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6、他

「誰去跟克里夫這麼說?還有史黛芬妮。」
她聳聳肩。「那你只能打給他,說你睡過頭了。」她把蛋倒進嘶嘶作響的熱鍋裡,用叉子攪動。
他吃著,卻覺得舌頭老是礙著路,彷彿他嘴裡是另一個人的身體。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把食物鏟進嘴裡,餵食他的虛弱和疲憊。他真想倒下去,倒在床上或在地板上蜷縮著都好,此刻卻只能想辦法坐穩。
「我想再躺回床上去。」
「你會回家吃晩餐嗎?」她問道。
如今,這原本應該是工作時間的週間下午,他坐在床邊,拿著手機,被娜塔莎的話困惑著。他的眼睛漫遊臥室四周,打量著它的高度和寬度、充裕的空間、法式長窗、冰藍色的牆壁。這間公寓裡每個角落都顯得安靜,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當你處在這樣的高度時,連鳥兒的啼聲都聽不見。沒有比這裡更平和的地方了,然而他卻覺得身體一直往下沉,精神也像是被魔鬼或野狗給困住。
「怎麼不可能?事實就是如此。你那裡到底是怎麼了?你還好嗎?」
「所以,她說了什麼?」
「不可能。」
「我壞了妳的下午。」他說。
「現在幾點鐘了?」他問道:「我的錶顯示一點半。」
「但這太離譜了啊,」他說:「妳為什麼不叫醒我?」
「宿醉睡晚了。」
「你在哪裡?」她問著:「我打電話打了一個早上。」
「就要出門了。」
「別傻了,」她說:「你不過就是生病了。我先去幫你鋪好床。你何不先躺在這裡等我弄好呢?」
一陣疲憊感襲來,他拿著杯子走到吧檯旁。她準備好桌墊、刀叉和餐巾。
「老天!」他說。他喝了些咖啡,一隻手壓在太陽穴上。「我一定是喝醉了。我也不記得怎麼上www•hetubook.com•com床去睡覺的。」
「不可能,」他說:「我十點約了克里夫呢。」
「裘蒂沒有跟妳爸說到話。」
「妳在開玩笑嗎?」他說。
如同他深切了解受苦的意思,他也很懂奉獻,他以開闊的心胸把他的一切給了摯愛裘蒂。沒錯,他提供舒適的生活給她,但遠不止如此,他也很體貼、忠實:他們在家看電影時,他會按摩她的腳;週末時在廚房幫忙弄果醬,不停攪拌鍋裡那些似乎永不會變黏稠的水狀物。她喜歡他戴上圍裙,一副居家男人的模樣,覺得自己跟他很親近。她就愛這種親密感,這樣的伴侶關係讓她感到快樂。他也樂意這麼做,甚至近乎虔誠;只要裘蒂開口,他會做得更多,可惜她很少要求。如果她開口要,或許情況就會好多了。他的母親也從不開口,不過鑑於他父親根本不會有所回應,這樣子反而是最好的方式。就出軌這件事來說,他的父親則在完全不同的層次。獨鍾酒瓶不只是暫時的分心或夜晩的娛樂,而是絕對的承諾、合約、誓言,讓他從此背離他的妻子再不回頭。陶德的母親是被離棄的妻子,她的孤寂如霧靄一般,重重包覆他的童年。
擦乾身體後,他站在洗臉槽旁,在臉上塗起刮鬍泡。他拿起鬍刀時,手指發麻、動作也不靈活。他猜自己睡過頭了。等他回到臥室準備穿衣服,證實了這一點。裘蒂已經起床了,時間一定比他想得還晩。不過,等到他終於穿好衣服,戴上腕錶時,他才真正看了一下時間。
當陶德十六歲的時候,這一天來臨了。那時候他已經非常高大健壯,整個夏天在建築工地扛著水泥袋和提著柏油桶,這讓他長了肌肉和和圖書自信。秋季一個星期六,天氣又濕又冷,適合待在家裡做功課和看電視。老頭焦躁了.整天,有如易爆的地雷。三不五時從地下室出現,對著妻子抱怨和吹毛求疵。任何人都看得出一場風暴正在成形,問題只在於何時會爆發。但是樂觀主義同時也潛伏著,固執地不願相信事情會更糟、更惡化,就跟他的母親感覺到的一樣。他會知道,是因為她削著馬鈴薯皮時,對他說:「等他吃過晚餐就沒事了。」接下來,當他們坐在沙發上、把餐盤放在大腿上看電視時(他還記得是《神仙家庭》的某一集),他溫順的母親拿著餐巾,正想要擦去丈夫下巴上一滴肉汁,突然之間,他們三個人全站了起來,他們的晚餐全都打翻了。這個老傢伙竟用力抓著她的頭髮。陶德耳裡只聽見咻咻聲,眼前一陣發黑:他一拳猛揮出去,又亂又不靈活,陶德根本不知道那一拳落向何處,他的父親毫無預警地像摺疊椅一樣彎倒下去,躺在地板上,鼻子裡鮮血不斷。那一天,男孩蛻變成為男人,也戰勝了悲傷。赤|裸的現實夾在他們之間,彼此再也無親子情分,有的只是兩個緊鄰著憎恨和悲傷的男人。
「現在就是這時間啊。」她回答。
「妳一定還有其他的計畫。」
他起身,卻隨即抱住了門柱。這不是尋常的宿醉。或許是食物中毒,他在酒吧吃的三明治壞了。如果是這樣,他不是應該嘔吐或至少拉肚子嗎?相反地,他卻想要哭喊、放棄和讓步。他打起精神,一次走一小步,總算看到裘蒂蜷著腿坐在沙發上,她沒在看雜誌或食譜,沒在講電話,沒做任何事。他在她身旁坐下來,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他把一隻手臂擱在衣櫃上。白色衣櫃表www.hetubook.com.com面的斑駁和裂縫是他花了比真品還貴的價錢,刻意弄出的復古效果。「妳知道我愛妳。」他說。
「我很晚才回到家,」他說:「還沒機會告訴她。」
他沉重地坐在床邊。他開始想自己是否感冒了。「我沒事,」他說:「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等等再打給妳。」
「老天,裘蒂。我不懂妳為什麼不叫我起床。」
「陶德,別來這套。她跟我爸說話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我可能比平常多喝了那麼一些。」他這麼說。
他想起懷孕一事。他答應她要告訴裘蒂了嗎?
他掛上電話,突然頓悟到這就是他和裘蒂正常的生活模式:頑固的假裝、沉默的深淵、盲目地往前行進。他自己一定早就感覺到了,但弔詭的是,這種不正常也不曾困擾過他。其他的夫妻偶爾會大吵、抱怨,試著找出解決的辦法。但跟裘蒂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全被遮掩起來。裝門面、裝樣子,就是不說一字。表現出一切很好,也會更好的樣子。裘蒂最大的天賦便是她的沉默,而他一向也就喜歡她這一點,知道她不會多管閒事,不會說出她的想法;但沉默也是她的武器。不會出聲反對、大吵大鬧的女人有一定的韌性和力量。她處理情緒的方式不會引發責怪或爭吵,從不讓他看到任何缺口,不會讓他利用這份情緒報復她。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就是要讓他獨自做出決定。然而,他看得出來她也因此受了不少苦。
「她有。昨天。我爸把事情全告訴她了。」
「也許你現在不方便說話吧。」她故意刺|激他。
「沒關係。」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人像是在遠處。「我等下會去買些菜,然後開始弄晚餐。也許你需要雞湯。」
他明白那種受https://www.hetubook.com.com苦的感覺,他是在天主教徒家庭長大的。他學到生活中有一定的苦處,不可能不受苦,因為生活裡包含了各種狀況。生活有如萬物的馬賽克,沒有清楚的邊緣界線。在馬賽克的生活裡,什麼事情都相互重疊,沒有單獨一件事情可以獨立在外。以他的父親來說吧。很明顯,他鄙視他父親,不過他現在偶爾也能想起幾件跟他有關的開心事情。有一個下午,他們在機場裡看著飛機起落。他那時看了至少有七或八架飛機。他愛看噴射機圓胖的機身笨重地駛過柏油跑道,然後毫不費力地優雅起飛,讓陽光擦過機翼尖端。在那之後好幾年的時間裡,他一心想當飛機駕駛員,他的父親也鼓勵他,認為他可以成為任何他想成為的人物。他們之間存在類似愛的東西,當然也混雜了其他——這又回到生活中沒有一件事物是單獨存在的邏輯。這老頭身上還有些善性、一些幽默和笑容,但核心的黑暗面則是不斷不斷地成長。當你的父親實際上是個酒鬼和流氓時,你自然就學會耐心等待,等到你夠大、夠強壯時介入,你也期盼真正自由的到來——這一天終於實現了——然而,這還不是全部,這裡又要回到「生命是複雜的」課題。
「你需要睡眠啊。」她回答。
她刺耳地嘆口氣。「她有多難過?她會平心靜氣地接受事實吧?」
「去啊。好好睡一覺。明天重新開始。」
「雞湯聽起來很不錯。妳也會放些餛飩進去一起煮嗎?」
「我還得幫你脫衣服,」她說:「你連鞋子都脫不下來。」她把蛋翻到盤子上,再從爐火上熱著的煎鍋裡,拿了培根和馬鈴薯加到盤子。接著,把盤子拿到吧檯上,在他面前坐下。他拿起了叉子。
他坐在馬桶座上,手肘和*圖*書擱在膝蓋,頭埋進雙手裡,流出的尿液充滿腥臭味。他能做的就是筆直坐著不摔下來。他想到咖啡的氣味和香濃口感,激勵他移到淋浴間,把開關轉到冷水那一側。冰冷的水珠彈丸打在身上就是個痛字,但還比不上他腦袋裡的電鑽轟轟作響。他抬起臉面對水柱,含了幾口水在嘴裡,漱口,再吐出來。他還吐出了一些痰。
「謝謝,」他說:「我肚子很餓。」
「沒有妳,我該怎麼辦?很抱歉我不是個好丈夫。」
「現在是下午一點半啊。」她回答。
他試圖記起在酒吧裡發生什麼事:他幾點到那裡、待了多久、他點了幾回酒,但這真難倒了他。他倒是記得當時慶祝的心情。人在開心慶祝的當下,是有可能放縱些。
「沒什麼要緊的。現在最重要的是照顧你。」
「她怎麼說?」
「任何你愛吃的都行。」
「看我到時的狀況如何。」他回答。
「你可能需要再睡一會兒。」
「咖啡泡好了。」她說道,在馬克杯倒了咖啡,攪拌過奶油和糖再遞給他。
他在吧檯邊晃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接著他循著聲音走進臥室。娜塔莎的來電顯示讓他振作了一些。他還記得的一件事,是她昨晚不跟他說話。
「我不覺得我有喝那麼多啊,」他說道:「總之,就跟平常一樣。」
他努力想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他的頭腦異常遲鈍,像是燃料用盡的引擎落入一池爛泥裡。
他在廚房裡找到她正在打蛋。「我的錶慢了。」他遲疑說道:「一定是沒電了。」
她把咖啡壺拿到吧檯邊,再把馬克杯裝滿。
他看了看開著的臥室門,聽見廚房水龍頭啪啪水流的聲音。「只能說一會兒。」
「我會弄好吃的燜肉。豬肉有豐富的鐵質。」
「你還在家裡?」
「誰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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