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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安卓.蘇.華茲納
「黛安卓在哪裡?」
如果那孩子還活著的話,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我又開始胡思亂想——想著要是這樣該有多好: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的話,我們會一起住在金納吉市的家,蜜雪坐鎮客廳,還是推著她那副超大的眼鏡,對著一群朝她翻白眼小鬼大呼小叫,而小鬼們還是乖乖照著她的話去做;二姊黛碧還是一樣胖,話也還是一樣多,嫁給務農的大塊頭金髮姊夫,她的農舍裡有一間她專屬的房間,裡面隨處可見緞帶、拼布和熱熔膠槍,讓她可做手工藝。我媽五十好幾,身體胖了、頭髮白了,但還是愛和黛安阿姨拌嘴。然後,班恩的小孩走進來——是個女兒,滿頭紅髮,大約二十來歲,身材苗條、充滿自信,纖細的手腕戴著叮叮噹噹的手鐲,大學剛畢業,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典型的天家人。
我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氣管收縮,一時間咳嗽不止。隔壁隔壁的訪客探頭看了看,確定我不會咳死後,便回頭和兒子說話去了。
「別再問了,麗比。」
「我找到路尼了。」
「妳覺得我們天家人有那麼壞?」
「哇,麗比,妳沒去當偵探真是太可惜了。路尼有說什麼嗎?他還住在奧克拉荷馬州嗎?」
滴滴答答地開始下起雨了,接著雨勢轉大,寒意逼人。車窗外的所有東西看起來扭曲變形。每當我看到孤單的風景,像是地面上的小坑、一叢老樹叢,我就會想像黛安卓已化為骨頭埋在那地底下,旁邊還有塑膠碎屑——也許和-圖-書是手錶,也許是鞋底,也許是她當年拍畢業照時戴的紅色耳環。
「他說黛安卓.華茲納是你的女朋友,還說你讓她懷孕了。而且凶殺案那晚,她跟你在一起,那時她就已經懷孕了。」
哪一個腦袋正常的人會去想黛安卓啊?我這麼想著,黛安阿姨的口頭禪冷不防蹦入我腦中:就算班恩殺了她又怎樣,他可是殺了你們全家耶,反正人都會死!
我多希望爸能鬆口,讓我相信他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但看到他只會提醒我:人不可能是他殺的,他這個大笨蛋。大笨蛋,只有小孩子才會罵人大笨蛋,但用來形容我爸卻再適合不過,他這個人又笨又狡猾。梅葛妲和殺手俱樂部的人一定很失望,但如果他們還想繼續跟我爸聊一聊,我很樂意給他們地址。至於我呢,我只希望他趕快去死。
清晨降臨在一片不起眼的灰暗中。起床後我又沖了操,但還是覺得渾身不對勁。然後我開車到鎮上那棟由銀行改建而成的公立圖書館,那是棟立著大柱的白色大樓。我坐在一個渾身餿氣、滿臉鬍碴,身上穿著髒兮兮軍裝外套的男生旁邊——我在公共場所總是遇到這種人——最後開始上網。我在網路上搜尋到龐大且讓人難過的「失蹤人口資料庫」,立刻輸入她的名字。
「為什麼不可以!我當然可以怪妳啊!我可以怪妳不相信我。聽著,小時候妳撒謊、妳腦袋糊塗,我都可以原諒妳;但是,靠,麗比,現在是怎樣?我說妳,妳都三十好幾了,怎麼仍相信我們天家人會做出這種事?和_圖_書

「即使我們身上也留著媽媽的血?」
「崔伊.堤百諾。」
我開過一片平坦的棕土原野,滂沱大雨中,有個青少年斜倚在籬笆上盯著高速公路看,黑暗中看不出他是面帶慍色還是一臉無聊。我的思緒又回到班恩身上,黛安卓和班恩。未婚懷孕。關於那天晚上的事,班恩說得都沒錯,也都令人信服,唯獨有關黛安卓的事,他接二連三地扯謊,實在令人擔心。
他說得沒錯。這正是我多年來進退不得的原因之一。我拋出別的問題。「那崔伊.堤百諾呢?」
「我知道他是個賭鬼,還搞魔鬼崇拜,跟你是朋友,那晚跟你在一起,還有黛安卓。聽起來不太妙。」
他沒離開,穩穩地坐在椅子上。接著,他嘆了一口氣,大有「這樣也好」的意味。
班恩的手指遮住臉。我從指縫中看到他的眼睛眨呀眨。他說話的時候也不把手移開,所以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他說了兩次,我也問了兩次,問他究竟在講什麼,第三次他索性抬起頭,兩頰內縮,傾身向前。
「爸?妳現在也叫他『爸』啦?」
「你怎麼可以怪我懷疑你是——」
當螢幕發出搜尋東西的喀喀聲響時,我微微出汗,祈禱著螢幕出現「無符合資料」。然而……希望落空。螢幕上她的照片雖然和畢業照不一樣,但是相差並不多;黛安卓一頭抹了強力定型慕斯的捲髮、瀏海高高往上梳,深灰色眼線搭配粉紅色唇膏,她笑得很隱晦,雙唇稍稍噘起。
我渾身發熱,覺得噁心。如果這孩子還活著,今年已www.hetubook.com.com經(不知是他,還是她)——天啊,二十四歲了,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寶寶了。我想像這孩子長大成人的模樣,但是我腦袋裡浮現的還是當年那個襁褓中的孩子。算了,反正我連想像自己長大成人都有困難。明年生日我就滿三十二歲,正好是媽遇害當時的年紀。那時候的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我這輩子永遠都不可能像她那麼成熟。
「麗比,妳知道嗎?自從上回我們談過以後,我就一直在想。」他終於開口。「我一直在想我不該受這種……這種煎熬。我是說,事已至此,妳相信我也好,不相信我也罷,我都不想再見妳。在該死的二十四年後妳再來問我一堆奇奇怪怪的問題,讓我整天提心吊膽的。我不需要這麼神經緊繃。如果妳來這裡只是為了『追根究柢』……」他忿忿地強調了這幾個字,「那妳可以離開了。因為我不需要這些。」
出生日期: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
「妳從哪裡聽來的?」班恩看著我的眼睛,接著視線往上,盯著我紅色的髮根,盯得我的耳朵都紅了。
「我說幹妳他媽的幹麼一直問黛安卓的事?靠,妳滿腦子都是黛安卓!妳明明知道再這樣搞下去,事情會被妳搞砸的!本來妳還有機會可以相信我的,妳可以痛改前非,相信妳親哥哥這一次!我可是妳認識的人耶!別說妳不懂我這種謊話。我說妳還不明白嗎,麗比?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說我有罪也好,無罪也罷,我們都知道我哪兒都去不了。沒有什麼Dhttps://m.hetubook.com.comNA可以救我出去——幹,我們的家早就沒了。也就是說,我出不去了。也就是說,全世界都認為我殺了我們全家也無所謂,我唯一在乎的、唯一相信我不會殺了全家的人,就是妳啊!」
「班恩,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要知道。我就是要知道。」
「麗比,妳贏不了我的。如果我告訴你我沒罪,那表示妳有罪了,妳毀了我的人生。如果我告訴妳我有罪……我想妳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不是嗎?」
「爸跟我說的。他說他欠了崔伊.堤百諾一筆錢,而且——」
「沒錯。」
我又讓班恩等了,這回他雙手交叉抱胸,身體往後斜靠著椅背,一副挑釁的模樣。他和我足足冷戰了一個禮拜,才答應讓我去見他。現在我正要準備坐下,他卻對我搖了搖頭。
下車後我衝進屋子,感覺自己很骯髒。我衝進浴室用力擦洗身體,用硬毛刷死命地搓,洗完澡之後,我的皮膚看起來好像被一群野貓攻擊過。我鑽進被窩裡,仍覺得自己好像帶著病菌,在棉被下天人交戰了快一個小時,起身再去沖了一次澡。大約是凌晨兩點,我掉入了一個令我滿身大汗的惡夢中,夢裡有一群老人不懷好意地笑著,我還以為是我爸,直到走近一瞧才發現他們的臉全都融化了。緊接著,更逼真的惡夢襲來:蜜雪正準備煎薄餅,而蝗蟲則漂在麵糊裡,蜜雪一邊攪拌,蝗蟲的細腿隨之斷裂。麵糊下鍋,煎成了薄餅。媽媽堅持我們一定要吃掉,嗯……卡滋卡滋的,就當補充蛋白質吧!忽然,我們開始感到窒息、口吐白沫、頻頻m.hetubook.com.com翻白眼,像是快要死了——原來那些蝗蟲有毒!我呑下的其中一隻大蝗蟲正準備爬上我的喉嚨,牠那黏呼呼的身體滑進我的嘴巴,用觸鬚刺|激我的舌頭,再把頭從我的齒縫間鑽出來企圖逃走……
「我真的相信我們天家人就會做這種事。」我火氣也上來了,胸口劇烈起伏。「我絕對相信我們的血有問題。我也流著天家的血。我會把人打到滿地找牙。對,我就是這種人。我會砸了門窗……而且也會殺生。每次我低下頭,十次有五次看到自己的手握成拳頭。」
「孩子呢?你把孩子怎麼了?」
失蹤日期: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一日
麗比.天。現在
我開車穿過那令人作嘔的森林回家,據說其中一條長長的小徑盡頭是一座垃圾掩埋場。雖然沒親眼見到那垃圾場,但是我開了三十多公里沿途滿是垃圾的路。環顧左右,一路上至少散布了上千個裝雜貨用的塑膠袋,在草地上盤旋飛舞,猶如鬼魅一般。
班恩聽了咧嘴而笑。「跟有毒廢棄物住在一起!哈!」
「沒錯。」
「路尼說——」
看得我一肚子火。


「路尼放屁!長大一點吧,麗比。妳非選邊站不可。妳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想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妳想破頭;或者妳也可以選擇相信妳自己。選邊站吧!站在我這邊,比較好。」
我的嘴角不識相地抽動了一下。「他住在利傑伍德鎮邊緣的污染場。他被趕出收容所了。」
「小妹,我真替妳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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