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里子這麼回答,然後還說:「我爸媽也很想看看你。」
枝里子微笑說:「那個啊,還算愉快喔。」然後再度問我:「要去嗎?」
我從不覺得酒好喝,卻還是喝,唯有這一天才驚覺自己竟然一直把這樣難喝的液體送進自己的胃袋裡,還特別付了錢,而感到驚愕不已。我為什麼非得要這麼難受不可呢——我一邊壓抑翻湧而來的嘔吐感一邊思索,似乎這件事對我有著深刻的意義,不過我卻無法找到答案。
「妳好體貼呢。」我由衷地想。
我說:「如果像之前去京都那樣,又讓妳失望就不好了。」
不過口氣還是被情緒牽引了,無法停下來。
「我會一直看著你,你再睡一下吧。」枝里子說著,把棉被拉到我脖子附近蓋住我的肩膀。我閉起眼睛,使得少許的淚.水從眼瞼溢了出來,沾濕了聽毛。、心想枝里子應該看見了,不過意識卻又模糊了起來。
下車後更覺想吐,我貼著大樓電梯裡的牆壁,反覆念著枝里子的姓名;在我到九樓為止的短暫時間內,我確信枝里子一定可以幫我除去這痛苦。站在枝里子的門前按鈴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
隔天早上,兩人對坐在餐桌兩邊吃吐司,枝里子注視著我的臉龐說:「你看起來好像有什麼心事。」
飯後,我站起來,準備拿掛在牆上的上衣和領帶,枝里子說了聲「等一下」制止了我,接著走到衣櫥,那邊拿了東西回來。她把一件全新的襯衫和一條淺咖啡底上面有紫色小圓點的領帶遞給我,我道了謝把它接過來放在沙發上,然後脫掉皺了的襯衫。枝里子幫我拿起袋子打開後,攤平襯衫解開鈕釦再遞給我。我又道謝接了過來,穿上全新的襯衫,接著拿起新的領帶,翻起領子掛上領帶,然後彎身伸長脖子把領帶垂在枝里子面前,枝里子俐落地打好領帶,說:「很適合你。」。我突然吻了枝里子的唇,熱切地吸吮她的舌頭,枝里子逃開了,笑著說:「都還是酒臭味呢。」
我們心知肚明,他不可能輕易和那女孩分手,下一部的作品也不見得還有機會,於是放棄繼續窮追猛打,離開了工作室。
十點後兩人離開屋www.hetubook.com.com子。枝里子鎖門的時候,隔壁房的門打開,走出一位年過三十、身著牛仔裝的長髮女性,她抱著一本大大的素描簿。枝里子道了聲「早安」,她也回了「早安」,她的視線稍微瞥了我一下,從我們前面走了過去。
上司,也直接對懷孕這件事表達了不以為然的想法。
我們坐在地下室的沙發座位,枝里子喝了一口拿鐵,我開始談起我七月的假期。我告訴枝里子,由於我從年初起一直沒休假,下個月中收拾了這次的混亂局面之後,七月可以放一個星期的假。
枝里子低著頭,輕輕嘆了一口氣,拿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包包掛在肩上,什麼也沒說,端起喝下一半的杯子,眼神平靜地俯視我。
上司都已經這麼說了,我只能回答「當然」。被別家出版社,而且是二十三歲的小女孩擺了一道實在令人氣憤,不過一想到為了交換那種作家的一部長篇小說,胚胎裡的幼小生命將被謀殺,實在難以忍受。果然人類的卑劣毫無限度可言。
「我覺得我們還不是那種關係吧,請妳不要誤解,我並不是不想見妳爸媽,不過對於妳和妳爸媽所期待的方式我無能為力,那是我最不擅長的,而且,我是和妳交往,不是和妳爸媽交往,今後更是如此。之前我也稍微提過了,我完全不相信家庭這種東西。」
等知道真正的原因,已是將近五月底的時候了。
當然我們也向他新決定的出版社打聽了一下,但對方表示是作家自己突然提出的,他們也吃了一驚。
枝里子像是聽漏了什麼般將臉頰貼近我,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先走了。」
枝里子的手貼覆著我的額頭,感覺有些冰冷。我看著她正為我解領帶的臉,似乎立刻陷入了沉睡。
枝里子笑了。
「就算是秘密,也得跟上頭報告吧。」
作家這種職業,處在扭曲而封閉的環境中,與世間頗有距離,因而連戀愛機會也不多,只好對身旁普遍的女性下手。難堪情事的結果就是陷入極深的精神危機中。
在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枝里子臉色漸漸變了,說完之後,枝里子一副聽不下去的表情低著頭。她沒有回話,細瘦的肩膀微微抖動著。
「雷太
和*圖*書搬家的那天,妳不是說要一起努力嗎?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一起努力去見妳爸媽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真是會錯意了。」
進了第二家小酒吧後我在廁所吐了許久。
作家裝得一副怯弱而膽小的樣子,事實上我覺得他根本毫無悔意。
連續假期那幾天,作家帶著她前往東北旅行,途中她告知自己已懷孕一事。兩人當場便為了是否要生下小孩起了爭執,最後那女孩威脅這位出了名的恐妻族說:「那麼我就把這一切告訴你老婆。」
「並不是我想不想去的問題,要我來說的話,妳對於我們的關係,比我還要沒有責任感吧。」
「一點。」
然後我們兩人到了銀座喝酒。
「因為有點倉促,如果你不想來的話,也沒什麼關係。」枝里子繼續說:「不然的話我們兩人也可以去其他地方。」
作家突然打我的手機,當晚,我和上司到了他那邊。這兩個星期我們為了要彌補長篇的空缺,反覆在有銷售可能的作家住處奔波,這時又被叫出來,兩人臉色十分難看。不過打開工作室大門迎接我們的作家,好像略有耳聞我倆在公司的窘境,滿懷歉意地延請我們進屋,然後深深地低下頭,不斷反覆地說:「等事情平息之後我一定會幫你們寫稿,請兩位多多諒解,這次就委屈你們了,請千萬一定要保密。」
其實沒什麼、心事,所以我搖了搖頭。
一回到吧台光看到威士忌加水的酒杯上滿佈水滴,馬上又覺得噁心,這實在很不尋常。
「總之事情演變至此,給你們帶來困擾,最近我會好好做個了結。」
於是他開始苛刻地罵起最近的小說和小說家。這半個月來所累積的疲勞像是要一口氣爆發似的,我無力配合他的饒舌。
我陷入沉默,想要找出適當的回答,但想到一半又覺得這事情很蠢。
「舒服點了嗎?」她說,然後把手拿到我眼前,我才發現額頭上放著你冷的毛巾。頭上輕微的重量感消失了,接著在視線不及的地方,傳來洗臉台裡的水聲和擰毛巾時眾多水泡的聲音,接著冰冷的重量重新回到額上。
「既沒有去殺人,身邊也沒人被殺,沒看過屍體,也沒有跟殺人犯直接詳談過,卻可以寫出那種充斥著m•hetubook•com•com殺人事件的小說,我一見到推理小說作家們,心中就想,這傢伙是哪根筋不對啊,根本毫無真實性可言啊。我是沒遇過殺人犯,不過殺人犯看了這種小說,一定會想這根本是胡扯吧。雖然說殺人犯應該是不看書的吧。」
我站起來,告訴上司我身體不舒服,一個人走出酒吧搭車離開。在車裡,我心想回去那煞風景的公寓裡實在麻煩,於是跟司機改口說要到「人形町」。三天前我才剛在枝里子那裡過夜,不過我還不會這般突然來訪,我猜枝里子會有些許驚訝吧。
原來只不過是樁不值一提的情事。
「我知道啦,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可是這個問題不是照常理來想就行得通的。」
枝里子開了門,我什麼話也沒說就倒在她身上。本來我只是想試探而已,自己並沒有難受到會倒下的程度,於是把臉頰貼上枝里子滑嫩的脖子。但那只是愚蠢的錯覺,就在我靠向枝里子的時候,腿一軟身體不住地顫動,整個人無法動彈。我內心十分驚慌,想要讓自己恢復,不過她卻努力支撐住我的重量,儘管動作怪異,她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盡力地把我搬到床上。於是,我心中充滿了安穩的感受,把一切交付予她。
為了紀念公司創立七十周年而計畫出版的某位推理作家的新長篇小說,突然被其他出版社搶走了。這個企畫是兩年前我和上司與那位作家約定好的,平時即已支出不少題材費,如此按部就班一路籌畫過來,由於預計這部小說至少有三十萬冊的銷售量,我們為了這突如其來的毀約手忙腳亂。
枝里子過把鑰匙收進皮包邊這麼說。接著枝里子在電梯裡、走路的時候,一直談著那人的種種,幾乎是她在唱獨角戲,我靜靜聽著。
我對這臨時的提議感到誼異。
「她從高中起就是我的書迷了,讀過我全部的作品,總之她很熱情地來找我。」
由於兩人早上都沒其他的事,所以走進人形町十字路口的星巴克,我點了美式咖啡,枝里子點冰拿鐵。
我馬上回問她我要住哪裡。「雖然是舊房子,不過房間很多,不用擔心。」
正因如此,我們抱頭苦思不解。
不過,我反而被她的樣子弄得焦躁起來,我想這就像是隱藏的暴力www.hetubook.com•com吧。
接著我又說:「被妳看護,好像我真的快死掉了。」
他新決定的出版社是至今為止幾乎沒有合作過的出版社,今年元月一名新的女性責編來拜訪,兩人開始有了幾次的來往。後來,因為某種奇妙的機緣,他和這名才進公司兩年的二十三歲女性編輯發生了肉體關係。我剛聽到那名女孩的名字時,怎麼也想不起來有這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才模糊地記起來,好像有這麼個雀斑明顯且非常不起眼的女孩。
我吸了口氣調整情緒,盯著枝里子的眼睛說:「我完全不懂,為什麼我必須要見妳的爸媽呢?」
我猛然醒來,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才片刻而已。房間一片明亮,只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已經關掉,光線似乎來自於廚房。潔白的天花板以及同乳白色一樣潔白的牆壁,還有瞳孔兩旁白色的床單都帶著光的線條,只覺眼前一片明亮炫目。我好像被消毒然後乾燥了一番般,通體舒暢。
接著,他告訴我們這次失信的始末。
聽著那麼拘謹的聲音,不知為何,我覺得想哭,而眼睛也泛出淚意,讓我自己嚇了一跳。
枝里子把嘴巴靠著我的耳朵低語道:「這是你第一次稱讚我臉以外的優點呢。」
我舒緩地躺在床上,身體像是躺在溫水游泳池裡,耳際傳來CS音樂頻道的微弱聲音,不過馬上就停了。頭部旁邊擺著像是雜誌的東西,細瘦的手腕橫在我鼻尖拿走了那些東西。
枝里子看著我。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朝向我。
我心想別開玩笑了,但顧慮著和她這一、兩個月的親密程度,還是別馬上表現拒絕的意思。
聽完後,我們只能啞口無言。
我的聲音非常沙啞,我咳了一聲說:「好像在醫院一樣。」
「她有時候會到我房裡來喝啤酒。她五年前是雜誌模特兒,雖然沒跟我一起工作過,現在很迷重型機車,你看,大樓玄關前總是停著那台重型機車。」
「那個人是CF廣告的分鏡草圖設計師。」
我想要發出聲音,但喉嚨刺痛,嘶啞的聲音只能在舌頭上打轉,於是我想擠出一張笑臉。
公司裡也有一些我和上司的傳言,有的說「一定是不知道哪一個人哪裡做錯了觸怒對方」,有的則說「本來就不是拍板定案的事情,還硬要推出」等和-圖-書等。這個案子本來是公司上半年最重要的企量,卻因作家變卦的理由不明而引發種種揣測,我們被逼入了嚴苛的絕境。
最後就演變成這本小說轉到別家出版社出版的結局。
在她換衣服的時候,我站著讀早報,上頭有篇耶路撒冷特派員的長篇報導,內容敘述伊斯蘭政權內部的權利構造有變動的跡象,我在腦中邊反芻邊仔細地讀。
這舉動讓枝里子快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連續假期結束後我陷入了工作上的困境。
我一邊想一邊說:「但是,就因為這種原因把我們出版社的長篇小說交給她,未免太本末倒置了吧。這種事情忍一下就過去了,這麼做反而只會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要不要墮胎她自有定見吧,話說回來,二十三歲的女性是不可能隨便生下私生子的。事情很簡單,她只不過是利用身體來要脅老師要稿子罷了,如果畏畏縮縮的,我想,今後也必定只會當成冤大頭的。而且您跟那胡搞一氣的女人去東北旅行的題材費還是我們出版社出的呢。」
「老師一定會跟那女孩分手吧,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太太發現的喔,到那時候問題就更棘手了,何況剛交往就拿懷孕的事鬧得雞犬不寧的女性也不太好吧。」
負責文藝方面的主管也出面陪同我們每天到作家的工作室,多次請求作家重新考慮,但對方態度非常強硬。最麻煩的是,他沒說明變卦的理由,雖然最後我和上司與其面對面談判,但他仍舊不肯鬆口。可以想像這不是作家不滿至今的合作關係、初版印量或是出版後的宣傳計畫,這些理由太過尋常。儘管他要大牌的程度和其他暢銷作家如出一轍,但卻不是個輕易毀約的人。
枝里子說:「如果你七月的第二週可以休假的話,我這邊也可以從十一日開始放四天的假。」然後她又說:「如果可以的話,十二日星期五之後那三天,要不要去她諏訪的老家玩。」
我感到自己的情緒越來越高漲。
我看著她,挑釁地嘆口氣,把身體靠上沙發椅背。
枝里子臉上是扭曲的微笑,說了這句話之後緩緩地轉過身子,走上店裡陰暗的樓梯,我一直注著她的背影。我一邊壓抑湧上胸口的不安和後悔一邊對著那背影咒罵:「趕快消失吧妳!」
結果,她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