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好,那就黑白頁吧。精確是最重要的。不過背景要金色的。必須打動讀者,使讀者覺得進行實驗的那一天他就在現場。明白我的意思吧?科學,寫實主義,熱情。以你可以掐住讀者咽喉的科學。有什麼會比居禮夫人有一晚回家看到黑暗中的燐光更為戲劇化的?哦,老天,有什麼呢?碳化氫,蘊藏無限富裕的寶山,燃素,不管他們怎麼稱呼,於是,瑪麗.居禮,發明了X光。戲劇化。但是對事實絕對的尊敬。」
另一次痛苦的中止。「好吧,我們再談談。我對你坦誠相告,而你也很有耐性……讓我們試試美國所謂的『聯合冒險』吧。那些美國佬,總是走在我們前面。明天你過來,我們來算一算……我的敬意和景仰。」
「我們想要清楚明白的,例如:『金屬』。」
我說:「因為是版畫,所以必須是黑白頁。」
「好極了,卡素朋。」現在我既已受僱於他,「博士」的頭銜就消失了。「這個金屬史,」他繼續說道:「必須做的很好——不只是好,必須美輪美奐。通俗,但也是學術性的。必須抓住讀者的想像力。一個模範。在這個初稿中提到了這些領域——叫什麼來的?對了,馬德堡半球。將這兩個半球放在一起,汲出空氣之後,創造出内部的真空。兩隊拉馬分別繫在兩側,往反方向拉。這些馬無法將兩個半球分開。這是科學的資訊。但是這很特別,很悅目。你必須將它自所有的資訊中獨立出來,然後去找到最正確的影像——壁畫也好,油畫也好——我們就給它一整頁,彩色精印。」
我們沿走廊而行,爬上三級階梯,推開一個鑲了毛玻璃的門,便猝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到目前為止我所見過的房間都是既髒又暗,油漆斑剝,可是這個房間卻像機場的貴賓休息室。輕音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候室鋪長毛地毯,並有特別設計的家具,淡藍色的牆上掛了看起來像英國國會議員的紳士們的相片。在茶几上,放了一些流行雜誌,隨意放置,諸如:《文學與機智》、《詩文信條》、《玫瑰與荆棘》、《自由詩》、《義大利詩文學》等等。這些雜誌都是我從未見過的,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它們只寄給馬紐夏斯的顧客。
「親愛的馬耶!什麼?太好了!好消息!快打電話通告吧!你寫出一本新書總是一件大事的。當然了!馬紐夏斯能夠擁有你這個作者感到十分自豪。你看到那份評論你上一首軼事詩的報紙了嗎?好東西。很不幸的,你領先了時代。我們連三千本都賣不出去……」
這房間並不大,卻很有氣派,近門處放了一個地球儀。葛拉蒙先生坐在桃花心木辦公桌的另一端,好似透過雙眼望遠鏡的反面在望著我們。他示意我們走向前,我覺得有些膽怯。後來當古博那提先生進來時,葛拉蒙起身上前向他致意;這真誠的舉動甚而更強調了葛拉蒙這出版者的重要性。古博那提先是注視他走過房間,然後自己也移步上前,與主人雙手交握,而彷彿像魔術般這裡的空間似增大了一倍。
起初我以為這些辦公室必是屬葛拉蒙的高級職員所有,但我很快便獲知其實不然。這是一家完全不同的出版社。葛拉蒙的大廳裡有個蒙塵的小玻璃櫃,展示著最近的出版物,只是那些書都很樸實,如法國大學的出版物般,書頁的邊未切齊且封面又灰撲撲的。書的用紙是那種過幾年便會泛黃的,使人覺得作者,不管有多年輕,必已寫作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可是這裡的玻璃櫃裡邊裝了燈,陳設了馬紐夏斯的書,有幾本是攤開的,以顯示白而亮的紙。這些書和-圖-書
的封面是發亮的白色,且用塑膠套套住,用的是質感極佳的棉紙和俐落的印刷。
「是的。」
葛拉蒙好似如夢初醒。他揉揉眼睛,然後突然記起他有個訪客。「請原諒。那是個作家,一個真正的作家,也許是大作家中的一個。然而,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有時候這份工作很卑微……若不是為了職業……不過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啊,是的,我想我們已把該說的都說了。我會寫信給你,嗯,一個月以內吧。請把你的著作留在這兒;相信我們。」
葛拉蒙出版社的目錄包含一系列人文及哲學的學術性著作,馬紐夏斯出版社卻包括了一系列精心且政治化的書名:《未摘的花》(詩集),《泰拉.殷可妲》(小說),《夾竹桃的時刻》(包括「一個年輕女子的病中日記」),《伊斯特島》(我相信是非小說論文集),《新亞特蘭提斯》(最近的一期為〈重訪柯尼斯堡:任何未來形而上學的序言,既是先驗體系,也是現象本體科學〉)。在每一本書的封面上都印有該出版社的連體鉛字字號:一棵棕櫚樹下站了一隻鵜鶘,並有達努齊的名言:「我擁有我所給予的。」
葛拉蒙對我們揮手,要我們在辦公桌這一側的椅子上坐下來。他直率而友善:「卡素朋博士,貝爾勃博士十分誇獎你。我們需要好的人才。當然,你明白我們不是要正式聘用你。負擔不起。不過你的努力會得到很好的報酬的。為了你的貢獻,如果我能這麼說的話,因為我將我們的工作視為一項任務。」
威嚴而慈祥的葛拉齊亞太太很快便接待了我們。她的名牌圍巾和套裝與牆壁同色。她面帶微笑帶我們進入一間令人聯想到墨索里尼書房的辦公室。
「你瞧?太好了!一整頁。彩色頁。」
「是的,必須清清楚楚的,但要有額外的提和-圖-書
示,一點可以說明整個故事的細節。我想想看……『世界金屬史』。書裡也包括中國的部份嗎?」
「那麼就是『世界』沒錯了。不是宣傳花招:是事實。慢著,我知道了:『金屬的奇妙歷險』。」
——古蘇格蘭禮拜式的高階層
「銷售抵不上製作成本。你透過玻璃看看,就可以知道我光是編輯部僱請了多少人。即使是今天,一本書要有回收,至少也得賣出個一萬本,幸好許多書我都可以賣一萬本以上,可是那些作者是——怎麼說呢?有不同職業的。巴爾札克了不起,他寫的書暢銷得很;普魯斯特也很偉大,但是他出書得自掏腰包。你的詩終會被編到學校課本上的,但不會陳列在火車站的書攤上。喬埃斯的作品便是這樣,他也和普魯斯特一樣,必須自費出書。我可以給自己一個特權,每隔兩、三年出一本像你那樣的書。給我三年的時間吧……」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沉默。葛拉蒙的臉上浮現了痛苦而困窘的表情。
就在這時,葛拉齊亞太太宣佈康曼達.古柏那提先生到了。葛拉蒙略微猶豫,懷疑地看了我一眼。貝爾勃比了個手勢,好像在說我是可以信任的。葛拉蒙下令帶訪客入内,便上前去迎接。古柏那提穿了雙排釦套裝,衣領上別了朵玫瑰,胸前的衣袋内插了支鋼筆,側袋内放了一份摺起的報紙,腋下還夾了皮公事包。
我問:「X光和金屬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你要自費?不,不,並不是金額問題。我們可以壓低成本……可是馬紐夏斯照例是不……當然,你說得沒錯,就連喬埃斯和普魯斯特也……當然,我了解……」
康曼達.古柏那提一語不發地走出門。他剛涉足於偽造的榮耀中。
「鐳不是一種金屬嗎?」
他m.hetubook.com.com提議按工作小時付酬勞;在當時這似是合理的。我接受了。
我說:「我知道有一幅版畫。」
「啊,親愛的康曼達,」葛拉蒙說:「快請進來吧。我的好友安布洛西對我說了關於你的一切。畢生為國服務。而且還能寫詩,對吧?請讓我看你所擁有的寶藏吧……不過讓我先介紹一下我的兩位資深編輯。」
他讓訪客在堆滿了稿件的辦公桌前坐下,愛撫著客人遞給他的著作。「不必多言。我什麼都知道。你來自梵締匹諾,那個偉大而高貴的都市。你曾在海關工作。而在私底下,你夜復一夜地寫作,燃著詩的火焰。詩……它銷蝕了莎浮年輕的歲月,滋養了歌德的老年。希臘人稱它為藥,既是毒藥也是良藥。當然,我們必得讀你的創作。我總是堅持至少要有三個讀者的報告,一個是社裡的人,兩個是外面的顧問(必須保持匿名:你要原諒我,不過他們都是很傑出的人士)。馬紐夏斯出版的書一定是好書,而一本書的品質,你也知道,是不可觸知的,只能憑第六感測出。一本書可以不完美,有瑕疵——你比我更清楚的,就連史威佛有時也寫得很差——只是你仍能感覺到其構思、韻律、力量。我知道——不要說。我一看到你這第一頁的開頭,就有所感覺,但是我不要只憑自己判斷,雖說有時候——啊,經常——當讀者的報告寫得含糊時,我便推翻他們的意見,因為要判斷一個作者必須抓住,呃,他的韻律,而這裡,舉例來說吧,我隨便翻開你這本著作,看到這一行詩:『一如秋季,那蒼白的眼瞼』……呃,我不知道接下來的詩句,但是我察覺到靈感,我看到一個影像。有時候你是在一種心醉的狀態中開始寫像這樣的詩,欲罷不能。只有一點,我親愛的朋友,要是我們總是可以隨心所欲就好了!可是出版也和*圖*書是一種生意,也許是最高貴的一種,但畢竟還是生意。你可知道這年頭印刷廠索取多少費用嗎?還有紙的花費?看看今早的新聞吧:華爾街利率高漲。你說那並不影響我們嗎?啊,當然有影響了。你可知道就連我們的庫存他們也要徵稅的?我賣不出的書也得繳稅。是的,即使出了不暢銷的書,我照樣要支出——這是俗人所不知的天才的騎士精神。這種半透明薄紙——你真是優雅,如果我能這麼說,用這種薄紙打字。這種紙有詩人的風味。典型的呆子會用羊皮紙來眩人耳目,但這些是以心靈寫出的詩——這種半透明紙無異於紙錢。」
「是的。」
電話鈴響了。後來我才知道是葛拉蒙按了辦公桌下側的一個按鈕,讓葛拉齊亞太太傳進一通假電話來。
巴比倫王子,黑十字武士,死亡騎士,光圈的至高主人,太陽僧侶,造物主,黑鷹與白鷹騎士,神聖皇家拱門,鳳凰騎士,鳶尾騎士,殼神僧侶,金羊毛武士。
貝爾勃很簡明地說過:葛拉蒙先生擁有兩家出版社。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意識到在葛拉蒙和馬紐夏斯兩家出版社之間的通道是私人且機密的。馬紐夏斯出版社的大門是在古迪侯爵大道上,在這條大道上不復見聖西羅路的瘡痍,反之,只有毫無汙垢的建築物,寬敞的人行道,和有鋁製電梯的大廳。沒有人會想到聖西羅路上的那棟舊樓房竟會以僅僅三步之距離與古迪侯爵大道上的一幢建築相毗鄰。葛拉蒙必然費盡了唇舌才獲得這許可的。我相信他的一個作者,在都市計畫局工作的一名官員,必然給過他相當的幫助。
康曼達.古柏那提臉色變白了:三千本是他不敢夢想的成就。
「是呀。所以所有的知識都可站在金屬的立場來看。貝爾勃,我們決定要用什麼書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