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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來說吧,我一直關注你的事情,所以,有件事非先說清楚不可。這件事在我和你去京都回來之後曾在日記裡寫了一些,你那個時候似乎心情不太好吧?
拓也看得入迷,即使繼續步行也端坐在腳踏車上炫目般瞇著眼睛直盯著月亮看。我說:「拓也,很漂亮呢。」
「居然有這個寬廣的公園哪!」夫人驚嘆地說。
夫人說:「你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這麼說,真是奇怪。」
「哪裡不一樣了,她是把你生下來的人呢,沒看過像你這樣兩年來一次也沒去探病的兒子,她的病情不是很嚴重嗎,不趕快回去的話會後悔莫及喔。」
「你啊,對於世界上的種種事物只想找到專屬於自己的答案。你對於一般人所擁有的喜悅、滿足、悲傷,是否要親身去體驗感到猶豫不決,你認為應該有那種只屬於你自己的新的喜悅或新的悲傷,因此老是抑鬱不平地發牢騷。就拿剛剛來說吧,我們像剛剛那樣做完愛,現在有些微的倦怠感襲來,我想忽略那倦怠感,今晚緊貼著你入眠,但是一看著你,那倦怠感似乎會變成了絕望。我喜歡你,剛開始時真的只是喜歡,可是現在卻有點不同,漸漸變得怯懦起來,現在變成很努力地想要不討厭你。我也知道我們之間存在著無法互相瞭解的部分,不過我覺得只要忘掉這個部分就可以得到安慰跟平和,現在也是這樣喔。你不覺得這種倦怠感只要稍微花點功夫就可以轉變為悠閒和安穩嗎?然而,你卻像是個不懂遊戲規則的孩子一般,又像是第一次戀愛的男孩一樣,只要認真地盯著別人看就會覺得不自在。我並不是說這樣不行喔,因為你很棒的地方也就是這一點。不過我覺得你真正想理解的事物卻不是可以用那種簡單方法理解的,我常常很擔心呢。」
走過大橋,我們往公園廣場走去,來到雜木林附近已無人影,街燈也少,濃密的黑暗包圍了一切。兩人在樹林草叢旁的長椅坐了下來。
我馬上把手伸進了夫人裙底。在狹小的店面吧台碰觸到夫人柔軟的手臂時,我興起一股強烈的欲念。
「那麼,只要是別人的孩子你就能接受嗎?不是自己的孩子也無所謂嗎?」
夫人呢喃著,然和_圖_書後站起身。
在往森下的計程車上我對夫人稍微說明朋美和拓也的事情,在店裡我們各喝了兩、三杯威士忌加水。朋美和夫人交談了幾句,不過只是無關痛癢的對話。
夫人一直對朋美的事很有興趣,雖說她們兩人的遭遇完全不同,但她似乎對朋美的情況格外同情。那是基於什麼理由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曾帶夫人去「嶄新靈魂」,把她介紹給朋美認識,也許是那僅此一次的見面讓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我和朋美的關係,夫人當晚一目瞭然,正因如此,夫人才和我變成了現在的關係。
夫人接著說:「朋美小姐的前夫不是也說你只愛拓也嗎,沒想到還真對呢。」
「雖然我沒到她那種地步,但是也許連像我這樣的女人到了這種年紀都會有這種想法,很奇怪吧?但我昨天真的這樣想呢!」
我第一次約大西昭子是在和枝里子相識半年之前的夏日夜晚。
對於因性欲無法得到滿足而焦躁不安的昭子而言,尤其需要這種不會有善後問題的性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朋美的存在可以確保她自己婚姻生活的安全。
「沒錯,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要有自己的小孩吧。」
她接著說:「不過,你既然會為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而紅了眼眶,那更應該要擔心住院的母親吧。」
夫人老是說這一類的話。
「是啊。」
「沒那個必要,為什麼昭子小姐總是不能理解呢。」
大西昭子乾脆地回答。
「妳的語氣好像是肚子裡已經有了寶寶一樣呢。」
我把手伸出來,想趁夫人還沒乾掉之前更進一步,於是急忙起身彎著腰抓著夫人兩手,像是拉開衣櫃抽屜那樣把夫人拖到旁邊的草叢裡。夫人騎在我身上,我的背後隔著襯衫仍感覺到沾著夜露的冰冷草地。腰際的皮帶附近被石頭頂住頗不舒服,於是我讓夫人騎在我胸口,左手伸到背後抓起石頭丟到旁邊,然後一口氣轉過身子。
「哇!」
我們在橫跨晴海運河的相生橋中央停下腳步,三人並肩仰望天空。
兩人交談片刻。這公園旁邊的大樓住著小說家吉村夫婦,吉村先生喜歡吃壽司,https://m•hetubook•com•com對了對了,他常去的那家好吃的店就在附近,妳討厭壽司嗎?要不要現在去——我說了一堆,不過夫人心不在焉。沒辦法,於是我邀她去朋美的店。
不知是誰在樹林裡拙劣地吹著小喇叭,間歇傳來嘶啞而尖銳的喇叭聲響。
我轉移話題,但胸口的壓迫感仍難以消除。
月亮的樣子清晰可見。
「高井戶那裡有個小型演奏廳,前幾天有位大樂園的著名首席演奏家在那兒開了一場個人演奏會。他有個以自己的學生為主、只有女性成員的樂友俱樂部,會員幾乎都是一流企業的董事長夫人、醫生律師的老婆或女兒。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和攝影師一塊去採訪,見到昨晚的那個夫人。她是某家經銷樂器的高級幹部的女兒,才二十歲就跟年齡相差甚多的貿易商結婚,老公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歐洲,夫人住在高輪,家裡只有她和女傭兩人。這很像是粗糙的通俗戲劇裡的角色,不過事實真的如此,她是個有錢有閒的少婦,昨晚偶然在銀座的酒吧遇到她孤身一人,邊喝邊聽她談起自己的事情,於是覺得有趣就帶她來這兒了,抱歉哪,朋美。」
夫人不知為何異常執著地逼問我,夫人很少這麼做。
夫人縮了下脖子,說:「你和我相反,也許你把一切都想得太複雜了。」
「因為我每個月都寄足夠的錢過去,儘管那有一半是昭子小姐的錢。」
四月已近尾聲,不過這附近的夜晚仍有寒意。我們顧慮大病初癒的拓也身體,還是掉轉頭,回到大道上。
一如往常,我跟夫人拿錢的時候,夫人就會問起母親的狀況,於是我回答:「由於大量使用烷化劑抗癌藥的關係,造成皮膚到處潰爛的副作用,她心情很低落,這是前些日子妹妹打電話來告訴我的。」
「我呀,已經不想為那個人生小孩了,但是我今年已經三十二了,為了寶寶好,現在如果不生的話以後就麻煩了。」
晴朗無邊的天空浮著巨大的滿月。
夫人一邊以兩手撥開被風吹著的長髮,一邊點頭。
我立刻回她說:「別開玩笑了。」
夫人再度規勸我早點去探望母親,我說:「的確已經是到了末期,可能隨時會走。」
www.hetubook•com.com「那是現代美術館喔。」
離開店面步行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夫人醉得很徹底,不斷反覆地說著:「我覺得那個媽媽桑跟我很像呢。」
我們在九點左右用完餐,我讓拓也坐在朋美騎來的腳踏車上,我自己則跨在後座並伸長兩腳踩著踏板,拓也直著身子握住手把,我加快速度追過步行的朋美,或是在朋美身邊繞圈子,玩得很瘋。
「我呀,其實是個專注力很差的人,不管做什麼事都無法持續,無論怎麼思考腦袋裡也不會有完整性的東西。我總是很快就覺得很累。就拿恨人或愛人來說吧,不管哪一種都需要貫徹始終的努力吧。要是能夠像上鋼琴課那樣,從頭到尾有按部就班的課程就好了,可是我老是有那種『只此一次沒有後悔的餘地』的衝動,而不是去做一個決定。我欠缺那種定力,就是那樣,所以跟現在的老公也是,不是特別喜歡卻跟他結婚了。」
我這樣回答後,夫人更加重了語氣,像是長久以來一直等著要說這些話,她一口氣說下來,沒有停歇,「就算我生了,也不會給你製造麻煩的。就算把他當成我丈夫的小孩也好,或是離婚,我一個人養育也行。」
大西夫人難得地把早餐吃得一點不剩,還多點了甜點木瓜,我也點了一樣,繼續說著拓也的事情。
我們和清澄大道上的車流比賽,我用力踏著踏板,拓也發出高興的叫聲,那孩童特有的尖銳噪音在晴朗可見星斗零散的夜空裡不斷地迴響。我們反覆玩了將近十五分,才和朋美一同步行。我下了人行道,用腳踏車推載拓也。在佃的十字路口左轉,穿過高樓林立的River City。每間房間的燈火讓高樓群看起來像是巨大的聖誕樹般閃爍,拓也彷彿失了神一般地抬著頭,嘴巴張得老大。東京緣的海風從高樓間隙吹來,推著三個人的背脊。路肩的櫻樹花已凋謝,但繁茂而翠綠的綠葉卻隨著強風擺動。
拓也癡迷地仰望天空小聲呢喃:「拓也想騎著這腳踏車去月亮那兒。」
我一邊吻她一邊移動手指上下左右摩擦司內褲,片刻後中指指腹已經可以感到濕意,胸口滿溢慶幸之感。
「拓也是小孩啊,怎麼說都不能拿來和身為大人的朋美比https://m.hetubook.com.com較吧。」
我告訴大西夫人,那晚我發現自己還有所謂童心這樣的東西,簡直就像在都會遇見了幽靈般地驚訝。我第一次覺得,這世上至少還有一件可以稱作真實的東西。夫人邊笑邊聽,然後說:「我記得E.T.這部電影裡頭也有這樣的畫面,我看的時候還不知不覺哭了呢。」我抱怨說:「請不要跟那種幻想故事混為一談哩,我現在所說的既不是比喻,也不是想像或是教訓。」
朋美看著我微笑,我靜靜地閉起眼睛。也許現下這個瞬間已然停止,像照片般記錄在夜空的某個遠方吧。
我隨即在她耳旁大聲地說:「一點都不像呢。」
「那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解決朋美小姐和小拓也的事呢?最終不就是和朋美在一起,然後變成拓也的父親嗎!如此一來就不像你了吧,但我覺得會變成那樣喔。」
我看著夫人的臉,不禁想這還真像是枝里子說的話。我和枝里子許久不見,上週碰面時,枝里子也說了類似的話。
她先是強烈表示女性要比男性想要更努力地去瞭解對方,然後正色說道:
「母親的事和這件事完全不一樣。」
朋美指著月亮說:「拓也你看,好大的月亮喔。」
我指著兀立於左邊一片漆黑的豪華建藥物這麼說道。
「你談起朋美的事情時,偶爾會有那種與我何干的冷淡表情,可是一談起拓也,老是一臉認真呢。」
夫人眉頭皺了起來,表情變得十分擔憂。
不過,我從她的衣領伸進的手正要撫弄乳|房的剎那,夫人突然開始抵抗。我的嘴唇貼上她的嘴,她緊緊咬住牙齒,即使我嘗試用舌頭去攪弄也完全不行。
拓也入院一星期之後出院,亦即五天前的星期四,那晚我帶他們母子去月島的大型韓國料理店,在包廂內請他們吃拷肉。拓也精神不錯,吃了不少肉,讓朋美很高興。
「那麼朋美小姐一定很擔心吧。」
我和大西昭子依照往例在同一家飯店的咖啡廳吃早餐,我對她說起拓也住院的事。
隔天去「嶄新靈魂」的時候,朋美說夫人「很漂亮呢」,於是我談起夫人的背景。
「真的呢。」
結果我們坐起身子,又回到長椅上。
我約了住在高輪的她來到日本橋,帶她到一家小居酒屋。我在學生時代曾https://m•hetubook.com•com於寶町的醫藥品中盤商打了兩年工,那時學長常常帶我到這家店來。店主年輕時是自行車選手,不知是否對於騙錢感到膩了,以驚人的低價提供我們這些阮囊羞澀的客人好酒和新鮮的魚類。
夫人一臉得意,我心裡一邊咋舌一邊想又開始了。夫人喜歡談起我的母親,最近常常近乎說教地提起她的事。
「我想起以前讀過的小說,有一段是描寫被丈夫責難出軌的女人突然疾言厲色地說:『就算我跟多少男人睡過,生下來的小孩還是你的,對於女人來說那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我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不過那果然是胡扯的。」
夫人一副逞強的樣子讓我的胸口感到微微的壓迫感。夫人像是冷靜了下來一般,嘆了一口氣,然後用蠻不在乎而充滿辯解的語氣說:「那人又有新歡了,這次說不定真的會分開了。」接著像是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沉默了片刻,重新恢復熱切的語調說:「昨天,在我來這裡之前,和許久不見的大學朋友見了面。她今年一月生頭胎,生產的過程很辛苦,還有生產後遺症,另外有點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說從生產完到現在,一旦突然跑步的話還是會漏尿,好像一輩子都治不好了。我吃了一驚呢。若是過去的她,一定會為這樣的事羞於見人的,現在卻可以毫不在意地說,『不過幸好寶寶沒事,所以這點毛病也只好忍下來了。』
我一辯解,夫人臉上就浮現那不懷好意的慣例淺笑,說:「這種解釋,正好顯示了你對拓也的感情深厚呢。」
酒力甚差的夫人一下就醉了,臉泛潮|紅顯得十分痛苦的樣子,於是我們早早離開店,散步了很長一段時間,穿過茅場町,經過門前仲町的商店街一直走到了木場。
我陷入沉默。夫人挖了幾匙木瓜送入嘴中,突然抬起頭,身體靠了過來對我私語道:「你如果想要小孩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生喔。」
步行之中酒意漸漸褪去,夫人愉快地享受著夏夜的下町風情。在木場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左轉,我牽著她的手走進木場公園。太陽西沉,公園內吹著涼涼的海風。橫跨河中央的大橋在投射燈的照射下,美麗地浮在夕陽之中。
「聽不見小喇叭了哪。」
「今天的昭子小姐有些不對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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