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愛的世界

「妳何不回去問妳媽。我可是敬謝不敏。」
「菠菜昨天就買了,用不著再買。」
向來討厭不合理的美鶴,眼中閃過一道試圖解開謎題的光芒。
「這對妳的朋友也不好。我會打電話給她的家長解釋,那本書妳就死心吧。沒必要賠償。」
「不提那個了,外公,我有話跟你說。」
不過,我並非同性戀,絕對沒有那種骯髒事。我承認,高中時代的我的確有點喜歡美鶴,可是那種感情近似尊敬,而且淡得立刻就消失。察覺美鶴在鍛鍊頭腦這樣的武器後,我只是自以為同病相憐,對她隱約抱有幾分憧憬罷了。高一後半,美鶴喜歡上了生物老師木島,而且在那之前也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我和美鶴就此絕交。
什麼嘛,我突然對外公大為失望。當初一邊照顧盆栽一邊高叫什麼「有狂意」、「氣韻」的外公,居然說那麼乏味的歐巴桑有氣韻。如此說來,以前外公說百合子太美以致沒有氣韻,恐怕也不值得採信了。我心中對外公的感情大打折扣,而且還伴隨著強大的失望。在這個世上,外公曾經是我唯一喜歡的人啊。我粗聲對外公說道:
「那是借來的書,還給我。」
「不信妳去看戶籍,上面寫得很清楚。」
「我媽媽很奇怪對吧?喜歡偽裝壞人。我啊,最討厭她那樣了。尤其是那種動不動就主動說一些令人討厭的話的人,妳不覺得他們通常很軟弱嗎?」
父親揮開我的手,把借來的書撕破扔進垃圾桶。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來面對父親的情緒爆發。沒想到敵人居然從意料之外的地方攻來,我深刻反省自己的天真。剛才還在旁邊看電視的百合子,一發現我和父親的戰爭又開始後便立刻溜回房間。是的,別看百合子那樣,她很會看臉色,溜得也很快。
「妳真是個幼稚的人。我不在乎我媽做什麼,可是從妳口中說出來,就好像我媽多骯髒似的,這點讓我無法忍受。我跟妳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今後我要跟妳絕交。可以吧?」
那晚,您猜我做了什麼?察覺自己一直被「長相相似」這件事束縛後,我決心向外公問清楚,我的父親到底是誰。不,我是混血兒,這點絕不會錯。我堅信一定是日本母親和哪個不同國家的人所生的混血兒。因為,您看我這身皮膚,不是黃色的?對不對。
美鶴的臉益發慘白。
「噢,對了。妳趕快吃吧。我想說可以給妳帶便當,所以多買了一點。」
「不懂。」冷靜下來的美鶴緩緩搖頭。「妳說的話支離破碎。不過,至少有一點我懂了。那就是妳不允許我媽跟妳外公交往。」
「我有點事情想跟妳說,可以嗎?」我望著美鶴充血的眼白上構成複雜紋路的細小血管,點點頭。「我媽說,想邀妳跟妳外公我們四個一起吃飯。怎麼樣?」
我制止外公為這小事發我脾氣,斷然表示:
外公不可思議地仰望著我的臉,似乎在奇怪我怎麼會對這種事斤斤計較。我很失望,恨不得把還拿在手上的餐盒砸到地上。就在我勉強壓下這股衝動之際,我發覺一件可怕的事:家母該不會是抱著那個秘密赴死的吧?
「外公,那個人有氣韻嗎?」
「妳看這種東西都不覺得可恥嗎?」
「可是,我在想喔,美鶴的媽媽如果知道你坐過牢一定會大為震驚吧。」
「像不像真有這麼重要嗎?我之前不就說過了,我們家的血統本來就長得不太像。」
只不過,我敢確定,我真正的父親,絕非百合子的父親——那個瑞士男人。因為,首先我們長得就不像。更何況,那種庸俗的男人怎麼可能生出我這麼思路清晰的小孩,這根本就不可能。而他也好像總拒我於千里之外,一旦罵起人來,就會用那種令人完全感受不到關愛的方式虐待我。我已經舉出很多證據了。
父母爭執的內容,主要都https://m•hetubook•com•com是關於家計。在我家管理家計的是父親,家母從父親那裡領錢買每天的菜。之前我也說過了家父很吝嗇,連無人注意的小事他都會仔細檢查。
「母親自殺了,做小孩的也會無地自容。」
「所以,你們才出去吃鰻魚。」
遙遠的俄國大地
「可是,我不像任何人耶。」

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外公默默脫下西裝,眉頭皺了起來。我巴不得多說幾句讓外公困窘的話。因為,外公和我本來過得好好的,誰叫他想撇下我和盆栽,開始走向和百合子一樣噁心的世界。叛徒。面對和惠,我還可以抱著好玩的心態煽動她,可是惟獨外公談戀愛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得阻止。
在百合子的手記中,記述著我和父親性格相似。當我看到那個部分時,老實說,我真的氣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和父親沒有任何地方相似。因為,我是別人的小孩。當然不可能遺傳到那個人的基因。
「噢,有啊。氣韻十足。」
「爸,書要怎麼辦?我得賠給人家。」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美鶴生氣。她臉泛紅潮,瞪大了眼睛。
我指著可憐的漫畫抗議,父親卻頑固地堅持:
外公「啊?」了一聲反問我,我不耐煩地扯高嗓門:
我和父親之間一直存著一種怎樣都無法填補的奇妙距離感,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能說我們的關係就是格格不入。父親和百合子可以自然交談,可是面對我時卻一次比一次緊張,他的唇角總會浮現出皺紋,一看就知道即使面對面也氣氛尷尬無話可說,可是話說回來,刻意找話題也很麻煩,因此每當父親在客廳時我就會立刻回房間。
「還會有誰,當然是我用零用錢買的。」
「去啦。不行啊?」
「就算便宜了四十圓,也沒必要買同樣的蔬菜,吃昨天剩的就行了。」
外公一臉遺憾地將視線轉向袖口袖子的確鬆垮垮地拖出一截,一直蓋到就男人而言太過纖細的手指。我指箸餐盒質問他:
「不,這盆我死都不能賣。如果是萬壽園說不定會開價三千萬呢。」
「你知道菠菜煮過之後只剩下多少份量嗎?」
外公似乎從傍晚就出門了,不在家裡晚餐還沒準備,我只好洗米煮飯,用冰箱的豆腐煮味噌湯。沒有任何配菜,不過我想外公應該會買什麼吃的回來,決定等他然而遲遲不見人影。好不容易等到玄關大門打開時,已經將近十點了。
「你去美鶴媽媽的店裡了?」
積雪的平原上,有一棟紅磚房子,此刻雖然被白雪覆蓋,但長在屋旁的巨大蘋果樹,一到了夏天就綠葉繁茂,溫柔地籠罩著那棟房子。住在那棟房子的老婆婆,把用蘋果做的果醬加入熱紅茶,在壁爐前暗自回想。對,想她那個獨自留在日本的孫女兒。寫信給那孩子吧,老婆婆坐在橡木桌前,一邊舔著鉛筆一邊寫字。
「妳這人說話太沒禮貌了吧。如果有什麼理由,不妨直接說出來。我不喜歡這樣。」
「美鶴的媽媽在嗎?」
那是外公開始勤跑「藍河」後過了幾週的事。外公不斷賣盆栽來換取上酒家的錢,眼看著日漸空曠的陽台,真不知該說是悲哀還是窩囊,總之我非常不愉快。事情就是在我滿懷鬱悶的某一天發生的。
內容大致就是這樣。您問為什麼百合子的作文還在,我自己的卻沒保存?這個嘛,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根本不重要吧?總而言之,我的孩提時代大致就是如此。我擁有早慧文才的事到如今,也已不再重要了。
「你昨天不是也去了?你還真有錢。」
「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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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東西是哪裡賣的?」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外公不發一語,捧起五葉松的大花盆,疼惜地用臉頰摩娑著尖銳的松葉。
聽到她含淚的聲音,我才知道美鶴心中的傷痕。美鶴聽到別人批評她母親一定很痛苦吧。可是,我還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我在問你美鶴的媽媽有氣韻嗎?」
「放下書,好好看著我的眼睛。」父親從我手中搶過漫畫大發雷霆。「不回答就不把書還妳。」
「果然是人家買給你的。」
萬壽園那個輔導員老伯的臉在我腦海浮現。那我先拿去賣掉算了,如果我去賣,說不定可以賣到更好的價錢——我瞬間這麼想,不過外公說的價錢不能當真。可是,如果這樣放任不管,外公的盆栽會被一一賣掉的,所有的好處全都會被萬壽園和「藍河」榨乾。我感覺和外公兩人的生活彷彿會遭到侵犯,不禁感到一陣焦慮。
「我的父親到底是誰?他在哪裡?」
父親的攻擊通常是從這種無聊瑣事開始的。他認為,既然已經繳了午餐費,就非得把午餐通通吃光不可。但這種事,只要說說謊就能敷衍過去真是的,原來是為了這個啊——我在心中暗自竊笑,埋首於向同學借來的漫畫中,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想起美鶴的媽媽從駕駛座回過頭大剌剌地放言時的嘶啞聲音。「人家」對外公或許很溫柔,可是對我母親的死想必毫無所感。外公嘴裡說出的美鶴媽媽,怎麼會變得像仙女一樣如此溫柔婉約?就連美鶴,不也曾這樣評斷過她母親:
外公細心地用衣架把西裝掛好後抬起臉:
某次的自然課解答了我的疑問。突變。對了,我一定是突變。我告訴自己。可是,這個魔法立刻失去了魔力。因為我覺得,既不像瑞士人也不像日本人、美得像個怪物的百合子突變的程度更強,這讓我很不甘心覺得自己等於是輸了。從此,我就一直沒找到解答,這點直到這時也一樣。然後,隨著百合子回到日本,我的疑問再次開始增長,因此也就無暇顧及和惠的戀愛風波了。
小學六年級時,我看了描寫白俄血統的芭蕾舞伶故事的漫畫後,曾經寫過這樣的作文。您想知道內容嗎?我還模糊記得,就試著寫寫看吧。
「還會有誰,當然是那個瑞士人。妳在說什麼傻話啊?」外公很不高興,鬆開長褲的皮帶。「除了那傢伙沒有第二個人了。」
「這雙鞋子是怎麼回事?」
那時剛上完藝術課。我選的是書法,剛從位於別棟的階梯教室回到教室。那天老師叫我們自由發揮寫自己喜歡的字,我大筆一揮寫的是「氣韻」。這時,先回到教室的美鶴一看到我,便揮著手上的樂譜跟我打招呼。美鶴選的是音樂。我望著制服襯衫上沾到的墨漬,變得很憂鬱,因而對美鶴雀躍的聲音有點煩。美鶴為了下週要舉行的期中考睡眠不足,兩眼通紅。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吃啦。」
外公心情極佳地遞給我一個餐盒。烤鰻魚的濃郁香氣和整髮劑的臭味混在一起,薰得我頭都暈了。被醬汁浸染的餐盒濕答答的。我兩手捧著餐盒,沉默了一會兒。外公的樣子一看就很不對勁。他明明已經不再用盆栽騙錢了,為什麼還能不停地買新衣服呢?外公是從哪弄來的錢?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與其說不允許,其實比那更糟,因為我把戀愛中人視為叛徒一般地憎恨。我陷入沉默。於是,美鶴如此說道:
「哎,妳就別問了。」
「我最受不了這樣了。」外公一脫下長褲,就疲憊地一屁股攤坐在榻榻米上。「妳該不會作了什麼怪夢吧。妳母親是我的女兒,妳父親是那個瑞士人。雖然我反對,可是我女兒還是堅持要結婚。所以,絕對不會錯的。」
人家。從外公口中說出的那個字眼,洋溢著我hetubook.com.com從來沒聽過的憧憬。外公的身體散發出一種來歷不明卻柔軟又強悍的力量。在察覺到這一股百合子讓大家都變得不正常的影響力後,我恨不得蒙住眼睛和耳朵。外公扭頭看著我,那張臉上帶著畏懼。我想外公大概發覺我討厭他談戀愛了吧。
可是煮過後只有這樣耶——母親在掌上比畫出想像中的菠菜給他看。不,應該有這麼多——父親用巨掌比出高高一坨。你胡說什麼,你從來不煮菜,所以根本不懂,只剩這麼小一坨耶,而且還要一家四口分著吃,絕對一天就吃完了。既然這樣,分成兩天的份不就好了,妳就是拿來川燙涼拌才會馬上吃光,如果跟胡蘿蔔混在一起炒奶油不就好了。那是大塊肉排的配菜耶,跟我們家的飯菜又不合。說到吃飯,妳知道生活習慣不同的我已經做了多大的妥協嗎?
「對不起。妳一定餓了吧。」
「為什麼?」
外公說完後嘆了一口大氣。這時他沒站穩踩到褲腳,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大概是為了搭配高跟鞋才把褲子放長的吧,他的褲腳像日本武士穿的和服褲裝又寬又大。我不禁噗嗤一笑,並且想起了和惠的雙眼皮。人們往往為了戀情變成了小丑。旁人看來只覺可笑的事,他們卻做得這麼認真,甚至察覺不到別人的嘲笑。百合子完全支配了這種力量,而且還滲透進了我立足的世界。憎恨和焦慮使我幾乎發狂。
外公帶著隱含怒氣的聲音回答,他大概終於察覺我心中的惡意和疑惑了。可是他會這樣過度反應,表示一定有什麼事不方便讓我知道。
「妳這是什麼意思?」
「那件事我遲早會主動告訴她的。」
在日本獨自生活想必很寂寞吧。把妳交給那樣的家庭,妳父親非常後悔。不過,當時他正因政治迫害而逃亡,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不這麼做的話,說不定會送掉妳的小命。因此,我懇求妳,好好唸書早日長大。妳是金髮的父親和黑髮的烏拉爾美女生的漂亮小孩。等妳長大了一定更會閃耀、動人,妳的妹妹根本不是對手。
「那,我就直說吧。我外公好像很迷戀妳母親。其實那也無所謂,反正不關我的事。可是,我只希望不要把我扯進去。我可不想被人利用,當成談戀愛的幌子。」
外公喀啦喀啦地大聲推開陽台的門,望著他又忘記收回來的盆栽。可是,他並未像昨晚那樣忙著去照顧盆栽,只是吹著秋天的夜風茫然佇立。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走去陽台一看,盆栽分明少了兩、三盆。
百合子從喜歡小動不動就提及容貌的差異來欺負我。您不相信我會被百合子欺負嗎?為什麼?就因為百合子很美?開什麼玩笑。別看百合子長那樣,其實比我還不安好心,滿腦子邪惡的主意。只要是能令我傷心的事,她都毫不遲疑地做了。「那,姊姊的爸爸在哪裡?妳跟爸長得一點也不像。」——這就是她的最後武器。即使是小孩吵嘴,也該知道有些話是不該說的。百合子每次說不過我時,最後一定會丟出這個炸彈。再沒有比百合子更好強更惡劣的女人了,這是真的。
「就跟妳說沒機會聊什麼嘛,人家是老闆耶。」
「那,饅魚是怎麼回事?是誰買給你的?」
「我就是聽不慣『買給我』的這種說法嘛。」
聽了我的抗議,父親這才仔細打量漫畫。無聊透頂,我知道父親臉孔扭曲。父親是個沒教養又愚蠢的男人,卻很輕蔑日本的漫畫和電視節目,說它們「會讓人變笨」。父親氣得聲音發抖。
「唉呀——」對於我的抱怨,外公像挨罵似地縮著脖子裝可愛。奇怪,外公變高了。我驚訝地走到玄關門口迎接他,外公脫下我沒看過的茶色鞋子。那一雙他脫在玄關地上的小巧鞋子,就像女鞋一樣鞋跟墊高。
「我在車站前的中屋買和-圖-書的。」外公搓揉著布料。「雖然有點大,不過穿上這個就很像在外面混的江湖人吧?我啊,好像迷上奢華的風格了。領帶也是別人推薦我買的,說這種服裝要配銀色領帶才能相得益彰。仔細看的話,這領帶的襯底花紋就像蛇的鱗片一樣,聽說這花紋會不時閃亮,別有一種典雅品味。鞋子啊,也是我特地跑去車站另一頭的北村商店買的。因為我個子矮嘛,所以,偶爾也想嚐嚐高人一等睥睨別人的滋味。因為揮霍了這麼多錢,所以我反省之後決定襯衫還是跟那傢伙借。這個顏色,跟西裝很合吧?本來好像應該要戴袖扣,可是我就是沒有袖扣。下次如果看到好貨色我想買一副,不過還是應該先買襯衫吧。」
「我當然知道。」
無謂的爭執就這樣持續不斷。要是母親聰明一點,本來可以有很多理由回嘴,比方說川燙之後冷凍起來可以慢慢吃啦,或是不然你自己負責買菜煮菜好了,之類的。可悲的是,家母只會重複無力的反駁。在父親看來,一定覺得母親掌管家務太不精明吧。不只如此,父親對家中的每個人都抱持著不滿。對我,是因為我不聽話。至於百合子,是因為她不表示自己的意見。堅信只有自己的想法才最正確的狂暴父親,是除了百合子之外我第二討厭的人。簡而言之,我是在不喜歡任何家人的情況下度過孤獨的孩提時代。您不覺得我很不幸嗎?對不對?所以,我才會覺得佐藤和惠無條件地承接父親的價值觀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我不僅無法理解只想做爸爸眼中的乖孩子的和惠,甚至輕視她。
母親試著做無謂的反駁。
「不覺得呀。還給我。」
「外公,你把盆栽賣了是嗎?」
不知不覺中,事件的重點從營養午餐轉移到漫畫,而忙著善後處理的總是母親。母親聽了我的報告後臉色發青,連忙去買一本新的漫畫遞到我手上,還叫我對對方說,因為弄丟了所以才買一本新的。母親在個性上有她的軟弱之處,所以還因為在書店找不到那本漫畫而大呼小叫。像這樣,每次被父母這種相反態度左右的總是我。您不覺得真的是荒謬到了極點嗎?至今只要一回想起母親倉皇的模樣,我還是會非常不舒服。
外公鬆開領帶,撫平皺痕不悅地嘀咕。戶籍那種玩意根本靠不住。我父親一定是個長相俊美頭腦聰明的白人,最好是法國人或英國人。那個人拋下我和母親,離家四處流浪,說不定已經死了,所以才無法聯絡。又或者,他打算等我長大以後再和我聯絡,要是這樣就好了。我一逕凝神望著自己映在窗簾敞開的窗上的身影。
「與其叫我去,我看還是讓妳媽跟我外公兩人獨處比較好。」
「我外公現在常去妳母親的店。但他沒錢,所以把盆栽都賣了。反正那是外公的盆栽,跟我無關。可是,妳那個母親,到底是基於什麼目的跟我外公交往,有時我還真覺得不可思議呢。我外公馬上就要六十七了,妳母親還不到五十吧?當然啦,我也覺得談戀愛跟年紀無關。可是,我最怕那種淫|盪的氣氛。也許是我妹妹害的吧,最近妳怪怪的,我外公也怪怪的。我討厭看到百合子回來後,每個世界都逐漸瓦解的樣子。妳懂嗎?」
「你跟美鶴的媽媽聊了什麼?」
只要父母起爭執,我總是坐立不安,可是,百合子卻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看電視。我和父親吵架時她總是溜得很快,然而遇到父母吵架她卻毫不在意,可見她也許很遲鈍吧。抑或是,我和父親的吵架真的讓她特別痛苦?
安娜,妳好嗎?妳父親去了莫斯科,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在莫斯科國家劇院公演。不過,俗話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妳放心吧。聽說跟妳父親跳雙人舞的,是俄國首屈一指的名伶帕布洛娃。他跳的芭蕾舞劇是天鵝湖,但妳父親宣稱將來一定要跳他自己創作的舞曲。妳父親創作的芭蕾,是以日本為主題,不過,你們在學校學的「櫻花」或「小花」那樣的歌,一首也沒有出現。據說可媲美柴可夫斯基創作的那種動人的樂曲。等照片洗出來,我會寄給妳,請妳耐心等待。和*圖*書
「妳長得這麼瘦,學校的營養午餐有沒有通通吃光?」
我故意裝傻。美鶴扣扣扣地用指甲敲著門牙,偏著頭。
「騙人。那個人才不是我父親。」
「我媽好像很欣賞妳,我們又是鄰居,她說想跟妳好好聊一聊。不嫌棄的話可以來我家,要不然找個好吃的餐廳也可以。」
不管怎樣,Q女高時代的我,對於能和父親分開生活這件事真的鬆了一口氣,這點至今仍未改變。那個人和我恐怕根本毫無血緣關係吧。我們也合不來,如果能老死不相往來是再好不過的。您說什麼?有沒有哪個男人影響過我?您是說,像和惠的父親影響她那樣嗎?一個也沒有。我和父親的關係剛才我也說了,而且我既未愛過男人,也沒和男人發生過肉體關係。我可不是百合子那種花痴。
我之所以會發現瑞士父親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就是因為百合子的存在。因為,雖然百合子誰也不像,卻有一張明顯具有西方與東方混血兒特徵的容貌,笨腦袋也和父母一模一樣。而我誰也不像,卻有張和百合子不一樣的東方臉孔,又這麼優秀。那,我是從哪來的呢?打從有記憶起,我就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議。我的父親會是誰呢?

「人家很忙,怎麼可能專門陪我聊天。」
「你們倆都聊些什麼?」
一想起這些事,我內心充滿了對美鶴媽媽的反感幾乎要爆發出來。我板著臉再確認一次:
家父打開冰箱檢查食物,捏著超市的收據質問家母。
「嘿嘿,這叫做矮子樂。」
「什麼事啊,這麼慎重。」
偶爾,父親下班回來後會突然質問我。碰到這種時候,多半是他碰到心情不好,更必須提高警覺,不過有時這反而讓我鬥志高昂,很想和這樣的父親交戰,偏要留在原地不走。父親的攻擊是這樣開始的:
我聳聳肩。就這樣,我斷絕了和美鶴短短半年的來往。
「嗯。是她說要瞞著店裡的女孩偷偷出去,結果她帶我去河對岸一間看起來很貴的店。我啊,當下就縮了半截。我哪去過那麼貴的饅魚店啊。那什麼饅肝湯我還是第一次喝到,說實在的還真好喝。我說真想讓妳也嚐嚐看,結果人家說妳一個人看家太可憐了。就替我叫了一份外帶。她還說,之前妳媽才剛剛去世,虧妳一個人能這麼獨立。她真的是很溫柔的人。」
我反而對男人這種生物恨之入骨。那些臭男人不論是肌肉或骨頭都硬梆梆的,皮膚髒兮兮的,全身毛茸茸的,還有一對瘦骨嶙峋的膝蓋。他們聲音粗厚,身體帶著油臭味,舉止粗魯,腦袋不清。沒錯,如果容我批評,那簡直沒完沒了。我之所以會深深慶幸能在區公所當臨時雇員,或許就是因為不用擠通勤電車吧。叫我每天和那些臭哄哄的上班族擠在一起,我絕對做不到。
「那也沒辦法。」
「明天要賣掉那盆嗎?」
「我在問你這是誰買的?」
「我是看特價嘛。平常要一百三十八圓今天只賣九十八圓。」
外公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從他的肩膀一帶飄來強烈的整髮劑氣味。外公很注重打扮,即使在家也從不忘記抹整髮劑,可是那晚的氣味之濃超乎平常。我捂著鼻子,打量外公。外公穿著我從未看過的不合身茶色西裝,還有他向警衛叔叔借來的藍色襯衫。我記得之前警衛叔叔曾經炫耀過那件衣服,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況且外公個子矮小,襯衫袖子太長露出西裝袖口,一看就知道是借來的,此外還打著銀色的花俏領帶。
「外公,你那套衣服是新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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