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肉體地藏
——〈和惠的日記〉

「真是夠了。」
「我該走了。」
「和惠是這個家的女人當中頭腦最好的。」
「妳能不能稍微注重一下穿著?妳已經好幾天都穿同一套了。」
「山本小姐怎麼樣?」男人們裝出一臉高攀不起的害怕模樣。
「這裡還有喔。」同期的男人指著我們。
「意思就是說不管我想幹嘛,妳都不能說什麼。」
母親霎時沉默,旋即又開口:
「我實在不願去想,可是只要一想像妳每晚在幹些什麼,我就快要發瘋。妳那瘀青是怎麼搞的?」母親指著我雙手手腕的瘀痕。「該不會是做了什麼奇怪的事吧?」
「佐藤小姐,妳要參加嗎?下週要舉行聚餐。」
澀谷,YY,一萬四千圓。
我沉浸於夢想中,把咖啡都灑出來了,化纖的裙子沾到茶色污漬。母親把抹布朝我丟來,我用那條抹布擦拭,可是越擦污漬面積越大,就是弄不掉。一旦染上污漬,這條裙子就沒救了。我乾脆放棄,把旁邊的服紙拉過來。
我一心以為,一旦結婚走入家庭,女人全都會變笨,我絕對不做這件事。如果我真的要結婚,也只嫁給那種認同我的聰明、比我更聰明的男人,我想。當時,我還不知道聰明的男人不一定會選擇聰明的女人。我認為父母感情不好,都是因為母親不夠聰明、不夠努力。而我母親,表面上雖然尊敬父親,卻曾嘲笑父親是個鄉巴佬。
「請問,佐藤小姐從來沒出席過聚餐嗎?」
「怎麼了?」 母親正把報紙裡面夾的廣告單摺起來用剪刀剪開,放在電話旁邊當便條紙,幾十年的小氣生活過久了就會變成這樣。昔日以家世自豪的母親。自從少了拿錢回家的父親後,就只是一個吝嗇老太婆了。
我怒火中燒。
男人們哄堂大笑。山本小姐是個臉蛋光滑、令人難以接近的美女,山本冷冷地聳肩,不予回應。
龜井的服裝向來。花俏今天也是,質料閃閃發亮的褲裝配上純白襯衫,領口敞得大大的,露出裡面掛的金首飾。在我們這www.hetubook.com.com種乏味的公司雖然顯得招搖,不過到了外面想必能擺出女強人的姿態。那算什麼,能和夜晚的我相比嗎?我感到自己又再次湧起優越感。
「那媽媽呢?」
「那,佐藤小姐怎麼樣?」
可是,奇妙的是,如今的我卻步上百合子的後塵。白天我扮演工作幹練的公司職員,晚上做著和百合子同樣的勾當。因為百合子那時,白天是個正經的高中生,也熱心參與社團活動,晚上卻卯起來做生意。為什麼我會做出同樣的事呢?是父親教給我錯誤的人生嗎?我望著放在老舊鋼琴上的父親照片,那也是當做遺照的照片。他以公司為背景,西裝筆挺堂皇而立一臉肅然表情。我以前好喜歡父親,因為,父親最重視我,也最疼愛我。他比誰都肯定我的能力,對我生為女兒身深感遺憾。
「山本小姐太聰明了,一定搞不過她。」
「去換條裙子嘛。」
「我不去了。」
「媽媽其實也有看報紙。」
剛進入公司時我曾出席過一次聚餐,大約總共四十人吧。因為是在公司附近的居酒屋舉行,我以為那也算是公事於是就出席了。參加的除了名職員,新職員大約有十人,四年制大學畢業的只有我和同期的另一個女人。四年制大學畢業的女職員原本就少得可憐,一百七十名新職員中僅有七人。雖然沒有綜合職這個名稱或職制,但我認為,公司要求我們四年制大學畢業的女人和男人做同樣的工作。其中,尤其是我和另一個神似龜井、東大畢業的女人一起被派到調在室,因此我堅信公司一定是將我們視為優秀人才。那個女人應該是姓山本吧,但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她還不到五年就辭職了。當時,我決定代替死去的父親,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一輩子。我要把我學來的知識,培養出來的教養,在公司好好發揮。
「和惠,灑出來了啦。」
聽到我的諷刺,母親又嘆了一口大氣。她開始逐漸地像個老太和圖書婆,頭髮變少了,兩眼分得很開。像魚一樣的臉越來越像比目魚了。母親這麼說:
「她只看社會新聞和電視節目欄,才不看經濟欄或政治欄,她根本不懂。和惠妳最好在一流公司上班,這樣可以認識聰明男人受到良性刺|激。妳用不著結婚,一直待在這個家也沒關係。因為妳這麼聰明一般男人根本就不是妳的對手。」
聽見母親誇張的嘆息,我抬起臉問:
我如願進入Q大經濟系時,他們倆遭到退學處分,真是活該。後來我才知道退學的原因,是百合子的姊姊在嫉妒驅使下向校方告密,百合子有不正當的異性|交遊。換言之,百合子雖是高中生,卻和男人睡覺換取金錢。我認為父親的話是正確的,像我這樣孜孜努力的人,一定能贏過百合子那種天生招搖、受人奉承的女人。
「沒關係,深藍色的裙子看不太出來。」
「我有吃啦。」
在公司睏得不得了,我索性睡在會議室桌上。我仰臥而眠,心想又沒躺在地上應該沒關係吧。不曉得是誰開門發現我在睡覺,倉皇地奪門而出。雖然料到待會可能會挨罵,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看著手錶站起身,把報紙往桌上一摔。母親雙手捂著耳朵,我乾脆用吼的:
我喀啦喀啦地嚼著金內瑪藥片,用咖啡送下肚。金內瑪是我最近迷上的減肥藥,廣告宣傳說它的水果成分可以洗去體內多餘的脂肪,便利商店就有賣,所以我買來當作早餐。
「媽媽自從走入家庭後,就再也不用功了,妳沒看她連報紙都不看了。」
「妳爸爸跟我結婚時,連起司都不認識。我早餐時一端出來,他居然一臉正經地問我這是什麼,還說這麼臭一定是餿掉了。我聽了好驚訝。」
「我哪一點像怪物了?」
同期的某個人指名我,同一個調查室的前輩醉得滿臉通紅地說:
「是嗎?那真遺憾。」
「那個是藥吧,不好好吃東西會弄壞身體喔。」
比我早五期的男前輩帶頭起鬨,連課長和室長都舉www.hetubook.com.com手投票。結果在設計部當助理的女孩雀屏中選。一起兜風的最佳人選、一起去公園散步的最佳人選……票選的主題不停變換,最後輪到「最理想的結婚對象」,全場一致通過的,是一個據說個性內斂適合當賢妻良母、擔任業務助理的女孩。
Q女高時代,我曾喜歡過一個叫做木島的男孩。他是血統純正、全家都是Q學園校友的主物教師之子。是個比我低一學年、五官纖細,看起來很酷的男孩。我寫過信給他,也在他經過的地方埋伏等他。如今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怎麼做得出那種白費力氣的事。雖然我為了讓木島稍微喜歡我而費盡努力,可是木島總是和百合子這個個漂亮的同班同學如影隨形。百合子的姊姊和我同班,是個一點也不像百合子的不起眼的女人。大家都異口同聲地批評她——她明明是個醜八怪,卻動不動就喜歡炫耀自己是混血兒。她腦袋有點不正常,有個那麼漂亮的妹妹也難怪會變得不正常。
空氣霎時溶解流淌。這點最起碼的事情我還懂。龜井戰戰兢兢地說:
「我的事情,用不著妳來管。」
「什麼叫無可奈何?」
「妳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
我故作不知地繼續看報,再過十分鐘我就得去上班了,為什麼偏得在這時候聽她嘮叨這種話。真是太沒效率,毫無好處。沒錯,母親的存在本就全無好處,我突然察覺到這點,抬起眼看著母親。
父親像共犯般地對我低語。那是個星期天,母親正在院子整理花草。我是國中生,正面臨高中入學考試。
即使上了高中後我們男女分校,每到放學時刻木島一定會來接百合子。然後,兩人一起不知到哪去了。我很不甘心,決定靠優異成績給他們倆一點顏色瞧瞧。因為父親說過,自己的價值必須靠自己去提高,因為父親讓我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那我靠什麼呢?靠Q大的學歷,靠一流公司的綜合職銜,靠我的身材苗條,還是靠受男www.hetubook.com.com人歡迎?我認為樣樣具備才是最出色。白天是幹練的一流公司職員。晚上是受男人追逐的妓|女。就像超人,是新聞記者克拉克.肯特,同時也是超人,擁有無人知曉的另一面。想到這裡,我不知不覺痴笑了起來。母親的斥責聲飛來:
「妳覺得吵?這點小意思,妳就忍一忍吧。因為妳是靠我賺錢過日子,所以這一切對妳而言都是無可奈何的。」
×月×日
「佐藤小姐惹不起,因為她是靠關係進來的。」
東大的女人轉向我徵求同意。我什麼也沒回答,只是僵硬地坐在壓得扁扁的坐墊上,幻想逐漸崩潰。我在想,本來工作幹練的男人,沒想到一旦喝了酒居然在搞這種事。
但是我在聚餐時看到的,是前輩與同期同事宛如醉漢的淫|亂嘴臉。最讓我感到衝擊的,是男職員竟然對新來的女職員品頭論足,而且評論的對象,幾乎都是短大畢業的助理,我和另一個東大的女人只能茫然在那片喧囂中呆坐。儘管還有其他的年輕女職員在,但她們大概早已習慣了,居然還揚起嬌聲跟著一起笑,最後男職員全體開始票選人氣冠軍。
「好像是星期五。」
「對不起。」
母親避開我的眼睛說道。她的表情在說:快點消失吧。我披上風衣,把皮包掛在肩上。母親沒有送我到門口,雖然是我在賺錢。我卻得不到和父親同等的待遇。我穿上覆滿塵埃的黑色低跟便鞋,走出家門。疲憊使得我的身體沉重,睡眠不足。步向車站的途中,我看著手腕的瘀痕。昨晚的客人喜歡玩SM,我的雙手被綁得緊緊的。偶爾會碰上這種事,所以,我多收了一萬。我說:「如果你有特別嗜好只要再加一萬就好。我什麼都肯做。」
「最想跟誰一起去海邊?」
「幹嘛?」
那一瞬間,調查室內的空氣彷彿凝結,大家都在窺伺我會做何反應。我瞄了室長一眼,室長對著電腦正假裝在專心打什麼資料。
澀谷,WA,一萬五千圓。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為自己是靠實力考進公司,可是,一般人卻不是這麼想。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發現無人認同的這個自我。
「我實在很不想說。可是不說不行。妳最近這麼晚回來是在搞什麼?濃妝豔抹,又瘦得這麼厲害,妳有沒有好好吃飯?」
龜井突然展開反攻,我把頭埋進資料堆中不予回答。把耳塞往深處摁進去的瞬間,我聽見龜井在為她的多嘴道歉。
「哪時候?」
大約睡了一小時後回到座位,我看到隔壁的龜井迅速藏起一張紙。其實我早就知道那是員工聚餐的通知。大家知道我從來沒出席過,所以已經沒有人來通知我。可是我突然很想和龜井作對,於是故意問她「那是什麼?」龜井似乎豁出去了,遞出那張紙。
母親曾如此笑著說過,那種笑中含著輕蔑。母親家世代定居東京,家族中從政為官和當律師的人才輩出,父親卻是來自和歌山的鄉下小鎮,寒窗苦讀考取東大,走上公司不可或缺的會計領域。父親靠苦讀,母親靠家世,彼此都自豪不已。
「我的身體弄壞了,連帶地就會害妳拿不到錢嘛。」
我毫不客氣地說完後終究還是楞了一下。剛進入父親的公司時,我對自己能養活母親和妹妹備感驕傲。可是現在她們卻成了我的包袱。父親是在家裡的浴室倒下的,如果早一點發現或許還有救。在我心中,至今仍在責怪母親為什麼她在家還會發生這種事,我認為都是母親先睡造成的。父親剛死時,我下定決心要代替父親挑起擔子為家計工作。我接了很多家教,每天四處奔忙,可是,這個人卻什麼也不會做,她只會照顧那些礙眼的花草。佔地方的笨垃圾,百害而無一利的女人。我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母親。
母親看也不看我地說道。母親在收拾妹妹的早餐,烤土司和煎荷包蛋、咖啡。母親會替妹妹弄早餐。妹妹任職於製造業,早已出門上班了,我則是彈性上班。核心時間帶是九點半至四點半,所以我過了八點半再出門就行了。
「妳變成怪物了,好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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