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里子以更輕鬆的語調說。
我回問她:「什麼本業?」
「恐怖?」
雷太代為回答。
「嗯,或許沒有東西像平凡那麼可怕的吧,因為平凡會緊緊黏住自己不放,而且平凡的人最難以捨棄自我。」
「那麼開始燒囉。」
我說在枝里子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從下方仰望枝里子美麗的臉。
雷太、小仄、枝里子,以及我都一起高興歡呼。
打完招呼之後,老闆像是十分理解的樣子點頭說:「不必客氣,鳥正關門實在可惜,不過在這樣的時代裡也無可奈何。雷太真的很努力工作了。我不知道可以幫多少忙,不過今後請在我們公司好好工作。」
枝里子驚訝地問。
雷太租賃的公寓在都營住宅區附近,混雜著商店、住宅和田地。我們到達時他們已搬完大件行李,接下來只要整理不要的大型垃圾就可以了。由於雷太說房間由他和小仄兩人慢慢整理就好,我們便一起搭小型卡車來到這廢棄物堆置場。據說這裡是「中垣工業」租借的土地,廣大的空地邊緣蓋了一間鐵皮屋,屋旁整理了一小塊地做為停車場,停放中型的挖土機、推土機,還有三台砂石車。其他地方則堆滿了屋子的廢棄建材、大型銅線、舊輪胎、生鏽的電器品。
和枝里子並肩站在一起也不像以前有明顯的落差,連說話的聲調,瞳孔的顏色以及表情都帶著愉悅,完全不像過去的小仄。雖然之前已有耳聞,但如此親眼看到本人,我不禁對枝里子的厲害大為驚嘆。
「直人哥,這是我們公司的中垣老間,那位是太太賴子夫人和女兒小萌。」
「戶畑,妳知道這個地方嗎?在北九州市,鐵工廠林立的八幡的鄰鎮。那邊有個叫做洞海灣的小海灣,有座大橋,附近有許多新日鐵的下游工廠,我們住的公寓就在工產密集區的一角。一間三坪大含廁所,沒有浴室。從我懂事之後到國中畢業前都住在那裡,老媽為了工作或男人很少回家,我從上小學之後就負責照顧妹妹,不過,我連讓她吃頓正常的晚餐都做不到,覺得很後悔呢。細節我忘了,不過幼小心靈所感受到那無以言喻的悔恨,卻是怎麼也忘不掉。母親很吝嗇,對男人百般奉承,對我和妹妹卻苛刻無比,完全不給我們錢。妳應該很少吃罐頭那類的東西吧,一般來說,頂多是爬山露營的時候吃而已,但我們兄妹卻不是如此,靠著母親給我們的一點點錢去超商買罐頭當菜吃。每天都只有白飯和罐頭,沒多久就膩了,而母親偶爾回到公寓的時候,拿起堆放在廚房的青花魚水煮罐頭的空罐,還會說這樣的話:『你們啊,罐頭都是大量漁獲的季節所製造的,不管是哪一種,一https://m.hetubook.com.com定都是最好吃的啦。』只有遠足時,母親才准許我們買豬肉,我們高興得不得了,早起烤著醃漬了一晚生薑醬油的豬肉,放在便當盒的白飯上,然後去遠足,這是我們唯一的大餐,連我自己當時都想:『現在這種時代應該不會有人過這麼貧窮的生活了吧……』」
兩人同時站起,枝里子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對我說:
雷太租的公寓從西武新宿線的沼袋車站往江古田方向走路大約十五分,從「鳥正」直接往北走環七的話不用花二十分鐘,由於沒有什麼大型行李,再加上我和枝里子五月三日同時休假,於是決定四個人自己搬家。
站在我左手邊的雷太突然對著斜對面和枝里子站在一起的小仄呼喊。小仄點點頭,拿起放在腳邊的大紙袋,從裡頭拿出好幾本厚重得像是筆記本的東西。雷太繞過我的背後走到小仄身旁。
「一起努力喔。」
「喂,爸爸,那個。」
我們從小型卡車上下物品,雷太選出可燃物一個人奮力搬到空地中央的一片窪地上,然後打開鐵皮屋的門鎖,從裡頭拿出油桶。我這才知道雷太要燒了那些東西。雷太丟下點著的火柴,火焰瞬間燒了起來,本來在小型卡車上聊天的枝里子和小仄歡呼著跑來火焰旁。
「那應該是很痛快吧。」
「嗯。」
「媽媽買給我的。」
我一邊說一邊想,為什麼我會提起這樣的事情呢?或許是因為雷太的房間有著廉價公寓的氣氛,引發我的鄉愁;又或者今天特別清澄的天空、日光和微風把我的心洗淨了。不過,我突然想到,對著枝里子坦言這些上東京以後從沒提過的事情,是因為自己快樂,而那快樂一定十分巨大。那麼,自己是為了什麼這麼快樂呢?我隨即瞭解,那是因為許久不見的小仄有著不曾見過的幸福神態,那是多麼令人愉快。於是,我對將小仄變成如此幸福的枝里子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意。
「景氣不好,老闆也很辛苦吧。」
小仄故意地說。小萌則「嗯」一聲,得意地笑著,抱著賴子夫人的膝蓋。
「在這幢房間裡,感覺很舒緩呢。」
「你在那麼辛苦過日子的同時,我卻只是非常平凡地過日子,對你一點忙都沒幫上。」
火出乎意料地燒得十分旺盛,迎面撲來的熱氣讓我們從離火焰一公尺處再往後退。
枝里子靜靜傾聽我的話。
老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走到車旁,拿來一個大布包。
她啐我一句:「笨蛋,當然是男人。」
他這番話說得非常客氣。
「為什麼?」
枝里子一度深有所感地說:「女人果然是一投入本業就不一樣了。」
枝里子告訴我,他們兩人的
和_圖_書關係從今年起進展迅速。
我坐起身子看了下手錶,已經快過一個小時了。
毛玻璃的車門打開了,只見一名年約三十的女性和一個小女孩走下車,接著一位頗有威嚴的中年男子從駕駛座走了出來。
雷太輕問道:「怎麼了呢?」
「這個,不知道合不合大家口味,是我老婆做的便當,今天搬家大家應該都累了,方便的話請用吧。」
「是啊,小仄從小學四年級寫到現在的日記,全部有二十四本。」
枝里子冒出一旬簡短的話。
「因為沒寫什麼好事,都只是些抱怨和牢騷,我一口氣全部讀完了,覺得超難受的。」
我笑了。不過另一方面的確是如此,枝里子和我差了三歲,今年二十七,在她幸福地過著少女時代的時候,我卻累積了不願憶起的過去。
然後我閉著眼睛,說了長長的一段話。
「直到上高中以前,我一直住這種房子,和母親、妹妹三個人。」
「髮圈很可愛喔,凱蒂貓耶,誰買給妳的啊?」
兩個人一起從袋子裡拿出更多筆記本。
「是嗎?」
小萌黏著小仄略咯地笑。
「不過實際上就有人家裡全部燒掉了呢,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他們算是你的好友吧?」
午後的日照下,半透明的熊熊外焰圍繞著赤紅的內焰,一陣熱氣騰騰,我們四人在火焰旁屏氣、凝神、沉默。
「那是什麼?」
他遞給我六本,我接了過來,看著最上頭那本的封面。只見上頭以莊重的筆跡寫著「鈴木仄」,突然覺得這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卻想不起來。
最早下車的女性和小孩已經走到火堆旁和枝里子及小仄聊了起來。
據說這幾天的行李打包和搬家的一些瑣碎準備都是小仄一手包辦的。
「啊,對了。」
「對吧,不過最初的感覺應該是很震驚吧。」
「是啊,光是做拆除也行不通,因為很少人重建房子了。我們公司去年也開始負責修築,死命地苦撐,其實只是靠外包工程賺錢而已。」
「不會是要燒掉吧?」
每次談起他們兩人的事,我就問:「上過床了嗎。」
雷太說著,身旁的小仄無言地看著日記本的封面。
「那就把火熄了?該回去了吧。」
小仄無微不至地照顧雷太,雷太紙盤一空小仄就趕緊從大的便當盒夾菜給他,飯團吃完馬上又遞給他一個,滿是欣喜愉悅的氣氛,她還不時盯著雷太俊俏的臉龐看。雷太消瘦的俊美臉龐又多了一份冷峻,我想縱使不是小仄換成別人也會看得入迷。
這次是溫和催促的語調。
「平凡哪。」我接著說:「平凡的家庭、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少女時代,在在都令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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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里子他們走近我們這邊,四人的臉頰因為火焰而泛紅,賴子夫人很漂亮,小萌應該跟拓也同年吧,長得和母親很像,十分可愛。中垣老闆在枝里子走近的時候眼睛為之一亮,不過視線馬上又回到老婆和女兒身上。
「我小時候常常想,如果自己的家著火的話會是什麼感覺呢?」
我捻熄了菸,躺在榻榻米上,站在窗邊同樣眺望著外頭的枝里子回到我身邊坐了下來,我靜靜抽動著腰,把頭放在枝里子膝上。
「那麼久以前我們怎麼可能認識呢!」
「好多呢!」
枝里子一邊撫觸我的頭髮,有些不可置信地說:「是嗎?」
小仄對著枝里子說:「沒關係,我想總有一天要燒掉的。」
「日記,小仄的。」
「我跟小仄說,把這樣的過去當成珍寶存放是不行的,這是個好機會,所以兩個人決定今天把日記燒掉。」
賴子夫人撫摸著女兒的頭,對著中垣老闆說。
有張臉和枝里子的臉重疊一起。說像也不像,年齡、氛圍也都不同,但我的眼裡枝里子卻和那個人重疊在一起。
過了九點半,雷太把卡車停在店面前,那是他昨天從「鳥正」的常客、建築拆除公司的老闆借來的小型卡車。雷太決定連續假期過後就先到那家拆除公司工作,新搬的公寓也是老闆幫忙找的,公司,就在江古田。小型卡車的車門上果然印著「中垣工業」的公司名稱。
雖說是打掃,不過這房子據說在交屋時就會拆除,所以不必太仔細清理。除了窗框加了框格,這棟房子是已有三十年歷史的典型木造灰泥建築,雷太的床和放置架子的地板上都留下太陽的曬痕。我們簡單地用吸塵器打掃,擦拭床和窗戶,把牆壁和樑木上的釘子、鉤子通通拔掉,工作就算完成。坐在空無一物的三坪大的和室裡,我把烏龍茶的空罐當成煙灰缸抽了一根菸。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兩棟同樣古老的鋼筋建築公寓,中間是停車場,屋頂的上頭是一片清澈的藍色天空。
他的聲音與臉不搭調,十分溫柔。男人身著卡其色工作褲,加上炫目的橘色運動衫,一頭短髮給人精悍的印象,年紀大概四十來歲吧。
原本過瘦的身材現在肩膀和胸部豐|滿了許多,而穿著牛仔褲的雙腿依然纖細,顯得更有女人味。以前消瘦沒有光澤的臉龐,只凸顯了一雙大眼,給人尖銳的印象已經不復存在,整個人因兩頰的豐潤變得更為可愛。
「好像整理完了嘛。」
枝里子問小仄。
大夥兒花了一個小時把箱子搬上車,雷太和小仄閉著小型卡車先行出發,我和枝里子則留下做最後的打掃,接著再開車過去。
「老闆,老是麻煩您和-圖-書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在我還注意著夫人他們的時候,老闆先跟我行了禮,我連忙回禮。
「是的。」
我和枝里子也坐了下來,等他們吃完便當。
我們約早上九點在「鳥正」集合,我八點前開車離開公寓,在人形町接枝里子往中野方向開去,由於適逢連續假期,都內道路的車流甚少,不到四十分就抵達「鳥正」。我們繞到鐵門緊閉的店面後側,打開沒上鎖的古老木門,爬上狹小陡峭的樓梯。屋裡一片死寂,聽說連續假期前店老闆夫婦倆就已經回鹿兒島去了。爬上樓梯,右側是曬衣處,敞開的窗戶吹來五月的和風。面向曬衣處的左邊是老闆夫婦的臥房,紙門已經拿掉,相鄰的兩間和室一片空曠,什麼也沒有。雷太的房間在右側,我出聲示意我們的到來,小仄也回應一聲。打開紙門一看,只見他們兩人在堆滿紙箱的房間裡親密地吃著便當,地版上還放了兩罐烏龍茶,一問之下,便當是小仄早上起來做的。
雷太也比起上次在中野喝酒的時候清爽了許多,儘管為了打工和搬家略顯疲憊,但感覺已經準備好搬出「鳥正」,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枝里子一臉好奇地看著兩人手上的日記,然後又窺探了袋子裡頭。
雷太一邊說一邊從袋子裡拿出所有的日記,遞了幾本給枝里子,然後走回我旁邊說:「直人哥也麻煩你了。」
雷太首先把自己手上的幾本輕鬆地丟入火焰中,日記馬上燃燒了起來,一頁頁翻動著,開始變黑、扭曲。我也跟著將日記投入火焰中,接著是小仄,最後是枝里子。沒有人在丟進火堆之前翻開日記本的內頁。
許久不見的小仄變得很不一樣。
「小仄,趕快!」
「再不走,雷太他們就等太久了。」
「是啊,很辛苦。雖說母親如此,我卻正直而認真呢。國中的時候我也曾墮落過,不過因為得照顧妹妹,而且每天和朋友在街上閒晃也很無聊,加上我功課不錯,結果被朋友說:『松原,你別過這種生活了,你和我們不一樣哪!』當時我還覺得很孤單呢。」
枝里子總是笑著這樣說,她也強調,小仄能有這樣的改變不是因為她的關係,而是雷太的功勞。
「真好,我也要。」
「沒事,只是因為焚燒,所以過來看看。」
「我叫松原直人,雷太托您照顧,萬分感謝。那位是我的朋友深澤枝里子小姐,另一位是鈴木仄小姐。」
「你就只在意那件事,他們兩個好像是把那個放在後頭的喔。」
「倒也不是,只是那個時期的朋友,現在已經沒有聯繫了。」
枝里子也深有所感地說:「我想也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就很痛快。」
「巨大的不幸可以讓人更輕易地捨棄因不幸而絕望的自己,而巨大的幸福也www•hetubook.com.com經常伴隨著將過於幸福的自己拋棄的衝動。事實上,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想要轉生成別人家的小孩,不知道有多少次祈禱著一切能夠重新開始。我想要變成其他人,對於所要她棄的現在的自我毫不眷戀。我想,打從心底覺得幸福的人也一定是如此,人類如果飽嚐了幸福之感,會變得毫不吝惜地想把那幸福奉獻他人。但是平凡的幸福卻不是如此,平凡的幸福不論何時都會緊纏住自己不放,於是開始腐壞,使當事者陷入病態。一旦沉浸在平凡的幸福之中,人至死都無法改變自我,也無法拋棄自我,這種人對於他人的不幸就算能夠同情,也絕對無法體會,因為體會必須先放棄自我。理解對方不是相愛、單方面的同情、共享喜樂,而是拋棄自我徹底地變成那個人。平凡會使那變得不可能。妳總是說想要互相理解,人際關係是為了要互相接近而成立的。但是,我卻覺得光是接近,人與人是永遠不會互相理解的。如果真的想互相瞭解,那只能完全捨棄自己變成對方。只能承受對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皮膚等一切,以對方的胸膛呼吸,以對方的頭腦思考,以對方的心靈感受,至此人類才有可能把他人的幸福變成自己的東西,但現實中沒有人做得到,更遑論那些沉浸在平凡幸福裡的人了。」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因為一直住在大樓裡,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枝里子的眼睛浮上詫異的神色,我再度閉上眼睛,呼吸著寂靜房間裡的空氣。有著枯草般的乾燥氣味。
雷太面對小仄笑著。
雷太感激的語調讓中垣老闆好像有點害羞,他把視線轉向火焰,說:
火焰劇烈地聽燒著雷太的舊木椅、書櫃、漫畫書和雜誌等等物品。
雷太把啤酒空罐放在腳邊,對著男子深深鞠躬。男子因日曬而皺紋滿佈的臉浮上了微笑,舉起手打了招呼。
桌子和椅子炭化之後火勢開始轉弱,轉為微火,雷太從鐵皮屋裡抱來四罐啤酒,大家一邊啜飲啤酒一邊圍著火聊天。三十分鐘後一輛綠色的豐田ESTIMA開進了空地,車子緩緩開了過來停在我們身旁。
「什麼事情?」
「小仄,這樣真的好嗎?」
「我國中快畢業的時候,母親大概也有點內疚了吧,在我高一時我們搬到了小倉的市營住宅,不過我和妹妹卻沒有解開對母親的心結,小仄大概也是一樣吧,因為一切都太遲了。」
「很辛苦呢。」
小仄摸著小萌頭上的髮圈問道。
「對吧。」
我回握枝里子柔軟的手,點點頭。
「話說回來,」枝里子一邊微笑一邊低語道:「我還覺得真不好意思呢。」
說閉起眼睛,手掌和臉頰都清楚地感受得到陽光的照射。
雷太直盯著燃燒將盡的日記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