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3、她

「怎麼可能?」
「我父母親至少還很一致,」他說道:「他喜歡欺負人,她則是不斷畏縮發抖。永遠不變。」
那一夜氣溫很低。春天的腳步還是沒能及時跟上。儘管如此,人們樂觀期待天氣的轉變,而忘了還是得讓自己保暖。裘蒂和陶德也不例外——她只穿了羊衣衫,他則穿著長袖運動衫。但他們還是繼續往前走,想找個地方吃東西,卻又沒有明確的目標。不久,兩人陷入緩慢移動的模式,仿如進入一種無力掙脫的移動催眠。他們走在密西根大道朝南的方向,晃進公園、晃出公園,在洛普區走了一圈又繞回來。兩人並沒牽手或勾手臂,但是彼此盡心盡力地完成第二次約會的重要任務:一連串的自我剖析和誠實以對。
「呃,一直到我十二或十三歲的時候。我也是在那時候開始偷車。」
她在冰箱裡找到半個蘋果派,直接就著派盤吃起了派。先用湯匙舀出蘋果,接著直接用手拿派皮。反正陶德不會打電話回來。他不會打電話回來說他想她,也不會問她過得好不好。某種程度上她知道這一點,一股遏止不住的感覺浮上來,就像是鳥群會在暴風雨來臨前飛離。二十年前,他們的愛在激|情的熊熊火焰中迸發,也像火箭發射入軌道。這動力近年越來越遲緩,讓她無法面對這不光采的事實。她時常覺得時光從當初到現在已自行合攏,就像手風琴的褶襉相互疊合般,把遙遠的記憶拉近了。
殘留的夢仍在她心裡攪和著,她迷惘般換上衣服,為狗繫上狗鍊,走到湖邊,加入星期天在湖濱步道上的人潮之中。在正午的陽光下,湖水熠熠生輝。大批人潮受到逐步上升的溫度吸引,紛紛來到戶外跑步、騎腳踏車、溜滑輪,或只是散散步。多數的人不是夫妻就是一家人,手臂和腿曬成棕褐色,聲音在純淨的空氣中迴響。佛洛伊德輕鬆地跟在她身邊,對著詢問可不可觸摸牠的小孩們猛搖尾巴。她牽著牠橫過草地,來到細細長長的湖濱沙地。她把樹枝擲向湖裡,看著牠泅泳追著樹枝。至少這隻狗還有興致好好享受這一天。牠很能適應環境,很容易分心,也很容易滿足。牠知道陶德昨晚不在家,但是當牠鼻子抬高、耳朵下垂地在湖水裡泅泳時,陶德是牠心底最淡m.hetubook.com.com的影子。
「聽說女孩都跟母親比較像喔?」
「你被逮過嗎?」
「我猜妳的父親是醫生或教授,或什麼重要人士。」他說。
「他在公園裡做事,不過得看季節而定。冬天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待在地下室,那裡擺了他的椅子和儲藏的酒。你可以聽見他咕噥抱怨著,也知道晚餐時他鐵定醉得一塌糊塗。因此,當你走動的同時,會祈禱他待在原來的地方熟睡,別醒過來。」
「等你開夠了,就把車子還回去?」
「不,不,我不做那種事。我只是放著音樂,開著車子到處亂晃。帶朋友或女孩去兜風。暫時假裝自己是擁有這一切的有錢渾蛋罷了。」
他們第二次約會時,看了《亂世浮生》。之後他們站在外頭討論這部電影,雙腳不停動來動去,有說有笑。第二次約會有自己的疆界,不同於其他規則限制的能量力場。到了第三次約會時,許多事情已然清楚確立;相較之下,第一次約會像是不成熟的探索實驗。介在中間的第二次約會,則是得小心摸索前進的地雷區,是一場抱有高度期待、卻充斥各種懷疑的試煉。第二次約會是雙方誠實揭露自己的興趣,卻不知道兩人可能隨時告吹,一切都只是暫時性的,不過是場實驗罷了。第二次約會是個曖昧朦朧的海域,你在當中必得奮力游泳,否則就是往下沉沒。
「哇,你胖了多久啊?」當然,不可能持久。
「你這麼認為?」
「聽起來很辛苦。」她說著,還在調適心情。
「家事就已經夠她忙的了。我不知道。也許跟她對生活感到失望有關。她以前目標是當歌手,但她最多只能加入教堂的聖詩班。她的夢想是在百老匯唱音樂劇。她知道所有的曲目,以前老是在家裡唱這些歌。我母親有點古怪,這麼說好了,她想像力很豐富。」
他們在拉賽爾街朝北走著,經過了商品交易所,經過了銀行、商店和市政府,他們強烈感受到自己彷彿是走在隧道當中:兩邊如懸崖向上攀升的辦公大樓營造出單一透視的感覺,天空末端的銀點有著拉人前進的吸引力。他說起他父親過世前的情形,他母親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顧他。他爬出了他地下室的巢穴,在沙發上一天天消瘦下去;既然他已不久人世,他母親也就讓他繼續拿著酒瓶。
和圖書
「他們一定非常討厭對方。」
「我老爸有個摯愛,就是他的威士忌。」
「你的父母親有同樣的問題嗎?」
雪莉以前是個心理病人,她在大學實習課時認識她的。她喜歡她的聰明和搞笑,她也是個得過些獎項的詩人。
「我那時候在學校的外號叫做『米其林』,那個肥嘟嘟的輪胎人。」
「他們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或許是想維持忠誠吧。誰知道?沒有人可以完全明白別人的婚姻。」
「但是你並沒有……把零件全拆光再賣出去之類的吧。」
已經是星期五早上了,裘蒂仍然想不出週末的計畫。這不像平常的她,總是預先做好規畫。整個星期以來,她平常的信心不再,反而衍生出懷疑、游移,也不再希望陶德會改變主意取消外出的計畫。現在為時已晚。他昨晚就整理好行李;早上上班時隨身帶走了。他計畫下班後,直接出發到鄉下。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感到震驚。她從包包裡拿出護唇膏,心裡對他的看法又改變了。「他也會欺負你嗎?」
「他們還是會說話啊,只是不跟對方說話。假如他們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們小孩子的話,情況會變成:裘蒂,請妳告訴妳父親,他需要理髮了。偏偏我父親就在同一個房間裡。」
「噢,你知道的,跟平常人一樣。他不是很擅長一夫一妻制。」
星期一的晚餐之約並不能解決裘蒂當下的問題,但她還是開心地記在記事本裡。艾莉森是她另一個特立獨行的朋友,跟雪莉同樣是個圈外人,不是她在大學或這行業裡認識的人。她跟艾莉森是在烹飪課認識的,她在課堂上學到如何清理烏賊和蝴蝶蝦。艾莉森並不煮飯,不過她也面臨了「至少努力學做菜」的階段。裘蒂並不清楚她的職務內容,她是服務生,卻又不屬於那些女孩中的一員,但可以想見,跟顧客打交道應是包含其中。艾莉森當服務生可以拿很多小費,不過她的工作一定不只這些。依據她在餐廳裡點菜的品味和喜歡的酒,那種上等的葡萄酒即使是裘蒂都覺得價格偏高。
她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一面。他身上有股某種特質……那時浮上心頭的詞彙是高傲,他對於這段年少時期的意外章節顯得毫不在乎。她對他的看法要重新評估了。
隔天是星期六,裘蒂沒有病人的約。一整夜失眠之後,她在黎明時分睡著了,一直在床上待到十點鐘左m.hetubook.com.com右。她此刻慢慢地吃著早餐和看報紙。她沒道理會覺得無事可做。陶德白天不在家很正常,即使是星期六也如此,因為他通常會去看工地,之後理個髮或是開車子去洗車廠。星期天則是另外一回事。這是他們一起共享悠閒早午餐、帶狗在湖邊散步的日子,這是她整個星期都在期待的事情。但明天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了。
「我是這麼認為。」
「呵,我不應該提起這件事的。」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他死了,爸媽都過世了。」他停下來重新綁鞋帶,在寒氣中僵直彎下腰。
「沒有啦。他是藥劑師,不過現在退休了。我們以前在公園大道和大街的角落邊有家藥局。我以前放學後會去店裡幫忙。全家人都是這樣。嗯,我跟我的兄弟。我媽沒有。」
「你父親是做哪一行的?」
「你的母親簡直就是聖人。」她說。
確定都沒人回覆她的訊息,她決定打給艾莉森試運氣。即使知道艾莉森這時候幾乎不可能接電話,不然就是下星期才會等到她回覆留言,她還是撥了電話。事實上,裘蒂非常確信這通電話不會接通,因此當她聽到艾莉森的聲音時,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打錯了。
「大家是這麼說,不過我想我比較像我爸。」
「她為何不離開?」
精心安排的計畫有其優點。在宏觀的大方向下,生活才能前進得順暢,各種活動、約會或是事情如果不能在幾個月前就事先規畫,至少也得在幾星期前安排妥當。最後一分鐘才安排計畫不是她的習慣,而這點還挺折磨人的。她感覺自己在向人求什麼似地。她何不直接到街上找目標求人跟她吃飯算了?她還可以做邀請卡,發送出去。被遺棄的女人找伴一起吃晚餐。絕望到有人陪就好,絕不挑剔。柯瑞恩、瓊恩、艾倫或是雪莉到底能否跟自己吃晩飯.她並沒有抱很大的期望——偏偏雪莉又不常看留言。但到底要打給多少人,她也有自己的底限。
她先打給柯瑞恩,然後是瓊恩、艾倫,給每人留下同樣的留言:「妳這週末有計畫嗎?告訴我,妳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今晚也可以。或是明天。吃午餐也不錯。想要見見妳。再回我電話唷。」她自窗戶邊轉過身,在室內走動著,檢查餐具櫃有沒有積灰塵,一根手指輕輕滑過擦亮的木頭表面。她接著打給雪莉,留下同樣的訊息。
「為什麼?」
「我懂。不管旁人眼裡怎麼www•hetubook.com•com看,婚姻關係有時候就是無法被破壞。」
她後來發展了一套說法,解釋他們為何可以在酷寒中待這麼久,不過她現在卻記不得了,只記得跟忍耐力和緣分有關。她倒是記得等他們找到地方吃東西,在食物端上來之前,還用咖啡杯來暖和發凍的手,他們這時候已感覺輕鬆許多,兩人之間的障礙已經擊碎了。隨即而來的午夜,他們回到巴克鎮的大屋子裡,點起蠟燭,一起攤開了睡袋。
她決定泡個澡轉換心情,把自己沉進滾燙的熱水裡,只剩頸子以上露出來。升騰的蒸汽、如繭般包覆的熱氣、無重量卻又沉重的浸泡(身體懸浮著,靠水壓下去)是強而有力的補藥,可以克服所有惡疾;但即便她泡到手指都發白起皺了,暴躁、遺棄、疲倦等情緒依舊全湧上來。她在沙發上睡著,約莫一小時後醒過來,身體在潮濕的浴袍下顫抖著。
「我想,在我家裡最困難的部分是假裝。」她說:「大部分時間事情都很棒,即使他們之間不愉快,他還是會去上班,她還是會煮晚餐,我們全家人會坐下來吃晚餐。他們會跟我們談學校的事情,每天晚上他們會一起去睡覺。沒有人會說什麼。大家就是假裝沒事。」
「所以妳會這麼告訴妳父親?」
「什麼意思?」
「她應該在很早以前就離開他的。」
「他臉色發黃,全身散發著酒精和尿液的臭味。」陶德說著:「他的雙手顫抖著,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膀胱。那天他們抬他出去的時候,我還得把沙發扔到垃圾堆去。」
「倒還好。多數時候他根本就不理我。」
「男人早晚都會偷腥,總有方法的。我父親出軌的對象是酒瓶。」
「那麼,妳父母親誰的開車技術很糟糕?」
暗自希望會有人打電話回覆的同時,她打開電視輪流轉著頻道,直到她看見《歡樂單身派對》的重播。她以前看過這一集,卻幾乎忘了大半部分。最近,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她看過的電影上。再等一、兩年過去,她搞不好就會失憶了。這又讓她想到,如果她的生命再重來:遍,各種事件、經歷在同樣的時間點上發生,過著同樣的生活,她很可能還是會被許多事情給震撼或嚇住的。這一集結束的時候,她像是初次看似地,被如山崩般滾來的悵然若失和遺憾狠狠擊中。
「有時候看起來的確如此,但一切沒事的時候,都很好。」
記起了這段兩人交換童年的回憶,她認為自己當https://m.hetubook.com.com時應該對這些話有所警覺,足可讓她停下來好好想一想。但那個應該在她腦海裡猛力撞擊的警鐘,卻異常地安靜。
「那你為什麼對一夫一妻制做這種評論?」
「妳剛好逮到我空檔,」艾莉森說:「我原本要工作的,偏巧沒心情。妳不會相信我碰上了多少倒楣事,我也就不拿那些瑣事煩妳了。我剛才打電話給JB,說我晚一點才會進去,他的反應讓人以為天要坍下來了。好笑的是,我們那裡要一點過後才會開始忙。男人就跟小孩一樣。我想他們在那裡逞威風只為了自我感覺良好吧。幸好女人才是真正有權力的那一方。總之,我這週末要連上兩班,不過星期一放假。一起吃晚飯如何?」
「從來沒有。我運氣好。」
「但不會胖到多離譜吧。」她沒辦法想像。
「但你並不是真的偷車吧?」
「我小時候是胖子。」他們越過密西根大道橋時,他說道。
「在我成長的階段裡,」她說:「我父母親不斷重複著冷戰的生活模式。有一次長達一年之久。」
「聽起來很愚蠢,但多數時候,我會照著做。我猜那時候太小,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必攪進這渾水。」
「你會偷車?」
「一夫一妻制不是為男人設計的。或者說男人不是為了遵守一夫一妻制才存在的。看妳要從哪個角度說,這兩件都是事實。」
等她回到家,她吞了頭痛藥,聽取手機的留言。艾倫回了電話,建議兩人下星期找一天吃午飯。她換上居家服,放下臥房裡的窗簾,鑽進凌亂的床鋪,拿起她的小說,內容描述三代女性的艱苦經歷,包含了施虐的丈夫、不知感恩的孩子,以及僻壤小村中的社會剝奪和文化貧乏的困境。她們艱困的生活處境暫時讓她抽離了現實,但當她讀到最後、闔上書本時,仍舊得回到苦澀的現實。窗戶裡的天空是淺灰色,臥室陷入暗影中,溫度也往下掉。很顯然,她的朋友不會再回電給她了。她們的晚餐計畫肯定會順利進行,她們已開始享受這個夜晚了。她換下縐巴巴的衣服,穿上牛仔褲和法藍絨襯衫,降服地在家度過夜晚。
她拿起手機走到窗戶邊,眺望外面的景色。白熱的大太陽照過白色湖水,發出白亮亮的炫目光芒,整個世界一片明亮。如針般的光線刺入她的雙眼,以及臉上和脖子上的敏感肌膚。她覺得自己像隻曝曬在陽光下的蝙蝠,渾身刺痛,但她仍是站在原地,瀏覽手機裡的朋友名單。
「沒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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