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專心地抽著第一根菸,像是深呼吸一般地緩緩大口吐出煙霧。
「總之,」朴先起了個頭,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想跟你談的,不是關於我,而是關於你。我想知道你到底怎麼看朋美的,之前和她見面時,她告訴我,她很在意你,但是不知道你對她感覺如何,不過她知道你愛拓也。我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竟有這種事情。」
「可是,這次也是,如果不是有你在,朋美一個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你聽我說,朋美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朋美跟你不同,你把無辜的女人和小孩捲入你過度膨脹而無聊的自我裡,我聽了你的這番話不禁一肚子火。你的心中似乎有一個具關鍵性的缺口,請不要拿朋美來填補那個缺口,千萬別幹這種蠢事。」
完事之後,朋美的表情很開朗,看起來像是年輕了兩、三歲,我一邊比較著她腹部的那些精|液和她的表情,感覺到自己的胸口正急速地降溫冷卻。
「那你是明確地表示我可以跟朋美結婚,成為拓也的新父親,你真的有這個覺悟嗎?」
「我剛剛也說過了,那毫無意義,她只不過是一時需要幫助才想跟我結婚的吧。」
跟朴道別之後,我去了「嶄新靈魂」,只見店裡擠滿了人,朋美在吧台忙著。我跟她說了和朴在醫院裡交談的事情,然後告訴她我知道她那天去找朴,但自己真的完全不在意。
他莊重的口氣讓我有些意外,我說:「並沒有那麼嚴重,不需要這麼客氣。」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間,朋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看著我,笑著說:「喂,我們現在去賓館吧。」
他說話的態度非常柔和,遣辭用字也很禮貌。朴的身材高大,臉尖而瘦,眼睛異常地大,眉毛很淡,鼻梁像是削的一樣俐落,一頭中分的紅髮垂至耳際。他的聲音低沉響亮,整個模樣即使在遠處看到都會讓人留下印象。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看著他,發現拓也其實不像朋美,而是長得和這男子一模一樣。
兩人在大型玻璃浴槽內洗對方的身體,然後在一邊迴轉一邊上下移動的圓床上做了起來。天花板的鏡子裡映著兩人的身影。
朴看著我,臉頰往一邊笑了起來。
「如果你不喜歡愛這個說法,換成別的也無妨。我想說的並非是你怎麼想,而是你是m.hetubook.com.com否想像過朋美對你的心意呢?。」
我說:「這不是很常見嗎?雖平凡但不軟弱,何況,被男人拋棄也一樣能堅強活下去的女人不是到處都是嗎?」
我猛然察覺到朴即將要說「很重要的事」而有些退縮。終歸一句話,他正在享受多管閒事的樂趣吧。我想,他對我抱持好感,不過我卻很討厭這種把自己所見所感輕易地轉換成語言告訴他人的人,就算那不是強加於人也一樣。
「你不瞭解朋美在這個社會上是處於弱勢的嗎?她渴求關愛,你不覺得你利用了她的弱點嗎?」
「她說,她至今為止從沒考慮過拓也國籍的事,然而今後一定還會不斷地碰到這種狀況,她一想到拓也還麼可憐心就快碎了。
「說是生病但也不是重病吧,父親這個角色反而沒什麼功用。如果孩子打從出生之後就沒有父親,倒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自然,通常都能正常地生活下去,而女人則是大半有個孩子就能安然度日,至少孩子能支持她一路走下去。我看朋美也是如此,如果你擔心他們兩人的事,我覺得是杞人憂天。」
朴又笑了出來。
「我當然不這麼認為。我就算對朋美做了什麼也與此無關。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偶然,玩弄對方感情也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
「你這種說法是在侮辱朋美,她聽到的話一定會生氣的。」
我不懂朴究竟想說些什麼,那一字一句宛如銘刻般的語彙讓我一陣厭煩,於是我回說:「倒也不是你生下來的吧。」朴一聽,出聲笑了出來。
我不禁為這古板的說法笑了出來,我說:「你卻好像想和每個人都建立良好的關係哪。」
「然後那個星期天,真的是第一次,她抱著大把花束來找我。演出結束後,我帶他們一起去吃飯,她跟我談起為了幫拓也找托兒所四處奔波的事情,兒童福利課的辦事員百般刁難,針對拓也的國籍、單親家庭、色情行業等等囉哩叭唆地說了一堆,結果雙方大吵了一架,她掉頭就走,不得已只好靠關係去拜託區議員。
「沒事,只不過是鄰居的來往罷了。」
「朋美唯一一次對我耍性子,是她表示無論如何也要把拓也生下來。那時她仙台的雙親強烈反對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自己有國和-圖-書籍的問題,和朋美還沒有辦理結婚登記。朋美幾乎是半瘋狂狀態,情況很糟。她在肚子還沒明顯隆起來的時候就給嬰兒取了『拓也』這個男生的名字,揚言要和拓也相依為命。在我看來她那樣子就好像野獸一般,她真的是很平凡的一個人哪,這點你應該還不清楚吧。也許這是因為她年紀比我大,而且一直看起來很成熟的緣故吧。」
像心的表層被塗上那麼一丁點污穢似地,對這一幕的台詞,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憤怒。只考慮到自己的不是我,是朴一功。我總是顧慮每個人,避免以不確實且淺薄的感情去強壓別人,同時我也時時留意不要讓對方產生錯覺,或者大意地造成對方有如此的情緒。而且,為了確保我一貫的態度,我貫徹施行的鐵則是,不管什麼時候、什麼狀況,絕對不以自己的利害為優先,也不與他人做利益交換。
我開始啜飲一直沒喝的咖啡。
「你知道她那天來找我跟我說什麼嗎?是來拜託我放棄父親資格的哪!我是在那個時候才突然曉得有你這個男人。說來是我太疏忽,這五年來,我壓根沒想過她有其他男人呢!
我說:「我覺得如果只是天真地期望對方能瞭解自己的心意,那是無法真心愛任何人的。」
然後我首度轉為強硬的語氣說:「你雖然是個有良心的人,但不也把女人想得太單純了嗎?」
朴回復了和善的表情,他微笑,露出和藹的眼神。我無法忍受那演員似的愉快神態。他站著拉開拉環,遞給我一罐,又坐回我身旁。
我接著說:「不過,我認為那絕不是她真心希望的。」
兩天後的晚上我去探病的時候,朴也在病房裡。
朴回答朋美要開店所以傍晚時回森下去了,今晚他打算留下來。我聽了之後,跟拓也說:「爸爸來了真好呢。」拓也也很高興地點著頭。
我不禁對這個和我年紀相差無幾的男人如此的荒腔走板感到不耐。
朴從他那件許多口袋的厚質地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根菸,接著又從菸盒拿出一根給我。我搖手婉拒朴為我點火,拿出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火。
拓也已經完全恢復,盤腿坐在床上專注地玩著應該是朴買來的汽車玩具。我昨天買來的大捧花束放在青色花瓶裡,擺在小櫃子上頭。我自報姓名後,問朴:「朋美在哪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
朋美叫著:「快,快射裡頭。」
「說覺不覺悟就太嚴重了,我也不是不願意當拓也的父親。」
「她在想些什麼,我相信你最清楚,你不要再裝作不知情了。」
我們走進放有「吸菸區」立牌的角落,一起在一張綠色塑膠長椅上坐下來。
我說:「會懷孕喔。」她反覆叫著:「讓我懷孕,請讓我懷孕。」
我不是很瞭解朴話裡的涵義。
「前一天的半夜看晚報時,忽然看到一篇小小的報導,介紹那人公演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讓拓也看看他真正的父親工作的地方。是臨時起意的。」
「可是,就像這次一樣,拓也常生病……」
朋美還小聲地說了「對不起」。我告訴她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心情,然後跟她說:「拓也出院之後,我們找個附近的地方慶祝吧,我會先訂好位子。」
「常聽朋美提起你,謝謝你多方照顧她。」
接著,朴低著頭顫聲說道:「她和我五年前分手,五年來她從來沒有跑來找過我,一次也沒有。只有我像個聖誕老人似的,一發現什麼紀念日,就抱著一堆玩具跑去找她。她老是說拓也一到暑假和聖誕節就想到爸爸。
我們一起走下樓梯,這時已經很晚了,醫院裡沒有其他探病的民眾,我和朴兩人腳下的脫鞋在樓梯間發出啪搭啪搭的巨大聲響。大廳已經熄燈,只有緊急照明的綠光和盡頭藥局的燈光,四周顯得一片昏暗。大型電視旁放著一盆大型觀葉植物,牆壁上掛著黑色大鐘,鐘擺外的玻璃門上頭還有藥廠的名稱和「致贈」等金字,旁邊是坂本繁二郎〈放牧三馬〉的複製畫,畫框的金箔有多處剝落。
於是我走出店面,到了外頭才發現朋美拿出來的威士忌加水我一口都沒喝,這還是第一次在那店裡什麼也沒喝。我在車站附近的柏青哥店裡耗了兩個小時,在高橋的商店街閒逛了一陣子之後再度回到朋美店裡。朋美正準備打烊,我一邊幫忙整理一邊說:「剛剛,你提到真正的父親,不過有個不是真正的父親也不錯吧。」
「拓也的身體很弱。」朴說:「那孩子出生的時候,我恰巧在四國巡迴演出,看到他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好像是因為出生時黃疸很嚴重,氣色很不好。」
「我想你也知道,朋美是我在劇團m•hetubook•com•com的前輩,年紀也大我一歲,我給她舔了很多麻煩,最後還讓她放棄演戲生下拓也。那個時候的我啊,徹徹底底地空無,空無的人不管對誰做了什麼還是空無,所以覺得做了什麼都無所謂。一個空無的人卻生下小孩,這種事老實說還真難以置信呢。」
我看著他讓人印象深刻的側臉,心想朴是個把所有東西攪混在一起思考的人。他的不平凡畢竟只在於外表,他連自己的事、朋美的事,還有我的事都無法區分。朴完全不瞭解自己,卻自以為徹底瞭解自己,充其只是個到處可見、容易會錯意的傢伙而已。
兩人在櫃檯的看版上選了最高價的天堂套房,進屋發現這房間還真的名副其實。
朴做作地嘆了口氣在我身旁站起,把食指和中指間燃燒得只剩菸頭的香菸握進掌中,走到藥劑車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咖啡,用左手持著走回來。
我跨在朋美的臉上,用自己變硬的那裡拍打朋美的臉頰,一邊從上往下看著朋美皺眉的苦臉,一邊聽著喘息聲,不知為何變得異常興奮。和朋美發|生|關|系以來第一次想要在朋美的體內|射|精,我頂著腰,問她:「可以射在裡頭嗎?」
我這樣回答,朴一臉如我所料的表情點點頭,他接著以斷然的口吻說:「一般而言,那就是不愛了。事實上你沒有接納過任何事物吧,你只考慮到自己,只是玩弄朋美和拓也,最終你想要的就是享受這種不會有損失的利益交換吧。」
聽著朴低沉的噪音,我覺得他說話的方式有點職業病,像演戲一樣。
「你為什麼關心這種事情呢?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愛不愛誰這件事。這種事情你無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多少要靠行動來證明吧。」
我們搭計程車到錦系町,在烤雞串店喝了不少日本酒,然後肩並著肩走進賓館街。已經好久沒和朋美在「嶄新靈魂」二樓以外的地方做|愛了。
「我才不會幹那麼失禮的事情。」
朴一臉呆然若失地聽著我的話,突然說:「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朋美說得對,你對於該和別人建立什麼樣的關係實在不怎麼行。」接著下結論說:「看來你似乎不懂什麼叫做人際關係,也沒怎樣費心去經營。」
我抱著決心,把陰|莖抽了出來,在朋美和_圖_書的腹部射出比平常還多的量。
朴邀我:「去下頭的大廳抽根菸吧。」
「的確,我知道朋美瞞著我跑去看你的公演,我也想和她分手,不過那卻不是因為憎恨她背叛我,只不過是我自己所做的決定而已,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理由。我這個人,別人對我做了什麼,我既不會感到憤怒,也不會絞盡腦汁去思考每個舉動的緣由。如同我對於自己的行為無法找出明確的理由一樣,我想對方也是如此。人的感情就像煙火一般瞬間閃滅,每個行為本來就不可能有統一的解釋,因此,對於他人的行為,有誰能夠以何種理由去責難他呢?我如果和他人有所不同,那只不過是我對於自己的決定所招致的後果不會不知所措罷了。我不會像你那樣不知所措還故作無情,我絕對不幹這種蠢事。像你這種人,點完餐上菜後馬上後悔,心想如果沒匆忙點這道菜就好了,無論何時都在為無聊的自己不斷地懺悔與反省。對我而言,決定與朋美分開,和我今天中午在公司餐廳決定要吃咖哩飯是一樣的,都是我自己的責任,只是你無法瞭解罷了。雖然最終我似乎並沒有離開朋美和拓也,但那不是我原諒了她,而是因為決定離開這件事原本就沒有任何的理由和根據,而人總是在反覆做這樣的事。」
「的確。」我模仿朴先起個話頭、停頓一下再往下說的口氣,為自己說明。
朴靜靜地聽著我冗長的叨絮,但看起來壓根兒不瞭解。
兩人沉默了一會見抽著菸,就我而言,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跟這個男人說,於是便等著邀我的這個男人開口,他該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吧。朴在眼前的高腳菸灰缸裡仔細地把香菸捻熄丟棄,然後點上第二根。
「總之,」朴又說了總之,「今天朋美跟我說她很不安,因為她取消和你的約會跑來看我的公演被你發覺了。我覺得朋美喜歡你,不過她有小孩,年紀也比較大,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朴聽了我的話,,猛力把手上的咖啡罐捏扁了,他的語氣瞬間變成充滿戲劇性的絕望語調喊道:「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哪根筋不對了?那明明是意義重大的事情呀。」
朴以銳利的眼神斜睨著我的眼睛說:「那麼,你就與偶然相識的對象做|愛,有時給對方一點錢,在各方面照顧對方?你不覺得那會玩弄對方的感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