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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站著看這堆無精打采地放在樓梯底下的箱子,心中滿懷愧疚。沒想到再次面對家人要鼓起那麼大的勇氣。我之所以只帶蜜雪的字條去賣,就是因為我沒膽子拆開它們,只是剛好摸到一個膠帶鬆脫的紙箱,便伸手進去找,而第一個找到的就是蜜雪的字條——好像在玩恐怖箱一樣,好悲哀呀。過去這麼多年來,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想當年那場命案;如今情況倒轉,假如我真的想讓真相大白,就必須鎮定地面對家人留下來的遺物:一把老舊的打蛋器——高速旋轉時會像雪橇鈴聲叮叮噹噹;彎折的刀叉——曾經在我家人的口中進進出出。一、兩本著色簿,塗得滿滿的、沒超出外框的是蜜雪的;塗得無精打采、多處留白的是我的。正視這些遺物,其實也只是一些普通的東西罷了。
「你根本就是挪用公款吧!」我突然喜歡起這小鬼了。
「哇!麗比!妳竟然對調查這件案子有興趣,還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賴爾說。我討厭這小鬼說話的語氣,他知不知道他是在跟長輩講話啊?我猜他一定是那種搞不清楚狀況的學生,明明已經下課、同學們都不耐煩地在抖腳了,可是當老師問有沒有問題時,他卻不識趣地問個不停。
「不過,如果我想再深入調查這整件案子,你們社團肯不肯幫忙出錢呢?就當是付我工資吧。」
「妳可以自己去問他啊,不如就先去見他吧,去見一見班恩。」
我不想對賴爾有好感,因為我已經將他歸類為爛人了,但是我欣賞直率的道歉,就如音癡欣賞美妙的音樂——儘管自己做不來,但是可以為他人鼓掌喝采。
「如果妳想賣紀念品,我們社團還是有很多人想買。這是妳打來的原因嗎?」
我從浴缸邊緣「嘆通」一聲滾到地上,在踏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對著我大吼大罵,叫我不要再哭了,真是一群孬種!飯桶!
可是,我不覺得我爸有辦法犯下凶殺案,他不夠聰明,也沒有野心。他連照顧我一個人都照顧不好了。命案發生後,他在金納吉市附近晃蕩多年,中間有幾個月藏匿在其他州縣,我偶爾會收到他從愛達荷、阿拉巴馬、南達科他州溫納市等地寄來的包裹,封口都用膠帶捆著,裡面裝著公路廉價餐館送的撐傘大眼女娃或是在郵寄途中摔個粉碎的陶瓷貓咪。我知道他會在鎮上是因為我看到山頂那間小木屋裊裊升起的炊煙,而非他來看我;只要黨安阿姨看到他在鎮上,就會一邊呑雲吐霧一邊哼著〈可憐的喬死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既可憐又可怕。
「而且他腦筋有問題。」
「不光是錢,問題可多著了。」我碎碎唸道。
班恩和-圖-書還蹲在大牢裡。過去二十多年來,我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像監獄的樣子;現在,我想像哥哥被囚禁在那裡,在鐵絲網後面,在水泥牆後面,在灰色長廊的盡頭,在一間窄小的牢房裡。他有把家人的照片帶在身邊嗎?獄卒准許他帶家人的照片嗎?我再次驚覺自己對班恩的生活一無所知。我完全不知道牢房的樣子,只能憑電影中的片段憶測。
我們沉默地坐著,兩個人都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擺,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看。小時候心理醫生堅持要我多交朋友,所以大人動不動就把我送去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剛開始那十分鐘特別難熬,每當大人一離開,小朋友就不知道要玩什麼,只能呆呆地站在電視機旁邊,偏偏大人又交代不能開電視,所以只能把玩天線。我跟賴爾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我從來就不知道我爸的下落。之前聽說他在阿肯色城,不過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搞不好還更久。」
「如果班恩真的是被冤枉的,為什麼他不上訴呢?」我愈問聲音愈尖,最後兩個字尤其拔高,好像小孩子在哭鬧:「為什麼我不能吃點心?」原來我也偷偷希望班恩是無辜的、班恩能夠回到我身邊,我想念原來那個班恩、變壞之前的他。我曾經想過,如果班恩洗清冤屈、獲釋出獄,他會將雙手插在口袋,跟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共進晚餐,兩個人高高興興,心無芥蒂,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不過前提是我有張餐桌而他無罪。仔細想想,將手插在口袋好像是班恩的習慣,他總是一副飼促不安的模樣。
「沒錯!」我比一比賴爾旁邊那壺啤酒,他趕緊用塑膠杯盛了一杯給我,但大多是泡沫。他手指迅速地抹了一下鼻子,接著伸進塑膠杯裡,用鼻尖出的油銷蝕泡沫,然後又斟了一些啤酒。
看看哪些能賣錢吧!
「我說,事情是這樣的,大家對這件案子的說法莫衷一是,只是苦於求助無門,但如果是麗比的話,相信大家都會樂意幫忙。」賴爾一邊說一邊在桌子下面抖腳。「大家可是搶著要跟妳說話啊。」
「不要緊。那你認為誰才是凶手呢?」
我們後來足足有三天都不能洗澡,因為爸爸一直說他累到無法殺魚。我想我會那麼懶惰,都是遺傳自他。
「賴爾,你哪來那麼多錢?」
「好——吧,所以妳想先調查路尼嗎?還是妳……另有打算?」
他先是強作鎮定,把上半身坐得更高更直。「殺手俱樂部的錢全歸我管,其中有些閒錢可以供我自由運用,我決定把這些錢用來贊助妳的計畫。」賴爾的小耳朵紅得發燙,好像生氣的胎兒。
我把迴紋針從那疊剪報上拆下,放在廚房裡一個專門蒐集迴紋針的杯子裡;像迴紋針、原子筆這類自來的辦公室用品根本沒必要買。我把錄影帶放進那臺古老的家用錄放影機裡。喀啦。嗯——哼——五芒星、羊男、死和圖書人、嘶吼的搖滾樂團,從螢幕上一閃而過。一個頂著一頭前短後長的時髮髮型的男子,在一面塗鴉牆前面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解釋:「本片告訴你如何分辨誰是撒旦的子民,觀察身邊的親友是否有玩火自焚的跡象。」他訪問了警察、神職人員和幾位「撒旦的子民」,其中最有力的兩位「撒旦的子民」,眼線畫得比輪胎的胎紋還粗,身上罩著黑色披風,脖子上畫著五芒星,卻是在自家客廳接受訪問;他們坐在廉價的棉絨沙發上,可以瞥見右方的廚房,一臺黃色電冰箱擺在五彩繽紛的亞麻地板上。我想像他們受訪完後便鑽進廚房,在冰箱裡翻找可口可樂和鮪魚沙拉,視線不時被披風擋住。就在主持人警告家長要多多檢查孩子的房間,看一看有沒有碟仙圖和太空超人的模型時,我把電視機關了。
那疊剪報跟錄影帶一樣沒用,至於芭芭為什麼要寄她在法院外面拍攝的照片給我,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垂頭喪氣地坐著,完全提不起勁。我大可上圖書館搜尋相關資料,不過就像我三年前說要在家裡裝網際網路一樣,也是到現在還沒有下文,反正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做,我這個人動不動就喊累。所以我打電話給賴爾,才響一聲他就接了。
我在那碗免費供應的花生裡挑挑撿撿;那些花生已經去殼,有如甲蟲脫殼後的外皮那樣易脆。我丟了幾粒到啤酒裡,增加滅味;戳一戳,花生在啤酒裡載浮載沉。現在想想,我的詭計簡直幼稚、可笑。我真的要去訪談那些殺害我家人的嫌疑犯嗎?我真的有辦法解開謎團嗎?排除那些一廂情願的看法,班恩真的是被冤枉的嗎?如果班恩真的是無辜的,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內心深處興起一股想臨陣脫逃的衝動;我好像被潑了一桶冷水,原來我靈光乍現的好點子有那麼多紕漏,而我卻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去彌補。
「不要,我還不想見他。」
「我還不打算說。」他拍拍身邊一疊資料夾。「妳先讀一讀這些跟本案相關的資料吧。」

「嗯。」我說。
「所以,妳希望我們怎麼付妳薪水?」他把啤酒遞給我,我接了過來,放在桌上,內心為了該不該喝而天人交戰。
我口頭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不認為自己真的可以拿到錢,沒想到賴爾卻打開他那捆著膠帶的老舊尼龍皮夾,從裡面數了三百元給我,從頭到尾沒有露出一絲不悅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我沒想到大家都各有論點,但是,呃……就是沒人認為班恩有罪。是我考慮不夠周到。都怪我腦筋轉得太慢,沒有事先想清楚。沒想到,就……沒想到妳認為的真相跟大家不一樣。我是說……雖然我知道……雖然我們都知道班恩是凶手,但是我們並不完全相信。我想我們永遠也不會相信,因為大家花了那麼多時間在爭辯所以……和_圖_書唉,總之,對不起。」
別忘了!乖寶寶!別忘了!班恩那天晚上在家。我下床跑去媽媽房間時,我看到班恩緊閉的房門下透出一絲光線,可以聽見裡頭壓低的說話聲。他就在房裡。
他跟我避不見面也許是我的福氣。命案發生前那個夏天,他回來跟我們一家團聚,但是他也只知道捉弄我而已。剛開始還只是一些嚇唬小孩子的伎倆,後來卻愈來愈故意。有一天,他釣完魚回家,一濕淋淋的雨鞋重重地在走廊上,當時我正在浴紅裡洗澡,外面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來喔,快開門喔,有個驚喜要給妳唷!他猛然撞開門,濃濃的啤酒味跟著他聞了進來。他手上不知道抱了什麼東西,只見他雙手一攤,一尾六十公分長的騐魚活蹦亂跳地跳進浴缸,嚇得我整個人不知所措。我慌慌張張地試圖爬出浴缸,而稔魚站點滑滑地滑過我肌膚,帶鬚的魚嘴一開一闔,好像某種史前生物。如果我把腳放進那條魚的嘴裡,牠一定會順勢把我整條腿呑掉,像一隻靴子那樣牢牢地包覆我的腿。
「我的天啊……」我正說到「啊」,便猛然想起這句話原來是我媽的口頭禪:我的天啊,媽媽咪呀,這該怎麼辦啊。
要是總拿「如果」和「但是」來安慰自己,聖誕節可不會開心!黛安阿姨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這句話簡直毀了我的童年,時時刻刻提醒我人生犯錯在所難免,我們永遠得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要不然怎麼會有這種金玉良言。
「聽著,我不打算說我相信你們的論點:班恩無罪,也不認為我的證詞有什麼不對。」
我沒辦法把頭蒙進棉被裡,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過。房租眼看就要到期了,買食物的錢也快沒了;雖然我可以領失業給付,但是我總得先搞清楚怎麼領;說不定那些紙上作業還搞不定,我就先活活餓死了。
「好啊,我們這裡有一長串的名單等著妳去訪談。妳真的都沒有跟妳爸聯絡嗎?路尼絕對是我們最想約訪的對象之一。」
「而且他腦筋有問題。」他不屑地笑了笑。「不過呢,雖然我無意冒犯,但是妳爸似乎沒有聰明到能殺人。」
「嘿!麗比!」他說,「我正要打給妳呢!我想為上禮拜的事情向妳道歉。妳一定覺得我們聯合起來欺負妳一個吧,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唷,真會說話。
「喔,不是,我只是在想,我最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整件案子……」我刻意保持沉默,簡直要把那幾個「點點點」大聲唸出來了。
我還是鼓不起勇氣,只能轉身背對那堆紙箱,在我的餐桌兼書桌前面坐下。因為賴爾的一封信,我從芭芭.艾薛爾那邊收到一袋莫名其妙的包裹,內容包括一卷在一九八四年拍攝、片名是「純真的人危險了:撒旦勢力威脅美國」的錄影帶;一疊全是謀殺案相關報導的新聞剪報,用迴紋針固定在一起;幾張芭芭站在正在審理班恩的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院外的拍立得;一本書名為《解救家人大作戰》實用指南,有好幾頁書角都被摺起來。
對於殺手俱樂部那些天家血案迷而言,他們最想要的東西有錢也買不到。那支殺死我媽的十口徑獵槍,正是她獵鵝時慣用的槍,現在跟那把斧頭一起收藏在某個存放物證的抽屜裡。那把斧頭也是從我們家的工具室拿的,所以更加確定班恩有罪,因為外人不可能毫無準備就跑來殺人,總不能碰運氣找武器吧。有時候,我會想像那把斧頭、那支槍、那條蜜雪睡過的床單……那些血淋淋、點答答的證物躲在大盒子裡密謀著什麼嗎?它們都洗過了嗎?如果掀開蓋子,箱子裡會飄出什麼味道?我記得當年謀殺案事發不到幾小時,現場就瀰漫著腐爛的氣味,事隔多年,那股惡臭是不是變本加厲了?
「知道就好,你們超差勁的。」
他又開始道歉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聽。夠了,謝謝!
「我希望按件計酬。」我回答,假裝自己才剛想到這點,「約訪的對象不同、訪問的問題不同,價錢當然也跟著不一樣。」
他張開嘴巴,好像有話要說,但是又隨即闔上。
「這樣啊,不過最好能趕快找到他,有人巴不得妳多問他幾句呢,但是我不認為路尼就是凶手。」賴爾說,「雖然他欠錢不還,又有施暴記錄,確實有足夠的殺人動機。」
我去過芝加哥一次,那次是到博物館參觀林肯的遺物,包括子彈碎片、林肯的頭髮、林肯睡過的床鋪,床鋪前後有纖細的床板條,床墊上還留著凹痕,彷彿連床鋪也曉得要保留林肯睡過的痕跡。最後,我受不了地跑進廁所,把臉貼在冰冷的廁所門上,想辦法停止天旋地轉的暈眩。如果把天家的遺物蒐集起來、對外開放參觀,這會是一場怎樣的展覽?又有誰會來看?展示櫃裡會陳列幾束我媽沾滿血塊的紅髮嗎?當年拆除我們家的時候,那幾面寫滿體話的牆如何了?可以從供我藏身數小時的蘆葦叢中採集到一束結霜的蘆葦嗎?或是展示我那凍瘡的手指頭末節、或是我的三根腳趾?
「是錢的問題嗎?我們會付妳薪水的。」
我媽被轟得腦袋開花不說,身體還幾乎給人劈成兩半,金納吉市的鄉民都懷疑她是不是不守婦道;漸漸地,懷疑變成了揣測,最後大家都講得好像真的一樣,什麼半夜常有車子停在門口啦、只有婊子才會像她那樣看人啦……之類的;每次鄉民在討論的時候,韋恩.艾佛里總愛插上一句:「她那臺耕耘機一九八三年時就該賣給我啦。」講得好像這也是她拉皮條的證據。
我們約在附近一家叫「莎拉的家」的酒吧,剛開始我覺得這間酒吧的名字很怪,但是氣氛微醺得恰到好處,店面空間也夠大,畢竟我不喜歡受到壓迫的感覺。到的時候賴爾已經坐在裡面了,他一看到我進門立刻站起來,瘦長的身子又是轉身又是彎腰地擁抱我,鏡框就這樣戳上我的臉頰。他今天上半身也是一件一九八〇年代的夾克,這次是丹寧布,上面有著寫滿口號的鈕釦:喝酒不開車、日行一善、搖滾投票。當他重新坐下,身上傳來喀啦聲響。我猜賴爾大概小我十歲吧!不知道他這身打扮是刻意復古還是純粹儍氣。和圖書
麗比.天。現在
千錯萬錯都是受害者的錯,這是很普遍的想法,但是謠言竟可以傳得這樣煞有介事,好像所有人的朋友的表哥的朋友都上過我媽一樣;而且大家手上好像都握有那麼一點證據,譬如知道我媽大腿內側有一顆痣,或是右邊的屁股上有一道疤。雖然我不相信這些謠言,但是我對童年發生的事情總是半信半疑。七歲的事情誰還記得清楚呢?從照片來看,我媽一點也不像盪|婦。少女時代的她紮著馬尾,紅髮像煙火那樣炸開來,她是那種大家都會說「好看」的人,長得很像清秀的鄰家女孩,或是令人念念不忘的保母。二十歲的她身上爬滿孩子,也許一個,也許兩個,也許四個,雖然嘴巴咧得更開了,卻是笑中含怨,身子也總是歪一邊。我想像她不斷被小孩緊點著。四個孩子,很重的。三十歲的她幾乎不拍照,少數幾張可以看見她認命地笑著,顯然是一出鏡頭就垮掉的笑容。我已經好多年沒翻這些照片了。以前我總是緊抓著它們不放,仔細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她臉上的表情、她背後的景物,企圖從中看出一些端倪。那隻搭著她肩膀的手是誰的?這張照片是在哪裡拍的?在什麼場合?後來上了國中,我把這些照片和其他東西一起封箱,收在看不到的地方。
路尼,我那腦袋破洞的老爸;過去三年來他只打過一次電話給我,瘋瘋癲癲不知在咕噥些什麼,還一邊「嗚——嗚——」地哭,大概是叫我匯錢給他之類的,後來就再也沒打來了。哇,反正他本來就很少打給我。班恩出庭時他偶爾會出現,有幾次還穿西裝打領帶,不過大多都穿著睡衣就來了,還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後來班恩的辯護律師乾脆叫他別來了,實在是有礙觀瞻。
現在問題又更棘手了:他在殺手俱樂部是眾矢之的,是大家公認的凶手。在天家血案發生之前,他就曾經入獄三次,不過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我老爸好睹成性,他什麼都賭,天氣、賽狗、賓果、運彩下注;話說他還欠我媽瞻養費呢!把我們趕盡殺絕不失為他脫離苦海的上上策。
「好吧,我去找班恩。」我嘀咕道,「就從班恩開始吧。不過我需要美金三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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