣服之類的。這完全違反警方的辦案程序,可是誰管的了那麼多,大家都嚇壞了。當時鎮上剛好有一個不討喜的小子,家裡沒錢、行為怪異,又不懂得謹言慎行,而且好死不死喜歡重金屬搖滾樂,真是丟人現眼……」她及時住嘴。「好慘喏。真的好可憐。」
「所以,麗比,班恩最近好嗎?」她終於坐了下來,開口就問。她把餐盤放在身邊,方便快速撤收。
「啊喔,希望妳不討厭狗,我們家這一隻很貼心。」她看著小獒犬在我腳邊跳上跳下。我討厭狗,包括貼心的小狗。我雙手舉高,擺明沒有要摸牠的意思。「維尼,乖,讓客人先進來。」她像哄小孩一樣哄著那條狗。什麼維尼,聽了更討人厭了。
「相信我,妳媽比妳爸有錢。」這倒是。我爸有一次要我去鄰居家白吃白喝,去之前他交代我要搜一搜鄰居家的抱枕,看看底下有沒有零錢,有的話幫他帶回來。
我的耳邊嗡嗡響起那天夜裡的聲音:一聲男人的吼叫呻|吟、一陣口乾舌燥的抽噎哭號,我媽如報喪女巫的尖叫。暗處。我看著書背後芭芭.艾薛爾的照片。她留著一頭刺刺的短髮,耳朵上戴著垂墜式耳環,臉上掛著慘澹的微笑。「作者介紹」提到她注在堪薩斯州托貝卡市,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所以妳來就是為了這個吧?我想,都過了這麼多年,不可能將當時的判決一筆勾銷,他本人可以上訴的時間也已經過去,現在只能依靠申請人身保護令,而那……需要新的證據才能再讓這件案子啟動,例如可信的DNA證據。可惜的是,妳的家人都已經火化了,所以……和_圖_書
不過如果他願意給我錢,我還是很樂意收下。
我要打電話問賴爾.沃斯肯不肯花錢買情報,又不想聽他囉嗦我家的慘案。(妳還真以為班恩是凶手啊!)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儍儍地坐在那邊,一問三不知,這次我一定要能跟他見招拆招才行。
對我來說,這種非快樂不可的心情,簡直比點著頭髮的點髏頭還可怕,我嚇得當場落荒而逃,袖子還夾在胸罩裡就倉促跑回家。

「這個嘛……沒有。大家好像在多年前就形成一股默契,認為凶手另有其人。」芭芭尖著嗓子說。「我想妳早就撤銷證詞了吧?這有助於班恩早日脫罪。」
麗比.天。現在
遇事不愁,小事化無。
「麗比,妳看我的外表就知道,我對這整件事感到非常內疚。不過我的書是在定罪之後才出版,對整個案情影響不大。」她一股腦兒說個不停。「但是我的確太倉促就下定論了。沒辦法,那個年代繭。妳那時候還太小,我想妳大概記不得了,但那時候可是八〇年代呀,大家都在鬧撒旦慌。」
真正屬於我們家的遺物都封箱收在樓梯底下,我根本沒那個心思去看。我比較喜歡別人的東西,這些東西有別人的記憶。
她先從喉嚨深處發出「呃……呃……」的聲音,這才說道:「哎,麗比啊,我一直好奇妳會不會主動跟我聯絡,還是應該由我主動去找妳;唉,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想像她東張西望,手指摳著指甲,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擺明就是那種菜單看了二十分鐘還拿不定主意的人,服務生一來就嚇得花容失色。
她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只顧聆聽自己內心的那臺廣播頻道,大概是在播放輕爵士樂。
是的,我也是騙人的小偷。千萬別讓我踏進你們家門,如果我不幸闖了進去,千萬別讓我離開你的視線。我會順手牽羊。你會逮到我伸出貪婪的爪子,一把攫住你細緻的珍珠項鍊,我會辯說都是因為你們家這條跟我媽那條太像了,害我忍不住就拿起來摸幾下,真是不好意思,搞不清楚我這腦袋瓜究竟在想什麼。
堪薩斯州的金納吉市位於美國中心,是一座靜該的農村小鎮,鎮上的居民彼此熟識,每個禮拜天一起上教堂、一起經歷生老病死。然而,這樣的小鎮依然不敵外界的邪惡入侵。一九八五年一月三日清晨,在一場血流成河的恐怖殺人事件中,邪惡入侵天家,奪走三條性命。不過,這不只是一則殺人的故事:魔鬼崇拜、血祭、撒旦思想已經在全美蔓延開來,就連看似安全舒適的地方也在劫難逃。m.hetubook.com.com
「喔,嗨,麗比!」她倒抽一口氣,突然給了我一個擁抱,不知道哪根肋骨戳到我的左胸。我聞到她身上有廣藿香和毛線的味道。「請進,請進。」一頭小獒犬在磁磚上啪噠啪噠地一路朝我奔來,開心地對著我吠叫。時鐘敲了幾下。
「妳是說布魯樂醫生嗎?」我還記得布魯樂醫生,他是個嬉皮,大鼻子,小眼睛,留著一大把落腮鬍,長得很像故事裡面親切的動物。案發那年,除了黛安阿姨,我就只喜歡布魯樂醫生,也只有他知道當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黛安阿姨根本不肯聽我說。
「像是什麼?」
芭芭.艾薛爾邀我去她家吃午餐,希望可以當面跟我解釋清楚;她說她現在不開車了,所以很感謝我能親自開車過去找她。從她的話中我嗅出隱情——藥物上癮,她就像濫用藥物者,有副臭皮囊。幸好堪薩斯市和托貝卡市距離不遠。我並不太想去那裡,小時候就去到不想去了。托貝卡市向來以精神病院林立聞名,真的,高速公路上甚至還有立牌子,上面寫著:「歡迎來到托貝卡市,全球精神病院的輻輳!」這裡處處是瘋人院和診療所,我以前會定期搭卡車到市中心報到,難得以門診病患的身分接受心理治療;沒錯,這是只有我才有的特權。醫生會跟我聊我的惡夢和情緒問題,例如突然的驚慌失措、怒火中燒,青春期還出現暴力傾向。就我而言,這個堪薩斯州的首都,聞起來就是瘋子的口水味。
「我媽也沒錢啊。」
我出發前先看了芭芭.艾薛爾的書,惡補好知識、準備好問題。原本到芭芭家的車程只要一個小時,但一路上我拐錯太多彎,整整開了三個小時才到,出門時滿滿的自信,不知不覺就這樣消磨掉了;我恨自己不能在家裡上網,沒辦法直接下載地圖。我家沒有牽網路,也沒有接纜線。我不擅長處理生活瑣事,諸如剪頭髮、換機油與看牙醫。我剛搬來現在這間破屋的時候,因為不曉得怎麼開天然氣,所以前三個月每天都躲在被窩裡;而且過去幾年我因為懶得提筆開支票,所以天然氣曾被停掉三次。我是個連生活都有困難的人。
「要怎麼救班恩出獄?」我問,肚子裡好像有鰻魚在游泳;原本以為芭芭跟我一樣相信班恩有罪,沒想到她居然變卦,跟那些人一樣認為我做偽證。想到這裡我就胃裡一陣翻攪。
我後來只在芭芭家多待了一下,離開時答應她一有消息馬上打電話,順便從邊几摸走一個心形的藍色紙鎮。
「喔,好,雖然我是在定罪之後才動筆寫書的,但是,麗比,如果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請一定要讓我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有錯。我一定會負責和_圖_書的。」
小時候,我有一陣子住在爸爸在堪薩斯州豪康鎮的遠房表親家大約五個月。那年我十二歲,脾氣特別暴躁,所以才住到那裡,讓黛安阿姨調養生息。那五個月的生活我已經沒什麼印象,只記得有一次校外教學去道奇城參觀歷史名人懷特.厄普的故居。我們本來以為只會欣賞槍械、水牛和妓|女的照片,沒想到卻是二十幾個人擠在窄小的檔案室裡翻找資料,檔案室裡灰塵飛揚,抱怨聲不絕於耳。我對懷特.厄普沒什麼深刻的印象,對於那些在西部邊境為非作歹的壞蛋倒是十分欣賞:他們留著兩撇八字鬍、身穿鬆垮的衣服,雪亮的眼睛宛如硬幣閃露光芒。大家都說這些逃犯是「騙人的小偷」。還記得在那密不透風的檔案室裡,檔案管理員聲音單調地講解起歸檔的藝術,我則一上一踮著腳,期待跟這些亡命之徒面對面;因為我想:那就是我。
其實我媽哪有在戴什麼珠寶,只有一些戴了讓她氣色不佳的便宜貨而已,但是我才不會跟你說這些,我只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項鍊摸走。
「嗯……像是妳根本就是受人教唆,妳的證詞根本不足採信;像是那些派給妳的心理醫生,美其名是向妳『問話』,說難聽一點其實是幫妳『洗腦』。」

「喔,我不知道耶,沒跟他聯絡。」
我偷內衣,偷內褲,偷戒指,偷CD,偷書,偷鞋子,偷i-pod ,偷手錶,什麼都偷。雖然我沒有朋友,但是常有人邀我去做客,每次離開這些家庭派對時,我的毛衣裡面就多塞了好幾件襯衫,口袋裡多了好幾條高級口紅,還有幾張從皮包裡摸來的鈔票;如果大家都醉得東倒西歪,我會乾脆拿走整個皮包,反正只要把背帶掛在肩上就行了。成藥。香水。鈕釦。原子筆。食物。我有行軍水壺,不知道是誰的爺爺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遺留下來的;還有一枚胸針,好像是某人的親舅舅加入美國優秀大學生聯誼會的禮品。還有一個不鏽鋼伸縮杯我已經用很久了,久到連什麼時候偷的都不記得,索性當成我們家的傳家寶。
她帶我到客廳坐下來。椅子、沙發、地毯、枕頭、簾幔,令整間客廳顯得很擁擠,而且所有擺飾都圓圓胖胖的,擺飾上面則有更多裝飾細節。她在客廳進進出出,而且不停轉頭問我話,光是問我要喝什麼就問了兩次。不知道哪裡來的第六感告訴我:她一定會逼我嘗試喝起來像泥巴的健康飮品,譬如牛蒡養生茶或不老茉莉舒果昔,所以我請她給我一杯水就好。我環顧室內hetubook.com.com,沒看到酒瓶,但我猜她一定有在吞藥丸。這女人一副經歷過槍彈雨林的模樣。乒!砰!豎白旗投降。
不找快樂才能真正快樂。

人難逃一死,盡情享受人生。
我家裡只有一樣東西不是偷來,就是紀實犯罪小說《魔鬼盛宴:金納吉市的撒旦血祭》。這本書在一九八六年出版,我只知道作者是曾經擔任過記者的芭芭.艾薛爾。至少有三個曖昧對象送過我這本書,不管他們的態度是嚴肅也好、自以為了解我也好,我一收到就把他們三個給甩了。我說過我不想讀這本書就是不想讀。這就跟我開燈睡覺的習慣一樣。我跟每個上床的男人說我睡覺要開大燈,他們總會哄我:「乖,我會照顧妳。」然後就轉身把燈關掉,好像關燈睡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等到後來發現我真的開燈睡覺,他們反而覺得奇怪。
終於,我開到了芭芭.艾薛爾的家,那是一間不起眼的民宅,原本的灰泥外牆外面塗了一著蘋果綠的油漆,整體看來還算體面;四處掛了許多風鈴,給人平靜的感覺。她打開門,後退一步,好像我嚇到她似的。她還是跟照片上一樣留著一頭短髮,刺刺的、灰灰的脖上掛著一副眼鏡,鏈子是用珠子串的,很多上了年紀的女人可能會認為「很時髦」。她差不多五十歲,臉頰瘦削,黑色眼睛暴凸,但目光銳利。
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我不曉得該從哪裡著手,索性先撥去托貝卡市的查號臺;世上真有那麼好康的事!竟然這樣就問到了芭芭,艾薛爾的電話。沒想到她還是住在托貝卡,電話簿上也有登錄她的電話。真是太順利了。
「那時不管警方也好、執法單位也好、精神醫學界也好,大家動不動就懷疑誰誰誰在搞魔鬼崇拜,這個話題在當時很……熱門。」她上半身往前湊,耳環跳上跳下,不停地搓揉雙手。「社會上普遍相信這些撒旦迷之間有互連管道,認為撒旦崇拜是很常見的事。一個年輕人開始行為異常,表示他是撒旦迷,或是小朋友從幼稚園回家後、身上有奇怪的擦傷或講出奇怪的話,表示他的老師是撒旦迷;妳還記不記得麥馬汀幼稚園性侵案?那些可憐的幼稚園老師,在洗刷冤屈之前可是吃了好幾年的苦呢。唉,撒旦慌。凡事只要跟撒旦扯上關係就會輿論譁然,我也在那邊跟著人家瞎起哄。唉,麗比,我們那時有好多問題根本沒問清楚。」
她等著我答話,等著我解釋來找她的原因,等著我附和她:「對!沒錯!班恩是無辜的!我要還他一個清白。」她坐在一旁,邊吃三明治邊打量我;她每吃一口都仔細地咀嚼。我揀起自己那份三明治,一看是鷹嘴豆和小黃瓜就又放了回去和圖書,濕軟的麵包上留下了我的拇指印。客廳四面都是書,而且全是自我成長類:《打開窗,讓陽光濯進來!》、《加油,女孩!》、《原諒自己》、《抬頭挺胸站起來》、《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往前走,人生更美好!》……還有好多好多這種替自己加油打氣的書名,愈看就愈悲哀;什麼藥草療法、正向思考、原諒自己、與錯誤共處,甚至還有教人戰勝懶惰的書。我向來不信任讀自我成長書籍的人。幾年前,我在酒吧認識一個朋友的朋友,他人很好,長得很可愛,穿著圓領上衣,是個鄰家大男孩,家就住在附近。和他做完愛後,他就睡著了,我在他的房間四處打探,發現他的書桌貼滿了便利貼:

我從牆角那一疊堆得歪七扭八的書中挖出《魔鬼盛宴》。之所以留著這本書,原因跟我留著一箱一箱家人的紙條和垃圾一樣,怕我以後哪一天會有需要。再說,就算我自己用不著,我也不希望這些東西落入別人手中。

小獒犬一路嗅到我腳邊,我整個人僵硬起來,眼巴巴地希望芭芭可以把牠趕走,無奈她一雙眼睛直盯著懸吊的彩色玻璃向日葵從我頭頂上的窗戶撒下金黃色光輝,完全沒理我。
她端了一盤三明治到客廳,兩個人一起享用。我的水杯裡都是冰塊,兩、三口就喝完了。
我把抱枕對摺墪在背後,半躺著,又多翻了幾頁書,「美金」用牠那雙機靈的貓眼打量我什麼時候要進廚房。芭芭.艾薛爾把班恩寫成「一身黑的獨行俠,脾氣很壞,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並且「沉迷於暴力的重金屬搖滾樂,又稱死亡搖滾,傳說這種曲風正是呼叫魔鬼的暗號」。我自然是草率翻過,直接翻到講述我的那一頁:「內心堅強又如天使般善良」、「多愁善感但意志堅定」、「年紀大她一倍的小孩恐怕都沒有她來的獨立」;至於我們家則是「熱鬧且歡樂,永遠期待著明淨亮麗的未來」。嗯哼。不管怎麼說,這本書都是「天家血案」的權威著作,在飽受殺手俱樂部那些人的奚落後,我急於想找個跟我一樣相信班恩是凶手的外人來談一談。這次一定要給賴爾好看。我想像自己一邊扳手指一邊舉證:(看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錯的是你們這群白癡。)這下賴爾知道我是對的,再也不敢不屑地噘著嘴了。
「我在想能不能找妳聊一聊……班恩。」我還沒想好措詞就直截了當地問道。
「妳有發表任何聲明嗎?譬如跟警方說妳認為班恩無罪?」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寫了好多封信去跟他道歉了,我真的很後悔寫了那本該死的書,麗比,我想我道歉再多次都不夠。」
《魔鬼盛宴》是這樣開頭的:
「這樣啊,好吧,謝謝妳。」我打斷她的話,因為我想回家了,現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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