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肉體地藏
——〈和惠的日記〉

「龜井小姐,不好意思麻煩妳過來一下。」
「記得下次再找我喔,我們這行也很不景氣。下次我額外服務。」
「我順便提醒妳,妳從剛才攤開報紙就嘩啦嘩啦的,能不能克制點?大家正在看電視耶。還有,不要在這麼窄的地方把報紙攤這麼開好嗎?大家都覺得很煩,拜託妳客氣一點,妳這人根本搞不清狀況,我看妳大概只想過自己吧。大家都一樣想要工作,總得互相禮讓嘛。」
年近六十看似出賣勞力的男人打開門。曬得黝黑的臉,結實的身體,屋子透出一股發霉和燒酒的味道。我立刻窺探屋內,確認有無別的男人在場。如果是去飯店,通常都是在指定的賓館因而不用擔心,可是到府服務時,如果進屋前不小心點會很危險。有一個女孩就是遇上幾個男人一一現身,結果,慘遭四名男子輪|奸。才收一人份的錢卻和四個人性|交,這未免太不划算了。
我脫下風衣仔細摺好,胸前還留著雨水的水漬,我用手指沾了一點口水擦拭。
這裡的人和龜井不同,大家說話都很直接。我雖然不甘不願地點頭,卻察覺到辮子頭的妒意。她應該隱約察覺到我的學歷和任職一流公司的事了吧。沒錯,因為我白天有正經工作,又是Q大畢業的,正在寫艱深的論文,和妳們不一樣。我這樣想,然而夜晚的世界只在乎女人的魅力。打從過了三十五歲起,我多少有一種時不我予的焦慮。男人很貪心,既想要學歷又想要良好的家世、美麗的容貌、溫順的個性、還有肉體,什麼都想要。要在這種情況下生存與其說辛苦,根本是荒謬可笑。總之我必須從這個世界中找出指標,合理地活下去。我的指標就是不斷取得平衡,努力賺錢,我是幾時開始有這種想法呢?霎時似乎又要陷入回憶,我連忙把心思集中在經濟報導上讓自己忘記這些。
「你不想說是吧。」
好不容易終於勃起的田中,焦急地抖著手戴上保險套。我其實可以幫他一把,但是田中沒有浴室,所以我絕對不會幫這個忙。田中二話不說就撲過來抱緊我,他笨拙地摸索我胸部的粗糙手指弄得我好痛。
「我也會打字敲鍵盤,說不定也妨礙到了別人。而且一旦專心起來,我想可能聲音蠻大的。」
「我不能做那種事。我只做正規那一套。」
室長是東大經濟系畢業的,四十六歲,娶的是公司同事,妻子短大畢業有兩個小孩。他有那種破壞男同事功勞、搶女同事功勞的壞毛病。以前,他曾命我把寫好的論文重寫,然後狡詐地在自己的論文中引用我的主題——「建設成本的風險迴避」。這種事是家常便飯,必須防範於未然地努力生存下去,因此我得保持精神平衡,找出對自己最大的利益。不緊張便無法理解事物的本質,而不鬆弛便無法持續緊張。
被說中弱點的田中不好意思地抓著眼角。對付這種男人,一開始就得先來個下馬威才行,否則讓他得寸進尺,最後倒楣的可是我。我一進入屋內,便先打電話,我們有義務向應|召站報告自己到了、一切沒有問題。
從早就下著雨。我準時離開公司。走向地下鐵銀座線的新橋車站。走在前面的男人猛然轉身,大概是想攔計程車,男人雨傘上的水飛濺過來,在我的風衣胸前留下水漬。我很生氣,連忙找手帕。昨天的手帕還塞在皮包裡,遂用手帕不停地拍打水漬。但是,新橋的雨是灰濁色的,以致留下了灰色的水漬。罔費我還送這件外套去乾洗。我從傘下對著男人鑽進計程車的背影小聲謾罵。渾蛋!也不小心看看後面。可是,回想起傘上水滴飛濺的來勢之猛,又不禁深感男人的力氣可真大。憧憬和嫌惡,對於男人,我總是有這兩種相反的感情並存。
「唉,算是彼此扯平了吧。」
「妳現在就要走了嗎?真是火大。」
我趕在十二點前回到應|召站。女孩們大概是覺得今天生意冷清吧,幾乎都走光了。還留著的,只有辮子頭和接電話的人。我把一萬圓交給接電話的,一千圓捐出來當零食費,這是給應|召站拿來買零食和飲料,是有接客的女人的義務。幸好我向田中多要了一千圓,零食費等於免費。我正在偷笑之際,接電話https://m•hetubook•com•com的翻著白眼看我。

我板著臉把自己的摺疊傘拿去走廊,門口放了藍色塑膠水桶,裡面插了各色雨傘。我很不高興,決定走的時候假裝拿錯傘換一把昂貴的傘。回到房間,辮子頭女人還在瞪著我。
「我幫你舔。」
「那個聲音有嚴重到應該提醒佐藤小姐注意嗎?」
「只剩二十分鐘你要再做一次嗎?」
「不,怎麼會」龜井慌忙否認。「所以,我剛才也說過了,我是因為坐在隔壁位子,認為自己有義務回答才回答的。我想應該不是需要大作文章的問題。」
「百合,妳肯去嗎?那,我就答應他囉?」
田中嘟嚷著,一隻腿塞進鬆垮垮的四角大內褲。我看看鐘,雖然還有二十多分鐘。可是這個時間不上不下讓我很想離開。
這把年紀還在過這種生活啊,我看著屋內想,這是間六帖大的寒酸公寓。這年頭居然還過著沒有浴室、共用廁所的生活,我可不想如此結束一生。我忽然想,如果我父親還活著,應該也是這個歲數了吧,想到這裡我再次看著田中的臉,泛白的頭髮,削瘦的身體。學生時代我甚至認為自己有戀父癖,但那已是久遠過去,我已經成了和父親當年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了。
反正一定是跟著什麼承包商做工。我可是建設公司的副室長耶,年薪一千萬耶,我在心中拉高音調大喊。攻擊的情緒持續著,接著轉為優越感而輕視田中。遇上被動軟弱的客人,妓|女也會比較有樂趣。
「喂,妳剛才用輕視的眼神看著我吧?我可是客人耶。而妳呢,只不過是個賣淫的婊子,而且是三流的婊子。不但太老,而且就算脫|光了也是一身排骨害我翹不起來,我想到就火大。」
「會痛啦,大叔。」
抵達位於道玄坂雜居大樓中的應|召站辦公室已將近七點。辦公室是一間小套房,附有小廚房、廁所及一體成形的浴室。十帖大的客廳放著沙發和電視。角落有一張辦公桌,坐著負責接電話的男人。男人一臉無聊地摸著染成金色的頭髮,一邊閱讀周刊雜誌。他打扮雖年輕,其實已經過了三十五。早已來了十個左右的女孩,正在看電視,等著電話打來。也有人在打電動,或是瀏覽雜誌。不過,今天下雨。下雨天通常生意清淡,必須有久候的心理準備。我在這裡將從佐藤和惠變成「百合」。我的花名一直叫做「百合」,是取自高中時認識的百合子,這個美麗的笨女人。我直接往地上一坐,在玻璃桌上攤開還沒看的經濟日報。
「太貴了。」
「麻煩給我兩萬七。」
我決定稍微配合一下田中的懇求。田中很老實,又很軟弱,做這點配合應該沒關係吧。如果對他太冷漠惹他發飆也很麻煩。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像這種素昧平生的男人,有時反而會做出大膽之舉。之前在池袋曾發生應|召女郎殺死客人的案件,那是一起甚至令我奇怪怎麼沒被視為正當防衛的老套案件。客人把女人綁起來攝影,拿出刀子威脅說要宰了她。我很能夠體會。女人當時有多害怕。雖然我還沒遇過那種事,但隨時都有可能碰上變態。雖然害怕,不過如果不會死,那我倒還真想見識一下。那種充滿刺|激的恐懼,跟自己真的活著的切身感受其實是一體兩面,這是我在夜晚世界中學到的道理。
接電話的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他透過電話通知客人OK後,我看到他在一瞬間浮現冷笑。就在這時,我感到雖然站在應|召站的立場他感謝我,但就個人立場卻很輕蔑我。他打的算盤是把我這種老女人塞給下等客人臨時應急,等我出了問題就開除我。我當然不甘心,不過這就是我所面對的現實,既然想賺錢也只好忍了。
「對不起。」
「不好意思,沒有浴室的找可不幹。」
室長把字條藏起來,若無其事地問龜井。龜井看了我一眼後,吸了一口氣。
在狹小的浴室換上藍色迷你套裝,這件套裝是東急總店打折時花八千七買來的。接著再套上長長的假髮,頓時長髮及腰。一戴上假髮,我就覺得自己好像無所不能,從佐藤和惠變成了「百合」。從接電話的那裡接過寫有客人地址和https://m•hetubook•com•com電話號碼的紙條後,我走出門口。從水桶裡,選了好像是辮子頭的長柄時髦雨傘,坐上計程車,前往男人的住處。
室長每次都是這樣。身為組織的領導者,他不面對問題,只會立刻捏造出一個事件的當事人轉移眾人的注意力。龜井露出不服氣的表情。
今天,有人在我桌上放了一張這樣的字條,是用文字處理機打出來的。到底是誰寫的,已經不重要。肯定是調查室中某個嫌我礙眼的人和我做對。我揚著字條,去室長那邊抗議。
「小姐,妳起碼該說幾句枕邊情話吧,否則太沒情調了,以前的風塵女子都會這樣。」
「為什麼?我根本沒有瞧不起你。你在胡說什麼?」
「對不起喔。我可要聲明,我根本沒有瞧不起你。」
客人的公寓,位於五反田鐵軌沿線,我付了計程車費,領取收據。有些應|召站會請司機接送,不過我們應|召站,車馬費是事後才報帳請款,水木莊。二〇二號室,田中宏司。我走上水木莊的室外階梯,輕敲二〇二號室的門。
龜井來回看著我和室長問道。比起三十七歲的我,她比我晚了五期,今年三十二。她是在男女僱用平等法施行後才進入公司的幸運兒,對東大法學系畢業的學歷很自傲,而且服裝花俏,據說她的薪水大半都拿去買衣服了。她住在家裡,擔任官僚的父親仍然健在,所以才能這樣揮霍。哪像我,有個在家當專業主婦的媽媽,我一直代替父親努力工作支撐家計,根本沒錢買衣服。
「佐藤小姐,妳發出的聲音非常刺耳,拜託妳舉止安靜點,妳已經妨礙到大家了。」
「這個人可以。唉,當然不能說非常滿意啦,但我沒有浴室也沒辦法。下次拜託你派個年輕點的來,小老弟。」
我也懶得解釋只能一逕搖頭,我讓陌生男人的性器進入體內耶,當然會相似沖乾淨,而男人從頭到尾都只知道想著自己。田中不服氣地說:
「到府服務。對方說是五反田的公寓,沒有浴室。有人願意去嗎?」
「都是妳的傘扣在上面,害我的鞋子連裡面都溼透了。萬一不能穿了妳要賠我嗎?」
「啊,不好意思喔。」
「小姐,妳在那邊脫衣服給我看,就像跳脫衣舞的那樣。」
田中一邊看鐘一邊說道。早已鋪好的棉被和鹹菜乾一樣,萬年地鋪一定也很不乾淨。我振奮起萎靡的心情。
「好吧。喂喂,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證明嗎?」
「沒人告訴你嗎?沒有浴室的話要多收二千圓。」
「組織啊……」
田中咋舌取出錢包,我收下三萬找他四千圓,穿上鞋子決定趁他沒改變心意前趕快走。我衝到外面,攔下計程車,還在下雨。坐在濺起雨水飛馳而過的車中,我反芻著那種苦澀,被人當成玩物的痛楚。然而,我有一種預感,那遲早會變成甜美磁味,只要我自己變成物品就行了。這樣的話,屬於公司的我就顯得多餘了。因為在公司的我不是物品,而是佐藤和惠。回應|召站的途中,我提早下車用走的,這樣可以浮報兩百圓計程車費。因為我只要用去程的車費收據就可以向應|召站請兩倍的款了。
「室長,有人放了這張字條,您看該怎麼處理?」
「那是什麼時代的事了啊?」我笑著用面紙擦拭乾淨,穿上內褲。「大叔你幾歲?」
對不起、對不起,我故作謙虛地頻頻道歉。辮子頭說聲「辛苦了」後一臉不爽地走了。我也怕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連忙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我也以為會是年輕一點的客人。」
他厚顏無恥的程度簡直令人量倒。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不會感到受傷。而且正因為氣憤所以決定盡快催他完事,向田中討錢的攻擊念頭也變得更強。
室長望著我的服裝說道。今天我穿了化纖印花襯衫配深藍色高腰裙。掛著鍍金的長鍊子。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好像都是這身打扮。
邋遢地穿著灰色運動服、頭髮綁著辮子的女人怒吼。她臉上沒化妝,沒眉毛的臉孔看起來很詭異,不過這個辮子頭化妝之後還算可愛,所以很多客人指名找她讓她耀武揚威。對不起,我道聲歉,連忙起身。我忘記兩傘應該放在外面走廊才對。辮子頭發和_圖_書現犯人是我後,刻意大聲吼給接電話的男人聽:
室長把臉轉向我。
「就算不行,我也要收錢喔。」
「百合,剛才那個客人打電話來說妳收他二萬六。他說跟事先說的不一樣大發雷霆,我只好哄他說沒有浴室的要另價計算。」
「誰跟你彼此扯平啊,大叔。你這裡沒有浴室吧?這種地方根本沒人肯來。我是抱著做善事的想法才來的,你該感謝我。」
「洗過啦,」田中指著流理台。「剛才我仔細洗過了,所以妳幫我舔。」
「不,現在不是討論妳的事,我是說佐藤小姐。」
「妳說叫我處理,可是這是妳個人的問題耶。」
辮子頭扯破零食袋子呼應:
「啊,對不起。我只是借用一下。」
田中放棄似地開玩笑說,但我卻笑也不笑地環視房間。
×月×日
「我,我願意去。」
「喂,是妳拿走我的傘吧?我一直在等妳回來,拜託妳不要擅自用別人東西好嗎?」
我激動地這麼一叫,龜井訝異地噘起嘴,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她還真會裝蒜。室長說著「好了,好了」,朝我舉起手。
「室長,為什麼要跟我扯上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根本一頭霧水。」
「可是,個人的問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組織造成的。」
「果然還是性|交好耶。」
電話響了,我緊盯著接電話的男人,因為我希望他把工作派給我。可是,客人指名找辮子頭,辮子頭在桌角取出鏡子和化妝用品開始化妝。其他的女人,一邊期待著客人指名,還是照樣望著電視、閱讀漫畫。我也一臉若無其事,匆忙吃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然後把報紙上在意的報導剪下來。辮子頭解開頭髮換上純紅迷你洋裝,筆直的蘿蔔腿、肥大的屁股、死胖子。我背過臉,只覺有贅肉的身體真醜。
「喂,妳別瞧不起我!」田中突然怒吼,嚇了我一跳。
「水燒開了嗎?」「對。」工讀生指著開水壺。「我們正準備要倒進茶壺。」
「妳真無情。」

我弄了一杯自己花錢買的即溶滴漏式咖啡。工讀生和助理停下動作,用著不懷好意的視線望著我的手勢。開水溢出滴落地板,但我才懶得管,逕自回到座位。龜井停下工作對我說:
「佐藤小姐,請妳別在意剛才我說的話,因為找想我自己可能也很吵。」
「有什麼事嗎?」
都快十點了,還是沒有下一通電話。辮子頭早已回來,看似疲憊地癱在地上看電視,屋內蔓延著放棄的氣氛,一種「今天或許沒希望了」的黯淡氛圍。此時電話響了,大家正豎起耳朵之際,接電話的男人一臉困擾地按下電話保留鍵。
茶水間裡,兩個分別擔任調查室工讀生和助理的女孩正在泡好幾人份的茶。工讀生是自由打工族,助理是人力公司派遣來的。兩人都一臉蠢樣,卻很擅長把自己化妝得看似伶俐,短髮染成茶色,額頭旁邊別著髮夾。兩人一看到我的臉就表情僵硬,所以一定是正在說我的壞話。我取出新的咖啡杯問:
龜井轉頭,看著我和室長。她的臉色一變,旋即匆匆走來高跟鞋的聲音急促響起,正在工作的職員一起抬頭窺伺這邊,龜井故意弄出那麼響亮的聲音,吸引大家注意。
「說句得罪妳的話,我本來以為來的會是年輕點的女孩。」
我可是每晚都做呢。我懶得再陪他扯下去,匆匆起身。留在床上的田中,一臉失望地:
龜井如此回答後,又小聲地補上一句「對不起」。
我搭上十二點二十八分從澀谷發車開往富士見丘的井之頭線最後一班車,在明大前車站換乘京王線,然後在千歲烏山車站下車,再走個十分鐘左右回家。整天都在下雨,令人心情沮喪我到底在搞什麼,我在雨中止步。今天從傍晚就一直窩在應|召站,結果只賺到區區一萬五。我是因為每週想存二十萬才這麼努力,結果卻很難達到目標。一個月八十至九十萬一年一千萬,這樣的話,四十歲應該就可以存到一億圓。存錢這個目標很快樂,因為一分努力一分收穫,可以看到金額日漸增加。對,就像用功唸書一樣。
「那恭喜你了。」
室長戴上最近剛開始使用的金屬框老花眼鏡,慢條斯理地看著和圖書字條,嘴角隱約浮起一絲嘲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妳少來這一套了,我看妳是在報復吧?」
「什麼額外服務?」
再過三年,到了四十歲我打算退出這個世界,年齡的大關已經迫近。萬一不能再當應|召女郎,就去專營熟|女的店,或是自己直接拉客,要是不願這樣就只好退休了。可是,如果沒有了夜晚的解放,我的白夭世界說不定也會崩潰,這讓我害怕。但是就算害怕還是得活下去,因此心情的動搖是最大的絆腳石。我必須保持平衡,我想變得更強。
室長一臉困惑地朝我桌子那邊瞥去,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隔壁坐著龜井嘉子。龜井正探頭凝視電腦畫面,裝出一副專心敲鍵盤的樣子。去年的內部改革,使得副室長級以上的人都有一部個人電腦。當然,我是副室長,因此分配到一部,可是身為普通小職員的龜井卻自己帶了一部電腦來炫耀。龜井每天都穿不同的服裝來上班,之前有同事對我說:「佐藤小姐妳也該像龜井小姐一樣,每天穿不同的服裝,這樣會比較賞心悅目。」我就頂回去:「那好啊,你先付我夠買一百套衣服的薪水。」嚇得那人落荒而逃。
「可是,我洗過了,有什麼好抱怨的。」
田中脫掉皺巴巴鬆垮垮的T恤。扯下工作褲給我看,男人真不要臉。白色陰|毛中露出萎縮的性器。幸好尺寸很小,太大的男人事後會很痛我最討厭了。可是,我還是委婉拒絕。
「噢。」龜井面帶困惑,但她的面具下似乎隱約透出惡意。「這個嘛……佐藤小姐平常都戴著耳塞,所以說不定自己沒往意到。比方說,放下咖啡杯,或是攤開文件疊起來的聲音,開關抽屜的聲音之類的,好像的確有一點點太大聲了。不過,我沒有特別注意過,是您問起我才這樣說的。」
憤怒的聲音此起彼落。
我沒回答,把頭埋進文件堆中。這是從早上到現在的第四杯咖啡,杯子就那麼隨手一放,空的杯子越變越多很佔地方,每個都沾了鮮紅的口紅印。等下班時再一起收拾就行了,這樣才有效率。隔壁的龜井發出悄悄敲鍵盤的聲音,我把耳塞用力把得更深,同時也有一種優越感:龜井就算長得漂亮、是東大畢業的,畢竟還是沒本事效法我吧。光是想像龜井看到我皮包裡放的大量保險套時會說什麼,我就覺得開心。
我對著自己帶的鏡子一開始補妝,其他女人都擺出漠不關心的表情。她們一定是在想:沒有浴室的男人住處,虧妳也敢去開什麼玩笑,妳們還太嫩了。要和男人打交道,就得利用對方的弱點。對付這種沒有浴室的男人,如果不利用沒浴室的弱點在金錢或時間方面賺回來就虧大了。嘲笑我的女人,最好趕快變成三十七歲,到時妳們就知道了,我賭氣地想。
「我是否真的發出刺耳的聲音,還有所謂的刺耳究竟是到什麼程度,我希望能有個明確證明。」
「大叔,你那裡洗過了嗎?」
「我剛滿六十二。」
「不好意思,妳大腿張開點,給我看看。」
「誰啊,把濕答答的雨傘拿進屋。鞋子都弄濕了。」
接電話的催我叫客人來聽。田中接過電話:
田中確認著手邊的廣告單,大概是有老花眼,他醜陋地瞇著眼睛。
那個臭老頭,居然打小報告田中懦弱的臉浮現腦海,令我猛烈燃起怒火。緊接著辮子頭也質問我:
「我看分明就是妳寫的!」
「小姐,我啊,好久沒做了。」
到了赤坂見附車站,幸運地找到位子。我偷窺鄰座男人正在閱讀的文件,上面有「整套設備」這四個字。是同行嗎?在業界是排名第幾的公司呢?男人察覺到我的視線,折起文件一角,不讓我看到。在公司,我也是利用文件在桌上堆起高高的屏障環繞著我,不讓任何人窺伺。然後,塞著耳塞埋頭工作。眼前是堆積如山的白色文件,旁邊也是小山。我小心堆疊文件不讓它們倒下,結果堆得比我的頭還高。我還想堆得更高,最好頂到天花板。天花板上鑲著日光燈,使我的臉色蒼白憔悴所以,我總是得塗上鮮紅的口紅。為了和口紅相稱,眼影也得夠藍,然而這樣一來只有眼睛和嘴巴搶眼,所以眉毛也得畫濃一點才能平衡過來。我越來越渴求平衡感www.hetubook.com.com。不過要保持平衡很困難。可是,如果不保持平衡,在這個國家就活不下去。對男人的憧憬與嫌惡,對公司的忠誠與背叛,在我心中的自尊與瘋狂,猶如泥淖。沒有泥淖,自尊就無法閃耀;少了自尊,就會在泥淖中失足。唯有兩者兼具,我這個人才能活下去。
五反田?KT,一萬五千圓。
田中一邊抱歉抱歉地拼命陪罪,一邊把性器貼到我那裡。那玩意早已萎縮了,八成又得耗很久,我一想到就覺得煩燥。無奈之下只好用手指幫助他勃起,耗了十分鐘終於性|交。因為老年人特別慢所以我才討厭接。田中做完後,在我身旁躺了一會兒,畏畏縮縮地撫摸我的頭髮。
走到圓山町的地藏菩薩前,我看到萬寶路阿婆。所謂的萬寶路阿婆,是個總是穿著印有萬寶路商標的單薄夾克的女人。她在應|召站也很有名,年紀大約六十上下,可能是腦袋有毛病,她始終站在地藏菩薩旁向男人搭訕。今天下著雨,她的白夾克濕透了,裡面穿的黑色內衣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沒有半個客人,她卻依舊像幽靈般站在地藏菩薩旁。如果我一直當妓|女,最後大概就會變成那樣吧。如果連應|召站也不要我,那我就只好自己拉客了。我按捺下幾近恐懼的念頭,凝視萬寶路阿婆的背影。
我急忙穿上衣服,誰曉得憤怒的田中會對我怎樣。畢竟,這裡是田中的家,他就算拿出菜刀也不是不可能。我得趕快安撫他,拿錢走人。
「這是個人感覺的問題,就當作是感覺敏銳的人寫的吧。好嗎,我看就這樣算了吧。就算把問題鬧大,也沒有用嘛。」
「大叔,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那,大叔,算你二萬六就好。」
「喂,我是百合。現在已經到了。」
「我想問妳一下,佐藤小姐發出來的聲音有妨礙到週遭的人嗎?不好意思突然問這麼唐突的問題。因為妳坐在她隔壁,所以我想問妳覺得怎麼樣。」
「那,我回絕掉囉?」接電話的說完後瞄了我一眼,我站起來。
「一照面就要上,我怕不行耶。」田中不安地咕噥。
我坐上地下鐵銀座線。我討厭橘紅色的車廂,討厭地下鐵車站吹來帶著塵埃的風,討厭轟然噪音,也討厭氣味。我隨時都塞著耳塞,因而聲音還比較好解決,唯獨氣味卻毫無辦法。尤其是下雨天最恐怖,不只是塵埃。還混雜了人們的各種氣味。香水、整髮劑、呼吸、老人體臭、運動報、化妝品、生理期的女人,更討厭的是人,電車上都是一臉老大不高興的上班族和疲憊的粉領族。我無法喜歡任何人。足以令我喜歡的高水準男人寥寥無幾,即使喜歡上了我也覺得遲早會被背叛,所以無法持續對他們的好感。我討厭地下鐵的理由還有一個,就是它連結了我和公司。銀座線進入地下的耶一瞬間,我腎得好像被拉進黑漆漆的地底,在怕油路的下面爬行。
我迅速脫掉內褲在鹹菜棉被上躺平。看到我的裸體,田中開始摩擦性器。費時二十分鐘。我看著擱在一旁的手錶確認離去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又十分鐘,但我想再敷衍個五十分鐘就提早走人。
「這上面不是寫說二萬五嗎?」
「這不就好了嗎?妳也用不著在意。」
田中毫不客氣地望著我的全身,最後嘆了一口氣。屋裡的家具都是便宜貨。照他這種生活看來,應該難得有閒錢和應|召女郎玩吧。我連風衣也沒脫,對田中還以顏色:
「我只做正規那一套」我適度地敷衍他,從皮包取出保險套。「這個,你套上。」
「這種人根本就是厚臉皮嘛,沒有浴室就不要叫女人。」
「啊?很多啦,工程方面的。」
「不用聊客套話了,我可是按時間買妳的。」
室長拿起桌上的電話,彷彿想起什麼急事似地打起內線電話。龜井裝出完全不了解狀況的樣子,頻頻側首地走回座位。我不想回到龜井身旁,於是走向茶水間。
除了年輕別無優點的馬臉女人點起香菸。
地下鐵來到戶外,澀谷車站到了。我最喜歡這一瞬間,從地底來到地表。體內終於洋溢著解放感。好,現在要前往夜的城市了。前往泥淖的正中心。前往龜井去不了的世界。前往女工讀生和女助理也會遲疑的世界。前往室長作夢也想像不到的世界。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