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後,心態又不一樣了。他被猛烈襲來的喧鬧和無節制的熱情招架不住,失聲笑了出來。他怎麼會忘了這隻狗呢?屋內涼爽,瀰漫著玫瑰的芬芳花香,散在四處的花瓶裡的玫瑰一片怒放。他在廚房裡找到一瓶已打開的白酒,瓶身還透著冰涼,旁邊有一碟餅乾,上頭堆著煙燻牡蠣。這些誘惑帶出了驚喜。
「他不會高興的。」
「沒錯。」
「別走那麼快,」他說:「跟我說話。」
當她說到「魚」時,她的眼睛俏皮地往上抬了抬。不管她是真知道或只是猜測,她肯定不會因此而懲罰他的。
「要說什麼?」
「那是誰的錯?你應該早在N年前就告訴她我們的事情了。」
他們兩人走在哈里遜街上,朝東走。人行道上有大批學生來往前進,兩人被人潮擠著濟著,貼近了許多。
「就這樣?」
他從她出生第一天就認識她了,而且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把她想成那個剛失去母親的不幸女孩,那個穿著學校制服、說話不經腦袋的小搗蛋,那個長滿粉刺、胸部微微發育的少女,所有這些影像滾呀滾成一團。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他,說她有一天會懷著他的小孩,他一定會大笑失聲,說這絕對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我是娜塔莎。」她如此說著:「我跟狄恩約在這裡見面。他要拿些錢給我。」
「噢,對,我差點忘了。他說他要告訴裘蒂。」
「他說,他要扭斷你的脖子。」
「沒做什麼。你有釣到任何魚嗎?」
他加大步伐趕上了她。「妳告訴狄恩了?什麼時候說的?」
「好吧,不過我不是二十一歲了。我有一大段過去,這就會讓事情變得複雜。目前,我不是自由之身。」
「先別告訴妳的父親,」他說:「至少不是現在。」
「這個。妳在吃午飯的時候就突然丟出這消息。」
「不光是這樣。我的生理期沒來。」
她在高腳椅上轉來扭去,把手指勾過他的腰帶,有如剛出生的小牛一樣蜷伏依偎在他身上。「你答應過的,如果我們要在六月結婚,我們要開始計畫婚禮了。」她說著:「還有,我們也需要找地方住。」她勾著他的腰帶,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補充說道。在蜜月套房裡的特大床上激|情一夜後,事情全不一樣了,不可能再回頭了。她說,他們已經跨過了那條線,也就不再需要偷偷摸摸,把他們的愛情秘而不宣了。
還沒見到裘蒂的身影,不過陽台上的門開著。他脫掉衣服,走進淋浴間。他把水龍頭轉到最強,讓水柱拍打他的皮膚,帶來酥麻的快|感也沖走週末的甜膩味道。等他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的卡其褲和新襯衫後,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吃著牡蠣。
「不是哪種方式?」
「妳不是要跟我分手嗎?」
「你這個狡猾的畜牲,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你他媽的跟我女兒搞在一起是怎樣?」
「我還在想,明明聽見你回來的聲音。」她抬起太陽眼鏡,瞇著眼睛對他說道。
「有什麼事嗎?」他問道。
他鎖好辦公室,走向自己的車。他感覺下午交通的尖峰時間比以前提早了些。以前工作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現在大家的時間變彈性了,再也沒人遵守一天八小時的工時規定。陷在打結的交通讓他沒耐性、暴躁不已。他按喇叭、換車道,擠著他前面的車子。他的思緒試圖在一座擁擠的心靈競技場中,奪取一些空間。
陶德從來沒聽過在家可以檢查懷孕,他說:「妳醒來要確認什麼?」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說冰桶裡裝了滿滿的魚回來。」他說:「不過如果妳願意,我可以帶妳出去吃晚餐。」
「妳告訴妳爸的時候,他的反應如何?」他問道。
「我不能讓妳離開,」他說:「我愛妳。」她的眼睛張得老大,露出淺淺的笑容。「別傻了。」她說。
「是妳談起這話題的。」他說。
那一天他們從樹林裡散步回來,走進旅館時又熱又渴,便直接走進了休息廳。室內一派涼爽,裝飾著竹簾和質樸的楓樹家具。大腹便便的酒保接過了他們的點單。當他把曼哈頓放在娜塔莎面前時,朝陶德眨了一下眼。那一眼表示著「只要把她灌醉了,像你這樣的老男人也能走運了」,或是「我把這酒調得特烈,因為你實在非常需要幫助」,或是「你跟她完畢之後,或許也hetubook.com.com給我點機會吧,你覺得怎樣啊?」。
「我不覺得我要告訴她。」他說:「但現在我卻必須告訴她了。」
「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確認這件事。本來就該是那個時間確認啊。」
她聳聳肩,他知道她這麼做是要激怒他,誰叫她問他是否要找律師的時候,他在電話上對她很粗暴。
「我不敢相妳會這麼做。」
娜塔莎把這視為無禮的挑釁,她哭泣、嘟嘴生氣和沉默……這對他來說是新的體驗,覺得很折磨人。裘蒂就不會有這些反應。娜塔莎是哪裡有問題啊?他想重修舊好,因此謹慎地閉嘴不再多說。儘管這一天時間漸自溜走,他還是說服了她一塊吃午餐。
他聽著電話鈴聲嘟嘟響著,直到聽見了自己的語音留言,告訴他目前沒有人在家接聽電話。他應該要感覺寬心一些。他拉開抽屜取出小鐵盒,隨手抓些菸葉捲成菸,點燃,走到窗戶邊。他只需要吸幾口,讓他的腦袋清醒就行。那個渾蛋狄恩現在一定已經打給裘蒂了。不過,也有可能他沒能連絡上她。這是他現在所能期望最好的結果了。
「妳根本就不需要告訴他。」
她迴避他的問題,反而開始說起學校的事情:她九點鐘那堂課,教授穿的服裝,他是怎麼看待野獸派畫家的。至少她願意跟他說話了。但是等到餐點上來,她又只是悶頭吃東西。他說起早上的事情,從那把消失的鑰匙到一連串的不順心。他試著逗她,但是她有心事。他喝完那杯啤酒,又點了一杯。直到她慢慢地吃完三明治,喝完了茶,才把心事說出來。當她告訴他的時候,他覺得頭部被人狠踢了一下。
「沒有啊,儘管你是該有這報應。」
「我們甚至還沒討論過這種事。」
「你這週末過得如何?」她問。
他把娜塔莎載到門口下車,便直接回家。陽光炙熱又沒有風,天氣相當悶熱,彷彿夏天臨時決定回來逗留一會兒。保時捷裡積滿了垃圾:縐巴巴的餐巾紙、不要的包裝紙、空紙杯……等顯示出遊回來的證據,睡眠不足也使得他一臉惺忪;不過她的氣味仍流連在他的衣服和皮膚上,那一股由她的香水、乳液和髮膠混雜出的無毒氣味。
「這不是重點。」
他小心推演等在眼前的試煉:和裘蒂在家的夜晚。首先面對的,是晚餐、謹慎客氣的對話,幾杯無傷大雅的酒;之後便是上床就寢前的儀式:關燈、穿著剛洗好的睡衣褲滑進被單底下。他的家庭生活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一種修行?他想不起那個轉折點,那個他對裘蒂提供的舒適生活開始失去興致的時間點。
「你這麼希望我沒有懷孕?」
真的是這樣嗎?他不禁想著。他不記得他曾同意娜塔莎要把事情告訴裘蒂。他只記得娜塔莎不斷施壓,要他告訴裘蒂。
「我當然想要小孩啊!」他吼道。
「妳想要這麼做嗎?」
「很多事情。我們還有很多事得說。肚子多大了?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已經好幾年沒見到她了。她點了一杯曼哈頓。等遲到二十分鐘的狄恩出現時,他們兩人已經走上了再也無法回頭的路。
他等到她進入亨利大樓之後,才轉身朝車子的方向走去,後悔著自己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顯而易見,不管他走到哪,這個棘手的問題都會跟到哪,他應該要更警醒的——儘管也不見得真能有多大改變。要不要小孩,幾乎全看女人一時的興致,就算有些男人真想要小孩、也願意負責,但這似乎從來就不是事情的重點。在這世界裡,男人沒有可以置喙的餘地。男人是愚蠢的生物,不知道跟女人發|生|關|系是冒了生命中最大的風險。他的世界從現在開始完全改變,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要有發聲的權利,但規則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管任何人怎麼說,女人才是制定規則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娜塔莎就是訂下規則的人。現在,她對他不高興,而他自己還得面對狄恩和裘蒂。暫且把他即將身為人父或是有了繼承人的感覺撇開不談,他覺得此刻事情變得太複雜、難以應付、發展得太快。就像是他坐在一輛開錯線道的車子裡,朝迎面而來的車輛全速前進。他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田地已無關緊要,他就是得擔下全部的責任。
「你覺得和圖書呢?」
她再度聳肩,她的慍怒、自尊和好戰全表現在這直率的動作裡。她穩定地邁著步伐前進,使得他必須努力跟上她。他覺得自己像隻蟑螂惶急地跟在她身邊。
他感覺到這整件事的實際面壓在身上了。如果娜塔莎不考慮拿掉小孩,那麼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也許不是現在,但終究會知道。裘蒂必須知道這件事。還有狄恩。
「妳今天早上知道的?我以為妳今天早上去上課。」
這話有如有一道帶來希望的光,讓他的緊張稍微沉澱了些。他停下來,把她整個人轉過來面對他。「妳有多久了?」他問道:「我是指,還可以這麼做嗎?」她一臉憎恨地看著他,強烈到他的身體不自覺畏縮了。
警衛上班的時間應該是八點整。陶德在七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帶著外帶咖啡回到了大樓,但一直等到十二分鐘後才看見警衛的人影。這十二分鐘的等待把他的耐性全用光了,他把浪費掉的一個半小時的怒氣全出到警衛頭上。這位安靜可靠的人守著這工作崗位好幾年了,被這一罵氣到當場辭職走人,連鑰匙都沒留。等到下一個住戶過來、讓陶德進入大樓的時候,已經又浪費了十九分鐘。他直接闖入警衛室,拿走備份鑰匙。同時,他收到史黛芬妮傳來的簡訊:她的小孩生病了,今天無法來上班。因此他早上剩下的時間全在處理原本是史黛芬妮該做的事情。當娜塔莎中午打過來,問他是否跟律師談了,他告訴她這世界並不光是為她一人的心血來潮而轉動。
「我們討論過了。你想要小孩。」
「但妳要看醫生才能確定啊。」
「在跟你講完電話之後。」
他幾乎想要怪娜塔莎了。那一身招搖至極的裝扮——爆|乳、閃亮的肚臍環、狂野的髮型,以及她喜歡凸顯身體曲線的姿勢,彷彿自己是走在平衡木上的體操明星娜迪亞.柯曼妮琪。
當他抵達小義大利區的法蘭西絲卡餐廳,娜塔莎已經坐在柱子旁,研究著菜單。由於這裡距離大學很近,算得上是他們的老地方。當他在她對面坐下來時,她沒有抬起頭或看他一眼,只是盯著菜單不放,好像她還沒把這裡的餐點全記熟似地。為什麼她不可以表現出這年紀該有的成熟?或是罵他幾句,把氣發洩完就行了呀?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用那種語氣跟她說話之後,她還肯答應在這裡跟他見面,無疑是一種讓步了。他輕柔地把菜單從她手中拿過來,擱在一旁。
「他一定還說了些別的。」
他環顧酒吧四周,看見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們無疑都做了父親,因為這就是男人的工作。他對他們產生敬愛,從單獨每個人到全部所有人。現在他屬於這個族群了,這些是他的兄弟了,因此這些人也一定會接受他這個父親同類,這個繁殖者大會的正式會員,這個繁殖力競賽的對手,這個新世代的建造者。先不論事情發生的緣由,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想要的——自從他見到她之後就想要的結果,一點也不假。儘管他原先不明白自己的想要,而忙於在其他方面證明自己。在這個偉大的肉體企業,這個物種起源和繁殖的原始沼澤,足堪檢驗證實的父權,最終極的成就。現在,他要跟她一起分享。他需要告訴她,他所有的想法和感覺,為她的繁殖力鼓掌慶賀,也為自己的功勞高興,沉浸在尊敬、疼惜彼此的對話裡。他拿出手機,不明白為何她不願意接電話,她怎麼可能到現在還在生氣。他們之間的爭吵不僅細瑣而且沒有意義。如果她願意接電話,他就可以開口並接受她的原諒,然後兩人可以共赴新的未來,一條在這世界存續的新道路。
「我不知道多大了,我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如果陶德認為狄恩已有足夠的時間回到現實面,能和他理性對話的話,他可是大大地錯了。在陶德說話前,狄恩已經火力全開。
當他和娜塔莎出現在鄉村度假屋,準備入住時,度假屋老闆毫不掩飾他的反感。他嚴肅地看著登記本,要他們再重複一次姓名,然後搖頭說著:「這裡登記的是『蜜月套房』。」彷彿極力催促他們改變心意。「有特大尺寸的床和按摩浴缸的蜜月套房。」娜塔莎則堅持著。鑑於那個週末他們所到之處,換來各種粗野的瞪視,你會以為陶德是跟自己的女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搞在一起。
他們的侍者過來了。娜塔莎點了肉丸三明治,即使沒什麼食欲,陶德也點了同樣的餐點。他還打破了午餐規則:另外點了啤酒。她並沒有要離開他,因此他應該覺得可以放鬆一些,不過似乎還是有些不對勁。
隨之而來的爭吵使他忘了釐清這到底怎麼會發生。他沒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的。他天性就不會多疑或懷抱惡意,因此不自覺中跳過了責怪她的念頭,只一心想著如何解決事情,彷彿他在推敲漏水有多嚴重或負債有多少。他喃喃說著:「別擔心……我們會解決事情的……一切都會沒問題的。」只不過,這幾句話結束得匆促。
他的思緒有如一堆零亂不協調的音符,在他極度緊張的大腦裡惱人地亂吹亂響,敲擊在他的顳葉上。但同時還出現別的聲音,即使他驚恐、惱怒和憂慮,卻也明確感覺到一些矛盾。他的思緒明顯偏向一側,但還不是十分確定。在宏亮如交響樂團的情緒衝突邊緣,也揚起了生氣勃勃、帶點趣味甚至是滑稽的小調樂聲。這一定跟娜塔莎和所有他對她的感覺有關。
隔天,迎面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倒楣事件。首先,他如同以往準時在大清早出門工作,偏偏那一把可以開辦公大樓門的鑰匙,神奇地從鑰匙圈消失了。當他拿著手機站在人行道上,卻怎麼也連絡不上守衛時,氣得胡亂咒罵一通。他搞不清楚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其他鑰匙都好端端地連在鑰匙圈上。他無可奈何地走過三個街區回到車子旁,在座位、車底板找鑰匙,然後打電話叫醒裘蒂,請她也在屋裡找找看。最後他回到大樓前面等著,心想早晚都會有人來開門讓他進去的。不過時間還是早了些,他沒等多久便放棄,先去吃點早餐。
「這怎麼可能呢?」他大喊著:「我以為妳有在吃避孕藥。」她作勢要他安靜。她的臉色發白,困惑不已。「我以為你想要小孩。」她說。
「你這渾蛋,我要把你的頭扭下來。」他的朋友這麼說著:「我會讓你因為性侵而被逮捕。」硬生生地結束通話。
從她臉上滿是焦慮、毫無微笑的表情看來,他知道她是打算要分手了。但那只不過就是個小爭執啊。一定還發生了其他的事情。一定是這樣,而且是他隨時都在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又怎麼可能不會發生呢?她每天在校園跟多少男孩混在一起。不管她怎麼保證,他從來就不相信她會永遠跟他在一起。關於結婚的事情,不過是餘興節目,考慮看看合不合適罷了。娜塔莎就是這樣的人,她喜歡推斷和假設,只是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有何不可呢?她眼前還有大把的時間,等著她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要跟什麼樣的人一起完成想做的事。反之,他已經算是走過半途了。四十六歲,要朝山坡下方走去了,再過幾年就得吞威而鋼了。他怎麼可能比得過只有他一半年紀的敵手呢?他必須面對現實,放手讓她離開。
「如果你想要這樣的話。」
「你還講!好像這是個問題一樣。」她說道。
裘蒂從躺椅上坐起來,繞過他進到屋裡去。他捕捉她身體留下的防曬油餘味,看著她走進浴室。她的身材瘦小纖細,跟娜塔莎的寬肩豐臀剛好是強烈對比。她再回來時,穿了一件短版絲質睡袍,腰間打了一個結。她坐下的時候,袍子散開,露出整雙大腿與鼓起的乳|房。
他們後來去了史琵吉雅義大利餐廳,兩人設法吃完了三道菜,還喝了醇厚的阿瑪羅尼葡萄酒幫助消化。他穿了燕尾服,她則穿了露肩的黑色小禮服搭配雙層珍珠項鍊。那一晚是他們這個月以來首次做|愛。
他回到他的啤酒和他的幻想裡,不斷地打電話給她,最後才記起自己原本要打電話給裘蒂。他為何需要跟裘蒂談是有原因的。在狄恩擊敗他之前,他必須先告訴她這個消息。但他也需要保持此刻的慶祝情緒,為了要持續氣氛,他不僅沒打電話,反而還請了酒吧內所有人喝酒——下午五點鐘正是酒吧的熱鬧時刻。酒吧裡的人紛紛舉起玻璃杯,為他的慷慨致意。他宣布即將為人父的消息,恭喜之聲此起彼落。當靠近他那桌的客人代表他乾杯時,他誠摯地說道:「我只希望我的妻子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留下這群祝賀他的人們自行去解開這謎團。
「你認為呢?難道我要告訴他實情,卻不告和-圖-書訴他是誰的孩子嗎?」
「妳到底說了什麼?妳沒告訴他關於我的事——我們的事吧。」
他把臂膀繞過她肩膀,一路這樣在盧米斯街走著,前往哈里遜地鐵站。
「尿在一根塑膠棒!藥局就可以買到了。如果有懷孕,就會出現一條粉紅色的線。」
「我得去上課了。」她說道。
他開了門,狗兒高速跑來,在走廊上來回衝著。他隔壁的鄰居正要去搭電梯,停下來跟他打招呼,看見狗兒滑稽的姿態笑了笑。她大約六十上下,保養得相當好,:雙穿著透明絲|襪和高跟鞋的腿看起來仍然很美。等她前進之後,他帶著狗兒進屋到客廳去。靜止的氣流和半閨的窗簾證明裘蒂不在家,不過他還是依序查看每一個房間,結果只看到鋪得整齊無痕的床、分類清楚的乾淨毛巾、挺直的抱枕、排列整齊的雜誌。他四處找著手持電話聽筒,在她書桌上找著了,拿起來,瀏覽所有的來電號碼。狄恩的名字出現三次,中午左右開始打來,每次間隔約半小時。如果狄恩有留言,裘蒂很可能已經聽取,並回電話給他了。他現在滲出汗,覺得惶惑不知該做什麼。如果狄恩不是這麼急性子就好了。他應該學著放慢腳步,等到冷靜下來再說,而不是隨便發怒就拿起電話,摧毀別人的生活。他折返回停車位,開著車子到上城區的德雷克。儘管時間還早,但飯店裡的酒吧有個好處就是永遠都有人,因此不用擔心自己得獨自喝酒。任何一間飯店不分早晚都會有客人,因為人們從世界各角落來到這裡,每個人的生理時鐘也都不一樣。他點了兩杯烈酒,一下子就喝完,接著又喝一品脫的啤酒。隨著酒精陸續下肚,他自午餐以來累積的焦慮死結也開始逐漸舒緩。他的肌肉放鬆了,神經也不再拉得如此緊繃。他的防衛出現了一道裂縫,流瀉而入的是他一直不敢也不能去消化的想法:父親的角色。隨著一品脫一品脫的啤酒入嘴,這想法在他體內逐漸膨脹,幻化成簡單、尚未完全成形的現實,就像水蒸氣濃縮成清楚可見的水滴。
陽台上,裘蒂半裸地躺在躺椅上。她的比基尼底褲簡直是彈性人造纖維的傑作,像是第二層肌膚般黏附在她翹臀和圓渾的前腹上。她的雙腿形成修長的V字,讓他的視線順著延伸到她的胯部與肋骨一帶。俯趴的姿勢使得玲瓏的胸部變得平扁和外擴,乳|頭因為天氣的炎熱而毫無生氣,卻顯得更加特別。他知道她很少做日光浴,因為她的肌膚並沒曬成棕褐色。她的皮膚現在曬成玫瑰般的暈紅,再下去她就會覺得有些刺痛了;不過她不需要擔心,因為陽光此刻已經偏移,陽台陷入暗影當中。
「我當然想要小孩,」他重複說道:「但不是這種方式。」
陶德現在很不高興,那混帳把他惹火了。他需要冷靜,此刻大步走著剛好有助思緒。眾所周知,走路可以讓一個人冷靜下來。大家都這麼說:去散個步,走一走。到外面去,甩開負面的感受。儘管細細雨絲撕嘶地滴打在人行道上,但總有那麼些時候太陽從低垂烏雲中透了出來。稀疏零亂的陣雨濕潤了他的頭、肩膀,蔓生在校園裡的青草也因這場雨而清新起來。他需要專注在未來,不是遙不可及的未來——儘管那部分也有點岌岌可危——而是眼下的幾個小時。他要到哪裡去吃晚餐?裘蒂本來是計畫煮飯的。他要到哪裡睡覺?總得做些事情,但是該做什麼?
當然他想要小孩,但是「小孩」兩個字可能不是他想要的感覺。娜塔莎想要小孩,這意思是幾個無助的小乞丐需要她持續的注意力,以及帶給她一種家庭感和歸屬感。但他想要的並不是這些。他想要的是後代或繼承人(一個也好),最好是可以遺傳他基因的兒子,另一個他的版本,可以在他離開人世後取代他。他年輕時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回事,要不是有天早晨想要有後代的念頭如病毒一般貫穿他整個人,他可能還維持同樣的想法。當他遇見娜塔莎之後,這種念頭突變成為無法抑制的渴望,再也驅趕不走。他感覺自己的生命不過是一片廢土,這也讓他更為急切地追求她,不能鬆懈或退讓。如果她會愛上他,就表示一切為時未晚。
「他說了什麼?」
他再度大吼。他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他已經失去她了。她站起來,從椅背上拿起她的背包,離開餐廳。他拿出皮夾,在碟子和_圖_書下塞了幾張鈔票,趕緊出去追上她,害怕她從此消失。還好,她徒然地站在那裡。
「塑膠棒?」
娜塔莎又開始走了。她走在他前面好幾步。「我已經告訴我爸了。」她把這幾個字朝肩膀後頭拋出。
她有種自制的特質——不管是身體上或情緒上——讓他為之著迷。她一向沉靜,這使她能游刃有餘地面對任何情況。即使這麼多年下來,他仍覺得自己對她一無所知,他不知道在那沉靜的表象之下到底有什麼。裘蒂溫柔地擦亮了他的生命,有如鑑賞家一般有技巧地去影響他。反之,娜塔莎則如電流般直接灌進他未開化的腦袋。如果裘蒂是上,那麼娜塔莎便是下。如果裘蒂是和緩的電梯,那麼娜塔莎便是十層樓高的瀑布。
裘蒂的停車位就在他自己的旁邊,但此刻一片空蕩。乘著電梯上樓的時候,他想不起來自己上次在週間下午回家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他所知道的是,長久以來裘蒂很可能一直有個情人,此刻或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住在兩戶之外的那個青少年閃入他腦海裡,那個戴著棒球帽的高個子男孩。裘蒂說他數學很不錯,還拉小提琴。她怎麼會知道他這麼多事情?
一部分的他仍處在亢奮中,想到得再等好幾個小時才見到她,他就感到擔心。與她長時間的相處改變了他大腦裡的化學反應,她的離去使得大腦突觸如火燒般痛楚。
當他經過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時,拿出手機,撥了快速鍵給狄恩。他原本應該花點時間,先把思緒過濾清楚,想好要說什麼,但是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逝,他必須在狄恩打給裘蒂前先找到狄恩,希望一切為時未晚。他認為自己還有一絲機會,因為狄恩知道這事情不過才幾個鐘頭的時間,重點是自己必須保持謙虛受教、給狄恩充分的空間,以及耐住一定的嚴詞抨擊。狄恩或許有點瘋狂、難以駕馭,也可能很頑固,但他不是一個死腦筋。他或許不喜歡這些已發生的事情,但他對朋友很忠誠,陶德又是他的死黨。只要給他一些時間,他會調適過來的。
星期六中午,他和娜塔莎離開房間,走進餐廳吃午餐時,他感覺自己乾脆以赤|裸著身體、嘴唇被咬破,以及勃起的模樣出現算了。按照人們忿忿不平的竊語看來,他們可能認為娜塔莎不過是才十二歲的小女孩。
他答應過六月要娶她?他一點都不記得啊。為了先安撫她,他說在做任何計畫之前,他需要先跟他的律師談一談。
「我們別吵了。」他說:「對不起。」
陶德想要說自己很抱歉,說他並不是有意的,說他從來就不想傷害狄恩或損害彼此的友誼,說狄恩絕對有權利發一頓脾氣。他衷心希望能開口說這些話,獲得原諒。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想要請狄恩先別告訴裘蒂,給他一個機會先跟裘蒂談一談。可惜,狄恩完全沒心情聽這些話。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初長成的亭亭模樣,他重新認識這令人驚艷的女孩,進而愛上了她。他那時坐在德雷克的吧撩邊,等著狄恩出現。他轉頭過來的時候,正巧碰上她走進酒吧。這個漂亮的陌生女子盪漾著青春肉體的性感,性感的暴露裝扮足可引人撻伐,一進來便牢牢抓住他的視線,婀娜地朝他走來:豐臀左右輕搖、酥胸上下顫動、耳環來回擺盪,而他根本毫無勝算。當她在他唇上輕輕一吻時,他心田裡的希望和夢想種子立刻綻放成花海。
「這樣還不夠?」
「我可以把孩子拿掉。」她說。
「回到家真好。」他避重就輕地回答:「我不在的時候,妳都做了些什麼?」
「那我應該在什麼時間丟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這些事情,不自覺微笑起來。他回到辦公室後,眼前的麻煩再度擄獲他,他開始來回踱步。既然史黛芬妮請假,他就可以不避嫌地到處晃一晃。他的焦慮讓他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進入她的辦公室,再走過接待室,繞一整圈。他的手又黏又濕,嘴裡的味道像是生鏽的釘子。他努力抗拒打給裘蒂的念頭,因為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他要如何開口說出自己的另一種生活?他要如何說出他們從未公開承認的事情?他心裡面還是想維持原狀。他跟娜塔莎的事情與裘蒂無關,反過來說也一樣。想到他的兩個世界即將撞在一起——兩個原本運行在各自軌道的世界——既讓他難以想像也難以承受,他感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