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總之,我的話被某個地方的某個人偷聽到了,隔天這些話傳到珍妮梅的耳裡,所以在艾莫和我坐在圍牆上用腳跟踢著磚頭,將瓢蟲從柱子上彈出去看牠們能飛多遠時,珍妮梅帶著她的一群跟班,手叉著腰走向我們,要求我把話說清楚,而我也照實說了。珍妮梅聽到我回嘴氣得漲紅了臉,情緒十分激動,於是向我挑戰玩一場國王/皇后遊戲。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從來沒玩過這個遊戲,心裡也十分清楚珍妮梅其實很厲害,我當時那番話的意思,只是想說她沒有像大家說的那麼厲害而已。珍妮梅具有某種特質,能讓人對她的評價高於實際。我這輩子遇過幾個像她那樣的人,他們總讓我想起她。
其實,我是在等珍妮梅來按門鈴。
最後,到了晚上七點整,外頭大家開始鼓譟。有人叫著我的名字,不過這些叫聲已經被叫喚珍妮梅的聲音蓋過,也許兩邊的叫聲一樣大,但我似乎只聽到她的名字。我這輩子聽到她的名字時永遠覺得比自己的名字響亮。突然,外頭一陣歡呼,我以為是珍妮梅走出她家,接著歡呼聲停止,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完全安靜下來,我爸看著我,聳了聳肩。門鈴響起,這一次我沒有嚇到,因為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爸爸拍了拍我的手。我聽到媽媽開了門,她的語氣一如往常地友善開朗,然後我聽到巴特勒太太的聲音,語氣不太友善,語調也不太平靜,我爸也聽出來了,於是從餐桌旁站起來走進前廳加入他們。說話聲變成擔心的語氣。
那天我爸玩刮刮樂刮中了五百元英鎊,我看得出來他高興得不得了。他和我一起坐在廚房裡,努力憋住笑容,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嘴角不住上揚。巴特勒太太和我媽在隔壁房間,我可以聽到她的哭聲,我爸把手疊在我的手上,我知道當時他心裡一定在想自己何其幸運,他是個幸運的父親,在巴特勒夫婦這麼痛苦的時候,他不但贏了彩券獎金https://m.hetubook.com.com,女兒也平安待在他身邊。至於我,則是高興自己沒有失蹤,而且因為珍妮梅沒有出現,我現在名正言順地成了國王/皇后遊戲的冠軍。既然沒有珍妮梅從中作梗,想來我應該能交到一些新朋友。我家一切安好,而巴特勒夫婦的生活也不可能變得更糟了。那幾天晚上我爸媽都很晚才睡,一面聊天一面感謝上蒼保佑。
「乖女兒,」媽媽溫柔地,「妳知不知道珍妮梅在哪裡?」
前一晚我幾乎一夜沒有闔眼。我爬起來穿著睡衣套上運動鞋,到外面對著花園圍牆練習國王/皇后遊戲,但其實效果不大,因為球老是打中凹凸不平的後院牆壁然後到處亂彈,除此之外,外頭一片漆黑,我幾乎看不到球。最後,隔壁的史密斯太太打開臥房窗戶探出頭,頭上戴滿了髮捲,這點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隔天早上她的頭髮是直的,她睡眼惺忪地叫我停手。於是,我又躺回床上,但幾乎沒什麼睡,等我睡著之後,又夢到珍妮梅.巴特勒頭上戴著皇冠被大家扛在肩上,而史帝芬.史賓賽則是踩著滑板,伸出指甲光滑的手指著我大笑。噢,對了,夢裡的我還全身赤|裸。
我在購物中心看過那些媽媽轉過身,發現孩子不在身邊時的表情。我非常專注地看著她們的臉,簡直到了出神的地步,因為我不記得在我媽媽的臉上看過這種表情。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不愛我,而是因為我長這麼高、這麼醒目,她絕對不可能把我搞丟。有時我會故意讓自己走丟,只為了看她的表情。我會閉上眼睛轉圈,隨便選個方向往前走,有時我則是在超市裡故意等她轉彎走進下一條走道,我會站在冷凍櫃旁一面發抖一面數到二十,直到我覺得她已經離我夠遠,但大多時候我一轉過彎就看到她站在那裡,認真地研究食物包裝背面印的熱量表,根本沒發現我不在她身邊。就算她真的發現我沒有拖著瘦長m.hetubook.com.com的身軀跟在她身後,她不用五分鐘也就能找到我,她只需要抬起頭,就能看到我的頭從整排架子上方突出來,或是彎下腰一看,就能發現我笨拙的大腳從架子後方伸出來。
結果我是最後一個看到珍妮梅的人。那天外公外婆中午到我家,我開門迎接他們,珍妮梅正好騎著腳踏車經過,她轉頭看我,對我擺出那個表情。那是我討厭她的許多表情之一,那個表情會讓人馬上退縮,彷彿在說:「我比妳厲害,妳一定會輸掉國王/皇后遊戲,然後史蒂分.史賓賽就會知道妳是個無能的高瘦白癡。」我抱著外婆從她的肩頭看出去,珍妮梅騎著腳踏車經過,頭抬得高高的,下巴高抬,鼻子朝天,金色的頭髮在她後腰飄揚。我做了所有人在那個處境下都會做的事,就是暗自希望她能就此消失。
珍妮梅的家就在我家正對面。現在我媽和外婆已經回到屋裡,太陽也終於隱沒在巴特勒家後頭,我知道大家都聚集在馬路邊,等著我和珍妮梅從家裡走出來在路中見面。我看到我爸從前窗向外望,又回頭看我,我想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對我淺淺一笑,接著他把餅乾放在桌上,坐在我身邊津津有味地吃著。
正因為我和珍妮梅挑戰,她父母才警覺到珍妮梅失蹤的事情。在暑假的那幾個月,我們這群小朋友享有完全的自由,我們整天待在外頭一起玩,幾乎很少回家,有時還在朋友家吃午飯,因此我並不怪她父母沒發現她一整天不見人影。沒有人怪他們,因為我知道大家都能理解。他們內心深處知道,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當天他們的孩子也可能好幾個小時不見人影卻沒人發現。
巴特勒太太看到我沒有馬上回答,急得開口說:「外頭的小朋友說整天都沒見到她,我以為她可能和妳在一起。」
她向我挑戰玩一場國王/皇后遊戲。這是我們在馬路上用一顆網球玩的遊戲。每個人站在用粉筆畫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馬路上的格子裡,遊戲規則是先用球在自己的格子裡彈一下,再把球傳到別人的格子裡,其他人也得遵守同樣的規定,如果他們沒讓球先在自己的格子裡彈一下,或是球彈出了界線,他們就得出局。這個遊戲的最終的目標,是要將球傳到最前面的格子,也就是國王的格子,當然在這個遊戲裡,珍妮梅一定是站在國王的格子。大家總是說她很會玩這個遊戲,她有多厲害、多聰明、多有天分、動作多快速又精準、多哇哩哇拉,這些話讓我聽了就噁心。我朋友艾莫和我總是在自家圍牆裡看著他們玩,珍妮梅從來不讓我們參加,因此我們從來沒和大家一起玩過。某天我只是對艾莫說,珍妮梅之所以每次都贏,是因為她每次都是從最頂端的格子開始,這表示她不必像其他人一樣把球傳到那裡。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從桌邊走出去,我只是坐在那裡設法逃過這場比賽,但同時心理也萌生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我並不需要編造藉口。氣氛轉變了,我感覺是變得更差,但我卻覺得鬆了一口氣,就像是到了學校才發現老師請病假的感覺,卻一點都不擔心老師。幾分鐘後,廚房門打開,我爸、我媽和巴特勒太太走進來。
比賽的事情已經傳開,這條馬路上的每個人都知道珍妮梅向我挑戰玩遊戲。他們全都會到現場坐在路邊等著觀賽,連柯林.費茲派崔克也會來,他平常總是很酷,從來不跟我們玩在一起。他總是和轉角的人一起溜滑板,其他人都不能跟他們玩,據說連滑板幫都跑來觀戰了。
我皺起眉頭,雖然她的問題很淺白直接,但我還是被問得一頭霧水。我來回看著他們的表情,爸爸一臉憂慮地看著我,媽媽對我點點頭表示鼓勵,而巴特勒太太看起來則像是快哭出來了,彷彿這一生的幸福都取決於我的答案。而就某方面而言,我想也的確是如此。
我爸在電視間與廚房之間來回走動,小心翼翼地看https://m•hetubook.com•com著我,抓起了他在重新展開的節食期間根本不該吃的食物。我不知道他是想打探我的情況,還是在看我是否留意到他正在偷吃,不管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他都已經問了我三次究竟怎麼了,而我只是聳聳肩告訴他沒事。現在這種情況,就算跟別人說了也不會改善。他不時跑來查看我的情況,發現只要門鈴一響我就會嚇一跳——按鈴的人是我媽,她忘了先固定門鎖就把門關上,結果被反鎖在外頭。我爸對我做了幾個鬼臉想逗我笑,一口氣塞了好幾片餅乾到嘴裡,假裝他是為了逗我開心,而不是為了讓他的肚子高興。我為他露出笑容,他看到我的笑臉似乎很高興,又走回娛樂室,這次藏了一塊檸檬方糕在袖子裡。
我知道這樣不對,但當我聽到她居然以為珍妮梅可能整天和我在一起,突然有想大笑的衝動,不過我只是搖搖頭。巴特勒太太四處問鄰居有沒有見到她女兒,她敲的門愈多,我愈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從尷尬變成極度堅決,最後轉變為恐懼。
透過觀察其他媽媽,我可以看到她們的表情如何從隨意的回頭一看,轉變為驚慌失措,她們的動作加快,頭、眼、四肢迅速地到處找人,接著她們會丟下購物車,開始尋找那個唯一真正能滿足她們心靈的目標。我看到她們的恐懼、驚慌、害怕和動力。有人說媽媽為了救孩子可以抬起一輛車,我覺得那一週巴特勒太太為了找到珍妮梅,可以抬起一輛巴士。但等到珍妮梅失蹤的第二個月時,巴特勒太太看起來似乎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了,珍妮梅把她媽媽絕大部分的生命力一起帶走了。
就像我說的,世界萬物總有平衡點。
那是暑假的某一天。只剩一個星期就要開學,我連想都不敢去想,但除了開學前一週的焦慮外,過去幾個月來不用每大早上起床上學,已經導致我對時間的認知變得一團亂,每一天變得和週末一樣。每年的那個幾個月,可怕的週日晚上變得和週五、週六夜晚一樣。那一夜hetubook.com.com是星期天晚上,但不尋常的是,那一年的那個時候,星期天晚上變得讓人畏懼。當時是晚上六點四十分,天色還很亮,我家門前的這條死巷仍然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小朋友在玩耍,他們雖然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但也明白不管星期幾都好,因為明天還是和今天一樣。我媽媽和我外婆一起待在前院,外公則是在享受最後一點溫暖的夕陽,我正焦慮地坐在廚房餐桌旁等著門鈴響起,一面喝牛奶一面看著洗衣機裡不停轉動的衣服,試著分辨出剛剛閃過眼前的是哪一件衣服,只為讓腦子有事情好想。
我爸除了在我五歲那年,在利特里姆紋章酒吧的猜迷大賽裡贏到一隻聖誕節火雞外,他這輩子從來沒有中過獎,但珍妮梅.巴特勒失蹤的那天,我爸買刮刮樂中了五百元英鎊。也許這是他應得的好運。
我發現每個人生命中都有許多不平衡的地方,形成了大致符合世俗觀點的平衡。我的意思是,不論我覺得某件事有多不公平,只要著眼於大局,就能理解這件事就某方面而言還算合理。我爸曾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說的確實有理,每件事一定都有人付出代價,大多時候付出代價的人就是我們自己。得到東西,就表示某個地方失去了那樣東西;失去東西時,就表示那樣東西去了某個地方。還有一個常見的哲學問題:為什麼好人會遇到壞事?不論在事情發生的當下有多麼難以理解或明白,我總是能在每一樁壞事裡發現好的一面,同樣地,也會在每一件好事裡看到壞的一面。身為人類,我們就是生命的縮影,生命一定會找到平衡點:生與死、男與女、好與壞、美與醜、贏與輸、愛與恨。失去和找到。
不過她很聰明,她告訴大家如果我不參加比賽,她就會自動成為冠軍。我原本一直不想去麗拉阿姨家,這時候卻突然希望行程提早一天。
但我心裡卻覺得有什麼不同了。珍妮梅最後瞄我的那一眼,把我的一部分也帶走了。那天,巴特勒夫婦並不是唯一失去孩子的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