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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介意我坐一下吧?」說著他就擠到麗比身邊,兩條手臂僵直地貼在身上。「這是大的小的?」他一邊說一邊打量。連恩早就看過這些丫頭不下十次了,卻還是記不起來誰是誰,甚至連記一下名字也不肯,有一次還對著蜜雪叫「蘇珊」。
可是她偶爾也想要像一朵雛菊啊。幾個月前,路尼像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一張臉曬得黝黑,一雙眼湛藍依舊,而且還帶回來好多軼聞趣事,例如在阿拉斯加捕魚、在佛羅里達賽馬。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瘦長的身子穿著一條骯體的牛仔褲,三年來沒消沒息,也沒寄錢回家,就這樣突然出現,卻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問她在他定下來之前能不能暫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沒錯,他又破產了。雖然他還把剩下的半罐可樂分給黛碧喝,一副這可樂是多珍貴的澧物。路尼發誓會幫忙整修農場,並且保證如果她不想,他絕對不會亂來。當時正值盛夏,她讓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三個丫頭起床時總撞見他穿著破爛的四角褲,半顆蛋露在外面,渾身發臭,仰身酣睡。
她把佳美去污粉往洗手臺上倒,然後開始卯起來刷,清水很快就變成了墨綠色。黛安再過一會兒就要來了。她每個禮拜都會在週間來訪,總說她「人在車上,順道彎過來看一看」,好像她只不過是出門辦點事,而非專程開五十公里的路到農場上來看他們。黛安聽到班恩最新的英勇事蹟一定又要打趣。每次珮蒂為了學校、老師、農場、班恩、婚姻、孩子、農場(自從一九八〇年開始,農場就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而煩惱,她第一個就想到黛安,就像酒癮發作一樣。黛安總是坐在車庫的躺椅上,香菸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然後笑珮蒂是阿呆,還要她放開心一點,反正煩惱總是不請自來,何必要自尋煩惱?對於黛安來說,煩惱就像有血有肉的生物,會勾住你手指巴著不放,一定要趁早擊潰才好。黛安從不祀人憂天。有氣無力的女人才會。
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娶她和毀了這個家!可憐的路尼失意潦倒,想當時一九七〇年代,大家都說有土斯有財,那時他真是躊躇滿志,夢想著靠務農發財。哈!她站在廚房裡回想這段往事,真是笑死人了。一九七四年,她和路尼從爸媽手上繼承這塊土地,這可是一件大事,比她初為人母和初為人|妻都還重大。她父母善解人意、沉默寡言,對她結婚生子這件事一點也不感興奮;路尼那時候已經露出狐狸尾巴,但他們從未說過他一句壞話。十七歲那年,她挺著肚子回家,跟爸媽說她要結婚了,他們只「喔」了一聲。就這樣。光這聲「喔」就已道盡一切。
連恩從不肯規規矩矩地道聲「妳好」,總要像唱歌似地「尼伊以伊好」轉換真音假音,珮蒂覺得蠢斃了,每次都要先憋住氣,免得忍不住破口大罵。她前腳才踏上走廊,耳邊就響起他的歌聲,只好趕緊鑽進浴室裡低聲咒罵,再笑臉迎人地走出來。連恩上前要擁抱她,她就不信每個跟他借錢的人他都要抱。她迎向他敞開的雙臂,他搭著她的手肘,比以往多擁抱了一秒。她聽見他抽了兩下鼻子,好像在嗅聞她。他身上飄著香腸和薄荷糖的味道。連恩遲早會跟她示愛,逼她跟他定下來,這場愛情遊戲簡直是歹戲拖棚,每每想起都要掉眼淚。他是獵者,她是獵物,他們hetubook.com•com之間的追逐是動物頻道播出的難看節目:他是瘸了一條腿的土狼,瘦骨嶙峋;她是跛著一條腿的白兔,苟延殘喘;真是一點看頭也沒有。
「麗比,去看看姊姊在做什麼。媽媽有事情要跟韋納先生說。」麗比嘆了一口氣,慢慢滑下沙發,腳先著地,再來是腿,再來是屁股,再來是背,整個人好像漿糊似的。她癱在地上,滾了幾圈,爬了幾步,這才慢呑呑地站起來,踩著重重的腳步穿過走廊。
這間浴室太窄,根本騰不出空間放櫃子,只好把瓶瓶罐罐的盟洗用品擺在洗手臺邊緣。等將來這些丫頭上國中以後怎麼辦呢?四個女人搶一間浴室,是要把班恩擠到哪裡去?珮蒂眼前突然閃過一幅悲慘的景象:班恩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汽車旅館裡,四周是打翻的牛奶和骯髒的毛巾。班恩將那些瓶瓶罐罐堆放在洗手臺一角,包括制汗爽身噴霧、噴髮定型劑和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爽身粉。這些罐子上也都沾上紫色污漬,珮蒂小心地擦拭著,好像在擦瓷器似的,她可沒錢再跑一趟百貨公司。上個月她才開車到薩利納市,興高采烈地添購潤髮乳、乳液、唇膏等美妝產品。她在胸前口袋塞了一張一十美元的鈔票,這對她來講就算敗家了。沒想到,光是選一罐面霜就讓她暈頭轉向,什麼保濕啊、抗皺啊、防曬啊……琳瑯滿目。當然你也可以任選一款保濕凝膠,但是選了之後就必須搭配同款的洗面乳和「收斂水」之類的東西,這樣就已經燒掉五十美元了,專櫃小姐都還沒介紹到晚霜呢。最後她空手而返,感覺自己像個受到教訓的儍瓜。

路尼把錯怪到卡特頭上,左鄰右舍則把錯怪到她頭上。每次韋恩.艾佛里看到珮蒂,嘴裡總是忍不住嘖兩聲,一副她丟人現眼的樣子。沒破產過的農人就是沒良心,看到你就好比看到你裸體在雪地上玩耍,玩到流鼻水還想把鼻涕往別人身上擦。去年夏天,阿肯色城附近某個農夫的送料斗不知道怎麼秀逗了,就這樣把四千磅的麥子往他身上倒;這個一百八十二公分的彪形大漢被活埋在麥子裡,等不到人來搭救,就像受困在流沙裡那樣嗆死了。剛開始金納吉市的人都很同情他,很遺憾竟然會發生這麼詭異的意外,後來大家發現死者的農場早已破產,立刻改口說:「哎呀,他自己應該要更小心的。」機械這種東西平常就要保養才安全。這些人翻臉的速度還真快,而那個死者也真可憐,竟然死在自己得來不易的收成中。
「我們?哪來的我們。我已經再幫妳多爭取半年了,差點連飯碗都丟了呢,農家女孩。」他對她笑了笑,雙手捏著膝蓋。她想給他一爪子。隔壁房間傳來床墊吱吱呀呀的聲響,珮蒂知道黛碧又在床鋪跳上跳下,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再從那張床跳到另一張床;她最喜歡玩這個遊戲了。
「好吧!既然妳都這麼問了。這次事態嚴重,非當面跟妳說清楚不可。方便借一步說話嗎?」他睜大眼睛,用下巴指著麗比。「要不要進房間講?」連恩挺著一顆啤酒肚,上緣繫著一條皮帶,好像懷孕初期的孕婦。她才不想跟他進房間。
繼承土地那天,他們在農場上拍了一張全家福,她到現在還留著那張照片。相紙已經模糊,只見她父母直挺挺地站著,一臉驕傲,m.hetubook.com.com對著鏡頭靦腆地笑,她和路尼則咧著嘴、一臉得意,手中高舉著香檳。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頭髮還很濃密。她爸媽從來沒喝過香檳,為了那次土地交接還特地進城去買。大家用果醬罐乾杯。
「嗯,好香啊!」連恩酸溜溜地說,「早餐好像很豐盛嘛。」
「哥哥又闖禍了嗎?」蜜雪問。「為什麼?為什麼哥哥要染頭髮?」
對啦!珮蒂連說一句客套話的心情也沒有。連恩拖得愈久她就愈想吐,不安慢慢累積成恐懼,嚇得她背後的毛衣都濕了。
「請問你來有什麼事嗎?」她終於忍無可忍了。
這簡直是大放送嘛!路尼樂得鬼吼鬼叫。家裡不久就多了新的拖拉機,原本的四行播種機還沒壞,立刻又添購了六行的播種機。那年他們還買了一臺紅色的克勞斯耕耘機和嶄新的約翰迪爾收耕機。鄰居韋恩.艾佛里也有兩百甲的田地,但是每次看到他們添購新品,一對眉毛總是不住跳動,嘴巴上也免不了要多說幾句。路尼的土地愈買愈多,甚至還買了新的漁船,每次珮蒂問他:「你確定嗎?你確定嗎?」他就會臉色一沉,說她竟然這麼不信任他,讓他很心痛。誰知道,老天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他們的希望毀於一旦。卡特總統為了讓共產世界垮臺,竟然罔顧農民利益,下令糧食禁運到蘇聯;此外,利率飆升、油價狂漲,借貸利率瞬間來到百分之十八,銀行紛紛宣告破產,還有個她聽沒都聽過的國家(什麼阿根廷的?)跑來瓜分市場大餅,連遠在堪薩斯州金納吉市的她也遭受波及。連續幾年經濟不景氣,路尼便一蹶不振了。他說到卡特就有氣,成天罵他罵個不停。路尼每次看新聞、配啤酒的時候,只要電視上閃過卡特那兩顆兔寶寶牙,他立刻目露凶光,討厭卡特討厭到好像真的跟他有仇一樣。
洗手臺上沾到一坨紫色污漬,是班恩染髮後留下的痕跡。除此之外,她還在垃圾桶裡找到染髮劑的包裝盒,看來昨晚他一定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坐在蓋著的馬桶蓋上,仔細閱讀包裝盒後面的使用說明。包裝盒正面是個黑髮女模,長髮及肩、尾端內捲,唇上點著粉紅色的唇膏。她心頭一驚:這該不會是他偷來的吧。她無法想像班恩一頭永遠低到不能再低的班恩,居然敢拿著染髮組到櫃檯結帳。顯然他一定是用偷的了。所以說,昨晚三更半夜,她兒子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在那邊量來量去、倒來倒去、搓揉起泡,然後就頂著一坨化學藥劑坐在馬桶蓋上,等著紅髮染黑。
珮蒂摸著兩邊耳朵上的金色釘式耳環。因為刺第二針的時候她縮了一下,所以左邊的耳洞穿歪了。但不管再怎麼說,她都有一對耳洞,作為她年少輕狂的痕跡、她和姊姊聯手幹好事的證據;不論是第一次塗口紅還是第一次墊衛生棉,姊姊永遠都在她身邊。想當年衛生棉好大一片,跟尿布也差不多,兩側各有一個橡皮環……這大概是一九六五年的事了。有些事還是該找個伴一起做。
「他們決定要把妳的地拿去法拍。」
他又多待了一個月,每天心懷不軌地東喵西看,很多工作只做了一半就沒下文。有天吃早餐時她請他走人,他大罵她賤貨、拿杯子扔她,果汁飛濺到天花板上。等到他離開後,她才發現他偷走了兩瓶酒、六十塊美金和一個珠寶盒。不久他就m.hetubook.com.com會發現珠寶盒裡空空如也。他搬到一點五公里外的一間破木屋,自從他搬進去後,煙囪天天冒煙——這是他取暖的唯一辦法。偶爾她會聽到遠處傳來槍聲,好像有人對著天空連放好幾槍。
「我的農家女孩最近怎麼樣啦?」他問。他們彼此有一股默契,認為她一個女人家經營農場根本是笑話。她心想: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

「是德國人。我娘家姓克勞斯。」
一想到這裡,她就覺得悲從中來。家裡一屋子女兒,兒子只能半夜躲在浴室裡染髮。雖然自以為兒子會想請她幫忙很愚蠢,但是搞怪不找人作伴也是挺孤單的。二十年前,珮蒂和姊姊黛安就是在這一間浴室裡互相幫對方穿耳洞。珮蒂用便宜的打火機將安全別針消毒;黛安對半切開馬鈴薯,將濕潤的切面貼在珮蒂的耳背,接著用冰塊冰鎮她的耳垂,然後唸唸有詞道:「不要動、不要動、不要動。」說著就將別針刺進珮蒂肥厚的耳垂裡。那個馬鈴薯究竟是用來幹麼的?方便瞄準嗎?總之,穿完一邊後,珮蒂臨陣脫逃,整個人癱坐在浴紅旁邊,安全別針還刺在耳朵上,來不及拔|出|來;然而黛安絲毫不為所動,興致依舊不減,她手裡拿著過火消毒後的針,拖著穿羊毛睡衣的龐大身軀,一步步朝珮蒂逼近。
黛安聽了回她一句:「妳都已經生過四個小孩了,誰還指望妳像一朵雛菊?」
「今天吃薄餅。」
幫這男人生了四個孩子,這段感情算走到終點了吧,現在是面對現實的時候了,珮蒂把乾燥難整理的頭髮塞到耳後,拉開浴室的門。蜜雪坐在她正前方的地板上,假裝在看地板的紋路,從灰色鏡片後方打量她。
家裡那幾個丫頭全都聚在浴室門口打轉——她們在等她出去。聽見她在廁所裡面洗洗刷刷、碎碎唸,就知道一定又出事了,她們在等著看這次是要跟著一起哭還是一起罵。只要珮蒂一哭,三個女兒至少有兩個也會跟著落淚;只要有人闖禍,全家人都會跟著一起砲轟。天家的女人是瞎起鬨的代表,在他們居住的農場上更不乏瞎起鬨的資料。
但珮蒂就是開心不起來。過去這一年,班恩整個人都變了,怪裡怪氣又神經兮兮,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會跟著節拍左踢右搖,聲音大到連牆壁都在震動;歌詞像打嗝一樣,尖著嗓子從門縫底下滲出來。那歌詞簡直嚇死人!她剛開始根本懶得仔細去聽在唱什麼,光是旋律就有夠吵了,難聽得要命;但是有一天她回家得早,班恩大概以為家裡沒人,所以她就走到他房間門口,沒想到卻聽見這段歌詞:
我不是我,我不是人,
「頭髮跟媽媽一樣是紅色的。」
類似的對話不知道已經重複過幾次了,只是結尾可以分成兩種,而另一種是連恩說真好笑,沒想到妳娘家也姓克勞斯,跟那家農業設備大廠一樣,只可惜你們兩家不是親戚。但不管是哪種,連恩說的話都讓她緊張。
珮蒂.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上午九點四十二分
珮蒂的腸子都絞在一起。她無法坐在這男人的面前,她不想在連恩面前哭出來。「那我們要怎麼辦?」
後來事情每下愈況,這也不能完全怪路尼;當時大家都認為地價會不斷飛漲,「土地只會愈來愈稀有」,怎麼能不趕快多和_圖_書買一些呢?「多種多賺!多種多賺啊!」這在當時儼然成為一句口號。要敢衝!要敢賭!眼高手低的路尼懷著遠大的夢想,在領子上打了一條領帶,顏色像萊姆雪酪那樣綠,厚度跟被子一般厚,拉著她一起去銀行,就這樣哼哼哈哈借到了一大筆錢,比他們盤算的還多出一倍。早知道就不要借那麼多了,但是借貸專員叫他們不要擔心,錢景一片大好。
「是麗比。」
我是撒旦的繼承人。
她洗一洗那雙發紅、龜裂、飽經風霜的手,抬頭瞥了鏡子一眼,確定眼睛裡沒有淚水。雖然她才三十二歲,外表卻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魚尾紋佈滿眼周、皺紋爬上額頭,像極了孩子手中的紙摺扇;她的紅髮摻雜銀絲,身形骨瘦如材,這裡凸一塊、那裡隆一塊,好像她吞了鐵鎚、樟腦丸、舊瓶子等一架子的廢五金,讓人看了一點想擁抱的慾望也沒有,她的孩子也的確很少跟她撒嬌。蜜雪喜歡幫她梳頭,梳得很賣力,好像只想趕快梳完,符合蜜雪的一貫作風;黛碧站著的時候常常靠在她身上,那漫不經心、懶洋洋的樣子跟她的個性也很像;可憐的麗比,除非受傷很深,否則幾乎碰也不碰她。這也難怪,珮蒂生活勞碌,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就油燈枯竭,甚至連乳|頭都硬梆梆,所以麗比一出生就喝奶粉。
珮蒂和連恩四目相接,連恩嘟起嘴巴,點點頭。
黛安是個行動派,字典裡沒有半途而廢這個詞,不管是精神萎靡、天候不佳、耳朵脹痛、冰塊融化,就算是親妹妹嚇到面色如土也撼動不了她的決心。
魔鬼奪走了我的靈魂,
連恩似乎很失望,沒想到她那麼快就說到重點上了。他對她皺眉頭,好像怪她沒禮貌似的。
「我想是青春期吧!」珮蒂說。就在蜜雪深吸了一口氣——她每次說話之前都要深呼吸,然後霹靂啪啦說個沒完,一直說到沒氣為止——她們就聽見車道上有車子駛近。這條車道很長,開上去之後還要一分鐘才會到珮蒂家門口。三個丫頭一邊大叫「黛安阿姨!黛安阿姨!」一邊跑到窗邊打探,但珮蒂知道那不是她姊姊。三個丫頭發現不是阿姨一定會失望地嘆氣。她知道是她的借貸專員連恩,這個人就連車聲都比別人霸道。她從一九八一年跟他糾纏到現在,他還是不肯放過她。路尼當時已經拋家棄子,聲稱自己不適合走入家庭;離開前他環顧房子,好像這塊地是他的而非珮蒂的,但其實這塊地是珮蒂爺爺奶奶傳下來的。
她點點頭。拜託不要讓我問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拜託你主動說明來意,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還在硬撐,能撐多久算多久」她說。黛碧和蜜雪已經躲回房間,麗比坐在沙發上哼了一聲。上次連恩大老遠跑來,幾個禮拜後,家裡的東西就被拍賣。左鄰右舍殺價殺價再殺價,天家人只能隔著窗戶,眼睜睜地看著農具一件一件被買走。蜜雪和黛碧看到同班同學也來了,煩躁地扭動身子;那對百樂家的姊妹花跟在爸媽身後,在農場上跑跑跳跳,好像來野餐似的。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玩?蜜雪和黛碧嘟噥著,扭麻花似地扭著身子,又是生氣又是央求,眼巴巴地看著百樂家姊妹輪流玩農場上的盪鞦韆——大概很快也會被賣掉吧!——珮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外面那些人不是我們的https://m.hetubook.com.com朋友:那些聖誕節寄傳片問候她的人,現在卻把玩她的鑽頭和鬆土機,他們的手順著機器的線條起伏,心不甘情不願地硬是要她打對折賣出。韋恩.艾佛里本來不是眼紅那臺耕耘機嗎?現在卻要求拍賣官以低於起價的價格出售。狼心狗肺的傢伙。一個禮拜後,她在農產品販賣部撞見他,他掉頭就走,羞得脖子都紅了,她尾隨在他後面,不停在他耳後根說:不要臉。
他把這些丫頭迷得團團轉,一會兒叫她們洋娃娃,一會兒叫她們小天使,就連班恩也在注意他,時常像鯊魚一樣在他身邊繞來繞去。路尼雖然不會刻意拉近和班恩的距離,但偶爾也會跟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他把班恩當成男子漢一樣看待,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對班恩說「這是男人的事」,然後笑笑地看他一眼。回來後第四個禮拜,路尼開著卡車載了一張沙發床回來,說是撿到的,問她可不可以讓他睡在車庫裡。聽起來沒什麼不妥。他會幫她開門、幫她洗碗,還會故意讓珮蒂抓到他在偷看她的屁股,然後裝出一副害羞的樣子。有天晚上,她把乾淨的床單遞給他,兩人陷入熱吻,他馬上撲了上去,兩手在她身上亂摸,將她整個人抵在牆上,頭往後扳,露出頸子。她推開他,說她還沒準備好,嘴角要笑不笑。他面露不悅,搖一搖頭,噘起嘴唇,上上下下打量她。她寬衣準備就寢時,乳|房下緣還殘留著他指尖的菸味。
「紅頭髮是因為愛爾蘭血統嗎?你們全家都是愛爾蘭人?」

「哈,真好笑。『克勞斯』在德文中表示捲髮,不是紅頭髮,可是你們全家都不是捲髮,好啦,可能帶一點弧度。話說我也是德國人。」
她多希望黛安現在就在她身邊。看著她像隻可愛的布偶熊安坐在沙發上,身上的法蘭絨襯衫再穿也就是那三件,嘴巴裡一片接一片地嚼著尼古丁口香糖,邊嚼邊提起珮蒂當年穿著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回家,嚇得爸媽倒抽一口氣,一副她沒救了的樣子。「但是,有那麼嚴重嗎?沒有吧?只是妳還年輕。班恩也是。」黛安說著手指一彈,好像事情就是那麼簡單。
「忍一下就過去了,小佩,哪有人耳洞只穿一邊的。」
接著唱片快轉,然後重複播放同樣沙啞的嘶吼:我不是我,我不是人,魔鬼奪走了我的靈魂,我是撒旦的繼承人。
叮咚,惡夢成真,果然是連恩。他把毛線獵帽遞給蜜雪、厚重的大衣交給黛碧,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拂去便鞋上的積雪,秀出底下嶄新的皮革。她想,班恩看到一定會頗不以為然吧。每次新球鞋一到手,他總是先好好蹂躪一番,還要妹妹輪流在上面踩,不過他現在都不讓妹妹接近他了。在沙發上的麗比抬頭瞪了連恩一眼,視線隨即回到電視上。麗比喜歡黛安,可是這傢伙不是黛安,他竟敢這樣突然跑來,害她還以為是她心愛的黛安阿姨。
「珮蒂,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錢了,只有錢可以讓妳保住這塊地,不管是要用借的還是用偷的,或者是要上街乞討,都好。現在不是顧面子的時候了。我說,妳有多想要這塊土地?」床墊咿咿呀呀,叫得更#亮了。早餐吃的蛋在珮蒂的肚子裡翻攪。連恩一個勁地衝著她笑。
同樣的歌詞重複、重複再重複。珮蒂終於恍然大悟:原來班恩站在唱盤前面,一次一次拿起唱針,像禱告一樣重複播放相同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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