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非吃不可呀。妳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繞過沙發,來到她面前親了親她的頭頂。她闔起雜誌,放到一旁,站起來。他的姿勢顯得有些怪異。他已經知道狄恩打電話的事,認為她這麼晚還不睡,可能想跟他對質。他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試圖從她臉上找些線索。
「一點也沒錯。」艾莉森附應。
結束之後,裘蒂感到亢奮,便到健身房發洩精力。午餐吃了起士芝麻菜三明治和一杯水。等她沖了澡、換好衣服,她再回到書桌旁把檔案收好,檢查了她的語音訊息。艾莉森回電確定晚餐之約,還有一通來自狄恩的留言,說是有緊急的事情要找她談。她想不出是為了什麼事情。她跟狄恩還算有交情,在他的妻子過世後的一、兩年裡,他時常帶著他的女兒過來吃晚餐,而她也仍在一些場合中見到他。不過陶德才是他們之間的媒介,在陶德以外,狄恩和裘蒂並沒有建立起獨立的友誼關係。她撥了電話過去,結果輪到她留了訊息。
開放討論的時段,兩位講者很明顯地帶出了矛盾的論證。內科醫生不斷說治療中心讓他很失望。那位資深專案主管則在數據裡尋找支持:她的診所治療成功率(高),病患再犯率(低)。她說,那位醫生的女兒可能屬於抗拒治療的少數案例。內科醫生質疑計畫主管的數據,要求她提供後續追蹤研究和蒐集數據的方法。兩方變得劍拔弩張,而其餘治療師、諮商師等現場觀眾則被這場論戰深深吸引,直到研討會時間結束。
「妳怎麼知道?」
「這個嘛,或許狄恩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結婚的事情可能是狄恩的意思。或許他是傳統一派的人,認為如果你把別人肚子弄大就得娶回家。」
「陶德讓她懷孕了。」裘蒂說。
「說真的,我有點頭昏。」裘蒂說。頭昏不是她此刻真正的感覺,但面對滿坑滿谷她無從敘述或是辨別的一堆症狀,這是最方便的字眼了。
「好吧,我們先不要操之過急。還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
「我們一向都會吃甜點的。」
雙面瑪麗是個十二歲的女孩,她的父母親送她來裘蒂這裡,因為她既任性又叛逆。她喜歡她的諮商療程,因為可以讓她離開學校,感覺自己很特別,但是她也相當咄咄逼人和多管閒事。這孩子不懂何謂界限分寸。如果她跟陶德發生了問題,雙面瑪麗一定會追問出結果。裘蒂認為自己很幸運,當陶德還昏迷不醒時,這名女孩來了又離開,沒有引起一絲困擾。
她第一站是銀行。縱使陶德戲稱她開業只是開興趣而已,她賺的錢大概跟處理她存款的銀行出納一樣多,比隔壁星巴克幫她準備外帶拿鐵的工作人員多一點。總之,夠了。這收入對基本家用綽綽有餘,還能有些零用錢。在洗衣店裡,她耐心等著艾美跟一個男人討論他襯衫上的血跡。這男人看起來一本正經,腳上穿著綴有流蘇的鞋子,留著修剪過的長形指甲。他對於襯衫的狀況似乎有些不安,甚至是尷尬。不過艾美很專業,完全不顯露一絲窺探的興趣。
為了避開臥室和裡面的浴室,她只好權充使用玄關的化妝室。儘管仍穿著睡衣、光著腳,她忙碌地拉開窗簾和百葉窗,摺好毯子,拍鬆沙發上的抱枕直到它們回復原來的形狀。她餵了狗兒吃飯後,坐到書桌旁檢查今天的行程與電子郵件。柏格曼取消看診,只剩下今天第一個病人雙面瑪麗了。她的運氣還不錯,因為當有病人在場時,她沒辦法爭論或是不愉快。如果他還起得來,到處搖晃走路的話,可能也是十一點以後的事情,那時候雙面瑪麗也已離開了。
「狄恩?」她回答:「我為什麼會跟狄恩說話?」
「女人喜歡相信自己的男人比她想得還要好。」裘蒂再加了幾句:「她們會為他們找藉口。她們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一次只看見一小部分,因此她們永遠不知道真實情況到底有多糟。」
「雷尼最近如何?」她問道,知道只要讓艾莉森提起她第一任前夫,她就等於上了一列無法停下來的火車。儘管雷尼多麼沒出息,他就是有辦法讓艾莉森對他念念不忘。艾莉森不斷哀嘆地說:「我就是為那個男人感到瘋狂。如果他成熟一點,我願意再嫁給他。」
她現在感覺好多了。「差不多恢復正常了」是她用來安慰艾莉森的話,但這句話也不無幾分真實。至少她感覺到地心引力,周邊的事物也不再飄浮變形。她有條不紊地進行睡前的慣例,也發現令自己安心不少:翻開被褥、拍鬆枕頭、這裡那裡地調整小東西。她換掉洋裝、卸妝、再梳頭髮。等到她聽見陶德轉動門鎖的聲音時,她已經穿著睡袍、拖鞋坐在沙發上讀旅遊雜誌了。她耐心等著他在玄關脫下外套、放下鑰匙和零錢,也聽見他清了喉嚨,低聲喃喃說了些什麼。她甚至聽見他拖著鞋子在地毯上前進的聲音。
「沒事。見到妳真好。」
等他回來時,她已經在廚房裡用木湯匙攪拌阿華田。這會兒他變得健談了。他想要告訴她晚上在酒吧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一對情侶相互挑逗,真的是演活春宮了;一群神職人員喝得醉醺醺的,飯店裡有什麼宗教聚會之類的。他也說起早上的倒楣和_圖_書事件——那把不見的鑰匙——還自嘲自己的壞脾氣。「可憐的傢伙,」他提到警衛時這麼說著:「但他也離開得太快了。讓你以為他根本就是藉故走人。」
她快速換裝,在浴室裡刷牙、綁頭髮,化上日常的淡妝:塗睫毛膏和撲上淡淡一層蜜粉餅。鏡子裡的那張臉與實際不符,年輕美麗到引人議論了。等她再度走過臥房時,她注視並等待今日命運的暗示或跡象,但是什麼都沒有。
「我為他們兩個放心了,」艾莉森說道:「放下我心上的石頭了。我是說真的。」
「噢,天啊。」艾莉森說道。
艾莉森是個矮胖的金髮女子,有著蘋果般的紅臉頰和咕溜轉的藍眼睛。年紀跟裘蒂相近的她,剛過女人巔峰時期,因此有非常好的理由讓鞋跟高一些、領口低一點。兩次的離婚經驗讓她安於獨立自主的生活,認為兩次短暫的婚姻是人生暫時且無可避免的小跌跤,有如無法控制的壞天氣,不算是她的過錯,也像是意料之外的風暴擾亂了原本平靜的池水。
她的確想過,他可能不省人事了。緊隨這想法而來的,是另一個更不吉利的想法:他可能陷入昏迷,一個她不知為何現在才想到的可能性。只這麼一眨眼,「腦部損傷」一詞溜入她的心頭,帶來陶德變成植物人的景象——既沒死也沒活,不屬於任何人,也不饜於自己。儘管如此,卻也仍能發號施令,要人們餵他吃飯、幫他洗澡、替他按摩、扶他坐起來、讓他躺下來,如此日日夜夜延伸成逐月逐年。而他的忠誠和資產則留在第三方的看管之下。即使如此,還是會出現其他的問題。她開始覺得自己被人看著、評論著,她的每一步到最後都會被用來反駁自己。佛洛伊德整個早上圍著那扇關著的臥室門聞來嗅去,這可不是好現象。吉伯特太太,連妳的狗都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也許我該打電話給他?」
「你覺得畫框怎麼樣?」
「嗯,」艾莉森在扶手椅坐下來,靠著椅背說:「他做了什麼好事?」
「狄恩,」她說:「你似乎很急著找我?」
「我曾跟妳提過一個叫做娜塔莎.柯法克的人嗎?」她最後終於說了。
他就要坦白一切了。因此當他走到壁爐去,注意力轉到新裱框的畫作時,她舒了一口氣。
玄關衣櫃裡有狗兒的鍊子,她也找到了她的耐吉慢跑鞋和防風上衣。她跟佛洛伊德搭著電梯來到大廳,往外走的時候,她跟門房揮了揮手,並跟一位正巧進入大廳的鄰居打招呼。回到開闊的天空之下真好,可以呼吸清新乾淨的空氣。離開屋子的此刻,她才注意到自己先前有多麼拘謹,在自己的家裡還得偷偷摸摸像個重刑犯。至少,她現在不必再重演昨晚的難過、暈眩等一切不舒服。她身上有股新的力量與一些她從來不在乎的東西。
精神科醫生拿過瓶子,看著標籤。
裘蒂沒有立即回答。艾莉森等著。時間分秒流逝著,氣氛很緊繃,只聽得到遠處水流沖過水管和肯尼老爺鐘的滴答聲響。
「好姊妹,妳最近如何啊?」艾莉森問著,其實她並不真的需要知道答案。這個問題其實是她接下來一連串新聞播報的序曲罷了。「妳知道克莉絲跟她男友分手了一定開心,」她說著:「也花她夠長的時間了。雷的妻子終於過世了,可憐的傢伙。雷很不好過,但是至少他的人生可以前進了。」
早餐過後,她瀏覽了「掃興鬼」的檔案,等一會兒他將出現在星期一早上的診療間裡。她開門讓他進來,那身鬆垮有如布袋的西裝底下是乾癟的骨架。他在病人椅子上坐定後,她用眼睛打量他,彷彿他是一頭等待馴服的野豬,而他則是一臉愁苦地回看著她。掃興鬼堅信,他這輩子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堅信命運擺明了要跟他作對,因此他再怎麼做,生活也不會有任何差異。這就是掃興鬼的執念,這個偏見定義了他這個人,也注定他將會毫無生趣地度過一生。他並不複雜難懂,但是他的偏執使得任何治療都難以產生作用。
「陶德在哪?」她問道。
「太噁心了吧。」艾莉森說道,「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餐廳裡的氣氛比平常緩和,所有活動都在窗外的燦爛霞空下進行著,太陽的威力已漸自消沉。它越接近水平線,造成的景觀更戲劇化。艾莉森不斷說著,只在侍者過來拿點單才暫時停住。她的聲音太過低沉,以至於讓人分心,穩定持續的喋喋不停,就像是落在屋頂上的雨滴。一直到他們的酒杯重新被斟滿,食物也上桌了,她才恢復過來,想換個主題。
她換下白天的衣服,穿上簡單的黑色洋裝。她站在衣櫃的穿衣鏡前,略為驚喜地看見自己的身形依然美好。她的面容有些蒼白,不過她天生如此。人們注意到這一點,會告訴她該看醫生。偶爾她會在臉頰上抹些腮紅增添氣色,卻讓她牛奶般的膚色形成更明顯的對比,看起來過於流氣。因此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保持本色。
裘蒂的車子違規並排,因此她急忙趕回車子裡。她的下一站是西側附近的裱框店,要拿回她上星期送去裱框的拉奇普特人繪畫。她有點來不及了,還好接下來一連串的綠燈讓她在研討會開始前幾分鐘到達了圖書館。演講廳裡人聲轟鳴,雖已有人就座,但多數人還是兩兩或圍成一小組地站著說和-圖-書話。她快速瀏覽在場的人,認出不少熟悉面孔。在她來得及繞一圈之則,主持人拿起了麥克風,請與會者入座。
「那是達克豪恩紅酒嗎?」裘蒂坐下來時這麼問道。
在回家的路上,她回想娜塔莎的模樣:根據她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印象,她變成行徑魯莽的大女孩。她有一點躁狂,或許能解釋安眠藥罐子的由來。再加上她現在上大學了,就裘蒂所記得的,大學生活也很有壓力。你得用功念書取得好成績,同時又有許多吸引人的事情足以讓人分心,像是跟朋友熬夜通宵,喝太多咖啡和酒,吸些興奮劑,到最後身體虛弱到再也睡不著覺。她一直到停好車子,才想起狄恩打電話給她,她回電,然後他又打來。等到她進到家時,她檢查手機,沒有任何留言。
他拿著空盤子走回來時,他的阿華田也調好了。溫度剛好,因此他一口氣便喝掉了大半。
「妳還沒睡啊?」他說。
裘蒂仍抗拒著不願把事情說出來,因為此刻她腦袋裡有的只是一些字眼,一個別人告訴她但她還可以努力忘掉的故事。
裘蒂努力打起精神,聽下去。她覺得自己彷彿是頂著強風勉力在樹稍棲息著。
這倒不假,裘蒂通常會問些問題、說些評論來打斷她。她點點頭說:「我一定是累了。」
「收藏家酒吧」是艾莉森的基地和社交領土。她常把休假時間花在這裡的吧檯邊,喝著可樂。工作人員和常客就像是大家庭,她對那些女孩來說像是輔導員;這些女孩什麼事情都能吵翻天,像是排班表、制服、音樂和地盤劃分。艾莉森的老闆是俱樂部的經理,他看得出來艾莉森有如膠水,能把所有事情聚合起來而不潰散,因此給她一定的自由和彈性。這是裘蒂跟艾莉森交談後得出的結論。
當她正把皮夾和鑰匙放入手提包時,電話響了起來。她拿起來看了一下來電顯示。她現在沒辦法和狄恩說話,該準備前往餐廳了。她已經要遲到了,而艾莉森正等著她。她決定晚一點再跟狄恩通話,不過還是拿著手機到玄關去。她把電話先擱在玄關桌上,好穿上外套。電話仍兀自響個不停,響到第六聲時,她接起來,按下通話鈕。
到最後還是不得不進入臥室的時候,她像個小心翼翼的小動物,在黑暗中豎起了耳朵。不流通的空氣有股酸味,撩撥著她的喉嚨深處,一個驚駭的想法強行進入她的腦裡:他可能逃過了安眠藥和酒精的伏擊,但是被自己的嘔吐物給嗆住窒息而死。她聽過這種事情。如果他還有呼吸,那麼也未免太無聲無息了。她在床腳停下來,端詳著被褥的起伏——險惡的阿爾卑斯山脊。她所能判斷的是,被褥的形狀跟她八小時以前看見的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儘管這聽起來不足為道、微不足道,卻讓他免於落入自己的常軌。他先是拉長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接著他張嘴而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美麗牙齒。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他不用娶她呀,太荒謬了。她可以去墮胎啊。」
「我寧願妳別打給他。」
她在烤麵包機裡放入四片麵包,按下鈕。隨著他繼續說呀說著,她機械性地點點頭或低聲說幾句。他似乎沒察覺到,她根本沒認真聽。等麵包烤好了,她加了些奶油、塗上草莓果醬,切成三角形,再放進原先擺在吧檯上的盤子。他拿了一塊放進嘴裡,然後在屋子裡晃了一圈。他繞回來,拿起盤子,又繼續踱步。「妳今天有沒有跟狄恩說到話?」他說著。
整個週末,盤踞心頭的不愉快已然消失大半。他做了什麼以及跟誰一起做的,如今都已結束,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如果她專注在那些所有出錯的事情,那麼她早在許多年前就會離開他或勒死他了。此外,她已經從鑰匙事件得到了小小報復,至少這樣她就滿意了。
裘蒂的酒也端來了,因此她舉起酒杯說:「敬克莉絲和雷迎向更好的時光。」
裘蒂接替上前,把衣服放在櫃檯上。艾美逐件檢查,抖一抖、看看有無掉了鈕釦或其他小狀況、檢查口袋,再來則是分類。而她則耐心等候著。當艾美檢查陶德的卡其褲,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裘蒂。裘蒂瞥了一眼,放進皮包裡。
「怎麼了?」她問。
「我可以再烤些吐司。」她說。
他對於這項練習還沒做好準備,結果還是跟她分享了他的車子發生的一些問題。儘管如此,裘蒂已經很滿足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微笑。
「沒有吧,」艾莉森回答:「至少我不記得。」
瓶子裡共十一顆安眠藥,一顆不多一顆不少。藍色圓形的藥錠像是嬰兒罩衫上的鈕釦。她把藥錠倒在自己手心裡,一顆一顆數著,再放進研缽裡。一個女人若在廚房裡把安眠藥放進研缽裡磨碎,再把粉末拌進先生的睡前飲料,必然引來負面觀感,甚至為自己背上一項罪名。不過,她那時考慮的都不是這些,反倒像是在做一件公平、恰當的事。藥錠在他的口袋裡,他自己粗心到把藥錠放在那裡,所以他就應該把藥錠嚥下去。如果他嚥下了藥錠,那麼藥錠就會消失,隨著藥旋下肚,雙方就扯平了。
「沒什麼。」
她從沙發上醒來後,花了些時間才記起自己為何睡在這裡,接著是一陣驚恐。昨晚,她幫陶德脫下衣服、扶他坐在床鋪邊緣,再順勢一推,看著他如爛泥般往後倒和-圖-書下。他的嘴巴張著,眼睛則是閉著。她把他的腳抬到床上,卻無法擺到適當的位置,乾脆把羽絨被蓋在他身上,任他斜躺在床上。
重點在於,十一顆安眠藥並不會讓她覺得是個非常大的數字,酒精可以幫他暈死過去,但他可是個大個子,受得住。最可能也是預期中的結果是,他遲早會醒過來——別忘了她的父親是藥劑師。
掃興鬼之後,她還看了第一次見面的新病人。這女人在整個療程裡表現出極度的自我貶低,裘蒂因此暗中為她取了「無名氏」的代號。她的問題是,她無法抵抗忌妒心重的丈夫,他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這個療程主要是蒐集資訊,藉由回答自身背景和童年經歷,來開始治療。但問題是,無名氏小姐並不記得太多童年的時光。她的記憶在八歲以前幾乎全是空白。
她照著平日的路線走著,沿著湖岸走到碼頭,再穿過蓋威公園回去。天色灰濛,湖泊泛著單調的深綠色,但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和往前快速前進的雙腳帶給她些許新生活的味道。當她拿著外帶拿鐵回到家,她謹慎打開臥室的門,沒跨過門檻,只是專心地往黑暗中望去。她感覺,一切仍然沒有改變。
「狄恩是個王八蛋,」他說:「我只是希望妳知道這一點。」
起了頭之後,裘蒂覺得繼續說下去就沒那麼吃力了。「娜塔莎頂多二十或二十一歲。她是狄恩的女兒,而狄恩是跟陶德一起上學的老朋友。」
「杯子給我。」她伸出手說道。
「嘴巴這麼甜啊。」她轉過頭來回答:「阿華田味道如何?」
「我需要的,」艾莉森繼續說:「是個有高收入、安靜、穩定的居家男。進來俱樂部的男人總想跟我搭訕調情。全都是結了婚的。他們把我當作什麼啊?」
「沒錯,」她說:「艾司佐匹克隆。」說完隨手交回給她,回到她先前的對話。
「我是認真的。」她抓緊機會說道:「想想這星期發生的事情,只要一件正面的事情就好。」
「好喝。」他把馬克杯湊近嘴裡,一口氣喝光。
裘蒂看著侍者先前工整擺在她面前的甜點菜單。上面的文字浮動著,像是一艘艘船在白色空間裡漂流著。「不知道要吃什麼。」她說。
裘蒂聳聳肩。狄恩沒有理由騙她,他說的或許是最接近事實的說法了。
「妳總是點達克豪恩。」她招手請侍者過來,點了同樣的紅酒。
「你應該帶狗去散步了。我等你。」
艾莉森跟雷尼的熱戀期是她一生的高潮之一,包括吸食古柯鹼、從早到晚的做|愛,以及坐著他的哈雷機車呼嘯地馳過山間。他們的婚姻維持僅不到一個月。他並沒有告訴她他有新女友了,只是不再回家,讓她自己去理出答案。不過他仍會出其不意地從蒙特婁開車過來找她,也會試試能否從她那裡撈點好處。
艾莉森把酒杯跟裘蒂的杯子碰了一下,進一步想分享雷的妻子臨終情況,以及克莉絲的男友面對分手的反應等細節。裘蒂明白克莉絲和雷就像是艾莉森的手足,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就是艾莉森自身的一部分。艾莉森的心就像是開闊的原野,儘管她老是責備自己被扯進別人的生活裡,但是其他人的生活也多少成就了她。
她拿起襯衫和內衣褲,一件件扔進髒衣服的籃子裡。長褲則吊起來掛進衣櫃。鞋子放回原本的鞋盒,再擺到架子上跟其他鞋子放在一起。晚餐之前,她已清掉皮包裡一半的東西,但還留著一些。她打開皮包,把東西全倒在床鋪上:原子筆、小筆記本、分類過的收據、零散的硬幣——還有那罐安眠藥。藥瓶是透明的塑膠罐子,有著尺寸過大一扭就開的蓋子,藥瓶滾到羽絨被下凹的地方時,發出了類似嬰兒搖鈴的聲音。她撿起罐子,讀著罐子上的標籤:娜塔莎.柯法兗。依照處方,睡前吃一顆。
「我不覺得狄恩希望陶德娶他的女兒。我想那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了。」
她們今晚要在湖濱尖塔頂層的塞特景觀餐廳吃晚餐,兩人都喜歡在那裡看夕陽落入城市後方的景象。裘蒂瞧見坐在房間另一端的艾莉森手裡已經端著一杯酒,不禁開心地微笑起來。一如以往,艾莉森充沛的活力和性格總讓她驚艷,她可說是旺盛生命力的鮮活例子。在她們相識的烹飪課上,艾莉森展現天生的領袖特質,儘管她從未下廚,卻可以教導同學用刀的技巧。而艾莉森則是驚訝會有人願意付錢給裘蒂、聽取她的建議,因為她自己向來都是免費義務幫忙。
艾莉森喝著酒,皺眉看著自己修過的指甲。侍者取走她們的空盤子,留下甜點菜單。
裘蒂多數的案例都能讓自己放鬆下來,她的治療方法也包含必要的善勸和誘導,這方法並非十分正統,但是她處理案例的問題跟處理自己的問題有些相似。她善意的刺|激特別能引起掃興鬼的回應,傾聽了他好一會兒的抱怨之後,她會說:「我要對你的吹毛求疵另外收費。我知道你會來這裡的唯一理由,是你的家人已經受夠了你。你何不告訴我過去這星期裡發生在你身上的一件好事?只要一件就好。試試看,你一定能說出來的。」
裘蒂發現自己的怒氣也隨著艾莉森發飆而高漲。「他想娶她。根據狄恩的說法,他急著要娶她過門。」
她行事曆中的最後一樣活動,是參加飲食失調的研討會,這是由她們那一行的協會贊助的活https://www.hetubook.com.com
動。雖然她本身不治療有飲食失調的人,但是她喜歡吸收新知,也喜歡跟同業往來。此外,她還留給自己時間做些雜事,在出門前把客戶給她的支票收起來,也拿了要送洗的髒衣服。
「他還計畫娶她。狄恩是這麼說的。」
「安靜穩定的男人也可能是假的。」裘蒂說:「生理上來看,男人全是掠奪者。」
艾莉森立刻展現真誠的關懷。她招來侍者,把她的信用卡交給他,請他結帳動作快一點,再扶著裘蒂的手臂,堅持要開車載她回家。
第二位也是最後一位講者,他是《你和你孩子的飲食失調症》的作者,是個內科醫生,四十歲出頭,有著憔悴的面容,卻相當和藹可親。他解釋,自己會開始研究這個主題,是因為他三個女兒到了青少年時期都得了厭食症,因此他必須學習如何處理。他談論到美的標準,以及美國人對於食物和節食的執迷;提到自我形象和自我厭惡;也提到當他的女兒從治療中心回來,卻再度跌入自我毀滅的飲食習慣時,他心中的感受。他寫這本書並不是說他找到了什麼答案,而是希望為其他有同樣經歷的父母親打氣,告訴他們這並不是他們的過錯;告訴他們並非所有的痛苦都能夠被療癒——生理或心理都一樣。身為醫生,這是他可以明確告訴大家的。我們有時候必須和不完美的現實共存。
「妳今晚很安靜。」她說。
站在陽台上讓自己冷靜一下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情況做了判斷。當她對雙面瑪麗做諮商的時候,關上門的臥房門後傳來陶德的手機聲響。她昨晚幫他脫衣服時,順道清了口袋,拿出手機放在他的衣櫃上。陶德把手機設成震動模式,手機在木頭表面規律震動弄出來的聲音,有如工人拿著電鑽。她那時心裡想著,這聲音足以吵醒他,尤其他一向對自己的手機很敏感。對他來說,手機響了,就像是嬰兒吵著要媽媽一樣,需要立即溫柔的照料。他不是那種會忽視來電震動、翻個身倒頭繼續睡的人。陶德一睜開眼睛,絕對會立刻跳下床。
「畫框。我還沒注意呢。」他笑起來:「很不錯。我喜歡。」
可惜的是,她忘記查看藥錠的分量,現在就算想查也來不及了:標籤已被撕毀沖掉,瓶子也跟著昨夜其他垃圾扔掉了。並不是說知道這些會有幫助,因為她也不知道多少含量才能殺死他或他得喝多少酒,以及酒精濃度指數會產生的不同反應。現在回想起來,她知道自己那時腦筋不清楚,竟然冒這樣的風險,甚至沒有停下來思考。
「他總是想從我這裡撈些錢。」艾莉森說著:「他知道我大部分晚上的時間都在工作,因此會在早上四、五點鐘,我正想睡覺時打電話過來。當然,他不會一開口就提到錢。那不是他的作風。他會弄得像是他給我一個絕佳的機會,投資他正在進行的交易。我如果投資一萬,可拿回五萬。如果他真的那麼厲害,怎麼還會破產?」
「別傻了,」裘蒂說:「我走十分鐘的路就到家了。」
他繞過吧檯,把杯子遞給她。當她把杯子放在水龍頭下方沖洗時,他從後面貼近她,雙手環抱住她的腰,說:「妳對我實在太好了。」
她看見一對海鷗由高處往下飛衝,潛入湖裡。當牠們看見水底下有牠們要的東西,毫不遲疑也不推諉,立即倉促把頭部朝下,高速俯衝攻擊。牠們沙啞的叫聲——那咯咯笑聲,一派海鷗版本的洋洋得意——根本沒打算要警告牠們的獵物,在獵物明白是什麼撞上了自己之前,就已經被吞吃入口了。
裘蒂知道有時候人們會在炫目中突然省悟,她在她的病人身上看過這類事情,但是這跟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況並不一樣。她的情況比較像是隨時間而逐漸明朗。甚至可以說,她的情況是從陶德陷入憂鬱時開始的,所有的事情在那一刻開始轉壞,而隨著陶德的情況進步,所有事情也開始好轉,彷彿他找到了理由繼續活下去——那是發生在春天或初夏的時候。她很高興真正的陶德又回來了,即使他多數時間顯得心不在焉也無妨。而現在情況更為加速,彷彿是用幾乎令人暈眩的速度朝前飛馳。她知道狄恩打電話的原因了。
她並不是要說謊或是隱藏,而是這些年來處理陶德的問題確實讓她有些疲憊。事實上,她會很樂意告訴艾莉森所有她從狄恩那兒聽到的消息。但這些消息此刻仿如受困的鳥兒在她心裡四處揮擊著,讓她心靈一陣暈眩。「我不明白。」她聽到這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時這麼回答——不管自己聽起來有多遲鈍——什麼懷孕、結婚、最大的背叛、最可惡的詭計等等;即使在她說話的當下,這些字與它們背後的思維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如果此刻需有人出聲說話,最好還是由艾莉森開口較好。
她其實很想讓日子如常繼續前進,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不過是另一個平常的日子罷了。視而不見是她檀長的事情。若說到讓事情保持原狀、靜待後續發展,她絕對是個行家。現在該是她去健身房的時間,結束後她通常會吃午餐。她很期待先前放在冰箱裡的菲力牛排。不過等到陶德醒來,他一定會問一大堆問題。「妳為什麼要讓我睡到這麼晚?」「難道不覺得哪裡不對勁嗎?」如果他沒醒過來,那麼問題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從別的地方跑出來。急救醫護人員。瞥察。如果真面臨這一步,她應該要先想好說詞:她的故事要怎麼說?如何解釋當她摯愛的人早上醒不過來時,自己為何沒採取任何行動,沒做任何事?她甚至可以聽見警察積極地追問她:吉伯特太太,在妳叫救護車之前,妳的先生已經死了六小時或八小時,甚至十二小時。疑點就從這裡開始。吉伯特太太,妳難道不覺得至少應該去看看他嗎?妳都沒發現嗎?妳都沒想到嗎?妳不會很自然地聯想他可能生病了?他可能很痛苦?他可能沒有意識了?他甚至可能死了?
裘蒂搖搖頭。「時間還早。」
「我在德雷克買了漢堡。」他回答。
當裘蒂離開大樓,她試圖明白陶德為何有娜塔莎的安眠藥罐子。她有好幾年沒見過娜塔莎了,而且就她所知,陶德也同樣很多年沒見過她了。他上星期雖然跟狄恩吃了飯,但她還是想不出這之間有何關聯。除非娜塔莎碰巧加入他們,如果是這樣,他也會告訴她的呀。
「這幅畫真是漂亮。」他說道:「這裡面的細節真是了不起。」
她知道自己一向喜歡記錄得失,算清楚事情的總和,這些話是婚姻諮商師用來糾正那些老是計較誰對誰錯的夫妻,因為這有損以寬宏大量為基礎的健康婚姻關係。但她的看法則是,寬宏大量很令人敬佩卻並非永遠實際。若沒有謹慎的小小報復、私下的以牙還牙,平衡對錯不讓憂傷上身,那麼多數的婚姻關係(也包含她的)勢必會在怨憤的熊熊大火之下焚毀。
「這是安眠藥,對嗎?」
「為什麼不要?」
第一個講者是位女性,她穿著粗呢套裝和樸素的鞋子。她個子嬌小,因此當她從演講台看出去,並把麥克風往下調的同時,說了一個關於她身高的笑話。讚賞的笑聲在觀眾席間盪漾。破除了開場的尷尬,儘管主持人先前已介紹一遍,她又重述自己的來歷。她是社會心理學的醫生,在西海岸一家主治飲食失調的診所擔任資深專案主管。裘蒂曾聽過飲食失調診所的厭食症病患會被強迫餵食,有時導致食欲過剩,造成許多人逃離那裡。這位資深專案主管對這件事隻字不提,而是吹捧診所裡的職員、評估流程、治療計畫,以及營養課程。她說,飲食失調很難治療,病患只能在醫療機構的環境才能獲得專門照顧。她也建議,要學著診斷出症狀,並補充如果能有受過訓練的治療師參與計畫,對於癒後調養會有很大的幫助。她還請與會者參考放在詢問櫃檯上的一疊目錄。
他聞起來有啤酒和薯條的味道。他的鼻頭發亮,聲音也稍微高亢了些。她拿起剛才讀的雜誌,放回咖啡桌上那疊雜誌中。她轉過身,他仍然站在那裡看著她。
「我愛妳,妳知道的。」他斬釘截鐵地說。她站在洗碗槽旁洗著鍋子和木湯匙。
「妳喜歡焦糖布丁啊。」艾莉森說。
「好吧。」裘蒂回答。
她拆開畫框的包裝,把裱好的畫擱在壁爐架上。鍍金的裱框帶出畫中孔雀羽毛上的點點金色,她原先並沒注意到這一點。畫中穿著華麗衣裳的女子同樣可人,但今天卻顯得有些愁悶,甚至淒涼。她全身散發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意味,彷彿被囚禁在美麗的花園裡。或許對主題如此嬌弱的雅致畫作來說,這個畫框太過華麗大膽了。
雷尼來自魁北克一個小鎮,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英國人。他的全名是席維斯艾蒙.雷尼杜龍。他因為毒品交易坐了幾年牢。艾莉森有一年夏天在蒙特婁的夜總會當服務生,她在那裡認識了雷尼。他都會跟著騎自行車的朋友一起進到夜總會,他們會坐在舞台邊,方便把百元小費塞進舞者的丁字褲裡。儘管艾莉森只是個服務生,雷尼也會賞給她同樣的小費。
「如果妳覺得累了,我們不需要留下吃甜點。」
艾莉森離開後,她從沙發上起來,順了順她的頭髮和洋裝,進到臥室裡。出席研討會的衣服還攤在整齊的床鋪上:米色長褲、白色襯衫、膚色內衣和丁字褲,以及透明絲|襪。她的芬迪皮包放在椅子上,椅子下方斜躺著她的吉米周豹紋細跟高跟鞋。看著這些美麗的衣物帶給她一種舒適感。並不是說她對自己的外貌已無信心,而是她已如同盛開的花朵,不如初綻放時來得清新新鮮,年輕女子可以恣意享受她已無法再擁有的青春。曾經,她可以穿著牛仔褲和T恤就出門,儘管她現在還是很有本錢這麼做,但用心的裝扮總能讓人安心。
會後,裘蒂留下來喝杯咖啡。她拿著咖啡和同業站著,興高采烈地分析剛剛的論辯。她的心思則是短暫神遊,想著洗衣店的事情,想著皮包裡的東西。她拿出來,給站在身旁的一位女士看,對方碰巧是精神科醫生。
裘蒂知道克莉絲是個自信極低的脫衣舞嬢,也多次聽說她的男友是如何揮霍她辛苦賺來的皮肉錢。雷是這裡的常客之一,因為年紀大的關係,被這裡的女孩們當成心愛的寵物般照顧。
「艾莉森剛才在這裡。」她說道:「我們去了塞特吃晚餐,她開車送我回家。你今天過得如何?晚餐吃了什麼?」
艾莉森略過不聽。當她們離開餐廳時,她一隻手臂圈護著好友。泊車小弟把車子開過來後,她扶她進車,並幫她扣好安全帶,彷彿她是個小孩。等到她扶著裘蒂進家門,她要她躺在沙發上,幫她端了一杯茶回來。
「老天,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