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狗

這回她看得可仔細了,久到亨利和湯姆.海利都想她一定看出來了。可是,不,她微笑說:「真不好意思,抱歉了。」
「亨利?」
「不,這怎麼可能會是全部。」
「這是行不通的。」湯姆.海利說。「我們沒法三人行,這是在商言商。」
他說:「他叫這個名字沒錯。」
她說:「對。」
他爸還在研究那牌。「我以前也玩一點,當我還……就暫且說那是很久以前吧,下班後我們會清張桌子出來,玩幾把,拿一分錢銅板當賭注,輸家通常會大發雷霆。」沃克先生臉上浮現微笑。「紙牌有它的歷史,你知道嗎,我不太確定哪個是哪個,可是上頭印的那些皇族是有意義的。」
「是的。」亨利說。
亨利沉默了一會兒,思索這件事情。「你是說我們的火腿嗎?」
「那麼您一定了解,這並非針對您個人,而是在商言商。」
亨利臉紅了。「是的,先生。」
沃克先生說:「那你幹嘛要見我們?害我還抱那麼大希望。」
「他不想看我。」亨利說。
「我自己一個人去?」
但是瓊.克勞馥沒咬他,牠先聞一聞,然後舔一舔,就這樣,之後一切都沒事了。
薩巴斯欽先生微笑直視亨利的眼睛,同情、愛、憐憫還有驕傲盡在那一眼之中。亨利心想,如果薩巴斯欽先生是他的爸爸,該有多好。如果他是他爸,就永遠不會離開,會永遠用那種眼神看他。
沃克先生爬下床。幾分鐘後,他們關了燈,兩人都和衣躺下,不發一語。他們已經不記得上次安靜睡覺是什麼時候了,每天晚上整個城市都在耳邊,有街車聲、打鬥聲、叫|床聲,你不想聽都不行。在這裡雖然偶爾會聽見湯姆.海利開關櫃子、水聲或是沖馬桶的聲音,可都是家裡會有的正常聲音。
湯姆.海利點點頭,又低頭看看倒在地上那人,伸手扶他起來。「我很抱歉,沃克先生,我不該那麼說的,我不知道。」
亨利坐下。薩巴斯欽先生把手裡的墨水筆輕輕放在書旁,書頁依然空白。他深深注視亨利,望進他眼裡,亨利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感覺薩巴斯欽先生在他身體裡面。
她望著亨利,聳聳肩,伸手把哥哥眼睛上的頭髮撥開。「有什麼好說的?別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遇見他,變成朋友,就這樣而已,沒別的。」
他父親手指頭在盤沿遊走。「我剛不就說了嗎?」
「真好吃。」亨利他爸說話時嘴裡塞滿食物,嘴角還沾到一點白醬。
「去上大廳那間。」
這事只是時間問題。通常湯姆.海利從辦公室回來時,會邊開門邊喊:「有人在家嗎?」然後走直線距離前往冰櫃,拿出裡面最冰的一瓶啤酒。他總說禁酒令讓他更想喝酒。今晚他進門時亨利就站在他面前,他一見到亨利就忘了冰櫃,也沒問:「有人在家嗎?」整個人僵在那裡,連嘴裡叼著的菸都掉到地上。
第二天亨利跟前兩天一樣去七〇二號房報到。自從亨利認識薩巴斯欽先生以來(雖然時間不長),這是第一次見到他臉上沒有笑容。亨利知道這表示要談正事,所以他也換上要談正事的表情。
「你同意嗎?」
他說:「亨利,見到你真是個驚喜。」
薩巴斯欽先生嚴肅地點點頭。「發過誓以後,就算是個魔術師了,也就可以獲准進入魔術世界。你準備好了嗎?」
他把他們帶走了,把他們偷走了。他們同時消失,就像變魔術一樣。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說著他爸迅速向他掃過一眼,眼中一片空洞。亨利能一眼看見他靈魂深處,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我不准你去見他。」
薩巴斯欽先生睜開眼睛。「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漢娜突然出現。
「妳應該說『我們』,有一天我們會去那些地方。」
他緩緩走近亨利,仔細看他,好像眼前的亨利有可能不是本人似的。他用食指摸摸亨利臉頰,看看會不會沾到些什麼,什麼也沒有,手指白淨如雪。
「不。」她隔著門說。「我知道你在幹什麼,你在裡面玩牌。」
「這藥丸是醫生給的?」沃克先生問。
「外頭?」
當然原因不僅如此,他爸的手還會提醒他,他們的生活有多悲慘。晚餐時亨利用眼角餘光看著他爸緊抓刀叉,好像要掐死它們,他緊抓住它們,帶著渴切,惡狠狠地攻擊食物。亨利很不想去評斷他爸,可是越忍成見越深。因為那樣子不合禮儀,他爸的吃相不得體。雖說他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很餓,而且食物不多,能用來吃飯的時間也不多,可是他媽說過:「入境不一定要隨俗,尤其不用學土人穿衣服。」亨利還記得媽媽教他怎麼拿刀叉,怎樣在椅子上坐正,怎樣請人遞奶油,那些規矩他到現在還照做,那是媽媽的規矩。他輕輕把盤子裡的食物切成小塊,用叉子叉起來,緩緩舉起,然後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在心裡默數:「一、二、三、四、五。」媽媽說那是「福雷徹理論」
我知道那張名片長什麼樣兒,因為我親眼見過。這許多年來亨利一直留著它,破破爛爛,邊都壞了,就跟他的紅心三一樣。亨利(不知這是不是他的真名)真重感情。不過換作是我也會保存那張名片,因為湯姆.海利非常重要,他改變了亨利一生。
湯姆.海利指著路旁一條小巷子說:「那邊有個施粥處,辦得不錯。流浪漢之家也至少可以住一兩個晚上。如果你確定不要跟我合作,我就在那邊放你們下車。」
「牠是公的耶,妳怎麼不給牠取名叫小黑之類的,比較像狗。」
她說:「什麼事?先生。」
沃克先生深深吸一口氣,說:「把你變成黑人。」
「亨利。」他爸說:「那不過是副紙牌。」
「魔術藥丸。」說著湯姆.海利又眨眨眼,亨利現在已經發現那是他緊張時的不自主動作,也是他說話時的標點符號。「醫生應該會稱它為感光劑。」
他說:「妳怎麼可能這樣就吃飽。」
「跟他們玩?」
但這年頭誰不會消失呢?似乎所有亨利認得的人都有這種能力。先是媽媽,再是妹妹,現在呢,他知道輪到爸爸了。打從一個人往公園走那刻起,他就心裡有數,再也不會見到父親,或者短時間內不會再見,老實說時間多久他也不在乎了。這就是人家所謂的命中注定吧。他回頭望了一眼,最後一眼,然後不再回頭,一眼就夠了。也許是因為他失去的事物已經太多,所以這回沒那麼難受。失去某些東西令人感到沉重,失去某些東西令人感到輕鬆,這次的損失讓亨利如釋重負。那天下午回湯姆.海利公寓的路上,亨利覺得自己輕得都快要飄起來了,他父親離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洞,世界就從此洞展開,洞外明亮的新世界陽光燦爛。
「傷害她?可是你又沒……她是……」
「我?」
「但這等於騙人,不是嗎?」亨利說。
「不是黑人。」湯姆.海利拍拍亨利的背,要他放心。「除非天生,否則沒辦法變成黑人,這是簡單的生物學。你的膚色會由白變黑,改變的只有顏色而已,可是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來,而大家都不會知情。你還是你,還是來自美國某處的亨利.沃克,但他們會堅信你來自最黑暗的非洲。」
蘿倫說:「進來吧。」
這事對各位來說也許一時難以接受,我停一下下再繼續講好了。
可是到了明天,當然,他已經不見了。
「你不是,但你可以改變,最後人家會分不出差別,這讓他們開心,讓他們遺忘。我們會編個故事,大家最喜歡好故事,我們就來講個讓他們難以置信的故事好了,有船,有非洲黑暗大陸,我腦中已經有了雛型,他們會相信的,一定會信!我們在做的是天使的工作,亨利,你跟我將滿足他們的渴望,你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嗎?你輕易就能變成黑人,而他們將因為你而在死時快樂一點,不會快樂很多,只會快樂一點,但每一點都有意義。」
「哪種狗?」
湯姆.海利大笑起來。「你陪他去,那像什麼話?白人帶著黑人小孩,像什麼話?我們現在是要看亨利能不能過得了關,別找麻煩。」
他爸搖搖頭。「他們施捨東西給不幸的人,會讓自己感覺良好。」他笑了。「我們現在變成那種不幸的角色了,而他們是幸運兒。」
「只是紙牌?只是紙牌?」亨利彎腰拾牌,看也不看他爸,又說了一遍:「只是紙牌。」他邊撿邊數,牌掉得到處都是,椅子上也有,桌子上也有,冰箱上也有,甚至像落葉一般飄散在冰冷龜裂的亞麻油地氈上。他到處找,把所有的牌一一拾起,然後把飯吃完,回到房間,把牌數了又數,直到確定無誤,直到百分之百確定它們全數獲救。
「好,就算我們違法了吧。」沃克先生聳聳肩說:「法律又為我們做了什麼?為那邊那些窮光蛋做了什麼?一切都只會越來越糟,我們已經給盯上了。所以我們……你跟我……得回歸正途,所以我們得來找這個湯姆.海利先生談談。你知道的,凡事發生都有道理,要是我們沒被抓去關,就不會拿到這張名片。我很慶幸在裡頭關了幾個晚上,亨利,我有預感,咱們就要轉運了。」
裡頭有兩張鋪著綠色破乙烯布的舊鐵椅,亨利和父親在上頭坐下。屋裡很暗,窗戶都給木製百葉窗遮了起來。牆上掛著某所函授學校的證書,前方有張亂糟糟的書桌,桌上擺著一具大大的黑色電話,電話下端附著通訊錄。煙灰缸裡躺著一支沒濾嘴的香菸,自顧自燒著,跟它身旁擠滿的同類一樣,末端壓得扁扁,還有點濕。他們一坐下,電話就響起,蘿倫拿起話筒。
她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這很像變魔術啊。」
「藍色的,算是吧,藍色的狗。」
沃克先生說:「我絕不會做任何事去傷害她。」他望向亨利。「你知道的,亨利,你知道吧?我絕對不會。」
亨利心跳突然加速,好像汽車引擎一樣,湯姆.海利拿起餐刀隨著他的心跳節奏敲桌子。「別那麼擔心,亨利,沒事的。」
「你最好別去。」
我每天都心碎,不只為珍妮,也為大家(包括我自己在內,他們無法適應社會,而我是他們的王)。我也為這世界難過,因為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地方,可又不能沒有,否則我們
第二天早上,他們享用另一份美好早餐,亨利已經學會忽視蛋裡的灰,甚至漸漸相信湯姆.海利說的:這對身體好。而他父親認為那是胡椒。
「可是他最厲害的是猜牌賭戲。如果你想看點精采的,就叫他表演那個,這兩個月來我們全靠那個吃飯。」
亨利說:「對,沒錯。」
亨利說:「把自己變不見那招,第一天你變給我看的那個,那招你沒教過我。」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湯姆.海利說:「這法子是我從我叔叔那兒學的。」說著挖起一匙馬鈴薯泥跟肉片一起放進嘴裡,嚼了一秒鐘,就用啤酒把食物送下肚,拿起菸來抽。不管當下抽不抽,從早到晚他總是點著菸,一根熄了再點一根。「原本他吃這藥是想治皮膚病,後來有天出門,陽光照在身上像抽鞭子似的,接著皮膚漸漸變成這種暗棕色,從此我就叫他曼丁果人(Mandingo),一直到現在。你知道人要懂得變通,客戶一天到晚求我找個像阿姆斯壯或威廉.卡爾的黑人魔術師,在紐約阿爾巴尼我哪有可能找得到?人的心智真是奧妙無比,科學無法解釋,點子就像鋼珠,你見過那種鋼珠遊戲機嗎?砰砰答答砰,我就想,有何不可?這事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
他發現兒子口袋凸了一塊,臉上的光彩立時消失。
湯姆.海利抽口菸說:「有個地方,離這裡三四個街區,可以在那裡做第一個測試.看看我們這個小小科學怪人能不能融入。」他摸摸亨利髮絲茂密的頭,說:「我開玩笑的,你知道的對吧?我在說笑。」
亨利並不擔心,他暫時擱置此類情緒,全心相信他的經紀人。湯姆.海利說了許多難以置信的故事,亨利通通相信,至少相信了那麼一陣子。他說:「我可以想見你和哈利.胡迪尼同台演出,亨利,當然你得負責開場,但那還是同台,你將會跟他一樣有名,我敢說一定會的。你不會是唯一的黑人魔術師,甚至可能不會是唯一身為白人的黑人魔術師,但是他們的技法通通比不上你,你可以領導潮流。這些魔術手法你從哪裡學來的?當然,一定是某個魔術師教的,但是誰呢?告訴我名字,說不定我認得。」可亨利說不出口,甚至不確定自己真的知道。薩巴斯欽、何瑞修、托比亞斯、詹姆斯,說不定全都是胡謅出來的。亨利心想,薩巴斯欽先生可能一開始就打算要把他妹帶走,所以故意不說真話,好讓他後來想找也找不著。
「可我並不是黑人。」
「你對我兒子做了什麼?」亨利的父親突然在他們身後出現。
「這我完全理解。」湯姆.海利回頭看著獨自坐在後座的亨利說:「可是我跟你爸解釋過了,如果你不是黑人,我們就沒搞頭。現在白種人魔術師在市場上供過於求,我也沒辦法,而你這麼好的技巧浪費掉實在可惜。再說,你頭髮黑,五官又……怎麼說呢,又很合適,金頭髮的人就不適合。在我看來,我們很可以搞定這件事。」
沙歐比的問題分兩個部分,他不但外在沒有感覺,內在也沒有。喝醉的時候,他醉了,卻不覺得自己醉。墜入愛河的時候,他不覺得,但他愛了。這形成一種分裂,把他撕成兩半。他愛他的「護士」,她也愛他,但他無法向她表達,因為他自己並不知道。於是,他喝到醉,而且不覺得醉,醉到失去理性,醉到心碎,某個寒冷冬夜裡,他在酒後茫然走進一座森林,從此沒人再見過他……
顯然有一頁燒毀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薩巴斯欽先生。他的眼光穿越了紛飛大雪,看見薩巴斯欽先生出現在公園的另一邊,等著他。他依然以那種不變的姿態等他,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穿著同樣的服裝,就好像依然身處七〇二號房裡似的。在白茫茫的雪中,薩巴斯欽先生顯得更白了,也許與其說白,更貼切的是「沒有顏色」。他彎起食指,要亨利過去。「她是我的了。」他說。「過去是你的,現在是我的。過來吧,我讓你瞧瞧。」亨利向他走去,但越走卻離他越遠,他顏色也越來越淡。走著走著亨利跑了起來,然後絆了一跤,一頭栽進雪裡。他爬起來繼續跑,可是風越來越急,雪越來越大,薩巴斯欽先生的幻影終究在亨利趕到之前完全消失了。他早料到結果會如此,薩巴斯欽先生最擅長的就是消失。
她看著亨利,等他行動,可他就是不動。於是漢娜握住他手腕往下拉,他想縮手,可是想不到她力氣那麼大,硬把他的手指拉到狗嘴邊。「拍牠。」她說。
湯姆.海利對她說:「對不起。」她有點勉強地停下腳步,瞪著這白人看,那種表情就好像從前有過跟這種人交談的惡劣經驗。但那表情一閃而逝。
「全教完了?」亨利大吃一驚。他又期待又害怕這一天真的到來,但怎麼想也想不到會在今天。「什麼意思?」
這事並非人盡皆知,即使在中國馬戲團裡也不是每個人都曉得,原因呢,我想您一定能夠理解吧。在您可悲的一生之中,可曾聽說過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古往今來的雜耍界和畸形人演藝圈裡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您想想,怎麼會有人對自己做這種事?白人把自己變黑?在這種時代?這簡直跟國王選擇去做乞丐,卡萊.葛倫選擇去當痲瘋病患,或者瑪麗蓮.夢露選擇當個滿臉青春痘又沒有牙齒的卡車司機一樣,您說是吧?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薩巴斯欽先生雙手一攤,大笑說:「可是我沒東西教了啊!你把我搾乾啦!我真的沒得教了。」
湯姆.海利和亨利的父親彼此非常清楚對方心意,無需多說,湯姆.海利在名片上草草寫下幾個字,交給他父親。
「可是什麼?」湯姆.海利用眼神釘他。
3、他突然熱愛起生命,洗掉一身鞋油,丟掉染色藥丸,重回他生長的世界,當起了理髮師、吸塵器推銷員、油漆工或老師。他現在非常快樂,快樂到我們難以想像的程度,快樂到走過他身邊的人都會忍不住想:「這人真快樂啊!」支持這第三種看法的人只有一個,就是珍妮(敝團中永遠抱持希望的石化女),而且就連她自己也並不真的相信。這第三種看法是最悲哀的一種,因為可憐的珍妮愛他、想他,懷抱著一絲不可能的希望,希望他幸福。
「不。」她說:「不,剩下的我想留著等會兒吃,我不是不吃,只是現在吃不下。」
來不及了。他爸已經開始,而且幾乎一開始那牌就不聽控制,五十二張牌全跳上空中,逃命一般,四散紛飛,有m.hetubook.com.com的掉在地上,有的掉在桌上,有的掉在爐邊。其中一張落在他爸盤子邊上,亨利眼睜睜看著那牌浸上肉汁。
他爸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更糟。
「別弄壞了。」亨利說。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無論您剛剛開始禿頭或頂著一頭藍髮,不管您是無依無靠的遊子還是沒有知識的粗人,瞠目結舌在這剛剛誕生的新世界裡悽惶不知所措……
她掛上電話。
亨利起身直視薩巴斯欽先生的眼睛說:「衣櫥底下什麼也沒有。」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差點哭了出來,可是另外有一百萬人也差不多跟他們一樣,年輕男孩跟著滿臉疙瘩的父親,父親垂著眼皮幾乎遮住充血的雙眼,窮困無望,並且,老實說,令人生厭。亨利不斷練習紙牌技巧,藉以忘記自己的處境,讓身邊一切消失無蹤,自由遨遊於幻想之中。他爸清醒的時候,會看著兒子,若有所思,有個念頭像蜜蜂似的在腦中嗡嗡作響,直到他拿起破帽子,抓住兒子手腕拉他出去。「把牌帶著。」
「真的?」
「意思是說,某天晚上我望著你母親的眼睛,願神讓她安息,我的眼睛……你知道的,亮了一下,然後她的眼睛也對我亮了一下,於是我們決定要生小孩,後來就有了你。所以我說你最早只是我眼裡的一點光。」
「嗯,我發現啦。」
她點點頭,說:「可是他不叫這個名字。」
湯姆.海利和沃克先生站在那裡看他。雪落在他們的帽子上、肩膀上。
可是亨利沒別的事可講,他每天醒著的時候腦子裡就只有一件事,就只有在這房間裡學會的事。
「有什麼好說的?」
「我想我們就到這裡為止吧,亨利,你今天運氣不太好,應該說很不好,但你現在是個真正的魔術師了,連骨子裡都是。我沒什麼好教你的了。」
「怎麼?」
亨利好恨,恨到想揍他,想握起拳頭去打他的臉,可是薩巴斯欽先生不知道施了什麼法,亨利的雙腳定在地上,一步也動不了,就只能站在那裡用力喘息。
我來自阿拉巴馬,我爸是石油商。小時候我住在城堡裡,那座城堡建在大草原上,好似海市蜃樓。有張照片我就站在城堡前面,還是小男孩,穿著燈籠褲,燈籠褲喔!我頭髮濕濕的往後梳,就跟現在一樣。後來,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爸垮了。他是個賭徒,很遜的賭徒,這是種不幸的組合。我們離開城堡,我媽離開我們,我們住進諾曼(Norman)一棟沒有電梯的大樓。我十四歲那年我爸靠著孜孜不倦的工作賺回一切,甚至還幫我找了個新媽。到了我十六歲的時候,他又把一切輸光了,原因與之前相同。
他爸哭著喝口酒,拍拍兒子的背,說他很勇敢,他們要繼續找,一定能把她找回來,他們永遠不會放棄之類的。但亨利知道那是謊話,他年紀雖小,也聽得出來。生活會繼續下去,過了一定時間還找不著,你就得將她埋葬。他們會讓她成為過去。
「漢娜哪兒去了?」薩巴斯欽先生問他,手中硬幣如蛇在指間穿梭,每個人的名字他都知道。
亨利說:「現在不行。」
「我以前還會在空中洗牌。」說著,他爸把牌拿離桌面。
這回湯姆.海利可機警了。「如果我說了傷人的話,真的很抱歉,實在是因為我不知道……我……」他將目光望向別處,望向書桌,桌上所有的合約、色情雜誌和漂亮文具都給搞得一團糟。他喊:「蘿倫!」羅倫立刻探頭進來。「下一位。」
「妳怎麼認識他的?」亨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知道該問什麼了。
「好。」她說:「我發現了一隻狗。」
他爸微笑說:「兒子,我知道怎麼把牌拿出來。」現在他說話聲音裡帶著點寒意。「你連我眼裡的一點光都還不是的時候,我就在玩牌了。」
馬爾寇姆大街,321號
湯姆.海利清清喉嚨,說:「沃克先生,猜牌賭戲是街頭混混的魔術,魔術師陷入那個洞裡等於找死。這位天賦異稟的小朋友因為父親破產而被迫玷汙他的藝術,令我心痛,不,心碎。這跟把親生女兒送進妓院沒什麼兩樣。」
「應該是吧,可是沒關係。」
「那是什麼意思?」
父親睡著了。
於是亨利與漢娜比之前更專注在自己的事上。亨利學戲法,漢娜教戲法……教瓊.克勞馥。七月中的時候,牠學會聽令坐定不動,還會作乞食動作。亨利學會讓紅心皇后出現在人後口袋裡,而且那人之前半小時都坐著沒動。而爸爸呢,學會了在一天之內把整瓶琴酒變不見。亨利好想表演給漢娜看,可是他發過誓:「尚未練至完美效果前絕不表演給非魔術師看。」而薩巴斯欽先生還沒說它夠完美,所以他只好繼續練習,長時間待在廁所,動不動沖沖馬桶,營造出他在做其它事情的幻象。
她說:「我就是飽了。」
「紅心三還在衣櫥底下。」薩巴斯欽先生說。
「我認為你所做的事情非常勇敢。」她對亨利說。「雖然有點瘋狂,卻很勇敢。自從上次湯姆在賽狗場贏了十塊錢之後,我很久沒見他這麼開心了。」她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眨眨眼說:「我從來沒親過黑人唷。」
「那是他以前的名字,現在他叫做『偉大的史考特』。」
「亨利?」
此處莫斯葛羅夫寫了「我真希望當初……」這幾個字,但沒把想法寫完整。
熱度很快退卻,亨利希望他們能查徹底些,但他們來了又去,調查行動就這麼結束,他妹依舊下落不明。亨利什麼忙也幫不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佴他不願就這麼算了。到他終於說得出話時,吐出的聲音有如耳語,他爸得貼過去才聽得到。「紅心國王。」亨利說:「紅心國王代表查理曼大帝,方塊國王是凱撒大帝,梅花國王是亞歷山大大帝,黑桃國王是聖經裡的大衛。」他一遍又一遍說了又說,他爸心想這兒子是完了。
此處被撕掉了。
當時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
一切都在牌中。他發過誓之後,薩巴斯欽先生告訴他:「一切都在牌中。」老實說,亨利原本以為發過那麼可怕的誓、見過薩巴斯欽先生那麼嚴肅的臉後,會聽到些更了不起的東西。原來最重要的是牌。他說:「牌是一切的基礎。」於是亨利不斷練了又練,就連睡覺也不忘練習。有時候半夜醒來他會發現自己的手正在自行練習某個當天剛剛見過的手法。他最常使用的練習場所是廁所,因為雖然他很想,但不能告訴漢娜,漢娜不是魔術師,沒發過誓,所以這件事就連她也不能講。白天沒什麼問題,漢娜會去後巷找瓊.克勞馥,爸爸在工作。可是等到他們回來,就會一直敲門,不知道裡頭怎麼了。亨利盡最大努力發出呻|吟和嘆息,然後沖馬桶。他爸問他:「要不要去看醫生?我每次回來你都在裡面。」亨利說,不用,他沒事。可是爸爸的眼神帶著懷疑,懷疑這中間有什麼不對勁。事實上,他爸也需要躲進廁所。有天亨利在放拖把的櫃子裡發現一個沒貼標籤的瓶子,裡頭裝著琴酒。他從來不知道爸爸會喝洒,但從那之後他整夜喝個不停,亨利明白了,這就是他喝酒的地方,他一個人躲在廁所裡,有其父必有其子。
紙牌就這樣救了亨利一命,還差點連他爸也救成。
「確實不是,其餘的得靠你自己去發掘。」
湯姆.海利每天早上都會進辦公室,把亨利和他父親留在家裡。他父親起床晚,而且就算中午左右起床之後依然一副睡樣,好像把睡眠帶進了清醒的生活中。湯姆.海利充分供應他最愛的琴酒,每天一起床他就把琴酒加在柳橙汁裡喝,所以他每一分鐘都比之前更醉,成天聽音樂看漫畫。他最喜歡的漫畫是「神探崔西」,可是並不是因為內容多有趣。「我喜歡這個崔西,他真有辦法。」他幾乎每天都要這麼說一次,每次都好像第一次說,好像他在崔西身上認出了一丁點自己。
湯姆.海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疊錢,塞進沃克先生手裡。那筆錢不少,亨利的父親放進口袋之後明顯鼓起一塊。接著,湯姆.海利給他一張名片。
他對亨利說:「幫個忙,孩子,這幾天先不要照鏡子,最好……」 他推桌起身,從廚房抽屜找出一捲黃色膠帶,把所有鏡子和鏡面物品都用報紙遮起來,就連烤麵包機也不放過。
後來他還有另一種說法,說他在等一個「絕望到願意為了生存放棄天生膚色,一無所有,無可損失的人。」
亨利說:「我今天發生了一件事。」
有這種預感的顯然不只沃克先生一個,湯姆.海利小小的等候區裡擠了好多人,父親帶著兒子,母親帶著女兒,也叔叔帶姪子來的。
「他這麼跟妳說的?」 她說是。
他露出微笑,亨利見到他笑,也跟著笑。亨利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他希望自己能令湯姆.海利感到驕傲。
亨利跟漢娜點點頭,漢娜嘆了口氣說:「我飽了。」
「他幫過我餵過瓊.克勞馥。」
邦比.戴克斯。她能把自己屈曲成球,小到放得進鞋盒裡。還能把手臂和腿扭在一起,肢體軟得可比葡萄藤。在阿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Montgomery)表演時,有個男人為她著迷,說要拿一大筆錢請她在家裡作私人演出,於是她跟著他離開,現在可能已經變成富婆了吧。
亨利問:「什麼時候吃?」
「我們可沒錢買菸,狀況變成這樣以後,我就把雪茄戒了,我也不想,但不戒不行。你可不能把錢花在……」
湯姆.海利根本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一次又一次地說:「噢,噢。」然後他問:「你爸呢?」
漢娜的小手每次都在門上輕敲三下。
「晚飯後我餵了牠一些火腿。」
說到這裡,爸爸停頓下來,眼睛望著牆上的畫,如果那些發生過的事都從未發生,那麼他也可能是其中一張畫像中的人物。
她從床墊下面拿出一個東西給亨利看,那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一頁,《Cunarder》旅遊雜誌。照片裡是座美麗的熱帶島嶼,海灘上有個女人,和身邊帥哥一起遠眺著無垠的碧藍大海,頭頂上還有架雙翼飛機。「像這種圖有很多,都是不同的地方,將來有一天,我會到那些地方去。」
離開的時候,父親湊到亨利耳邊輕聲說:「沒事了,我們不會有事了。」
「誰都比不上,亨利,即使是你,也沒牠重要。」
「他說告訴我沒關係。」說著,她笑了。「因為我是你妹妹,而且他說有天我會成為很好的助手。」
登記後他們枯等三小時。排在他們之前的男孩手裡拿著有金鎖的破公事包(他說裡頭裝的奇妙事物多到你無法想像,但亨利看得出來他說謊,奇妙事物亨利可是見過的,他懷疑那包裡頭可能連一件算得上的都沒有);還有個傢伙膝上坐著假人(沃克先生說:「看起來根本就像兩個假人坐在一起。」不小心說得太大聲了);有個女孩穿著跳芭蕾舞那種短裙,想當魔術師學徒;另外六七個小男孩在亨利眼裡看來跟自己差不多,會迫牌、會偷皮夾,知道如何逗人,如何讓人迷惑。
亨利忍不住開口:「紅心國王代表的是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方塊國王是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梅花國王是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黑桃國王是聖經裡的大衛(David)。」
沃克先生說:「你知道人家都怎麼說耳朵大的人嗎?」然後大笑起來。
「你應該要告訴我。」亨利說。
「那我就不去。」亨利說完就離開那房間,把他爸和那些偉人一起留在裡面,快步前往七〇二號房。
他將自己的傷口壓在亨利的傷口上,閉起眼睛說:「身為魔術師,我發誓絕不透露任何幻術的祕密,甚至不與未曾修習這項黑暗藝術的人談論魔術,除非他與我一樣,立過這魔術師誓言。我發誓絕不透露魔術習自何人、來自何處,尚未練至完美效果前也絕不表演給非魔術師看,否則將會失去得到的一切。我發誓不但演練幻象,並且生活於其中,表裡不一,故弄玄虛,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完全進入魔術世界。謹將魔術師師徒之血融而為一,立此誓,永世不渝。」
亨利說:「這不是香菸,是紙牌。」
「這樣子看到結果的時候才會有驚喜,至少你自己暫時看不見。」
漢娜倒抽一口氣。「我也是!」她努力壓低聲音,卻忍不住想要尖叫。「我也發生了一件事。」她靠到他那半邊床說:「你先講。」
亨利打開門,她站在那裡,像站了一輩子,像永遠不會離開,美麗而且絕不妥協。現在兩人注視對方的眼神回到了從前那種一切了然於心,再也沒有祕密。
「很好。」湯姆.海利邊走邊壓低聲音說。「真的非常好。」
沃克先生苦澀地說:「也許是因為他們有能力打扮。」
亨利靠過去的時候動作很慢,很謹慎。這很正常,每個小孩進入新環境都會有這種表現。沃克先生和湯姆.海利看著他走去,途中亨利一度回頭揮手,他們也揮手回應,之後他就沒再回頭。公園邊圍著鍛鐵柵欄,亨利推開鐵門,向那群小孩走去。他們正在玩球,把一顆球傳來傳去,亨利近看發現那是顆雪球,壓得很實,這些小孩在玩的遊戲是看誰會把球弄破,大家玩得很開心,笑聲不斷。他們和亨利年紀相仿,他若無其事越走越近,那些孩子也裝出沒注意他的樣子,直到他走進圓圈,成為圈上的一點,不一會兒,球就傳了過來。
今天晚上旅館的剩菜包括有一份什錦蔬菜、四塊硬麵包,還有盛在舊錫盤裡的白醬魚,廚房做太多了,沒賣完。
湯姆.海利的公寓並非宮殿,可是乾淨溫暖,而且至少目前免費。他說:「房租我會從我們將來賺的錢裡扣,以後我們會賺不少錢,這只佔一小部分,不必擔心。」
這個嘛,幾乎什麼都缺,這世上能缺的,他都缺了,尤其是前途,或者說,發展的可能性。
漢娜從口袋掏出一片火腿,遞給那狗,那狗咬過來三口就吃光。
黑人魔術師亨利不見了,為什麼呢?他去了哪兒?
「要跟動物做朋友,就要對牠們好一點。」她停下來想了一想,又說:「人也是這樣吧,我想。如果你對人家好,人家就會對你好。」
她起身離桌,手裡拿著盤子,回頭瞄亨利一眼,看他是不是在看她,沒錯,他是在看她,但她還是走了。
亨利決定留在原處。他點頭,只點一下。
「你……不想我洗牌?」他爸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說中槍後的遺言。「你不想我這麼做?」亨利當然不想,可是他沒法抵擋這種聲音,如此明白表達出受挫的心情,兒子竟連這麼件小事都拒絕他。
亨利很不情願地把牌從口袋拿出來,放在爸爸面前桌上。晚飯前他盯著那副牌看了半個多小時,怎麼看都覺得它是全世界最美的東西。亮紅色盒面上印著「單車牌」三個字,如此簡單可愛,印在最上面,下頭是丘比特騎單車的圖樣,真扯!丘比特騎單車?這什麼意思?亨利不懂,但沒關係,他喜歡。這堅固的盒子裡有五十二張牌,雖然他還不甚了解,但已經開始相信這裡面的生活比外頭更豐富,有更多可能性,那很神奇。
「爸!」亨利尖聲大叫,抓過那張牌,在襯衫上擦。他檢查了一下,看起來還行,接著他一邊懷著滿腔怒火去撿其他的,一邊瞪著他爸說:「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這副牌除了我以外不該讓別人碰的,都是我的錯,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你碰它,我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你碰過的東西……」
「可惜我要告訴你的不是好消息,他要走了。這裡的經理,還有別人,那些負責做決定的人,認為他在這裡對旅館不再是件好事,所以他要離開了。」
「是的,先生。」
有個黑女人走過他們身邊,年約五十,身穿藍色棉布裙裝,圍著深色圍巾,以這種天氣來說她穿的有點少,但這年頭誰不是呢?她走路很快,也許是趕著要去某個比較溫暖的地方。
「好,好。當然好,可是……」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即將在您眼前發生的事,絕無僅有,在這集合了眾多被社會遺棄的人與畸形人的「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裡,從來沒有發生過,也從沒有人嘗試過。
「明天?你確定嗎?」
「亨利,我知道你這幾個星期都跑去哪裡。」他看看兒子想得到確認,可是亨利完全不動聲色。怎麼每個人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事情不該這樣。「你跑去找七〇二號房的……那位先生,不管他叫什麼了,他有很多名字,我能理解。你們交了朋友。」
薩巴斯欽先生抬起一邊眉毛,又放下。「你不是魔術師?不是魔術師?你比我更是魔術師,我認真的。在你身上埋著一種特殊的能力,深不可測。那種法力若是落在不道德的人身上,會形成極大的危險。如果你在學會控制它之前就把它發掘出來,就是世界的不幸了!任何魔術師都有失去能力的一天,我的就正在消失,可是在它完全消失前,我要把它交給另一個人。你知道嗎,亨利,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徒弟,想找一個有品德又有潛力的人來繼承這不屬於凡間的衣缽。現在,我想我找到了,那就是你。」
「三個,應該說我們三個才對。」亨利的爸爸這一開口,大家才想起他也在場,更和*圖*書別說在聽了。
湯姆.海利冷冷地說:「知道,耳朵大的人戴的帽子就大。」
在監獄裡認識的。他把一張名片塞進沃克先生手裡,動作好像變魔術,名片上印著:
「我知道。」他說。
一陣沉默,然後她把頭轉開。她知道亨利對此有什麼感覺,即便她不是他遲來的那一半,都能猜到。
湯姆.海利聳聳肩膀認真看他:「那你就沒白來。還記得上次感覺有希望是什麼時候嗎?」
亨利指指他們房間,門關著。
亨利說:「我從這裡都聽得見妳肚子叫。」她瞪他想讓他住口,但他還是說:「妳肚子叫得像狗一樣。」
都歡迎您!您到這裡來看表演,打算在這裡稍作喘息,從令人傷心的平凡現實轉往另一個時空停留片刻。在那裡,鳥兒會憑空出現,兔子住在帽子裡。在那裡有個人不但知道您現在心裡想什麼,甚至知道您接下來會怎麼想。他知道您會抽出哪張牌,為什麼抽那張牌,還能立刻說出您背著老婆出軌幾次。他的力量遠遠超出您所能理解的範圍,能讓您大吃一驚。
「助手?」
「紙牌?」
日誌在此突兀地結束了。
沒錯,一陣沖馬桶聲之後,房間邊上有扇小門打開,六呎六吋高的湯姆.海利出現眼前。
那不是普通燈,光從盒子裡照出來,比一般燈亮得多,也熱得多,坐在燈前就像有夏日陽光暖著臉。他每天照燈一小時,先從臉開始,然後照手,再照全身。記得有次跟漢娜一起躺在旅館旁的小公園草地上,就是這種感覺。那天他們本來在找幸運草,找不到,乾脆躺下,躺在軟軟的草地上看雲。那裡有山,山上有翻騰的雲罩著,遮住部分太陽,太陽透過雲層照下來,看起來好像雲會發光。漢娜說:「神就住在那裡。」
「可能真的是,瓊.克勞馥變成最快樂的一隻狗,我變成最快樂的人。」她笑了,然後笑容轉小了些。「從那天起,我和『偉大的史考特』就成了朋友。」
「雜誌?」
生命自己會轉彎,對吧?人生有那麼多轉捩點,一個接著一個,又一個,可是一切的源頭在哪一點呢?這是個奧祕。我知道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我爸,亨利也是因為他爸。可是事情不只這樣,絕不可能只是這樣。我們永遠無法回溯到夠久遠的地方,去搞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誰,因為一切很快就會模糊,所有人都會死去,而小孩會餓,要吃飯。我想各位站這麼久腳一定痠了,謝謝您的耐心與諒解,如果您還是想退錢,請到身後票口找尤闌達,她很樂意協助。
1、長久以來,他總假稱自己是魔術世界的一份子,這下子真被吸進那個世界裡去了。也有人說他入團之前早已從屬其中。據說因為他技術太爛,拉低了魔術的水準,所以把他從世界中移除,好把空間讓給真正的魔術師。依據這個理論,他可能正飄浮在無邊黑暗裡,或給野狗追得在無邊曠野中奔跑,或是承受著其他同樣沒有盡頭的苦難……。當然,這都無法得到實證,那些說的人根本沒在靜夜裡和他聊過,只會把自己的噩夢拿出來說,我們都很怕離開這黑暗的世界後會被吸進某個更黑暗的世界裡。這種恐懼應該要有個專有名詞,如果沒有的話,我來想一個。這要列入待辦事項。
亨利問他父親:「你有沒有打算告訴我實情?」
亨利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心裡有張單子,條列出所有跟父親不像之處,提醒自己別像他。亨利認為自己就跟《衣衫襤褸的狄克》一樣,窮歸窮,卻有詩人的靈魂,跟他母親比較像。他沒有機會好好了解她,就只好在腦海中想像她是怎樣的人,把他希望自己能具備的美德加諸在那個虛擬人格上,他想像她純真、熱情、公正、堅毅,並且有能力去悲傷,這最後一種能耐他已經駕輕就熟了。
「你連撿牌都撿不全。」
漢娜卻不在乎,她用小手摸摸瓊.克勞馥的頭,狗也用頭蹭蹭她的腿。
當時我是這麼說的。
「我可以教你。」薩巴斯欽先生說:「如果你想學的話。」
湯姆.海利!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洛克斐勒或羅斯福那種了不起,而是巴納姆那種。他原本應該跟巴納姆屬於同類,只是出生在阿爾巴尼的鵝卵石街道上,讓怎麼也不死的母親拖著無法離開。身為獨子,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照顧她一輩子,但等她死後,想離開已經太遲。你想想,湯姆.海利有多少夢想胎死腹中啊!如果憑空想不出來的話,去想想要是亞歷山大大帝一輩子困在馬其頓會是什麼情形,你就懂了。他個子很高,臉上老是帶著高興的樣子,眼裡閃爍著無窮可能性(不是你能為他做些什麼,就是他能從你這裡拿點什麼,但到頭來對彼此都會有好處)。這傢伙很有把錢吸過去的本事,像個販賣機,只可惜賺的都是小錢。他什麼都大,手大,牙大,耳朵大,鼻子也大,精力彷彿來自日月,怎麼用也用不完。他既高且瘦,卻有個挺不錯的小肚腩,並對此相當自豪。沒人不喜歡他,也沒人是他不喜歡的。湯姆.海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經營代理世界各地少年魔術師
2、三個小流氓覺得亨利有違他們的道德標準,於是把他綁走了。這個說法有憑有據,我們團裡的魯迪和幾個外人都說見過他們爭執,見過亨利受刁難。亨利的拖車顯示出掙扎的痕跡,鎖鍊和他那張拉娜.透納的照片都不見了。據稱他們初次行動時魯迪曾加以攔阻,所以第二天又來,充滿恨意怒氣沖沖地把他帶到遠方殺害,只因他是黑人。可他並不是,他死在不肯明說。他不願為了活命背叛自己人,他沒那麼熱愛生命。
「你買的?」
他爸再次環顧大廳四周,沒人在看他們。「就在這兒談。」
亨利是完美的學徒,師父怎麼說他都相信。
亨利不會笨到去跟她爭辯,因為她雖然有一半是他,另一半卻不是。就讓她餵那隻笨狗吧,就算她想住到巷子裡去,睡在垃圾桶後面,他都不在乎,至少他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她已經滾到床墊邊上,遠超過平常的距離,亨利能感受到那段距離,而且知道如果還有空間,她會滾更遠。這是開端。那天晚上他就這麼睡了,關於薩巴斯欽先生或何瑞修或托比亞斯的事一字未提,這個祕密是他唯一的安慰。
「我學到很多,你說我做得很好。」
他小小聲問:「爸,為什麼明天會是大日子?我本來以為他不要我們,可現在他又要了,發生什麼事?爸,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你盯著我耳朵看。」
夏天帶來一波波人潮,佛瑞蒙特大飯店湧入大量優雅可人的快樂房客。他們好像都不會出汗,在亨利眼裡他們都是嶄新的人,彷彿剛從人類製造機裡走出來,一出生就是成人,而且非常有錢,完全沒經歷過那些令一般人傷痕累累甚至早衰的辛苦過程。男人襯衫筆挺,女人白天穿著高腰禮服,晚上加上皮草,好多動物為這些人獻出了生命,亨利心想,牠們一定很高興能這麼做吧。漢娜跟那些人很像,一樣光彩奪目。
此處被撕掉了。
「你眼裡的一點光是什麼意思?」
蘿倫給他們送午餐,又帶給沃克先生很多私釀琴酒。她有三頂帽子,輪流戴,一頂鐘型帽,一頂筒狀帽,還有一頂貝雷帽。亨利最喜歡那頂貝雷帽,她戴了看起來像個和藹可親的美麗間諜。她會跟亨利肩並肩坐在餐桌邊,手肘碰手肘,她的裙襬碰到他大腿。她幫亨利擦嘴的時候會先用嘴把餐巾弄濕,他也讓她這樣,在他眼裡她彷彿是某種不知名的奇特生物,有美麗的皮膚和眼睛。他愛上了她,那種愛是男孩珍惜寶貝的愛,而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愛。他父親的角度與他就不同,那是男人角度。因為她的緣故,他刮了幾天鬍子,還會把襯衫塞進褲裡。但這些沒用,她幾乎沒注意過他的存在,於是他很快故態復萌,回到「我的生活毫無目標」的狀態。亨利知道她有時候晚上也會來,來找湯姆.海利,他隔著牆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可是她總在天亮前離開。
「我知道你在裡面做什麼,亨利。」
「魔術城。」她聽了一會兒。「我們不能預約喔,一律現場排隊,不,最好別帶兔子。嗯哼,掰掰囉。」
「我訓練牠學了些把戲。」她說。「想不想看?」
可是我覺得第三種看法很好,如果真是那樣,就證明神有時候確實會插手管事。生命本就悲哀,但真正的悲劇只發生在少數人身上,卻讓絕大多數的人終生不安,像一首不斷重複播放的歌曲。我腦中也有一首,就是亨利(如果那確實是他的真名的話)。我和亨利共度過一些時光,一些嚴肅時光。他話不多,但會對我說,他會跟我說些不告訴別人的事。以團為家之前,他沒有家,四處漂泊,時常進出監獄,有時候是因為設局讓人猜牌賭博,有時候是因為別的。他不喜歡公權力,公權力也不喜歡他。他沒什麼朋友,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搞不好就是我。他的故事非常特別,我永生難忘,尤其那聲音、那綠色眼睛,那憔悴面容,會讓你忍不住越聽越入迷。別人是沒辦法如實重述的,怎樣都會失真。他妹妹被一個沒名字……或有太多名字的人綁走……或是偷走了,那人還劃破他的手指,讓自己的血和他融合,甚至讓他立了誓。他妹
「我們。」亨利說。
紐約,阿爾巴尼
他爸隔著杯子盯著他看,好像覺得挺有趣的。「是這樣嗎?」
他爸說:「那麼,我就犯不著不高興了,原來是紙牌呀。」他伸手拿牌,亨利抽搐了一下。
住進旅館一年下來,亨利眼看著他爸的手變粗,割傷、瘀青和厚繭使得那雙手和手裡使用的工具越來越像。從前還住在家裡的時候,亨利的爸爸會在兒子睡覺時握住他的手,輕輕把覆在額頭上的頭髮撥開。可現在亨利再也不想要爸爸碰他了,因為那簡直像鑽子在摸。
「所以,那隻狗今天吃得比妳好。」
面試結束,湯姆.海利把門開大些好讓他們出去。亨利把牌塞進口袋,勉強站起身來,父親把手搭在他肩上,不是要給兒子打氣,而是要避免自己倒下。經過湯姆.海利身邊時,他抓住亨利父親的手肘,把他拉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當時亨利並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首先,有幾件事我想您得先知道。
她點頭,他往狗後腿間看了一眼。
她低頭看看亨利緊抓在手裡的牌。「表演給我看看。」
「不。」亨利說。「我當然想聽你洗牌,我只是想幫你把牌拿出來。」
七月份旅館客滿,也就是說沃克先生很少有空陪小孩,或者應該這麼說,他除了工作根本沒空做任何事。三人唯一的相聚時間就是晚餐,而且時間不多。沃克先生讓這份工作整慘了,這份工作還有這種生活對他是種凌遲,他的樣子看起來越來越像死人,膚色蠟黃,眼神空洞,臉頰深陷。亨利發現酒瓶之後,每天早上偷偷用鉛筆在上頭做記號,但其實大可不必,因為一瓶酒爸爸兩天就喝完,酒精漸漸毀了他。原本就做不好的工作現在更糟,他喝多了酒,忘東忘西,連修馬桶、打鑰匙、補牆縫之類的簡單事情都忘了怎麼做,還把工具弄丟。有次亨利不小心聽見旅館經理克羅頓先生(他是亨利這輩子所見過最胖的人,沃克先生背後都叫他「大起士」)指摘他爸的表現:「你看看你那是什麼樣子,像個流浪漢似的。」他挑明了告訴他爸飯碗可能就要不保。「我那裡有上百個人排隊等著要做你這份工作,只是看在朋友份上才用了你,你給我搞清楚,朋友歸朋友,顧客抱怨我可經不起,沃克先生。」晚餐時他爸很沉默,大家都很沉默,屋裡唯一的人聲來自收音機。爸爸彷彿根本不在現場。
白的!跟你我一樣白。
「我耳朵很大?」
「下一位?」沃克先生恍若大夢初醒,完全忘記剛剛發生的那場難堪是他自己搞出來的。「下一位?胡說八道,沒人比我兒子更厲害,他是最好的一個!」
漢娜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她知道亨利的感受,不想讓他失望,但也不願讓父親受窘,她知道他心裡其實很明白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所以她雖然用力鋸著旅館廚房送來的剩餘牛排,可是一旦發現亨利看她,就立刻改回該有的餐桌禮儀,她想顧全兩邊,結果兩邊都討不了好。小小年紀的她卡在兩個世界和兩份親情之間,亨利知道,他能諒解,她愛怎麼吃都行。
薩巴斯欽嘆口氣閉上眼,再睜開時看見亨利還站在那兒沒動,就瞪著他用眼神逼他蹲下去找。這一瞬間亨利突然明白,牌一定真的在那裡,要不然他不會這樣。他給那眼神逼得不得不趴在地上伸手去衣櫥底下摸,下頭好多灰塵,他手指頭一路摸過灰塵,在很深的地方碰到了某樣東西,好像是牌,他幾乎可以確定那正是張紅心三。但他手伸出來時空空如也,至少看起來手裡沒有東西。就算別的把戲通通失敗,藏張牌他還辦得到。
「歡迎光臨魔術城,我的朋友,這裡的座右銘是『魔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魔術。』人們喜歡遺忘,我們就提供這種服務,讓人飲用忘川之水,忘記他們想忘之事。我有個未經證實的理論,就是上帝其實是個魔術師,最好的一個。我們之所以要在魔術城奮鬥,就是為了要更接近祂。」這種場面話他大概講過一千遍了吧。他微笑對亨利說:「你用紙牌變魔術?」亨利說:「是的,先生。」
等到他能說別的話時,亨利把一切告訴爸爸(以不違反誓言為限),但他所知與大家已知的相去不遠,沒什麼有用的線索。他自己也很驚訝,經過這麼長時間相處,他對薩巴斯欽先生竟然一無所知。亨利向爸爸形容他的長相,說他皮膚死白、嘴唇紅豔、頭髮烏黑,還有一副不變的笑容,聽起來簡直像把鬼故事裡的主角拿出來說。
「天啊!」沃克先生環顧四周,沒想到除了他們還有這麼多人。「這可怎麼辦?」
「你不是,但沒人比你更像了。」
「你不應該用跑的。」他爸緊張兮兮左顧右盼一番。「這樣子很可能會撞到人,那我們會有什麼下場?」亨利聞到他呼吸裡的酒味,他喝得半醉。
這跟他想的不一樣,當然了,他想像中要面對的不是這種狗。他以為漢娜養的是一隻髒髒乖乖的小可憐,只能靠漢娜餵的一點點東西維生,他以為是小狗觸動了小女孩的同情心,他可以靠一根棍子就把牠趕走。但這狗根本就是隻怪獸,他真不知道漢娜怎麼會有膽餵牠,可是如果她沒膽,就根本不會到這裡來。佛瑞蒙特大飯店是第一流的旅館,客人的人生就算有一點點不完美,走進那扇金色大門的當兒也會煙消雲散。只有在後巷才看得見它的真面目,外頭那些矯飾創造出來的垃圾全到這兒來啦,任何一種人類廢棄物這裡都有,身體或精神上的全在,氣味恐怖不堪,聞起來就像有什麼東西死了三四次,又給放進夏天的熱氣裡去悶爛。那種味道非常濃,非常刺鼻,他覺得已經濃到看得見那股臭霧升起,縈繞在垃圾桶之間了。
亨利問:「那是什麼?」
「我得等他說可以才能表演。」
「不要,妳先。」
亨利正衝往七〇二號房,不知哪裡跑出一隻手來抓住他肩膀,爸爸出現了。
「我不能。」
「最好是。」亨利說:「我做的事大家都做。」
沃克先生看著兒子,在他身上看見了從前看不見的東西,問道:「你會那個嗎?」亨利研究了幾秒鐘,聳聳肩說:「當然,沒問題。」
亨利每天都去找他。漢娜一出去跟瓊.克勞馥玩,他就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六樓,衝過侍者和房客身邊,惹得他們盯著他看。每天薩巴斯欽先生都在那裡等他,身穿同一套衣服,坐同一張椅子,死白的臉上掛著同一副微笑。亨利一直很想問他的皮膚怎麼了,連手也那麼白,想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曬過太陽,因為他看起來簡直像是從沒出過房門,簡直像是生下來就在這房裡,靠客房服務和女傭提供全部生活所需。亨利雖然想問,又覺得可能不該問,因為也許是病。如果薩巴斯欽先生想說,他就會說,但亨利知道他不會,他們只談魔術,這對彼此就都夠了。
他爸沒法直視兒子的眼睛,去看牆上畫像的眼睛還比較容易。他的目光從這張換到那張,好像在對他們講話。
亨利說:「不,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亨利,出來,我要上廁所。」
(如果阿爾巴尼就是你的世界)
漢娜說:「拍牠。」
湯姆.海利說:「過去吧。」
沃克先生一下看看兒子,一下又看看湯姆.海利,拼命搓手,好像想把手弄熱似的,近來他的手總是好冷,以致養成這個習慣。他吸鼻子的聲音像狗嗅食物,太過渴望,就連和_圖_書亨利都能在變魔術空檔感覺得到。這是他們首度面對最後機會,但沃克先生在場對這機會大大不利,他老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出聲:「幹得好,兒子!」「我都不知道你還會這個!」連湯姆.海利都聽不下去了,只好請他安靜。
「瓊.克勞馥是一隻狗。」
亨利說:「也許是魔術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蘿倫走出去的時候,湯姆.海利目光緊緊跟隨,直到她離開視線範圍,然後立刻露出一臉想念的樣子,至少他想念看著她的感覺。
「再一個。」亨利說。「再教我一個。」
「瓊.克勞馥也需要。我是好人,願意跟牠分享。」
各位先生女士,這是故事的結尾,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當我剛開始說故事的時候,您也許曾經自問,是什麼迫使一個人去改變膚色呢?他原來的膚色明明比新換的膚色要好得多。嗯,這就是答案。我已經把解題所需的資料給您了,當年一個白人,一個非常非常白、白得像鬼一樣的人偷走了他妹妹,他怎麼還會願意跟這種顏色有任何關係?各位,這是我的理解。依我看,亨利用整個生命去對抗邪惡,無論如何都不肯變成跟他師父一樣的人。
沙歐比.凱茨,團裡的「針插人」,下落不明,但據傳他於十二月某個寒夜裡死在肯塔基州萊克辛頓(Lexington)附近。沙歐比天生沒有感覺的能力,所以他同意任人刺、割、釘、鋸、掐。那些黑心老百姓想得出的所有惡行,他都接受,只有一條但書:表演開始前他所有的,到表演結束時一樣也不能少。否則缺了眼睛就拿眼睛來還,缺了腳趾就拿腳趾來換。沙歐比真的很怪,自己流血都不知道,也察覺不出自己受傷。我們盡可能挑了個性感女郎,穿上情|趣|用|品店那種小三號的護士服,陪在旁邊表演照顧他的角色,真正(跟這裡的一切一樣真)的醫生在後台。納森.瓊斯醫生據說上過好幾所醫學院,能用口香糖止傷,而且有時候真管用,沙歐比的命讓他救過十八次。
我要跟大家報告,那個黑人魔術師,不是黑人。
他爸眼神有些古怪。「我得跟你談談。」
「他說你很棒。」
亨利說:「妳不能一直這樣。」
他一提到「女兒」二字,亨利的父親就起身越過桌子撲向湯姆.海利,用頭去撞他的胸,用手抓他,扯他衣服,還用他的領帶勒他。沃克先生發出受傷動物的叫聲,哀嚎啜泣,直到湯姆.海利把他推開,推到桌上,又推下桌,然後他蜷在地上縮成胎兒姿勢顫抖不停。亨利一動也不動。
沃克先生一進來就先去試床墊。「還不壞。」他讓頭用力倒向床上那堆枕頭。「不算很舒服,可是還可以啦。」
「看雜誌。」她說。
湯姆.海利摟著亨利的肩膀,靜靜走在雪中,良久才說:「我們來找點東西吃如何?」亨利點點頭。「聽來是個好主意。」
「他在裡頭幹嘛?」
薩巴斯欽先生說:「那個呀,就是魔術。」
「聽來正是如此。」湯姆.海利起身把烤麵包機上的報紙撕掉,那是離他們最近的鏡面。亨利一星期來首度看見自己,那光滑彎曲的表面有哈哈鏡的效果,他的臉也跟著扭曲。他變成棕色的了,亨利.沃克變成棕色的了。
終於,他的眼光拉回眼前,花了點時間打量沃克家僅存的這兩人,亨利看得出他心中有所盤算,卻不動聲色,把眼光轉向煙灰缸裡持續燃燒的菸頭,拿起來,用它點燃另一根菸。
回辦公室。他開全新的Studebaker,亨利和父親都從來沒坐過這種車。湯姆.海利在路上向他們說明接下來的全部流程。首先,他必須持續服用這種藥丸,既安全,又神奇,搭配照射某種特殊的燈光,每天照一小時左右,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相當黑。然後他們要幫他剃頭。所幸亨利的頭髮原本就很粗黑。湯姆.海利說:「十指要常保持交扣。」這樣看起來就會跟黑人一樣像黑人。他說藥丸只有暫時性效果,只要停用一兩天,亨利的膚色就會還原。
說完把注意力轉回亨利身上,忘記他父親,當沃克先生不存在。「咱們來瞧瞧你會什麼吧。」
亨利問:「為什麼沒告訴我?」
亨利說:「不是,當然不是。」
「不。」她笑著對他說:「亨利,你不用照顧我,我很好。另外,你來這裡是想嚇跑牠,是嗎?」
亨利根本沒有機會。
亨利又說:「她是我妹妹。」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湯姆.海利說:「我知道這很震撼,連我都有點嚇到,可是……」
這倒是真的,亨利心知這是真的。亨利已經消失,完全離開了自己,他變成了巴卡利,來自黑暗剛果。他望著湯姆.海利
亨利裝出痛苦的聲音。「妳不會想進來的啦,裡面臭得要命。我肚子有問題,漢娜,拉出來的東四不怎麼好。」
「妳去旅館後面的巷子幹嘛?」
他是白人。
薩巴斯欽先生微笑說道:「那跟我們又沒關係,跟我們在做的事也沒關係。你生活裡發生的其他事情也沒跟我說,不是嗎?」
「很快。」他爸說。「非常快。我想那之前你最好別再見他,好去習慣他不在這裡的事實,而且我覺得去見他對你不是好事。」
「好哪有過分的?」
這段時間他們就給軟禁在湯姆.海利的公寓裡,聽收音機播的搖擺樂。
我要是知道的話,這整個鎮和鎮裡的東西都是我的。
湯姆.海利盯著沃克先生看了一會兒,轉頭問亨利:「你有妹妹?」
他爸微笑看著兒子,灰色眼睛裡微光閃爍。「你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兒子。我還擔心你吃不夠呢,你長得這麼快,個子很快就會比我還大了,很快……」他突然住口,仔細盯著兒子問:「那是什麼?」
漢娜沒接話,只是盯著圖看。
湯姆.海利說:「那倒是真的,他確實相當不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可惜你兒子雖然很有天分,我卻無法幫他。」
薩巴斯欽先生教他許多手法,每種手法都有名字,「蒙大拿藏身術」(Montana Hideway)、「喀爾巴阡山掙脫術」(The Carpathian Struggle)、「排山倒海的叛變」(Mountainous Mutiny)、「胡迪尼脫逃術」(Houdini′s Escape)。一共有好幾十種,就跟上學一樣,通通都得記住。但這不辛苦,一點都不辛苦。練習才辛苦,要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可是亨利甘願,而且做得很好,像學習一種新語言一樣,他能在幾秒鐘內抓到要領,然後重覆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就連薩巴斯欽先生都大吃一驚,對亨利說:「你會很棒,真的,你很特別,比我還棒。將來就算你不說,世人也會看出你是跟我學的,因為在這世上除了薩巴斯欽先生之外,沒人能教出這樣的徒弟。」
那就是,我將要述說事實。
他腦中重複響著漢娜二字,好像在解一組密碼。
「沃克先生,我們得談談。」湯姆.海利說話時並不回頭,眼光始終不離亨利。
「不會。」爸爸彷彿回到遙遠的時光。「我們一起做過很多事,可是沒玩過牌,她……你媽媽花很多時間在外頭,待在花園裡。除了你跟漢娜,她最愛她那些植物。」
「雞小姐」海絲特.雷斯特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九日晚上離團。她的故事開端挺悲慘,打從出生就皮膚鬆弛,全身的肉垮垮的。這位嬌小女士之所以能當上我們的雞小姐,不光是因為穿了件過大的「皮」衣,更因為下巴垂著一塊皮,跟雞很像,眉毛也蓋到了眼睛上,讓眼睛跟雞一樣看起來很小。她屁股很大,背很駝,整個體形都很適合這份工作。她在外頭被世界排斥,可在這裡卻是相當完美的表演者,很受歡迎,她在這裡找到了家,大家都愛她,尤其是團裡的「肥仔」巴伯.賽門先生。他的皮膚當然同樣也有下垂現象,不過老實說並不夠肥,配不上那「肥仔」的名號。有時候觀眾裡居然有人比他還肥,真令人失望難堪。他們在同一晚離開,我們辦了個歡送會。人類的靈魂因愛而充滿希望,他們的希望是過正常生活。也許他們已經如願,但我並不樂觀。海絲特樂觀面對困頓的精神向來是我們的典範,我們會想念她,但不會那麼想念巴伯。
「他告訴我了。」她說。
亨利說他想。
他們走進旅館的會議室,裡頭有張棕色長桌,是用最好的桃花心木作的,每張椅子面前都有一盞綠色檯燈,牆上掛著許多重要人物的畫像,畫像的表情好像認為自己是神,覺得自己尊貴而有權威,很有自信。許多重要的事都在這間會議室裡定案。
多年來這是頭一回,他和漢娜以外的人玩遊戲。
沃克先生跟他們說:「我不知道那違法。」
亨利點點頭,好像了解似的,其實他給迷住了,在短到不能再短的時間內,他就讓這男人下了咒。
「謝謝妳,蘿倫。」他聲音裡帶著種挑逗的意味,誰都聽得出他們之間有特殊關係。蘿倫有一點點胖,但是後來湯姆.海利跟亨利說:「她是胖了點沒錯,可都胖在該胖的地方。」雖然湯姆.海利的規矩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可是他自己從來遵守不了,一有機會就跟蘿倫破壞規矩,他沒辦法,湯姆.海利對任何女人都毫無抵抗能力,他是個樂於受制於特定渴望的男人。
第二天清晨,煎培根的香味將亨利和父親從睡眠中喚起,像條魔毯似的,帶著他們半夢半醒來到廚房。餐桌是富美家(Formica)塑膠貼面桌,鐵桌腳已經生鏽,桌上放著三人份餐具,每個盤子裡有兩條煎過頭(看起來像不慎曬傷)的培根,他們坐下時又有一大份熱騰騰的炒蛋堆進盤裡。亨利雖餓,還是小口小口慢慢吃,他父親則狼吞虎嚥,好像生怕有人會來搶他的飯。湯姆.海利微笑看著。亨利看得出湯姆覺得他父親很可憐,因為他自己也這麼覺得。
「是薩巴斯欽先生。」
「我只是擔心她吃不夠會生病或怎樣。」
一分鐘後,他覺得自己再也憋不住氣了。黑狗也感覺到這點,準備找理由發動攻擊。牠雙眼發紅,目露兇光,露出鋼鋸般的利齒,越來越像怪獸。亨利有種想自殺的衝動,想在那狗找到機會殺他之前自行了斷。
「就是現在。」
亨利說:「全都撿起來了,我數過。」
一個沒了媽的十歲男孩,成長於經濟大蕭條的烏雲之下……我們就從這裡說起好了。那個年頭,許多有錢人淪落到為了填飽肚子行乞街頭,許多驕傲的人淪落到為了一雙鞋去清理馬糞,而沃克先生,一位曾經相當富足,擁有自己公司的會計師,淪落到大飯店當工友。亨利的小妹妹漢娜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光,真的,她的金髮就連在夜裡也會閃耀。有了她,他的生活還缺什麼呢?
薩巴斯欽先生張開右手,一隻美麗的蝴蝶飛了出來,像在空中尋找什麼只有它看得見的東西似的,繞著房間飛,最後飄落在燈罩上,翅膀一開一合,一開一合,上頭有藍棕綠三色,非常好看。還有另一隻從他左手裡飛出來,他打開身旁桌上的盒子,先飛出三隻,然後半打,最後整個房間都飛滿了蝴蝶。
亨利說謊,而且薩巴斯欽先生知道他說謊,至少看起來知道了,後來的事就都從這裡開始,一輩子的對抗就此展開,亨利要到多年之後才明白那種存乎己心的恨意是早已注定的,無法控制,對此他們誰也無能為力。
「對我們三個都有好處。萬事俱備,就只等合適的小孩出現,然後,我找到了,就是你。」
「同時,她也不是你妹妹。」薩巴斯欽先生說。「同樣的,我是你的老師,你的師父,同時也不是。我是薩巴斯欽先生,同時也是別人。舉例來說好了,我們從沒聊過我畢生的興趣,蝴蝶。」
「我當然知道。」亨利說:「要不然那傢伙為什麼一見警察就閃人。」
亨利問:「妳認得薩巴斯欽先生?」
他現在無法控制那些牌,牌在他爸手上,給倒了出來。做父親的看著兒子,表情就像剛剛發生了什麼好事,他開始洗牌,閉上眼睛傾聽那俐落的聲音,好美,跟觀眾的掌聲一樣。
好好盯緊那張紅色的牌,那可是「錢牌」唷,我先讓您看看它現在在哪裡,看到了嗎?這樣等我翻到背面玩的時候您才比較好跟。第一次速度慢點,好讓您看清楚,你知道它在哪兒了吧?先生?看得出來您是位聰明人,我不該跟您玩這個。我是打算要賭,但不是跟您賭。不,我不跟您賭。可是當然啦,如果您堅持的話,我就冒個險,跟您賭五塊錢。我們都得養家活口,不是我幫您養,就是您幫我養。那麼現在,把那張牌指出來吧,中間這張,是嗎?我們來看看……啊!先生,抱歉囉!怎麼大家都愛選這張牌呢。謝謝您,我得拿走您的錢,我家小孩也感謝您。
「兒子,我陪你。」他父親說。
就是湯姆.海利把他變成了黑人。
亨利看看那把刀,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那把刀。然後,鼓起身體裡那股神祕力量(那股薩巴斯欽先生看得見但他自己卻不了解的力量),伸出手。這種感覺跟前一天把手伸到瓊.克勞馥眼前很像,當時瓊.克勞馥舔了他,而薩巴斯欽先生卻迅速劃破他的手指,血流出來,滴到地板上。薩巴斯欽先生盯著傷口怔了一會兒,然後在自己食指上也劃一刀,鮮血流出。
「沒有這種狗。」
他們是奇特的三人行,兩個白人大人帶著一個黑人小孩。之前下了整夜的雪,背景襯托下亨利顯得更黑,每個經過的路人都困惑地盯著他看半天。
「意思就是,你還沒出生前,我就在玩牌了。」
雪下得更大了。雪球已碎,他們新做了一個又一個,規規矩矩的丟球遊戲漸漸轉為一場混仗,亨利中球多次,也多次成功擊中別人,大家都笑得好開心。他樂在其中,玩得渾然忘我,快樂到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刻非常快樂。雪下得很急,沒幾分鐘整個公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亨利從沒見過這麼多雪。接著風開始吹,氣溫驟降,孩子們都跑回去取暖,亨利也本能地跟著跑,直到大家消失在風雪中,他才停步,獨自一人悵然若失。
「當然,當然,我們可不想把牌弄髒。」他把手在餐巾上擦了擦,然後小心翼翼拿起那副牌,仔細看了看,說:「這是新的。」
亨利說:「教我那第一招。」
「我不要。」他生怕這是個玩笑。
「魔術師的助手。」她光想到都很興奮。
「好,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她又看看那紙牌。「你真的什麼都不表演給我看?」
「迫牌,紅心五。」薩巴斯欽先生說。可是亨利迫出的是方塊九。
「什麼?」
他爸把牌在手中翻過來,笑著說:「我以前很愛洗牌,喜歡聽那聲音,尤其這種新牌。想不想聽聽你老爸從前怎麼洗牌啊?」
他爸研究那副牌的時候,眼鏡一下子滑到鼻梁盡頭。「送的?房客送的嗎?」
「人家送的。」
日記這裡缺了幾頁,接著莫斯葛羅夫寫了些不相干的事,提到他的寂寞以及對於真實友誼的渴望,還有一個名叫潔西的女子,他愛她,她卻無法回報以愛,她說她並非無法正視他,而是無法正視他那身毛。
接著,漢娜轉身叫狗:「瓊.克勞馥!」她說這話同時帶著快樂與命令的語氣,對狗再合適不過,瓊.克勞馥非常聽話,搖著尾巴過來,整個像換了隻狗,亨利一時之間簡直無法相信。
「海利先生馬上就好。」
終於,他聽見自己的名字。
亨利.沃克。我想我們恐怕再也不會見到……
但是,今晚您看不到那個表演。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嗎?」
「你是說我不准見他?」亨利說:「是這個意思嗎?」
湯姆.海利問他:「你自己也想看看吧?」
他說:「亨利,坐下。」
「你應該要告訴我。」
亨利他爸聽出兒子聲音裡居高臨下的強制味道,他微笑說:「我怎麼會把牌弄壞呢?這是紙做的,又不是水晶。」
「我喜歡瓊.克勞馥。」
「真的。昨天我的名字叫做何瑞修,今天叫薩巴斯欽先生,到了明天,誰知道呢?我考慮要用托比亞斯。」
亨利問:「什麼大日子?」
「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現在魔術師比看魔術的還多,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也很不習慣。也許現今水裡頭有些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是在空氣裡。亨利很有天分,這些孩子也有,可是這世界已經不需要再多一個白人魔術師了。」
「魔術很難。」每次亨利犯下令人難以饒恕的錯誤,像是掉牌、誤導失敗或是沒把該說的台詞說對,薩巴斯欽先生就會這麼說。有時候整堂課他就只重複兩句話,不是:「魔術很難。」就是:「熟能生巧。」說完就示範給他看。紙牌在他手裡像水,像空氣,像煙。亨利只能盡量模仿,就算練得再熟,也無法像他一樣從容。薩巴斯欽先生表hetubook.com.com演的是魔術,雖然亨利完全明白做法,可就是做不到。這跟學習語言很像:無論亨利能有多麼純熟流利,一個真正的魔術師依然能夠發覺他來自別的國家。
「我得照顧妳。」
「我不會再跑了。」
亨利緩緩點頭。他想學。
「你不想讓我見他?」
他說:「這是開始,你的魔術師生涯從此開始。但開始前你得先發誓,發一個魔術師的誓。因為我將向你揭露的祕密絕對不能跟魔術師以外的人說,如果你說了……」
說著他大笑起來,亨利也笑,笑聲解除了魔咒,他們的注意力回到牌上。爸爸拇指壓在盒口上,試了兩三次才把盒子打開,亨利看著他爸開盒子,像看人動手術一樣緊張。他爸的手指頭看起來又大又醜,緊緊抓住那細緻光滑的亮紅盒子,用一隻手搖出紙牌,用另一手接住。那天早先亨利才第一次打開那盒牌。薩巴斯欽先生說:「這是給你的。」亨利很久很久沒有收到任何不是生活必需品的東西了,很久沒人送他玩具。薩巴斯欽先生說:「小盒子裡裝的常是大東西,而這個盒子呢,裝了五十二件東西。」亨利除了「謝謝」說不出別的話來,就連那兩個字也說得很虛,表達不出內心真正的感覺。「不久的將來,你就能隨心所欲操控這些牌,我會教你方法。未來人生如何,誰也說不準,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會是好運或悲劇,我們無法控制。可是我們可以完全控制這些牌。」
「好得太過分了。」
「我當然確定。」他說。「明天,我明天教你。」
「爸爸,真的……」
惠特是團裡的「棍子人」,號稱古往今來最瘦,不用靠X光你就能看見他每根骨頭!多付兩毛半,你就能數他的肋骨,摸他的胃!也就猜得出他晚餐吃什麼!得要有三個他站在一起才能照出影子來。如今惠特厭倦了流浪生活,在巴頓魯治(Baton Rouge)附近的小村莊安頓下來,開了家小餐館。
大家都想聽他怎麼說,可是亨利從此不言不語。旅館警衛、當地警方、私家偵探和遠從紐約來的新聞記者都在查,卻連個指印都找不到。只有亨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少知道線索,他的表情活像見了鬼似的。他確實見鬼了,薩巴斯欽先生就是鬼,而且把他妹也變成了鬼,這些鬼將會跟隨他一輩子。
亨利又點點頭,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個硬幣,他問:「你這是怎麼做的?」
「我不想談這些。」沃克先生說。
「告訴你什麼?」
沃克先生執意又說:「可是以後還是會這樣啊,今天、明天、後天,只要你的計畫持續,我們不就一直會是這個樣子?」
「什麼時候?」
於是他們靠著猜牌賭戲度過了一整個嚴冬,直到春天。不管那叫「三牌蒙地」(three-card-monte)、「跟隨皇后」(Follow the Queen)還是「尋找女士」(Find the Lady),總之這賭局餵飽了他們的肚子,讓他們有衣服可穿、有床可睡。這個年輕男孩就這樣把錢從有他兩三倍年紀、十倍體重的人手上拿走,多麼美好。這是個危險又
「我很急,現在就要上。」她轉動門把,門把鎖著。
湯姆.海利繼續往前走,亨利和父親跟在後面。過街有座公園,公園裡有鞦韆、滑梯,還有繩索可以爬著玩。六七個小孩在裡面玩耍,全是黑人。那座公園雖然很乾淨,可是亨利老遠就看出鞦韆的鐵杆都鏽了,有個小孩盪得太高,整個鞦韆架簡直抖到像要拔地而出。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爸爸把他帶到到阿爾巴尼市中心,街角有十幾個人圍著張桌子,各種年齡層都有,有的穿著墊肩上衣高腰褲,有的穿老式燈籠褲,頭戴垂邊軟帽,還有個人沒有腿,坐著輪椅也來了。沃克先生帶著兒子加入人群。桌上有三張紙牌,莊家骨瘦如柴的手將牌快速前後左右移動。他臉很尖,臉頰很凹,滿臉麻子,坑坑洞洞,寬邊帽(那年代人人都戴帽子)往後戴,露出整片大額頭。他說話粗野但很有魅力,大家都聽得一動也不動,眼睛緊盯著他快如閃電的手。
亨利無法移動也無法言語,就好像遇上了他的初次真愛。
他們靜靜地吃,直到亨利吃完最後一口,也把杯子裡的柳橙汁喝完,湯姆.海利才將兩顆小白藥丸放在他盤邊,說:「這個要吃飽飯才能吃,用水送下去,大量的水。」
她的飯幾乎還沒動過。亨利瞪她一眼。
他爸問:「怎麼回事?」
薩巴斯欽先生的笑容似乎變深了,眼光閃爍。「噢,你知道的,方法就跟這個一樣。」
亨利說到這裡就住嘴了,他知道自己再往下說就傷人太重。
亨利說:「她是我妹妹。」
於是薩巴斯欽先生從胸前口袋拿出一把小刀,對亨利說:「把你的手給我。」
湯姆.海利沒有搭腔,因為這他早就考慮過了。
亨利和父親同住一間衣櫥大小的房間,天花板上有電線懸著一個燈泡,牆上掛著一個很舊的木十字架,牆角有個小床墊,地上有堆毯子。
那花了不少時間。
「那是香菸嗎?」
從他練習洗牌到現在,這是最糟的一天。薩巴斯欽先生一開始就心不在焉,甚至帶著點怒氣。桌上的書闔著。亨利沒提爸爸找他說話的事,薩巴斯欽也沒提到克羅頓先生找他談話。一切都跟平常上課一樣。
「沒有像『七天創造世界』那麼大的野心是吧?」湯姆.海利笑開來,十指緊扣於自己面前,盯著亨利看,完全無視於他父親的存在,懶得理他。
「靠這個就能辦到嗎?」
湯姆.海利沒有回答。他沒搖頭,也沒眨眼,也沒聳肩,他假裝根本沒聽見,眼睛直視前方,望向遠處,過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去看沃克先生方才所站之處。沃克先生已經走了。
亨利強力忍住想去反駁父親的衝動,因為他跟薩巴斯欽先生所做的事雖然沒錯,但亨利總覺得,凡是需要跟他爸解釋的事,最後都會遭到禁止。這件事他連漢娜都沒說,因為這些牌完全屬於他自己一個人,自從搬到這裡之後,這是唯一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東西。
湯姆.海利微笑說:「你不會,我看得出來你不會的。」
她說:「待會兒。」
漢娜也不見了,還有那隻狗。
馬克.馬克森,團裡的「猿人」,因禿毛症自殺。一九四七年三月。
「讓我試試看,在空中洗洗看。」
此處有一大段被塗掉了,無法看懂。
當然,各種臆測很多,他也許找到了真愛,也許找到真神,也許找到了自我,也許找到了大筆錢財!還有人猜想或許他練成厲害的新招,把自己變不見了。您知道嗎,魔術師在變最危險的魔術時,都會挑胖女士和老光棍,因為如果出了意外,沒什麼人會想念他們……別怪我這麼說,就連後面那位胖女士聽見這話都笑。但我扯遠了,而且……老實說……我還要扯更遠,我恐怕別的不會,就會岔題,再說那不就是我的工作嗎。不過現在岔開話題是有原因的,就像小狗追尋氣味,我也是這樣往下說,好消息是,就快講到重點了。
亨利看看他們兩個,他這輩子從沒吃過任何藥。「這是什麼?」
「那什麼時候?」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蟑螂會打噴嚏?」亨利問。
「他不想看你。」湯姆.海利輕聲說著,跪下來,把蓋到亨利眼睛上的頭髮撥開。「嗯,你爸是個情緒化的人。」
她對亨利好生打量了一番。「我想我不認得。」
「沒騙妳。」
亨利抬頭看他,他看的不是落後一兩步的父親,而是湯姆.海利。
亨利想像不出爸爸眼裡有光會是什麼樣子。
亨利說:「我不是黑人。」
「這樣啊。你以為她在這裡,是嗎?」
沃克先生用力摸兒子的頭,摸得他頭頂都要冒煙了。「你真聰明,真的,是我的遺傳。」
「我知道。」他說。
我受夠了這種日子,受夠了這種不確定,永遠不知道明天會貧會富,會住在城堡裡還是肉市場樓上,有媽還是沒媽。所以我離家出走,跳上開往奧克拉荷馬市的火車,一年多後到了這裡,做些裝卸的工作,後來團裡負責叫賣宣傳的人失了聲,又在四九年那場火災裡喪生,我就接下他的差事,幫這些畸形人叫賣。當然,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但他們才是明星。很有趣,他們才是天才,我太普通了,上不了檯面,無法在這裡成為重要人物,我所能做的只有講話而已。這就是我和亨利相似之處,要不是因為我爸,我根本不會跑到這裡來。
「他告訴妳了。」亨利重述她的話,可並不十分明白。「他告訴妳?」
湯姆.海利魔術城
「漢娜的事。」
「第一招?」薩巴斯欽先生一臉困惑,想不起來。「哪一招?」
「那是我的份,不是你的。今天晚上我沒吃,給牠吃了。」
摘自「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團主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的日誌
亨利說:「辦到什麼?」
「是的,我明白。可是現在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你跟漢娜之間和以前不一樣了,對吧?她是這麼說的。我想瓊.克勞馥改變了一些事。」
「漢娜。」他只好等著被咬。
還沒輪到他們,亨利他爸就睡著了,鼾聲大得像衝鋒槍,亨利一輩子都在練牌,這時也靠練牌打發時間,他說那是他的五十二個死黨。他練單手洗牌,雙手洗牌,編牌,假切牌,印度式洗牌,約旦式洗牌,多重控牌,這些美好的招數都是偷走他妹妹的人留給他的。每次門打開他都抬頭看,希望會叫到他。每次門內都湧出滾滾煙霧,好像裡頭有什麼東西著了火。
亨利的父親咳嗽起來。「我們要去哪裡?這鬼天氣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
(亨利拿起那張牌,不動聲色藏進口袋,從那之後片刻不離身。將來如果他再度出現,不論是死是活,我敢斷言那牌一定還在他身上,我敢拿任何東西跟你賭這件事。)
他們一起往外看,等候室依然人滿為患,這世界彷彿有無數想當魔術師的小男孩和想當助手的小女孩,可以源源不絕的補充。走了一個,就又來一個。
「妳發現了一隻狗,什麼意思?」
「是新的。」
她搖搖頭說:「別擔心我,亨利。」
「據我所知,搞不好是全世界最大的唷。我已經寫信給金尼斯先生請他過來量量,但目前還沒收到回音。」湯姆.海利打開抽屜拿出一面女士用的手鏡,仔細端詳自己。「大歸大,但我不會說這叫怪,亨利.沃克,即使我這麼嚴苛的評論者,對自己尤其嚴苛,還是得承認它們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蘿倫曾將它們比作巨型蝴蝶的翅膀,也就是說我臉兩邊各有一隻翅膀。每小時付她七十五分錢不是白花的。」他向亨利眨眨眼,這是那天第二次有人向他眨眼。「它們也有實際用處,我聽力甚好,就連一哩外的蟑螂打噴嚏也聽得見。」
離團奇人列傳
然後她說:「我本來站在那一大排垃圾桶後面,看一些像這樣的照片,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怪聲音,原來是狗。」
這輩子頭一次他覺得自己不了解她。
一開始學的都是些騙人的戲法,等到戲法純熟,魔術才會出現。他對亨利說:「你現在所做的是在為魔術營造家園,等到它信任你,覺得那像家的時候,就會降臨。」技術會漸漸成為藝術,一旦成為藝術就再也不單屬你一人了,你得和人分享,你沒法忍住不去分享。你會去尋找一些自認了解情況的觀眾,靠純熟巧妙的手法製造效果,給他們一些錯誤引導,用些詭計、特殊裝置、鏡子,甚至和觀眾席上的某人聯手。你製造出的精巧效果會讓觀眾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出解釋,他們心裡會想,這一定有合理的解釋。但是並沒有,連你自己也無法解釋。那是個弄假成真的謊言,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就是趣味所在。想想看,你將成為大師,人生中只有這種時候人們會心甘情願受騙,而且還付錢請人騙自己,他們先是自以為明白狀況,之後才會明白這正是最大的謊,他們所見識到的根本超出自己心智所能想像。「那是魔術!」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那是魔術!」
「運氣好,猜到的。」他好像沒有別的表情可換,那個微笑一直凍結在臉上。「名字是種有趣的東西,就拿我的來說好了,我的名字天天換來換去。」
「幫妳?」
此處模糊難辨
「差不多,他跟醫生差不多,只是沒有醫學博士的頭銜而已。」
由簡而繁,照著所學表演。有時湯姆.海利會快速念出某些技法要他演示,例如「四王同行」(the Four Friendly Kings)、「偷樑換柱」(Seb's Bottom)、「三牌同數」(the Three–Card Match)。亨利的父親看得頭都暈了,湯姆.海利卻沒放過任何細節。亨利發覺他頂多略微點頭,沒有其他讚許表示,連微笑也無。
「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亨利看看那些人,一個個又弱又餓,穿著破外套,跟他父親現在一樣垂頭喪氣,不知何去何從。
「我的東西不夠瓊.克勞馥吃,我又不想牠離開這裡去別處找食物,有一天,偉大的史考特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手裡提著一大桶剩飯,然後,變!」
對他爸來說,失去的已經太多,喪女之痛是壓垮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給他衝往墮落的輪子上了油,就連禁酒令也擋下住,他變成了酒鬼。反正已經沒差別了,真悲哀,女兒失蹤確立了他的悲慘命運,此後他一輩子爛醉如泥。
他說:「我們並沒有很多火腿。」
「他跟我說……」
「再看一下,確認一下。」湯姆.海利說。
薩巴斯欽先生變出他的懷錶,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說:「那麼,我想我全教完了。」
亨利點點頭,嘴裡喃喃說了些什麼,自己都聽不見,腦中一片混亂,沒法想清楚。薩巴斯欽先生說,不能告訴任何人,所以他誰也沒說。可薩巴斯欽先生自己卻說了。事情不該這樣。
「妳需要,漢娜。」
爸爸微笑摸摸漢娜的頭,她縮了一下。爸爸說:「亨利,她還小,你看她,一陣強風就能吹得跑!她只要吃幾口就夠了,剩下的我們可以分一分。」說著他就伸手去拿她的飯。
有個念頭像怪獸一樣困住了亨利:我讓他把我妹妹帶走了。
「那是對你。」沃克先生說。「對我來說這並不是生意。」
湯姆.海利走到門邊,用力一推。「因為這個,沃克先生。」
「打給我。」他說。「隔陣子就打通電話給我,我會讓你知道他過得如何。如果事情順利的話,也許能賺不少錢,我會再匯錢給你或是……」
他爸關上門,嚥了口唾沫,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用粗糙的雙手摩了摩臉,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切牌。」聽得出他已經火了。可是亨利手直抖,想把整副牌拿起來,反而讓它從手中滑了出去,就跟他爸那天晚上一樣,牌掉得到處都是。亨利蹲下去撿牌,一邊撿,一邊回頭去看薩巴斯欽先生的臉色,希望他說些什麼,什麼都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椅子上往後靠,靜靜盯著亨利把所有的牌都撿起來數好。
亨利想把事實告訴爸爸:漢娜要拿自己的食物去餵一隻在旅館後巷發現的流浪狗,可是他不能背叛她,現在還不能。
「我想說再見,至少我可以跟兒子道別吧?」
「你跟媽媽會一起玩牌嗎?」
「我教你那麼多,你學會的卻這麼少。」
「看得出來。」湯姆.海利謹慎地說。「我看得出來。」
「全撿起來了,我數過。」
「過去玩吧。」
他轉向父親,父親趕緊把眼睛閉上。
「聽起來比較像牠發現妳。」
亨利說:「躲起來了。」
「我們所做的事和我們該做的事常常有很大的差距,亨利,這件事我們早該學會,你連這也要我教嗎?」
「當然,有何不可?他們跟你又沒兩樣。」他眨眨眼,「沒差多少。」
亨利說:「我又不是魔術師。」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讓亨利自己去想像後果。亨利想到的遠比任何可能發生的都要慘:立刻慘死火中、淹死、給埋進洞裡、關在箱子裡、放進小船流放海上,丟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世界去,變成隱形、失去感覺、舌頭割掉,永遠說不出話。
「目前對漢娜來說,最在乎的就是那隻狗,沒有別的東西比牠更重要。」
「他根本不是我兒子了。」他哭著說:「他是別人,我兒子不見了。」
因為負責表演的人不見了,不知道哪裡去了。想到這個,我的心就讓悲傷緊緊咬住,相信您的心也是。我的心碎了,只要一想到我們這個小馬戲團失去了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寶貴的成員,我的心就碎成了一片片。您本希望這人能幫您忘記痛苦煩憂,即使一個晚上也好,讓現實生活中的傷心難過以後再說,就算之後現實仍會像把大鐵鎚擊向您的胸口,現在也暫時不管。我說到哪兒了?噢,對了,我只是很難過,今晚他沒法在這裡娛樂各位了。
在這裡,莫斯葛羅夫花了很長篇幅敘述自己的雙親如何過世。母親死於火災,父親死於牽引機。他深愛他們,文中寫道:「那愛如此強烈,直至四十年後亦未曾稍減,在我心中他們相栩如生。」
「變?」
不管站在您旁邊的人多不迷人,都握住他的手吧,因為我接下來要講的,就算再冷酷的人聽了都會頭暈,甚至暈死過去,有心的人聽了可能會心碎,至於沒有想像力的……那種人來這裡幹嘛?
亨利點頭。「我也想看。」
飯後,湯姆.海利像在表演魔術似的拍兩下手,說:「在現實世界裡測試一下成果吧。穿上外套,外頭很冷。」
此處日記內容被咖啡、紅酒、煙灰和眼淚弄糊了,無法辨識。
他對父親說:「大家都盛裝打扮。」
「是啊,我想我也在內,大概排在繡球花後頭。」
亨利說:「可是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當黑人。」
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魔術,不是嗎?你需要,我也需要。就拿我來說吧,我每天都在推銷這些畸形人,告訴你們哪裡有表演可看,那些表演也永遠就在那裡,在那些俗豔的帳篷裡面,我的工作跟朝九晚五沒兩樣,日復一日,毫無新意,這是說如果不把尤蘭達考慮在內的話。她有時候會跟我站在那棵松樹下的排水口旁邊講話,我們會聊天。每個人都經由她允許跟她「在一起」過,只有我沒有。我們從來沒怎樣,也永遠不會怎樣。她就像是個成真的幻想,是個美麗的吉普賽女郎。我曾經很想跟她發|生|關|系,可是後來我覺得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沒跟她做過,那麼她跟我之間就比跟別人更親密,就好像結了婚,所以只有我能那樣對她。這就是魔術,對吧,至少對我來說,是的。
「我們需要食物。」
然後他們走呀走,要找一間白人黑人可以同桌吃飯的餐廳。
「這孩子……」他把亨利往前推。「他迷路了。說他應該住這附近,可是不太確定,又搞不清楚方向。妳認得他嗎?」
「您知道?」
「明天。」
「我相信你會的,兒子。」
記者和警察離開不久,克羅頓先生就找沃克先生談話,簡單兩句之後,他就不再是佛瑞蒙特大飯店的雇員了。此後數週他和兒子住在一間跟佛瑞蒙特大飯店有天壤之別的旅館,房間連從前那塊廚房和洗衣房之間的地方還不如,跳蚤橫行,床板比麵包薄,壁紙給樓上漏下來的水弄得很髒,衛浴要跟別人共用,馬桶裡頭還長著怪東西。他們那間房很小,壁薄如紙,勉強將他們與外頭世界隔開,外頭有些美國人比他們更慘,拼命抓牆想討點吃的填飽肚子。亨利直到這時才看見事物的常軌,明白了事實,原來這段日子他們一直在水上行走,如今方沉。他滿肚子琴酒的爸爸說:「我們現在跟廢物混在一起了,因為我們也成了廢物。」
那隻狗,當然,不是藍的。牠從頭黑到腳,而且當亨利初次靠近的時候兇的不得了,超會叫,沿著背脊的毛還高高硬硬豎起來,簡直像把鋸齒刀。亨利嚇得僵在那裡不敢動,全身任何一個部分,包括手指頭和眼睛,都定住了。就連呼吸都會引起那狗高聲吠叫,好像要警告他不准呼吸。這裡臭得不得了,巷子裡沿牆站著一排傷痕累累的垃圾桶,像排列整齊的錫兵,亨利和狗就站在垃圾桶後頭,冷冷瞪著彼此,彷彿在等待無法避免的決戰時刻,戰火一觸即發,而亨利為了延長戰前的時間,努力憋氣。
那狗在觀察他們,看看漢娜,又看看亨利,眼光在兩張臉上看過來看過去,好像他們講得太快了一點,牠來不及聽。太陽移動到了大飯店屋角,陽光像聚光燈打下來,照在亨利、漢娜和狗身上,把垃圾烤得臭到極點,亨利只好再次憋住呼吸。
她搖搖頭。「就只有一個他,很白很白。」
「不管,拜託,先把手擦乾淨。」
漢娜摸摸那隻乖狗的頭,然後順著背摸過剛剛毛豎起來的地方,現在那毛既柔軟又服貼。「妳叫這隻狗瓊.克勞馥?」
說著,就在那一刻,就在他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天,薩巴斯欽先生做了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消失了。亨利發誓那是真的。有那麼幾秒鐘,椅子空在那裡。他一直盯著那人的手,但那手也不見了,跟整個人一起消失了。亨利還來不及去看他會不會在房裡其他地方,他就再度出現,蹺腳坐在原處,微笑依然掛在臉上。
可她不在巷子裡,狗也不在。整個白天這樣過去,到了晚上她依然沒有出現。亨利帶著爸爸去敲那間房門,沒有回應。沃克先生用管理者鑰匙(他隨時隨地腰間都掛著一大串鑰匙,叮噹作響,像個獄卒似的。)把門打開,發現房間空空的,就跟一般空房一樣,唯一有人住過的痕跡就是衣櫥上方最顯眼之處放著一張牌。
「不知道。」亨利說。「可是我會知道的。」
他說:「也許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亨利根本想都不用想,不過他還是假裝考慮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他說的是:「現在雖然白人魔術師多到沒人要,黑人魔術師卻奇貨可居,每天都有人打電話來要,你可以想見我有多急吧。」
「他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可是我也不喜歡他那個樣子,所以我們扯平了。」
「還有件事得做。」湯姆.海利去廚房抽屜裡找出一把剪刀,把亨利的頭髮剪得像頂黑色頭盔,效果好極了。
她背對著他說:「牠是我的狗,我愛怎麼餵就怎麼餵。」
我們沒人真的跟外表一樣。就拿「全世界最強壯的人」來說吧,他很懦弱,每天晚上都哭到睡著。蜘蛛女卡翠娜是用鏡子變出來的把戲,怎麼可能真有人面蜘蛛身這種東西,尤其那張臉那麼美,連我都有點著迷。至於鱷魚小姐艾格妮絲,只是得了嚴重的皮膚病。
「亨利。」他聽見她叫他,可是他不敢動,只能等她走到身邊。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淺藍洋裝,泡泡袖,頭上戴著媽媽從前很愛的一只玳瑁髮夾,看上去像個天使。她微笑對他說:「我一定會勸你別這麼做,可你沒問我。」
「別……」
亨利說:「本來有。」
「當然是跟我們一起等。」說話的是個殺氣騰騰的彪形大漢,他似乎看出他們企圖插隊,很不高興。「先到前面登記排隊。」
湯姆.海利可不會這樣,每天回來他都帶著無窮的精力和嶄新的點子。有一天他甚至帶了條頭巾回來。「我知道這是印度的東西,可是觀眾絕對認不出來,如果真的有人發現,就說輪船曾在孟買停過一個月,所以你沾染了一點他們的文化氣息。孟買是港口嗎?我得查查,不過沒關係,就算我說你來自月球,他們也會信,相信我。」
瓊.克勞馥低吼一聲,向亨利靠近一步。
說到這個,我就想到亨利。
不,也不能說一樣,應該說更糟,更讓人難以相信,但所有難解的事情都有某種解釋,對吧?那正是我今晚要說給您聽的。我和他是朋友,我們……也許是最好的朋友。晚上一塊兒露天坐著喝紅酒的時候,他告訴過我一些有關他真實身分的事,那些事情他從不對別人提起,所以這故事只有我能說。我只能照他說的,隻字不動向您重述,希望藉由這種方式,能讓他栩栩如生地重現在您面前,在事實的照耀下,比真正的他更顯真實。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根據大聲公JJ所述
亨利停下手,紙牌彷彿在半空中凝結,就連小孩也知道,提這件事大大不妥。湯姆.海利嘆口氣,揉揉眼睛。現場一陣沉默,久到令人難受,沉默中亨利被迫面對一件他一直以來無法面對的事,就是:他爸是錯的,不單這事錯,而且事事錯,甚至就連存在都是種錯誤。墮落到如此無足輕重,變成一塊人家連丟都懶得丟的舊麵包,已經夠可悲了,更讓亨利生氣的是,他幫不了父親,父親也幫不了他,父親成了他沉重的包袱,這輩子將不斷扯他後腿,亨利知道自己若不願被拖垮,就必須與父親切割。
「妳就是過分了,妳過分好。」
你的名字會叫做巴卡立,在斯瓦西里語裡的意思是「一個會成功的人」。你看,我做了功課。想要取信於人,就得注意這些細節,雖然並非每個人都能辨出其中差別,但我認為這很重要。你來自最黑暗的剛果,藏在輪船船底的籃子裡偷渡來此,船上水手打算在黑市將你賣掉……我並不是要講雙關語,好吧,也許有一點雙關。那些水手真小看了你。一到美國,你就把其中一個水手變成驢子,另一個變成豬,第三個變成一縷煙。我會對現場觀眾說,可是,拜託,別在今天要求現場證明。各位今天十分安全,那種法力太危險,巴卡立已經發誓再也不用。他還有能力呼叫許多神祇前來幫忙,但只有緊急時刻才可呼叫,不然會得罪神明。即便如此,您今天還是會看見許多驚人演出。您將深受迷惑,並且從此以後「巴卡立」這個名字將永駐您心。雖然巴卡立一句英文也不會說,但他根本不用說話,魔術就是他最好的表達。
「好,那麼……」湯姆.海利說。
「旅館後面的巷子裡有一隻狗,被我發現了。」
現在,請在腦海中試著想像一下一九三一年夏天,亨利和妹妹剛剛脫離學校的束縛,學校從此成為遙遠的回憶,兩人在佛瑞蒙特大飯店展開了自由的新生活,可以閒晃,可以冒險,愛幹嘛就幹嘛。請您試著想像一下這個可愛又憂傷的十歲男孩,在玩躲貓貓的時候打開了一間他誤以為是空房間的門,發現裡頭竟然有個男人正對著他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等他似的。那人穿了件黑西裝,打著領結,黑白皮鞋非常光亮,亨利從沒見過這麼亮的鞋。他面帶微笑,但臉色好白,白得像床單,相形之下牙齒都顯得黃了。他的頭髮有點濕。身旁放燈的小桌上有書和筆,書頁空白,既沒有圖也沒有字。他手裡有個硬幣,不時在指間翻轉。
「沒什麼,只不過你沒告訴我。」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小房間裡紙一般薄的床墊上,亨利跟漢娜都睡不著。衣服掛在從房間這頭拉到那頭的繩索上,看起來好像鬼。他們聽見水汩汩流過露在牆外的水管,表示有客人剛沖馬桶。他們知道彼此都還醒著,知道對方跟自己一樣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亨利比妹妹早出生不到一年,他似乎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媽媽子宮裡,變成了漢娜的一部分。他倆有種清楚的聯結,能感覺到彼此的眼睛。
亨利.沃克是團裡的「黑人魔術師」,但他既不是黑人,也不是魔術師,他從頭到腳都是個謊,自己把自己變成怪胎,我很喜歡。後來,他不見了。事實上,他還沒來這裡就已迷失,離開後更是永遠消失。我沒法不去想他,沒法不去想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始終是個謎,大家的看法大致上分為三種:
湯姆.海利點點頭說:「我聽得見你心跳的聲音。」說著閉上眼拿鉛筆隨著亨利的心跳節奏在桌邊敲。
湯姆.海利先是大笑,接著露出受傷的表情。「如果我騙人,你以為我還能在這行待這麼久嗎?怎麼可能。這是幻術,是表演的一部分,亨利,人家想看黑人魔術師,我們就給他一個黑人魔術師,如此而已。」
亨利的父親向湯姆.海利撲過去,但他從來不擅打架,湯姆.海利把沃克先生的胳臂貼緊身體定住,看來好似擁抱一樣,兩人持續這姿勢好一會兒,直到沃克先生心中的怒火被自己的淚水澆熄,不住喘息顫抖。
「騙人。」
亨利知道大家都是需要工作才來這裡,可是只有他們父子倆一看就有這種需要。
這段路彷彿時光回溯,越往前走景物越舊,每況愈下,從辦公大樓變成公寓,再從公寓變成小房子,這些小房子連草坪也極小,看得出住戶努力維護,但還是難掩破敗。走過五個街區之後,他們在公園對面街角停下。目光所見全是黑人,全部都是,有的裹著毯子,坐在門前,有的在鏟自家出入通道上的雪,看起來長得都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那不合法。」他咕噥這句話有上千遍了。「你知道嗎?」
漢娜怎麼能在這裡,他無法想像。對他來說,漢娜完美無比,是女孩中的女孩,頭髮那麼金,皮膚那麼白,所到之處連泥土都不該存在。這條巷子根本就是她的相反,黑暗可怖,幾乎可用邪惡形容,他想,地獄一角差不多就長這樣吧。
湯姆.海利說:「靠這個就能辦到。」
「藏住A。」他說。可是牌卻從亨利指縫間露了出來。
第二天,亨利又到七〇二號房去,沒帶漢娜。漢娜一起床就跑走,帶麵包去餵狗。薩巴斯欽先生(亨利覺得他看起來像薩巴斯欽先生,所以就在心裡這麼叫他)仍然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穿著同樣的衣服,掛著同樣的微笑。但他手裡今天沒有硬幣,換成了一副藍背紙牌,那副牌在他雙手間移動,彷彿有自己的小腦袋,而且是受過訓的小腦袋,能夠照著薩巴斯欽先生的意願去思考,輕柔地在空中滑動,一張跟著一張完美演出,彼此好像有磁力相吸,卻又如煙一般自由。
這讓我想起我爸找到我那天,我站在一個蘋果箱上,因為團裡的大象像土匪似的把我原本的那個台子弄壞了,前一天晚上偏偏又下雨,地上很濕,很多爛泥和水坑,狀況很慘,沒法站腳。我還記得我剛剛開始喊:「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男孩,各位女孩!無論您剛剛開始禿頭或頂著一頭藍髮……」的時候,一往外看,就在人群裡看見他。他穿著黑西裝,打著領結,那領結是橘色的,不太亮的那種橘。我一邊繼續叫喊,一邊想,他看起來又把家當都賺回來了,又有錢了。我心想,那很好。他有他的事業,原本希望有天我能繼承,就像人家說的「子承父業」。可如今我站在蘋果箱上,好像整個世界都失火了似的大聲叫著:「來看蜘蛛女啊!人頭蛛身,有夠稀奇!」於是他轉身離開,我望著他的後腦杓消失在人群中,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不可能。」薩巴斯欽先生坐的位置根本看不見衣櫥底。
湯姆.海利的秘書四下裡看看,找到了他,對他微微一笑。他推醒父親,站起身來。她向他眨眨眼,那種眨法讓人覺得她從不對別人眨眼,這表情就只留給你一個,亨利馬上就喜歡上她。她很漂亮,金色短髮圍住寬臉頰,口紅與救火車同色,還有雙友善的藍眼睛。亨利心想,她很漂亮。她的名字叫做蘿倫。
亨利說:「我今天照了很久的燈。」
她說:「我可以,我想這樣就能這樣。」
「我跟漢娜還有你。」亨利說。
亨利有心事,現在根本聽不進別的話。「我在想,為什麼他沒跟我提到妳?」
湯姆.海利的辦公室在一棟四層樓建築的二樓,那附近區域都是倉庫,離造紙廠不遠,煤灰把每扇窗都染髒,氣味也很恐怖,聞得人鼻孔都要燒起來。街對面有輛解體貨車,一群流浪漢靠它擋風遮雨。公車最後的停靠站只到距離六個街區之處,真該死,剩下的路沃克先生和他的小魔術師兒子得用走的。亨利的父親走路一跛一跛,並不是腿有什麼毛病,而是讓酒醃過的腦子不太有辦法指揮雙腿前進,他能站著都已經不容易了。
「他是個酒鬼。」亨利說。「他是我爸,可他是個酒鬼,他因為生活裡發生很多爛事就自暴自棄,我不會跟他一樣。」
亨利說:「我發誓。」
亨利說:「不用,我喜歡你在桌上洗牌的樣子。」
湯姆.海利露出微笑,搞定了。
亨利每天花一小時照燈之後,就會開始練牌。以前他練牌並沒有這樣一整套有邏輯的程序,但現在他會一樣樣照次序來,以一個最精彩的魔術收尾,就跟放煙火一樣。除了原先他就會的(湯姆.海利別說沒見過,就連聽都沒有聽過)之外,湯姆還教了他一些用繩索、隱形藥水和蛇來表演的把戲。雖然扮成黑人表演時他說話就會穿幫,可是他手指很靈活,又精於誤導,即使不用口語也能成功演出,至少目前唯一的觀眾——他父親——並看不出破綻。只是他不太確定父親到底有沒有真的在看,就算在看,看懂了嗎?他似乎已經脫離現實,神遊去了。
「啊,那一招啊。」薩巴斯欽先生嘆了口氣。「我都忘了還有那招,我本來就打算教你,只是不在今天。」
「當然。」
「那……那是為什麼?」沃克先生問。
亨利開始用地上的毯子鋪出睡處。湯姆.海利突然探頭進來對沃克先生說:「床是給小天才睡的。」邊說邊對亨利眨眼。「他需要好睡眠,明天可是大日子。」
亨利伸手拿牌,但他爸爸動作更快,本能地把牌移開,就像狗兒保衛肉骨頭。他已經變成這種會跟兒子搶東西的人了。父子倆一時之間凍結在那裡,亨利伸著手,父親扭著肩,四目緊緊交接,亨利的眼光既冷且硬,而他父親的眼光漸漸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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