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化女的愛之歌

陶伯特突然爆發,對他大吼:「誰會想看這種秀?」卡斯坦包姆不得不把話筒拿遠。
亨利原本睡得正熟,突然聽見笑聲,一陣喧鬧,有東西給踢倒弄破,還有道刺眼強光照到他眼皮上。
「是嗎?那麼你被解雇了。」
瑪莉安娜.花兒並不醜,她比醜更糟,她很嚇人,總是一副憂煩不堪擔心害怕的樣子。不管誰見了她,都會忍不住想,這人出了什麼事,遇上什麼事能讓她嚇成這個樣子。她人很怪,行為也怪,就連眨眼都眨得特別慢,好像特地要你看見她在眨眼。問她問題,她要想半天才回答,讓你等得很不自在。如果你說:「妳好嗎?」她會在你極度緩慢默數到三之後才說:「我很好。」然後你再默數到三,還會聽見她說:「你好嗎?」至於她的衣著,那些衣服顯然在她之前有過一個以上的主人,而且到底現在是不是她的還很難說,也許是她在赴試途中從某個曬衣架上偷的。上身太寬太空(她胸部太平,幾乎完全沒料),裙子太緊,黑色舊平底鞋的鞋跟上都是泥。她到底從哪裡跑出來的?在卡斯坦包姆的想像中,她就跟農作物或雜草一樣,從土裡長出來,然後把自己連根拔出,跑來當了魔術助手,但他怎麼也想不通亨利怎麼會被她迷住。
「卡斯坦包姆先生,我並不想要經紀人。」
「六個星期。」卡斯坦包姆說:「四十二天。」
亨利緊著嗓子說:「邪惡向來是贏家。」那聲音聽起來簡直像給鬼附了身。「雖然邪惡終究會贏,我們還是得抵抗,因為這是對的事。可是最後我們會輸,輸家永遠是我們,因為要做好人……真正的好人,就得守規矩,我們內在存有不得不遵守的規矩,我們必須遵守,才能繼續當好人,邪惡卻可以隨心所欲行事,這不是公平競爭。但即使如此,如果我們合作,也許仍有可為。我們雖然沒法阻止,至少可以減緩它的速度。」
「我這不是給你了嗎?」
亨利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不是我想要怎麼做的問題,而是我努力想要讓自己面對變化保持開放的態度,這些事勉強不得,只能順其自然發展,我不知道,艾迪,這有點背離常軌。」
「我有十三種猜測,亨利,我敢打賭其中一個……」
「為什麼不會?」她從不柔聲講話。
他們穿越走道,經過一些空空的書架和三條腿的桌子,卡斯坦包姆拉拉繩子把高處的頂燈打開,那些小燈泡光線微弱,開了跟沒開差不多。他朝瑪莉安娜看一眼,不確定她有沒有起疑心,或者覺得困惑。她走得好慢,張大眼睛四處看,好像小孩子進博物館。
卡斯坦包姆不禁重新燃起希望,他還以為從此和希望這東西絕緣了呢。「好!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他用力在亨利背上一拍,說:「當然幫你!我們可以回頭表演那些歷經千錘百鍊的魔術,那才是真魔術!有兔子,有讀心術之類的,你是這個意思吧?我應該趕快敲鑼打鼓讓大家都知道,相信我們一定很快就能浴火重生。」
他說:「真可憐,你之前抱了那麼大的希望,也許就是太大了點。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但我本來想說的並不是這個故事。
沒有。
亨利點點頭。卡斯坦包姆敲門的時候,他剛叉起一塊羊排,還沒送進嘴裡,就去應門。現在卡斯坦包姆拿起那支叉子接著吃,他閉上眼睛,十分滿意,這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亨利說:「這些……都在講我。」
我在腦中想像那些女子,像書本排在書架上似的站在他辦公室牆邊,不知道這為什麼會帶給我莫大的樂趣,她們和我完全相反,如果她們是書,我就是書架,我應該因此討厭她們或討厭自己才對,但我沒有。我對她們的看法大概跟亨利一樣,當她們是種禮物,是生命的徵象,是好事降臨的預兆,我沒法討厭她們。如果沒有她們,這世界會成什麼樣子?沒有了我,她們又會成什麼樣子?
他站在那裡,好像不知道該怎麼繼續。
「這裡一共二十三張,我相信一定還有更多。」
可惜這種答案並未出現。卡斯坦包姆抬頭挺胸驕傲地說:「沃克先生,我是您的經紀人。」
他明知道答案,卻還是不能不問。
卡斯坦包姆說:「你們該走了。」
「除了你的力量以外。」小男孩說。
亨利說:「不用猜了。」
「怎麼回事?妳是說……」卡斯坦包姆沒料到會這樣。
「啊,當然了,瑪莉安娜。」
湯姆.海利那個人呀,熱愛乳|房。他看女人只看乳|房,看不見別的,其他部分對他來講都不重要。他稱乳|房為巴波亞,不過亨利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麼叫。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幕後偷窺來看表演的群眾,湯姆.海利會指著某處靠在亨利耳邊低聲說:「你看她身上那對巴波亞!」亨利會看,會點頭,不然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亨利並不是那種特別重視乳|房的人,應該這麼說吧,他從來不是那種會把女人支解成各個部分來看的人。他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會愛她整個人,每一吋,從腳趾甲到髮梢通通愛。這連我都知道,就連我這個他從沒愛過的人都知道。
亨利聳聳肩膀嘆口氣說:「那就開始吧。」
他抓著她手臂拉她走到燈光邊上,這回動作比較輕柔。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
亨利說:「可是,不能讓她們多待一會兒嗎?我們可以請她們吃個飯什麼的。」
這句話裡只帶了一點點刺,但是足夠惹他爸生氣。
亨利將門輕輕在身後帶上。「她沒事。」
他手在空中一揮,瑪莉安娜身旁的櫃子門就開了,瑪莉安娜並沒移動,那門像是自動開的。卡斯坦包姆不確定亨利是怎麼辦到的,他坐高一點,好看清楚些。那是個樸素的大橡木櫃,比亨利高上半呎。從卡斯坦包姆坐的位置看過去,大約三呎深,五呎寬。觀眾終於著迷了。他再一揮手,瑪莉安娜浮了起來(她平常就好像腳不著地),飄進櫃子,櫃門迅速關閉。亨利這才走到瑪莉安娜那半邊舞台,不是要把櫃子打開,而是要把它鎖上。他重重扣起門上的大銀鎖,嘆了口氣。
亨利輕聲問:「她是誰?」
她飄過混凝土地板,過去觸摸那有點龜裂的深色木頭、金屬銬,還有輪子外圈。她從這邊走到那邊,然後以他想不到的力氣,轉動它,讓它轉了一圈。她說:「我不懂。」
「歡喜就好,這個最重要。」湯姆.海利對亨利眨眼眨個不停。他對她說:「他的英文雖有進步,卻還沒法聽懂太多。」接著轉向亨利,口中唸道:「庫布木夫提,庫布馬豬尼狗。」
「所以……妳覺得怎麼樣?」
他不但送食物來餵我的身體,也送話語來餵我的心,我想我是這裡唯一一個真正能跟他談心的人。他當然也有別的朋友,亨利很友善,至少盡量表現出友善,可是我們共處的時光很特別,有些話他只跟我說。太多悲傷、悔恨和威士忌,像雲霧般遮蓋了他加入中國馬戲團之前那三四年的記憶,可是在那之前的每件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和他相遇前我像樹一樣困在原地動彈不得,可是他說的那些故事感動了我,我彷彿坐上了氣船,升入空中,環遊世界,有時置身天堂,有時墜入地獄,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切。他的人生循著既定的路線前進,即使他用盡全力,依然無法改變,好好的一個人硬生生變成了兩個,我們是他最後的希望。在神看來人很軟弱,女神忒彌斯(Themis)生下三個可愛的女兒:克洛莎(Clotho)、拉凱斯(Lachesis)和阿特羅波斯(Atropos),人稱命運女神。克洛莎織出人的命運,拉凱斯丈量,最後阿特羅波斯將線切斷。我們妄想以人類微薄之力去欺瞞他們,只會被他們笑,因為他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亨利身上發生的事跟我們並沒兩樣,只不過千年以來他是命最苦的一個,簡直像從書上掉進我們這個平凡世界裡來。我認為亨利.沃克是個英雄,是個悲劇英雄。悲劇英雄和真正的英雄有何不同?悲劇英雄不斷失去,但終究能活下來。亨利就是這樣。他失去妹妹,失去媽媽……我到現在還想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陣子城裡的話題全繞著瑪莉安娜復活的事打轉,一名女子死而復生,哪還有別的事能跟它相提並論呢?就連沒有親臨現場的人都能講得活靈活現,所有報紙上都有相關報導,就跟九年前的愛蜜莉亞.埃爾哈特一樣家喻戶曉。某個有名的降神師堅稱,那些暈倒的婦女身上有「某種比例」的生命被偷去給了瑪莉安娜。記者調查她的背景,毫無所獲,就連在軍旅生涯中成名的亨利.沃克,從軍之前也彷彿並不存在。與他們相關的一切都無比神祕,令人好奇。
「瑪莉安娜為這場表演帶來了……特別的元素,那是某種我無法描述的東西,就算我努力說明白了,老實講,恐怕你也不會喜歡。」
「神的食物,我知道啊,我覺得很好。」
「不是真的去掉啦,是用鏡子做的特效。非常簡單,可是效果很好。」
「我們到了。」
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來福槍聲,三人同時嘆了口氣,又要開始打了。
可是卡斯坦包姆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向瑟斯頓提問,所以他就把腦中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問了出來,他問他的英雄:「擲飛刀的時候,有特殊的訣竅嗎?」瑟斯頓露出微笑,把帽子戴好,說:「有的,孩子,確實有訣竅,那就是,你得『想要』射不中才行。」
某次短暫的停火時刻,亨利和穆奇在抽菸,查理拿家鄉前女友的照片給德頓看,他到現在還叫她凱蒂.貝克,可是她早已不姓貝克,她已經嫁人,冠上夫姓雷斯克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愛看她的照片。世界末日般的砲火和巨響會讓人感覺好像全世界的壞事都在你一個人上,而且你孤軍一人,但接下來有時就會像這樣短暫停火,還可以抽根菸。
「為什麼?」
他關掉燈,回房之前先去看她。他輕輕推開房門,月光照進窗來,照在她的臉上,黑髮狂野地散亂枕上,看起來好像她睡得不安穩。可是亨利知道並非如此,因為每晚他都來看她,她總是動也不動,甚至不太呼吸,就好像清醒的時候已經用去她所有氣力,現在她要休息,變得像我這樣(大概只有我會這麼想吧),在床上定住了。有時候他會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上,就連這樣她也不動。今晚他在床邊坐下,輕輕吻她臉頰,就像母親過世那天一樣。
「留在這裡?留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
他吻了她。那可不是個等閒之吻,在安保利恩劇場的舞台上當著五百人接吻可是破紀錄的。
「我想給你驚喜。」
「我不喜歡驚喜。」
亨利微笑聳聳肩膀,露出自己也難以相信的表情說:「有時候她需要幫忙。」
「幻象的藝術……」他聲音嘹亮,連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聽得很清楚。「……是種極具娛樂性的消遣。」他手中飛出一隻鴿子,飛到前排座位上空,化為閃閃發光的金粉,下雪似的落在那些有錢人頭上。「我們可以花整個晚上看這種東西。」他走到舞台邊,身後出現另一個他,再走一步,變成三個,手指一彈,又全都不見。卡斯坦包姆發誓全場的人都倒抽一口氣,這一定是用鏡子搞的把戲,亨利的鏡子多得是,可是卡斯坦包姆能夠確定他用的是鏡子嗎?不能,因為亨利什麼都不跟他說。亨利說:「可是,有種魔術比這更神奇更偉大,我們都知道,那就是愛的魔力。」
家人虔誠地靜靜等待亨利施行魔法,可是他動也不動,他沒辦法動,只能看著他們。大個子開始無聲地哭,淚如雨下。老人摸摸妻子的臉,深深望進她眼裡。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好幾次,始終不肯將眼神從亨利臉上移開,一秒鐘也不放過。
亨利並沒有停下腳步,他低頭看看矮小的艾迪,問:「想法?對什麼東西的想法?」
他說:「妳這是在要他的命,妳在要他的命。」
「當然,亨利,你要怎樣都行。」他步步退卻。
「住手。」卡斯坦包姆用跟他一樣的低沉氣音說:「住手!你瞧,我說了。」
「謝謝。」這麼說好像不太對,可亨利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有沒用到的魔術設備都在那裡,放在那裡養灰塵,他的錢全花在上面。一想到他就生氣,忿恨難當,但當下他極力隱忍不發。
「有刺。」亨利的血滴在舞台上,每一滴在碰觸地板的瞬間都蒸發為一團雲霧,越聚越多,最後聚成一個心型,亨利吹它一下,那顆心就飄呀飄地飄向舞台另一頭的瑪莉安娜,在幾乎要碰到她的時候突然消散,他手中的玫瑰也化為塵煙。
「我每次進來都迷路。」卡斯坦包姆想用愉快的對話沖淡她的疑慮。「這裡是個迷宮。」
亨利說:「這聽起來不像投信任票。」
於是演出就這麼結束了。大部分的觀眾都起身戴帽準備離開,有些已經擠在走道上緩緩向外移動。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亨利說:「不。」他說得很輕,但聲音裡那種平靜的悲傷卻讓每個人都聽見了。然後他提高音量,又再說了一次:「不!」
亨利說:「我明白。」但卡斯坦包姆看得出他只是嘴上說說。「等我們準備好之後,你會第一個看見我們練習。可是這得照程序來,一開始魔術師必須先和助理獨處,建立起某種關係,別人不能參與。瑪莉安娜必須了解我的想法,我也必須了解她的想法。她必須單憑一個眼神就知道我要她做什麼,我用右手和左手代表不同的意思,就連對她微笑也有含意在其中,同樣的,她也是。她得搞清楚狀況。如果她凶巴巴瞪我,就算只有短短一眼,我也得知道該加把勁來維持她對我的注意力,噢,我是說『他們』,我是指觀眾。我們必須合為一體,兩人同心,這需要一段時間的私密相處才能營造出來。在觀眾觀賞的整場表演之中,就只有一件事做不了假,那就是魔術師和助手的關係。」
「什麼怎麼樣?」
她出現在臥室門邊,亨利認出她是當晚觀眾,湯姆.海利在幕後曾經指著她對亨利說:「注意!巴波亞出現!雖然她有張馬臉,可是只要角度正確,就不會看見臉,以後我會教你。」
「卡斯坦包姆.艾德嘉.卡斯坦包姆。」說著,那人伸出手來,亨利視若無睹,繼續前進,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個卡斯坦包姆已經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可是依然緊緊跟在他身旁。
亨利聳聳肩膀,望著卡斯坦包姆說:「三?」
「很高興你喜歡。」
她飄也似地走到他身邊,他執起她的手。
「以防……以防萬一他改變主意。」
那人也說:「沒錯,除你以外。」
亨利說:「那不是魔法,是恨。」
「是嗎?」卡斯坦包姆笑著說:「我在魔術界又不是生手,亨利,你知道的,我對所有的技法和歷史瞭若指掌,懂得說不定比你還多。你聽說過帕夫拉戈尼亞人亞歷山大嗎?沒聽過吧?那沃康松呢?不是我吹牛,我甚至連擲刀都擲得很好。魔術相關的瑣事我都明白,也能想見這個表演過程一定相當複雜。你說什麼我都相信,除非你說她當時『真的』死了,你『真的』讓她復活,這我就信不了,因為那不可能,但除此之外……」
「想必是排練太久,累壞了吧。」
三點半不到,卡斯坦包姆已經非常醉,非常非常醉,可他還有足夠的自覺,知道自己醉,而且已經醉了好一會兒,從昨天早上喝到現在沒停。他開始懷疑自己這一星期來到底有沒有清醒過,說不定前幾個星期他也一直在醉,一直飄浮在酒精瀰漫的薄霧中,又或者他已經醉了好幾年,對,一定是這樣,難怪他成年以來老做蠢事,還有愚蠢的雄心壯志。
「就好比說……」卡斯坦包姆從超級長腿桌上拿起一副紙牌,洗過之後隨手抽出一張,看也不看,問亨利說:「我拿的是哪一張?」
卡斯坦包姆很不情願地起身,轉過去面向觀眾,發現他們全都只有一隻眼睛,跟希臘神話裡的獨眼巨人一樣,眼睛長在正中央。
「昨天晚上。」那人說著,輕輕幫她撥開一撮蓋在臉上的頭髮。「是昨晚的事。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沒看醫生就不能拿藥,又不能送她去像療養院那種好一點的地方。」
兒子心想,可是當然你還是非說不可。
「請。」卡斯坦包姆說:「請只管做吧。」
「她應該是我們裡頭最輕鬆的一個吧。所有事都是你做的,而我呢,在你逆轉情勢之前嚇得差點命都沒了。恭喜啊,亨利。」
亨利說:「讓我善加利用?你是說讓你善加利用吧?」
亨利還在的時候很喜歡幫我做這些事,他話很多,需要我聽。他會點起菸來先吸一口,然後給我,等我吸完他再吸,就這樣他一口我一口,我們分享,情人之間也會這樣。他其實並不抽菸,可是他會吐煙圈,吐一排煙圈出來,然後吐一口煙像箭一樣穿過那些圈圈,再把所有的煙抓進手裡,變出一根新的香菸,逗我開心。我不會別的把戲,就只會抽菸,從我嘴裡散出的煙會像面紗似的瀰漫全臉,亨利會幫我把煙吹開,他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靠得就像戀人那麼近。
「你到底在講什麼啊?」
「艾德嘉……」
「所以?」
接著他將她扣住,先扣手腕,再扣腳踝。「會不舒服嗎?」
卡斯坦包姆回到辦公室,在冷冷的金屬桌上躺成一個大字形,望著有水漬的天花板,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天花板。他眼睛盯著天花板看,左手拉開抽屜拿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往嘴裡倒了一口,身體縮了一下,然後開始自言自語,他偶爾會這樣。
卡斯坦包姆今天不像自己,甚至不確定自己本來該像什麼樣子。那天在碼頭堵到亨利.沃克的那個自信又外向的生意人已經離他遠去,現在他滿腦子只有一件事:他期待這麼久,計畫這麼久,今晚演出成敗將決定他一生成敗。他呼吸困難,頭暈目眩,不坐回位子上不行。他本想親眼看著父親入場,他說他會來,但語氣並不確定,他是這麼對艾德嘉說的:「我向來不愛魔術表演,你祖母就是因此變成降神師的,你知道嘛,每個星期五都有降神會,死人話最多了。」
「因為我是你的經紀人,我要站在最前面幫你推銷,如果娛樂事業也有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平日練習的時候經紀人一定要參與。我得了解幕後的情形,你明白嗎?」
「你這麼說真是溫暖了我跳動的心,亨利,可是事情已經改變,全都和-圖-書是為了瑪莉安娜。你不承認就是在說謊。」
「阿奇王子。」她向他行了個禮,真當他是貴族。「能見到您,我真感到無限歡喜。」
她說:「把我放上去。」
第二天的早餐時間異常安靜。湯姆.海利在比斯吉上抹果醬,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卻在偷偷觀察亨利,看他狼吞虎嚥把起士炒蛋通通吃完。
那人已經追上來了,可是因為腿短,亨利每走一步他得跑兩步才跟得上。
「是嗎?我並不覺得。」
「我單身。」她說話時看著亨利。「這會加點分吧?」
說著,他轉動輪子,她慢慢地轉了一次。然後他用力再轉一下,這回她轉得比較快了。他一轉再轉,嘴裡還唸著:「走,瑪莉安娜,離我們遠點!」和「不要打擾我們生活!」他越來越沮喪,但她什麼話也沒說,不管轉了五圈、六圈還是七圈,她好像都無所謂了。他想也是,她現在一定頭昏了,因為他自己光是看她都覺得頭昏。他昏頭了,手掃過口袋,碰到某樣東西,好像碰到了老朋友,那是瓶酒。他拿出來喝,感覺它進入血液,那是萬靈丹,他腦袋裡響起愉快的嗡嗡聲,越來越大,很快變成怒號。他除了站在那裡看著她轉之外,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大象。」亨利說:「我懂我懂,別擔心,我不會變兔子,也不會變大象。」
六個星期?亨利從來沒有自己設計過一場表演,六個星期絕對辦不到。就在這個時候,他彷彿見到湯姆.海利顯靈,站在他那了不起的椅子後面捏著他肩膀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就好像魚要長腳變成哺乳動物,在陸地上生活?沒錯。而且魚辦到了。」
「妳在這個領域有沒有什麼經歷?」
這引起了她注意。「把頭去掉?為什麼……」
「他是誰?」
他說:「就在街角,第六街。」
「他是戰爭英雄,卡斯坦包姆,我認為這才是他的賣點。觀眾想看他憑神奇的咒語或什麼我不清楚的東西打敗希特勒,而不是靠個死女孩在那裡怪力亂神,那太嚇人了,卡斯坦包姆,連我都給嚇到!如果他想表演那種東西,我們就不能讓他來。不,先生,現在不行,永遠都不行。」
亨利說:「可是我會告訴你,因為你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的朋友。」
他這才注意到在場還有別人,這才聽見門外有個女的格格地笑。
亨利搖搖頭說:「沒有誰,他誰也不是。」
「是的。我想妳說得對,這操之在他,」
「可以至少給我個理由嗎?」
卡斯坦包姆說:「那麼,既然她能死而復生,你又要做什麼呢?」
他說:「瑪莉安娜嗎?我是卡斯坦包姆。」
亨利將頭轉開。「別問。」
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接著他跟我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他就這樣抱著瑪莉安娜走進櫃子。門關上。
陶伯特先生說:「謝謝妳,米蘭達。」說完清清喉嚨,他連睡覺都不忘叼根雪茄。不說哈囉,也不問好,直接切入正題。「卡斯坦包姆,我看了《紐約時報》。」
卡斯坦包姆打開門說:「老板,您先請。」
他們不見了。
他走向一張小木桌,差點給繩索絆倒。
時光飛逝,再過兩星期他們就要在安保利恩劇院進行第一場演出了。亨利和瑪莉安娜一直在準備,卡斯坦包姆砸大錢買了不少最新設備,包括半打機關盒、隱形線和鏡子,還有超貴的頂級「死亡之輪」(擲刀的技術是亨利在軍中學的),這機器太大,存放在卡斯坦包姆父親的倉庫裡。他還買了許多尚在實驗階段的電子裝置來加強效果,很想趕快親眼看看效果如何。可是亨利堅持不讓任何人參與他與瑪莉安娜的排練。
「有什麼話你得先喝三杯馬丁尼才能跟我說?」
「如果她生病,就該看醫生,看真的醫生。」
他轉動輪子,瑪莉安娜開始轉圈,一開始很慢,但多推幾次就越來越快,一圈又一圈,大概轉了三四圈吧,然後慢慢降速,停了下來。重力讓它回到原來的狀態,助手頭上腳下。卡斯坦包姆看著輪子慢慢停下,停下之後她以一種了然於心的表情看他,他知道她遲早會明白的。
居然有人叫得出他的姓名,真是太奇怪了。這人是個小個子,身穿雙排扣人字呢西裝,頭戴毛氈紳士帽,雙手各提一個公事包,揮舞著其中一個奮力擠過人群朝亨利這邊過來。亨利心想,這人是來找麻煩的嗎?是不是他的過去找上門來了?這人會不會是發現了他的過去,要來告他……告他什麼呢?假扮黑人?假扮苦行僧?無論如何,不會是好事,所以亨利掉頭就走,越走越急。
「陶伯特先生,拜託……」
卡斯坦包姆問:「她呢?那個小明星哪裡去了?」
「面試必須立刻進行。」卡斯坦包姆指指手錶。「時間不等人,你聽過時間說什麼『我在前面轉角等你』之類的話嗎?沒有,它不等人的。」
她停下腳步。「我們應該回外頭等他。」
亨利說:「現在她是我的了。但女人並不是物品,不像油畫或椅子,無法為你所有,如果你真這麼做,就鑄下大錯。如果你違反一個女人的意願,將她監禁,她別無選擇……就只能一死。」
「對。」亨利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好像剛剛才爬出戰壕,就到了這裡,有這麼多美女想在他身邊工作,幫他擺放兔子和鳥,讓他把自己切成兩半。他曾有過來自各方的女人,有法國人,有德國人,甚至有一個來自他聽都沒聽過的國家,但他們所處的房間都太過陰暗,他沒法把她們看仔細。他喜歡像現在這樣,開著燈。他說:「就是不適合,她不適合我。」
他點點頭說:「我八成是給什麼東西哽住,現在沒事了。」
「還在睡。昨晚那麼一折騰,她大概得睡上一整天。」
卡斯坦包姆站在亨利身後,驚訝得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我為您帶來非洲魔術。」他以彆腳英語贏得熱烈掌聲。
「這樣啊,那我跟你一起喝好了。」
她捲髮披肩,大紅口紅,綠眼睛,長睫毛,胸部似乎隨時會從衣服裡爆出來,這讓亨利忍不住想到湯姆.海利和他的秘書蘿拉。亨利有回不小心進辦公室撞見他們,蘿拉雙腿張開躺在桌上,湯姆.海利像隻肉食性動物似的粗暴對她,她似乎對亨利在場毫不在意,湯姆.海利也沒有停下。亨利還記得煙灰缸裡有未熄的香菸。
「我來解釋一下。」他和她肩並肩站在輪子前面。「這裡有四個鐵箍,兩高兩低,是妳……我是說魔術師的助手……放手和腳的地方。所以妳的手腳成大字型,雙腳距離約十二吋左右。然後我們轉它。」說著,卡斯坦包姆用力轉它一下。「就在助手轉啊轉的時候,亨利……或者魔術師,不管是誰……就朝妳扔刀子。但他要射的並不是妳,而是輪子。看起來好像很危險,可是對技術好的擲刀者來說,要避開人射中輪子很簡單。」卡斯坦包姆大笑幾聲,聳聳肩膀。「掌握訣竅就能唬人。」
「聽起來很有趣,我相信她們一定會跟你一樣高興,可是我算過……」卡斯坦包姆看看手錶,那是隻瑞士的寶路華。「如果不趕快開始,我們就來不及設計第一場表演了。」
失物的重要性不在數量,而在大小。小女孩套圈圈贏得的魚在回家路上死掉,她會哭,這種事如果你想算的話,可以記在表格上算次數。可是一個小男孩不到九歲就死了娘,不到十一歲心愛的妹妹又被人偷走,而父親萬念俱灰坐在他和整個世界面前等死,每天死去一點點,這種真正重大的損失會撕裂身體,讓靈魂淌血。亨利不會去計算他的損失,他不是那種人,所以人需要朋友,朋友會幫我們算。
可這一點道理也沒有。他問:「不會回來了?您確定?」
他手在抖,緊緊抓住杯子送到嘴邊。他想把眼光移開,可是卡斯坦包姆不放過他。
「胡說八道。」他說。
桃花心木大辦公桌前的寂寞小椅子上,坐著小卡斯坦包姆。他正向老卡斯坦包姆解釋這一連串事件如何無法避免地導致了亨利.沃克的大失敗。父親完全沒有露出半點興趣,只是靜靜聽著,就連兒子說到亨利的魔術並強調那不是魔術時,也毫無表情。對他來說,這不過是生意。
她問:「這是什麼?」
他問他:「你還好吧?」
卡斯坦包姆直視亨利的眼睛。「是嗎,那麼我們至少還有一個人做到了。」
「當然。」他嘴裡這麼說,但走到輪子旁邊伸手去解她左腕鐵箍時,卻停住了。他從沒這麼近看過她,如今他才看出她的美,她看起來就像個年輕女孩,皮膚幾近半透明,頸上頰上深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綠眼睛裡有兩個小黑點。
亨利說:「好,好,我同意。事實上,我原本就打算跟你說這個。」
亨利抱起她輕而硬的身體,她以死人那種很不自然的角度仰著頭,長長的黑髮披在他身上像條披巾,觀眾看著他,既困惑又著迷。
「是的。」
「妳有興趣要當魔術師助手。」大部分問題由卡斯坦包姆提問。
「這是種賭。」她說:「你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裡,是生是死都由他決定。」
「我也恨他們,可有時候就打不中。」
「她……」
「要不要來根菸?」卡斯坦包姆把菸盒遞過去。「我自己不抽,這是為會抽的人帶的。」亨利說:「聽著,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如果你不是瘋子,就是認錯人了。抱歉,我還有事,我得去找工作。」
「沒錯。」
每件事都照計劃進行,那天下午他一度已經想好要怎麼把這個故事說給兒子聽(如果他有兒子的話),但半途卻殺出了瑪莉安娜.花兒這個程咬金,而亨利.沃克雇了她。誰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他原本以為亨利看法和他相同,至少對女人的審美觀一致,他認為全國男人心目中的理想應該都是像「Vargas Girl」雜誌封面上那種性感美女,有點淘氣,又十分撩人,讓你光想到都會流口水。魔術師的助手通常令男人仰慕,令女人憎恨,就跟魔術一樣令人嘖嘖稱奇!她要做的事情並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幫魔術師拿拿道具,偶爾浮在半空,偶爾被切成兩半。可是魔術師旁邊站的助手若是貌不驚人,就跟男人娶到醜老婆一樣,不只看了難過,還會讓人懷疑他到底有什麼問題。
她說:「亨利選擇了我。他在她們所有人之中選了我。」
她對剛才看見的事未予置評。
瑪莉安娜好像沒什麼興趣,她整個人非常沒有精神,整個人都空了。可是卡斯坦包姆不在乎,他繼續往下說。
他們等了很久很久。
他想,午餐之前他可以先來個一小時猜牌賭戲。
無論時間多長,總之他們等了。還坐在位子上的人靜靜坐著,眼睛緊盯木櫃;本打算離開的人都停在走道上。他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竟會有人帶著死屍走進木櫃,太荒謬了,而且他們還付錢來看。事後他們可有得講了。
他們站在布里奇街一棟四層樓建築前面,磚造房子,有玻璃窗,但所有的窗都暗暗濛濛的,看了就叫人發悶。原本應該有門把的地方現在留下了一個洞,左手邊有隻死鳥躺在巷子裡腐爛。
她一回頭他就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太用力了一點,他並沒打算那麼用力抓她。事實上,他喝得幾乎太多了,他從來沒喝「太多」過,可是常常喝到「幾乎」太多,這次就是。他感覺有點頭昏眼花,腦子慢了半拍。
卡斯坦包姆還來不及開口問話,亨利就舉起手說:「我要這一個。」
「你是什麼人?」亨利想要答案,真實的答案,好讓困惑得以紓解。
「為什麼?」
午餐前他一共接了十九通像這樣的電話,他們預定的演出全部取消。最後一個取消通知用的是電報,他讀過之後把整瓶酒喝乾,為這個早晨作結。他說:「我醉了。」
亨利點點頭。
「我都請你小聲點了。」
「對,蒙眼朝那個死亡之輪擲刀。可是死亡本身?卡斯坦包姆,根據《紐約時報》的報導,她可不是垂死,而是真死,她真的死了。你認為看的人會覺得有趣嗎?在紐約那樣表演也許沒有問題,卡斯坦包姆先生,可是在費城這樣絕對不行。這邊的人沒法面對這種事情,我個人沒法面對這種事情。」
他想要保持友善,所以沒說「鬼讓妳來演就再合適不過」。
「可能會讓妳有點頭昏。」
「告訴我簽什麼地方。」
我問亨利:「這就是你愛上的人?」
「不。」這話說得輕柔而堅決,她連尖叫都像講悄悄話。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突然改變了心意。「你是對的,艾德嘉,我走,我會離開,把他還給你。現在趕快放我下來吧。」
「謝謝妳,維多利亞。」卡斯坦包姆在標準拍紙簿上做了點筆記。「我想這樣行了,我們有妳電話號碼,再聯絡吧!」
她開始用餐。有那麼一會兒誰也沒說話,除了亨利刀叉碰到盤子發出的聲響之外,非常安靜。
她說:「亨利……在這裡嗎?」
她說:「幫我轉。」
「哪裡是『請』,你是『叫』我小聲,你『命令』我。我們是合夥人,可你專制得很,你是亨利九世。」
「基於目前資金狀況,保全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就當權宜吧,可以修的。」
他說:「他毫髮無傷,連一點小傷都沒有。」
「醉?醉?這哪叫醉?朋友啊,我喝醉的時候既沒法走路也沒法講話,兩個眼睛都沒法同時睜開,我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和活下去的原因。可是一杯馬丁尼……或是三杯……只會讓人有自信去說出清醒時說不出口的話,如果他真是個男人的話。」
第二天早上,《紐約時報》將會報導,觀眾席上有半數女性昏倒,卡斯坦包姆知道這太誇張,但他確實看見不少人像木偶似的倒下,有的讓丈夫接住,有的就這麼倒進座椅間的走道。卡斯坦包姆本人則感覺心臟停止,看見一生閃過眼前,只花了一秒鐘時間。
電話是費城佛雷哥的傑森.陶伯特打來的,他的秘書聲音略帶沙啞。「陶伯特先生,卡斯坦包姆先生在線上了。」佛雷哥是個重要的巡迴站,紐約的報紙最遠發到費城,可是費城的報紙最遠能發到俄亥俄州去。他們需要曝光,有助於全美巡迴,然後,也許會世界巡迴,誰知道呢?
「有倉庫?」
「是有可能,可是……」
「我在這裡,你們這些德國混蛋!」他高聲大喊。「有辦法就來射我啊!殺我啊!看你敢不敢——」
等到掌聲平息以後,他才開口說話。
卡斯坦包姆笑著說:「不是。」然後讓開一步。
「為什麼?」
亨利說:「不,我想我應該沒有死,但我能去得了那裡,我不知道那是哪裡,可是我能找到她。我想那大概是陰陽交界之處吧,她飄浮其間。我看見她時,就在心裡想:瑪莉安娜。就只是這樣,我只要想著『瑪莉安娜』這四個字,她就回來了,我們兩個都回來了。然後,我們就從櫃子裡走出來。」
他轉變得很快,他的轉變一時之間成為全國性的娛樂話題,直到最後他變得跟我們差不多了,幾乎一樣了,大眾的興趣也就消退了。其他真正來自非洲的魔術師博得群眾注意力,於是湯姆.海利決定讓巴卡立回剛果去。
卡斯坦包姆話越說越小聲,最後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發現亨利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她長得確實有點像馬,牙齒大,鼻孔明顯,兩隻大大的棕色眼睛在臉上分居兩側,外加大紅嘴唇,不過除此之外她整個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乳|房。她雙眼發亮傻傻看著亨利,就好像見到明星一樣。她轉頭看湯姆.海利一眼,得到點頭鼓勵,於是上前走到亨利床邊。
「什麼?」
她看起來好小,那人的妻子在卡斯坦包姆注視下似乎縮小了,也許她的靈魂剛剛就站在旁邊,希望能有奇蹟出現,但是現在已經走了。
「七〇二號。」
卡斯坦包姆說:「您表演時需要助手。」
「什麼?什麼結束了?」
「誰在那裡?」
戰爭結束之前,亨利.沃克已經成為全世界最有名的魔術師了。
「走?可是魔術師他……」
不行,她得先把他的話聽進去。
卡斯坦包姆走向酒櫃,充滿愛意地看了看蘇格蘭威士忌,瓶中所剩不多,喝不喝都沒差了。他頭也不回地說:「結束了,亨利。」
「因為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信。」
但是,夜裡回家的路上,他依然對自己充滿信心。他跟父親一樣,是領導者,是頭兒,是風浪中掌舵的人,瑪莉安娜.花兒不見得能把他們的船弄沉。他對此並不樂觀,一點也不樂觀,可他沒別的辦法,只能繼續下去。
「因為我喜歡有飯吃,喜歡睡在有屋頂的地方。」
「亨利?」
亨利這才笑了。「好,那我就不說。」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我得完全投入,把握每一絲機會。」
亨利說:「不,愛並沒有魔力,至少在得不到回報的時候,它沒有魔力。今晚在您眼前的就是這麼一種可悲的情況,我們都曾經歷過,對吧?人生中我們都曾扮演過愛與被愛的角色,單向的愛能把人逼瘋,讓我們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不擇手段,把對方變成自己的俘虜。」
卡斯坦包姆拿起一個看起來盛滿水的杯子,倒過來,沒有東西流出。「我還沒看過表演內容,亨利,我不知道我在賣什麼,連我在賣誰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你將要面對滿座觀眾和城裡所有媒體演出,但你要表演什麼還沒有人知道。」
亨利突然咳了起來,一開始沒什麼,可是越咳越厲害,最後咳到喘不過氣來,臉都脹紅了。
卡斯坦包姆把一顆豆子放在叉柄上,猛壓叉齒將它彈到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掉進他嘴裡。亨利看著看著,想起他為什麼初次見面就喜歡這人。
「可我以為……」
「過去看看它,拜託,靠近點看。」
「亨利不在這裡。」她說得很輕,似乎已經認命。
湯姆.海利向眼神充滿驚嚇的亨利露出同情的微笑。「別擔心,孩子,不會有事的,會有好事。貝絲會好好對你,而我呢,我想我該告退了,除非,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
亨利去房間看了看瑪莉安娜,現在他這麼做是為防萬一了。卡斯坦包姆打破自己中午之前不喝酒的原則,倒了杯亨利的波本一口灌下,等它進入腦中暖暖血液。
「報導得很好。」卡斯坦包姆一時之間聽不出這句話是肯定句還是疑問句。「我覺得它報導得不夠清楚,希望你能補充說明,讓我了解整個情形。目前我的了解是,你的亨利.沃克有個助手,她死了,然後他讓她死而復生,然後表演結束,大概就這樣嗎?」
「這個嘛,沒有,在這行沒有,可是我當別的助理當了一輩子,應該都大同小異吧。」
「晚餐啊,變出來的方式。我想把這表演叫作『神饌』,也就是……」
「就在我可靠的公事包裡。」
卡斯坦包姆勉強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可惜並不成功,那笑容死在他臉上。他說:「亨利,事情是這樣的,你目前依然一無所有,我們兩個都一無所有,至少目前還沒有。你的首演,可以打著愛國魔術師的名號,人們喜歡這種胡說八道,可是你過去並沒有演出資歷,單憑戰時那些傳奇故事獨領風騷,這是一時的,只能撐到第一次上台。等到上了台,台下每個觀眾都會有兩隻眼,相信我,有一隻眼想看見你成功,另一隻眼想看你成空。你的機會只有一次,亨利,後頭排隊等著把你幹掉的人太多了。」
卡斯坦包姆點頭。
「你打破你的規則,我打破我的。」
「我不能容許這樣。」亨利說:「我的愛如果能夠殺她,就能把她救活過來。」
穆奇笑著說:「記不記得上次你讀出我心裡在想什麼?」
瑪莉安娜活過來了。
「到和_圖_書處說什麼?」
「但他沒用。」他勉強擠出笑容。「他沒用。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用過這麼大或這麼先進的道具,只確定他從沒表演過拍普之鬼,表演那個的人並不多。」
卡斯坦包姆彷彿這才忽然發現到自己在做什麼,看看亨利,再看看那一桌菜。
卡斯坦包姆說:「還沒來,很快就到。我們何不先來看看這些了不起的機器?妳還沒見過這些吧,我想妳一定會覺得很棒的。」
所有人都轉過身來。
面試?亨利心中有疑惑,卻沒問出口,他知道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一百個也沒用。」亨利嘆口氣,踱進客廳,幾乎消失在黑暗中。他重重坐進沙發裡,搖搖頭說:「你不會想知道的,卡斯坦包姆,你以為你想知道,但其實你不想。」
他低頭看看卡斯坦包姆,他知道他想問什麼。「她們是來面試的,老板。」
貝絲.瑞德在他床邊坐下。他沒穿上衣,只好拉床單遮住胸部,可是她卻把床單往下拉,指著自己說:「我,貝絲,可以嗎?」
亨利想了一想,回答:「每一條。」
「我錯了?」
亨利說:「你小聲點,她睡了。」
亨利點頭說:「當然不知道啊,魔術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於是她當場獲得雇用。
湯姆.海利趕緊摀住他的嘴,低聲說:「別忘了,你還是阿奇王子。」他眨眨眼。「明白嗎?」亨利點點頭。「等下如果她一開始有點冷,不用擔心,一開始冷如冰的女人,到最後都會熱如火。」
查理就這麼信心滿滿走了出去,走進槍林彈雨之中,面帶微笑,張開雙臂,傲氣十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是的,就是魔鬼。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說。」
「您是……亨利.沃克嗎?」那人說話很緊張,頭偏向一邊,像等著挨揍的狗。
亨利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卡斯坦包姆卻著實大笑了好一會兒。他笑完之後仔細端詳亨利,亨利的表情憂鬱失落,眼圈黑到像瘀血,眼白紅得像流血。亨利原本就比卡斯坦包姆高,但現在他巨大得像一棵樹,卡斯坦包姆心想這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醉了而亨利清醒的緣故。也許這全都只是酒精造成的效果,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酒。
湯姆.海利微笑眨眼,這件事兩人就再也不提。
「肺癆。」那人說:「肺結核。」
這是那天晚上頭一回,可能也是有始以來頭一回,瑪莉安娜帶著真正的人性關懷看他,問他:「你還好嗎?」
他最著名的魔術叫做「芒果樹」。他有一個四呎見方的小木盒,上面蓋著一塊布,在裡頭放進一點土,土上放一顆芒果子,幾秒鐘後把布揭開,出現一小棵芒果樹,六吋高,就長在那點土上。他把布蓋回去,再揭開時,芒果樹還在,可是已經長到三呎高,直徑有半呎。沒人知道他怎麼辦到的,當然別處也有白人表演同樣的魔術,只是沒人在意,他們又不是阿奇王子。
「我懂了。」她試著轉動手腕。「可是現在……」
他在辦公室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被電話鈴聲吵醒。
我很容易傻傻地被愛情故事感動,兩個人站在房間兩端,靠一個眼神天雷勾動動地火,最後愛得難分難捨的故事,對我來說再怎樣也不嫌多。大家都以為那只有書上才有,錯了,那樣的故事天天發生,我親眼看見的。我躺在舞台上,頭朝上給斜放著展示,像展示屍體一樣。我看見穿工作服的男孩和穿花布衣的女孩緊緊牽著手。愛有時候因恐懼而生,而我正是那份恐懼的提供者,雖然我根本不能動,雖然他們明知道我完全無害,但我知道有些人還是從沒見過像我這麼可怕的東西。這裡最有賣點的就是我了,壯漢並不稀奇,鬍鬚女也靠邊站,大家都排隊等著想要摸我,看我是不是真的,他們會以為我是假人,直到親手摸到,才肯相信,然後你會看見他們縮回手,好像碰了火似的。女孩會投入男友懷中,愛意由此而生,她會嚇得緊緊抓住他的手。有時候我會用充滿了愛的眼神(現在我就只有眼睛還能動了)深深注視擁擠人群中某一個嚇得要死的男孩,無聲地對他說:「握住她的手,好好愛她一輩子吧。」
可是不對,他嚼了幾下,突然停住,睜大眼睛,皺起眉頭,然後從嘴裡拉出一根線。亨利不知道那是什麼,卡斯坦包姆也不知道,但這東西本來就是要讓人看不見的,那是條隱形線,一條原本用過要丟的隱形線。那條線好長好長,卡斯坦包姆拉了好久都拉不完,最後亨利忍不住大笑出來,就連氣呼呼的卡斯坦包姆自己也不禁失笑。他的笑聲很尖,頻率很高,像嬰兒笑,聽了你想不笑也難,所以亨利笑得更厲害了,兩人越笑越嚴重,笑到非得坐下不可,否則會膝蓋發軟跌倒在地。他們足足花了一分鐘才笑完,把身體裡面的笑意全都用光光,然後開始感到空虛,好像這輩子都沒法再笑了。
亨利瞪著那號碼,無法動彈,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喃喃自語說:「沒問題,我很好。」他們摸黑爬上三段木梯,穿越陰暗的走廊,經過「穆迪橡膠材料行」和「史文博尼新鮮貨」,走到一扇平凡無奇的毛玻璃門前。門內透著亮,就好像太陽在裡面,或是神住在那裡。
亨利看著他說:「告訴你什麼?」
亨利是這麼解釋的。瑪莉安娜.花兒的生命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那不是病,而是一種存在的狀態,她可以在兩個世界間自由來去,就好像進出兩個相鄰的房間。
「謝謝你。」
父親看看錶,會談結束,他站起身來握握兒子的手,態度和對待前一位進這辦公室的人並無二致,待會兒對待下一位也不會不同。
貝絲說:「接下來我們自己來就好,對吧,親愛的。不過,也許你會想幫我解開鉤子?」
她似乎聽不太懂。「走?走去哪兒?」
「噢,哈囉,艾迪。」
卡斯坦包姆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兒子得事先預約才能跟自己的父親見面?但在他認識的人裡沒有半個。他腦中幻想的畫面是,做兒子的隨時都可以跳著華爾滋進入父親的辦公室,而做父親的見到他來會很高興。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從他十歲生日左右開始吧,他父親就把父子關係轉成了某種生意關係,把自己的角色從父親轉為未來雇主,把兒子的角色轉為未來雇員。既然如此,一切就得照規矩來。卡斯坦包姆的父親星期二下午三點鐘會接見他,也就是明天,所以他還有時間把自己整頓一下。
「一出生就這樣。她母親難產而死,在那之後她從來沒能擺脫死亡。死亡隨她出生,像種永不消散的氣味,是她原始的氣味。」
有天晚上,亨利公私兩便地在瑪莉安娜面前布置了一張餐桌,憑空變出瓷盤、閃亮的銀器和水晶酒杯,接著又變出羊排、胡蘿蔔、豆子、熱麵包和一瓶一八九七年的馬德拉酒(Madeira),右手一揮,酒就開了,晚餐都擺好了。
卡斯坦包姆問:「哪一條首要規則?」
卡斯坦包姆屏住了呼吸。
「非常好。」卡斯坦包姆說。「謝謝妳。」
那人說:「不然我們該怎麼辦呢?」
對此她沒回答。「亨利不在。」
「他會開除我,沒有關係,反正事已至此,可是我原本想跟妳談的就是這些。」
卡斯坦包姆搖搖頭說:「對,他不會來。」
卡斯坦包姆並不這麼想,他覺得那聽起來並不是魔術師和助手的關係,而像男人和他的戀人,但他不能說出來,因為他的處境如履薄冰,從亨利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他看得懂亨利看他或瞪他的含意,也明白亨利各種笑法或者不笑(這最常出現)是什麼意思。
他讓亨利演出第二天睡久一點,他想必累壞了。亨利和瑪莉安娜演出一結束立刻消失,沒有謝幕,觀眾也驚魂未定,沒有鼓掌。舞台上發生的事已經超出掌聲所能鼓勵的範疇,如果鼓掌反而會貶低它,他希望亨利對此不要誤解。
他停下來,讓那些話沉澱一下,讓亨利說的故事在他腦裡迴響,直到他騷動的腦子能夠清醒地評估。
卡斯坦包姆呼吸變淺,眼睛不眨,在心裡想,別動,消失吧。
「我又沒說假話。你就像我們的守護天使,只不過你不是天使,是我們的弟兄,你會開槍,呵呵,依我看這點比當天使好。」
「穩健成長才會贏得勝利。」
「當然。」他說:「別擔心,我只是有點累。三天後就要首演,就算死也阻止不了我。」
「這太荒謬了,亨利,我得了解狀況。」
「可是它發生了,不是嗎?它真的發生了。」
「我可沒辦法,卡斯坦包姆,我愛魔術,我愛看鴿子消失、女人飄浮,蒙眼朝那個……那個什麼……」
這就是卡斯坦包姆最怕聽見的。「有什麼不同?」
身為阿奇王子的亨利具備心電感應能力,能預言命運。表演開始前,湯姆.海利博士會收集觀眾的問題,然後用暗號和亨利溝通。大部分問題關注的都是同樣幾件事:金錢、健康和愛情。湯姆.海利會在亨利上台之前狀似閒聊地悄悄問某觀眾一個問題,像是:「您結婚多久啦?」同時打手勢(抓手肘或拍膝蓋)讓躲在後台偷看的亨利知道答案。這麼一來,當那人問到「我跟我太太會幸福嗎?」的時候,亨利就可以說:「接下來這十七年,會跟過去十七年一樣幸福。」觀眾會嚇一大跳,對他的無所不知嘆為觀止。
亨利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可是你現在得告訴我。」
「我從沒見你錯失任何一槍。」說著,查理用腳尖輕踢一下亨利的來福槍。「你百發百中,你殺的德國人比艾森豪殺的還多。」
「誰?誰?陶伯特先生,它在這裡大受歡迎,大家愛死了,人們愛看魔術表演,完全可以接受。」
電話喀答一聲掛掉了。卡斯坦包姆拿話筒緊貼著耳朵,久久不動,直到接線生問他是不是要打電話。
「我們可不想讓這種事發生。」貝絲說著雙手捧起亨利的臉,一副充滿母愛的樣子。
亨利站在她靜止不動的身體旁邊,醫生之一過去拉著他胳臂想安慰他,卻被亨利甩開。
「我知道。我得喊停,你得幫我。」
亨利說:「我是。」
卡斯坦包姆對他說:「演藝圈只有一條規則,就是打鐵要趁熱。我看出機會,能讓你善加利用在海外建立起的知名度,卻連絡不上你,所以只好先自己著手進行。」
「你確定?」
她說:「亨利並不會來。」
她站起身來。雖然他們沒有互相親吻或擁抱,卻以一種愛人向彼此告別,要等數天或者數月才能再見的表情注視對方。
卡斯坦包姆起身向道具架走去,那是條長桌,以神祕的次序擺放了許多道具。「我不知道我有投票權。」
亨利嘆了口氣。
「是的。」
卡斯坦包姆轉身離開,亨利抓住他,把他轉回來,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這會是場偉大的演出,會是魔術史上最偉大的演出。全世界所有魔術師都會聽到消息,每一個,包括他。他會知道我在這裡,他會知道我回來了,他會知道……」
之後兩年半他一直扮演阿奇王子,要不是後來發生一樁悲劇,不曉得他還要演多久。那樁悲劇的起因是欲望。
亨利沒有回答也沒有笑,這幾星期來他變得好嚴肅,他看著卡斯坦包姆手裡的杯子和一旁的酒瓶說:「你這時間喝酒會不會太早?」
「是的,但我想您應該再賜我一次機會。」卡斯坦包姆知道父親接著要說什麼,所以他必須插嘴,否則覆水難收。
「不,你說得對,全都是為了瑪莉安娜。」
「還有多少時間?」
他踉踉蹌蹌進得門來,脫下想像中的帽子,好像沒來過似的四下打量這地方。「還在睡?她還在睡?還是……上帝,請原諒我這麼說……死了?如果是後者,我很樂意等你先去帶她回來,要去陰曹地府就請趕快去,那裡很快會讓旅行團擠滿。」
她說:「哈囉。」
亨利說:「是的。」
亨利一邊漫無目的地穿過客廳,一邊說:「你找到我,你在我最需要被找到的時候找到了我,然後不到一分鐘你就成為朋友,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永遠會是我的朋友。」
「所以?」
巴卡立變成了來自印度的貴族苦行僧——阿奇王子。那是一九三七年,他纏起紫色頭巾,帶著東印度腔說話,皮膚顏色淺了一些。這需要巧妙調整藥劑分量與曝光時間,湯姆.海利對於調整膚色已經十分內行。他媽媽原本希望他能當醫生,結果他成了亨利的私人藥劑師,新名片上印著新頭銜「湯姆.海利博士」,他對自己很滿意。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亨利一邊說話一邊持續開槍,頭頂上子彈颼颼飛過。「可我希望你別再說了。」
那人說:「您就是那位魔術師?偉大的亨利.沃克?」
亨利將眼光移開。「艾迪,這場表演……有點與眾不同。」
那男人說:「讓她復活吧,求求您,她是孩子的媽,您看看他,他還小,不能沒媽,他需要她,我們也是。她……她是我們的一切。」
「我不恨德國人。」亨利用眼神制止查理的疑問。「我恨的不是德國人,是某一個別人,殺德國人只是種練習。」
可是亨利一次只能愛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就算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這種人會誤以為世界之所以存在只不過是要為他們的愛提供背景。亨利當年就是這樣愛他媽媽,後來愛他妹妹,最後愛上瑪莉安娜。到了無人可愛的時候,同樣的能量會轉換為恨的燃料,他一次也只恨一個人,對象始終是薩巴斯欽先生。等到遇見我的時候,他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他選錯了。這些……」他張開雙臂指著周遭所有了不起的魔術道具。「我們本來可以拿這些和全世界分享,只要他當初選的是另一個人,任何一個甜蜜性感活潑可愛的年輕女孩都行。我真不知道妳為什麼要出現在那裡,妳知道嗎?」
亨利點點頭。「不僅如此,艾迪,有件事我一開始並不知道,每一次我進去找她,都得損失一點我自己的生命,當作門票。所以我一次次離自己的死亡越來越近。」
舞台另一邊緩緩打亮,照在瑪莉安娜.花兒身上。她像個幽靈似的站在離亨利很遠的地方,身上穿著她的白色長禮服。亨利看起來就像個很棒的魔術師,但她一點也沒有助手該有的樣子。此刻卡斯坦包姆最後一點希望也消失無蹤,他已經知道,不管觀眾帶著多大的期待前來,今晚都不會得到滿足。
他拿叉子在桌邊敲呀敲,從容堅決,就像時鐘滴答滴。
亨利說:「救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
亨利大笑起來,他好久好久沒這麼笑了。「幹得好。」
這時他才發現舞台上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根本沒人上過台。
「沃克先生。」醫生說:「我們已經叫救護車了,我想我們最好……」
亨利說:「看來娛樂事業的規矩還挺多的。」
「用來放設備的。」他說:「用來放那些還沒用到的設備。」
至於卡斯坦包姆,他樂壞了,這些全是無價的廣告。在他即將萬劫不復之際,得到眾神眷顧,將他拉出深淵,讓他萬事如意。他成了全新的人,老實說,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人。他把所有雞蛋放進同一個籃子,至今完好無缺,而且,它們全都變成了金蛋,他也跟著金光閃閃。第二天早上他短暫拜訪父親的時候,已經能與他平起平坐。他抬頭挺胸,腳步輕快,誰都看得出他與從前有所不同。昨天那個垂頭喪氣不受重視的卡斯坦包姆已經死去,在自己心目中,他甚至變帥了。為亨利面試助手曾是他這輩子與美女唯一的近距離接觸,事後每一位都成為他幻想的對象,但現在不必再一廂情願,那些女人不再遙不可及,他覺得自己想要誰都能到手。他精神飽滿大步走在街上,引起路人側目。他心想,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要有這種感覺才不算白活啊。
他慢慢脫掉她的衣服,和亨利一起看著她雙乳從胸罩裡掉出來,亨利感覺這儀式彷彿永遠進行不完,而湯姆.海利則恨不得這過程永遠不要結束。可惜衣服終究脫|光了,湯姆.海利關燈離開。
場中響起零落掌聲,但大部分的觀眾看得迷迷糊糊,搞不清楚他想幹嘛。如果亨利打開櫃子,瑪莉安娜不在裡面,那豈不是把觀眾當成三歲小孩?他既沒讓大家檢查櫃子背面,也沒讓大家檢查櫃子底,魔術師多半都會不厭其煩執行這道程序,這是最基本的。這樣大家才有道理對她的消失感到困惑,當然,這是說如果他打開門時她真的不在裡面的話。可是他該做的都沒做,所以她的消失有各種可能原因,全場觀眾會默默認定這是場不精彩的老把戲。
他說:「你知道的。」
「熟啊。」她一開口,亨利和卡斯坦包姆都靠了過去,他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她只好稍稍提高音量再說一次:「熟。」
他笑笑繼續吃飯,她也是。可是她老盯著他看,好像在仔細研究他,看得他不自在起來。他問:「妳有話想跟我說?」
卡斯坦包姆露出微笑。「懂了嗎?我就愛這樣。」
「你喝醉了。」亨利說。
他從沒愛過我,這我知道,我們相遇太晚,亨利的愛早已用完,而我的心雖然跟其他女人一樣柔軟跳動,其餘部分卻都已硬得跟石頭一樣。我們還沒來得及相遇,我的手臂和腿就已經無力移動,嘴的功能也只剩下咀嚼、吞嚥和吸菸,連吃飯都要靠人家餵。亨利沒來之前,這是由大家共同分擔的苦差事。我每天吃兩餐,早上一餐,晚上一餐。我是大家的負擔,到現在還是,可是誰也不會抱怨,有這樣的家人我很幸運。但自從亨利加入後,他一肩挑起所有責任,每天餵我吃飯,一日兩餐,數年如一日。更讓人開心的是,我們可以聊天,而且不聊天也很棒,可以一起共享沉默時光。他從沒愛過我,但我想他相當喜歡我,他看穿我的外殼,看見了真正的我,我也看見了真正的他。愛就是這樣的,這樣直視靈魂的情感應該可以算是二見鍾情。可是,如果能讓人看的已經一無所有,如果心已枯冷死硬,還能怎麼樣呢?那就跟瞎了沒兩樣。
卡斯坦包姆憋住一個哈欠,他有點醒不過來。「對不起,您說什麼?」
「好吧,那為了你,我就不說了。可你明知道那是真的。」
「什麼機會?亨利,你這樣完全沒有道理。」
「阿奇王子,快起來。」湯姆.海利抓著肩膀把他搖醒,亨利睡眼惺忪,只見湯姆.海利那雙大耳朵在眼前搧呀搧的。「我給你送禮物來了。」
台下一陣騷動,然後三名男子起身衝上台去。這已經不再是魔術表演,有名女子生命垂危,說不定已經死了。卡斯坦包姆一開始先懷疑那些醫生是暗樁,可是一個還有可能,三個就……。其中一位白頭髮、八字鬍,卡斯坦包姆認出他是城裡的名醫,另兩位年紀較輕,鬍子刮得很乾淨,衣著體面,戴著和圖書眼鏡,頭髮向後梳,看起來很嚴肅。頭兩位先拉起瑪莉安娜的手腕,摸摸她的頸動脈,另一位拿出一把小鏡子,放在她嘴前方,看看她還有沒有呼吸。
表演進行中,湯姆.海利會在全場搜尋合意的巴波亞,三〇年代晚期流行的低胸大V領簡直就是神的恩賜,唱著只有他聽得見的魅惑之歌。隨著呼吸如海浪般起伏的胸部是他渴望能在當晚安枕的地方,他閉上眼睛想像那祕密的乳|頭,他欲望地圖上的座標。他就像上了酒癮或毒癮的人一樣,身陷其中無法自拔,永不滿足,癮頭越來越大。他向來喜歡大胸部,但他對大的要求不斷增加,最後非得巨|乳無法稱意,他喜歡的是正常男人可能都會倒胃口的那種尺寸,很難買到合適胸罩的那種。淚滴型或心型的乳|房不是湯姆.海利要的,他只要神話般的巨|乳,過大的胸部落在錯誤的手裡也許會把人悶死,但湯姆.海利可以掌握,只有他能恰如其分地愛它們,聽見它們的呼喚。
瑪莉安娜環顧身邊種種,臉上不帶任何情緒。「這些就是亨利原本要用的東西,是你想要他表演的東西。」
「怎麼了,亨利,豆子撒了嗎?」
「對。」
卡斯坦包姆說:「那就更應該要先讓別人看看,例如我。我們可以研究出一套說法,讓人能夠預期他會看見什麼,這樣子當他看見的時候才不會太過驚訝。這個行業就是要讓人先有所期待,然後滿足他的期待,就好了!如果觀眾期待看見兔子,你卻變出一隻大象,不管那象有多大,亨利,他們都會失望。小女孩會哭,做媽媽的會要求退錢,因為他們想看的是兔子,而你給他們看的卻是……」
他會這麼說是因為亨利自己的狀況也不怎麼樣,他看起來比前一天更糟,面容憔悴,不住顫抖,彷彿很久沒睡覺,全身每根骨頭都不舒服。他穿著汗衫和上台用的黑色西裝褲,樣子像個遊民,而且是今天特別倒楣的那種遊民。卡斯坦包姆努力不要那麼想。
亨利跪下去近看,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這人讓他想到他爸,而這婦人又讓他想起他媽,想起站在窗外看著她死去那天。他彷彿重回當時,變回小孩,而漢娜就站在他身邊,還是個小女孩。
路上,卡斯坦包姆告訴他經過,那些他以魔法立下的豐功偉業如何在部隊間流傳,然後經由飛機和船飄洋過海回到美國。他現在紅了,紅得發紫。
卡斯坦包姆只沮喪一下下,就重新打起精神,他的情緒像皮球一樣有彈性。她是今天進來面試的十位。
「你知道演藝事業的頭條規則是什麼嗎?亨利,你知道嗎?」
亨利拉著他的手,帶他進浴室,兩人一同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然後亨利打開櫃子拿出一罐黑色鞋油,打開罐子拿刷子把鞋油刷在臉上,一道接著一道,把整張臉塗黑,直到眼白成為整張黑臉上僅存的兩道光。
我也是。亨利剛來的時候,我也有上千個問題想問。他不是黑人,卻是個黑人魔術師,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又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不同之處在於,我和卡斯坦包姆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有機會可以問他,而且我天天問。我問了一個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拼出了這個故事。我並不知道它的真實性有多少,對我來說那並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他所認為的事實就好。我由此得知他從沒愛過我,而且那並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也不是因為我變成這塊石頭似的東西。是因為他,全都是因為他,經歷過這些之後,他怎麼還能愛我?先是母親、父親、妹妹,然後又發生這種事,他怎麼還能愛我?我有成千上萬的疑問,我問了,他也一一為我解答。
他在外頭站了五秒鐘,然後讓亨利和穆奇抓著腳踝拖了回來。亨利氣得說:「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亨利盡力不讓聲音發抖。「那麼,花兒小姐,您對魔術熟嗎?」
亨利說:「看起來是,那就夠了。」
「沃克先生!」
亨利笑了,卡斯坦包姆也笑了。這根本不可能,卻真的發生了,下船至今不過十分鐘,他們兩個就已經變成最好的朋友,就像鮑勃.霍普和平.克勞斯貝一樣,最佳拍檔。有時候這種事會在瞬間發生,他們就是這樣。
坐在前排的觀眾最先看見,血從他手掌滴下,女人都搗住眼睛。後排觀眾身體都往前傾,想確認他們真的看見了他們認為自己看見的事。
亨利跪下,抱著她的屍體哭了起來。
亨利張口正要說話,卡斯坦包姆伸出一根手指說:「一開始我以為醫生是安排好的,這是最可能的一種情形,可是居然出現三個醫生,三個!而且他們還出現在今天的早報上……我相信你一定看了,三個都是真醫生,有辦公室也有學位。因此,我又猜想,可能瑪莉安娜脈搏微弱,醫生不用聽診器就測不出來。不無可能吧,你看她那個怪樣子。可是再想想,脈搏就是脈搏,總是能找到的。所以我的第三猜測是……」
他父親從舞台邊走出來,站在前面,對大家說:「請接受我道歉,這真是場大失敗,相信各位跟我一樣不看好,但這比我預料的還糟。」接著,對他說:「站起來,愛德嘉,請起立。」
亨利看起來確實不以為意。卡斯坦包姆十一點左右抵達時,亨利身上穿著午夜藍的浴袍,手裡握著一杯咖啡。屋裡很暗,有如黑夜,瑪莉安娜不見蹤影。
她說:「答對了,就是三。」
亨利賺的錢足夠在某個老小姐的房子裡租個二樓房間,那老小姐差不多和他母親一般年紀(如果她還在世的話),不愛說話,可是很愛坐在亨利身旁看他吃飯。她說:「你餐桌禮儀真好,刀叉拿得對,吃飯前又都記得把餐巾鋪在膝上。現在的人都不講究餐桌禮儀了,一點都不講究。」他對世事一無所知,迷失茫然,就像重新出生一次,什麼都得從基本學起,不過,至少還記得該怎麼拿刀叉。
「這話什麼意思?我還是覺得……」
他輕聲說:「亨利……」
首演之夜,觀眾陸續進場,卡斯坦包姆忍不住盯著他們的臉看,想要確認每個人都有兩隻眼睛,好讓心中那種不確定感減少一些。有一個人戴著眼罩,他告訴卡斯坦包姆那是戰場上受的傷,因為他把人家攔下來問。
「我想,我想她死了。」他大聲宣布:「我殺了她,我違反她的意願,害死了她。有醫生在嗎?哪位能來幫我和大家確認一下這不是個惡作劇,我的瑪莉安娜真的死了?」
「怎麼能不問?全紐約的人都想知道答案,你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我也不會,可是身為你的經紀人兼朋友,我要是不知道,就好像有蟲在肚子裡咬一樣。」
卡斯坦包姆想得沒錯,亨利之所以想和瑪莉安娜.花兒獨處,是因為他愛上了她,而且希望她也愛他。到頭來,一切全給卡斯坦包姆料中了,這是他的天賦,也是種詛咒。他知道他們注定要失敗,瑪莉安娜.花兒將會把他們兩個都毀掉。可惜亨利當他是卡珊德拉雖然他相信自己,人家卻不相信他。他總感覺父親的魂魄(雖然他父親還好端端活在兩哩之外)在上方盤旋,像在他小時候那樣給他打分數,沉默又嚴肅地搖著頭督促兒子走向光明前程。但卡斯坦包姆放眼望去只見黑暗一片。
她說:「我喜歡被人欣賞,戰前我當過絲|襪模特兒,本來還想回去,可惜他們已經用了別人,比我年輕。」
突然,響起如雷一般驚天動地的敲門聲。
卡斯坦包姆搖搖頭,閉上眼睛,緊緊閉上。他再也受不了了,現在他只想喝酒,想要這些人趕快走,讓他可以喝酒。可是他們就是不動,事情跟他們想的完全不一樣,卡斯坦包姆非常清楚他們的感受。
她的眼睛還是緊盯著亨利,「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參加巡迴演出,我……毫無顧忌。」
他說:「現在,她是我的了。」
「還好。」
她說:「豆子好極了。」說著盛起三四粒放進嘴裡,那些豆子在湯匙裡的樣子就好像蛋在巢中,亨利望著她,覺得她像一首詩,超然物外,除了維生所需不帶任何雜質,如果他能天天看著她過她的日子,——讀書、睡覺、呼吸——那麼此生別無所求。
「亨利在哪裡?」瑪莉安娜的聲音裡出現一絲恐懼。他並不驚訝,在這裡連他自己也會害怕。
「我明白了。」卡斯坦包姆很驚訝地發現自己毫不驚訝。他向來覺得瑪莉安娜死氣沉沉,至少半死不活,所以才會反對雇她。來面試的其他女子一個個都多麼活潑啊!
「好,我要從一到十之間選出一個號碼。」她問:「我會選幾呢?」
「繼續。」
連說話聲音都顫抖。「我想一切進行得都還順利,事前能考慮的都考慮進去了。」亨利說。
「是嗎?為什麼不想?」
好在當時正逢二次世界大戰,亨利加入步兵團,隨著二十二師派往法國。法國耶!他一直想去法國,他妹也想,她在垃圾桶裡撿到的雜誌上有巴黎的照片,她給他看過,可她從沒去過,他卻去了。
亨利說:「對。抱歉,艾迪,可是我不能。」
「非得現在面試不可嗎?」亨利坐進卡斯坦包姆鄭重其事為他拉開的「他的椅子」,那是張轉起來很不穩的高背總裁椅,坐墊的填充物都露出來了,不過他已經好幾年沒坐過這麼舒服的位子了。辦公室的牆面沒貼壁紙,是裸|露的磚牆。
「當然。」卡斯坦包姆很快恢復鎮定。「我是說,有何不可?只要踩在這邊……對了,然後手臂舉起來,跟身體垂直,靠近握柄,對了,很好,就是那裡。」
亨利讓瑪莉安娜.花兒復活了。
湯姆.海利說:「就只是個女孩子,她想見見你阿奇王子的芒果樹。」他這時候說話就大聲了。「容我為您介紹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說到這裡他又眨眼,意思是說:「最大的唷,明白嗎?」「……貝絲。進來吧,貝絲。」
「表演,魔術表演,你的檔期已經排到八月了。」
「他不會回來了。」卡斯坦包姆說。
「什麼意思?」
「愛必須是真的。」他說:「否則傷人太重。」
亨利站定,看著這個人,這人也如釋重負地停下來喘口氣。「家?哪來的家,我連那個字什麼意思都不懂。」即使有陽光,這個城市仍然是個醜陋的灰色怪物,他無法當自己是這城市的一份子,不過話說回來,他根本無法把自己看作任何東西的一部分。
「沒錯,布里奇街七百零二號,要記住喔。有什麼問題嗎?」
「那我就不明白還有什麼問題了。」
他大聲說:「妳非走不可!」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倉庫裡回響,他聽見自己的回聲,才發現心裡積壓了多少憤怒和悲傷,那是種強大的力量。「為什麼妳要把一切都毀掉?亨利想要救妳,可是沒人救得了妳,誰也救不了誰,我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認為妳想要的也不是這個,我認為妳根本就不想讓他活,妳只想要他一直努力救妳,一直一直下去直到你們兩個都死掉為止,對不對?」
於是繼續往前走。
那人把臉湊過去低聲對亨利說:「那是個奇蹟,是吧?」
於是他們穿過美麗的等候室,走進一間比較小的房間(亨利的辦公室),把門關上。
「請別發火,互惠關係是最好的一種關係。」
他們把屍體放在地上。
全是胡說。亨利想耍花招呼嚨他,魔術就是這樣,全是花招。花招耍得夠厲害就能讓人看不出來,魔術師不過是個厲害的騙子,如此而已。飄浮在半空中的女人是用繩子吊在半空中的,浮在空中的頭顱是用鏡子變的把戲。這些靠的根本不是魔法,而是幾何學!當然,這是個新把戲,但魔術史上哪個招數不是由新變舊,折舊速度快得很。過不了多久,大家就都會開始表演「垂死女孩」的節目,人家會悟出原理,然後就到處都有人在死而復活。
巴卡立說話了!
後來亨利和瑪莉安娜到底隔了多久才重新出現,在第二天的報紙與街頭引起多方臆測和強烈爭議。有人說五分鐘,有人說十分鐘,還有人說其實只過了一下下,之所以有人感覺上比較久,是因為他們急著想看接下來會怎麼樣,這跟小孩急著過聖誕的道理是一樣的。
湯姆.海利死了,染色方法的祕密也隨他而去。亨利想讓阿奇王子參加喪禮,不慎服下太多藥丸,到了早上變成黑人,而黑人是不准參加喪禮的。死者不但救過他的命,變成他父親,還造就了當時的他,而他卻連參加他的喪禮都不行。
他話還沒說完,櫃子上的鎖就掉了下來,櫃門猛然打開,瑪莉安娜沒有生命的身體滾了出來。她看起來毫無意識,一點自我防護的動作都沒有。這回前排觀眾嚇得吸氣的聲音根本不算什麼,後頭還有人嚇得發出尖叫,有位坐在第一排的女士離開座位逃了出去,事後她說她看見瑪莉安娜躺在舞台上的時候眼睛睜著,眼神空虛,裡面一盎司的生命也沒有。
過了幾星期,他慢慢白回來,可是再也沒恢復原色,而且太久沒看見原本的膚色,就連記都記不清楚了。他重操舊業,玩起猜牌賭戲,注意每一個來到他桌前的人,注意他們的膚色,等著遇見薩巴斯欽先生。他一定在其中,亨利非常確定這點,只可惜他太精明,不會露面。變換形貌是薩巴斯欽先生的強項,亨利對此也很擅長,他自己的存在就總是若有似無。
「也就是說,確實可能出錯。」
他為瑪莉安娜拉出座椅,她從房間另一端飄過來。她並不是真的飄在空中,只是長裙下的腳走起路來彷彿從不著地。她好不容易到了桌邊,對他露出她特有的那種淡淡微笑。
卡斯坦包姆說:「耐心點,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妳看,在這邊,在牆角這邊。」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喊他。
都是打酒瓶裡來的。
亨利把燈打開,然後過去站在開門的卡斯坦包姆身後。來者是個老人,至少看起來很老。可是亨利仔細端詳後發現,他的年紀不會比亨利大太多。他身上的西裝應該是很久以前為某個個子比他小很多的人做的,悲傷的紅眼睛躲在深陷的眼眶裡,皮膚因寒冷而龜裂,就連鬍子都沒力氣長。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淺灰色薄幕下,就像裹著一層灰。這些年來,亨利第一次想起自己的父親。
「在路上,我確定。」
「嚴格來講我並未受雇,當然您也就無法將我解雇,我們沒簽過約,如果說演藝圈有什麼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沒有合約就什麼都沒有。」他停下一會兒,好讓亨利越想越糊塗。「再說呢,我認為斷然拒絕某件你還不了解的事也未免太過魯莽,緩一緩吧,事緩則圓。我們到了。」
「為什麼?」
「瑪莉安娜.花兒離死亡比誰都近,她沒病,只不過一直處在那種狀態。她可以像進出兩個房間似的進出兩個世界,漂浮在陰陽交界的某個虛無之境。而他能看見她,牽著她的手帶她回來,然後走出那個櫃子。」
「為什麼?」
亨利說:「我想留住她。」
亨利從來沒用過助手,湯姆.海利不知道算不算?他在表演前會混進觀眾裡,為亨利的算命表演套些相關資料。可是說起來亨利還比較像他的助手,或是產品,湯姆.海利用亨利完成了他自己的幻術。湯姆.海利一直是主控者,亨利當然恨他,但對他的愛比恨更多,他讓亨利變成這個樣子,也避免了另一種下場。他的第一個人生在漢娜被帶走的時候就結束了,如果沒有湯姆.海利,他的一生就那樣了。湯姆.海利教會他一件事,那是他這輩子所學過最重要的一件事:適應。求生的祕訣就在於適應。缺乏適應力,缺乏改變的意願與能力,就很難存活。因此亨利先變成黑人,後來讓膚色變淺一些,現在又變回白人,如果變綠就能永遠留在那間等候室的美人堆裡,他也毫不猶豫。可惜卡斯坦包姆說,她們全都得走,只能留下一個。
「可這不是魔術。」卡斯坦包姆不喜歡事情變成這樣,他對亨利說:「你如果說『九』,她也會說九,我們根本不知道她原本選的是幾。」
「我只想跟妳談,瑪莉安娜,單獨談。我只是想談談而已,可是亨利一定不准。我想要妳看看這些東西,看看我們能做多少事情,這些都是他能用的。」
湯姆.海利眼睛為之一亮。「樂意之至,噢,樂意之至。」
亨利說:「很久很久以前,我發過誓,那是隨惡魔立下的血誓。我發誓不向任何沒學過黑魔法或沒立過魔術師誓言的人提及魔術的祕密,我發誓絕不告訴別人我的魔術是哪兒來的,絕不透露教我魔術的是誰,絕不在沒練到完美之前表演給人家看,否則將會失去我所得到的一切。我發誓不僅練習幻術,同時也要活在幻象之中,表裡不一,故弄玄虛,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完全融入魔法世界,魔術師和學徒的融而一,我立下了永恆的誓言。他的一部分在我裡面,卡斯坦包姆。」
亨利雙眼隱入黑暗之中,看不清臉上表情,只聽得他說:「她教我方法,讓我也能進去。」
「我很失望,當然,不用說你也知道。」
亨利也站起來,走到門邊說:「卡斯坦包姆。」然後把門打開,卡斯坦包姆飛也似地閃進來。他的頭髮平日抹油向後梳,再故作自然地放下中間一撮,此刻卻都掉在眼睛裡,眼神狂亂。一進門就大步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從餐廳走到後面的臨時舞台區,臉上表情像在嘲笑自己花錢買了這些東西,想著父親……換作是他父親,一定會堅持這一切必須有所回報。
現在換卡斯坦包姆掉頭就走了,這人神祕兮兮,亨利受好奇心驅使,不得不跟著他走。「我們要上哪兒去?」亨利問。
「可了不得呢。」查理說。
表演當天早上,卡斯坦包姆醒來時眼前出現幻象,那不是夢,因為當時他已經醒了,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幻象中安保利恩劇場的觀眾席滿滿的,他穿著禮服,坐在前排座位,面帶燦爛微笑,笑容滿到臉都裝不太下。他瘋狂鼓著掌,速度和力道都到達人類極限。但只有他一個人在鼓掌,其他觀眾動也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卡斯坦包姆當街跪在人行道上,俐落地打開公事包的金鎖,拿出一疊剪報,讓亨利一張張翻閱。
「愛。」亨利朝瑪莉安娜的方向前進一步,她視若無睹。「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它一定是種幻覺,是種假象,如此美好而令人陶醉的神祕力量怎麼可能會是真的呢?」
「是嗎?那你原本打算什麼時候跟我說?」
「可是……」他想起穆奇和他的大嘴巴,還有查理,還有四年來和他一起生活一起打仗的那些同袍,他知道這些報導是怎麼來的了。
「信任。」卡斯坦包姆說。「娛樂事業的頭條規則就是信任。我得信任你,你得信任我。」
「當然。」
亨利問他:「我能為你做什麼嗎?」
「還有,你好幾次不知道從哪裡變出蛋來,還挺好吃的。你還讓整盒菸從桌上浮起來,沒吊線,真夠屌。亨利,別不好意思啦,是你在罩我們,我愛你啦。」
「她很好,而且很漂亮。」亨利說。「可是,我想她不適合。」
她當真想了一下,看了看卡斯坦包姆,然後好像看不和_圖_書清他似的,把眼光移開,說:「我不知道,但總有個原因吧。」
他說:「瑪莉安娜,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不只對我,對我們都好。亨利狀況不好,妳不走他永遠好不了,他為妳失去一切,我知道妳一定也不想這樣。」
但他說:「不,妳錯了。」
「妳是從哪兒來的?」
她進門那一瞬間,亨利心想,就是她了。他跟我說:「她一走進來,我就篤定是她,」我說:「因為她讓你想起漢娜?」我說她一定跟漢娜一樣金髮藍眼,一樣光彩耀眼,一樣讓人不背對她就睡不著,這個瑪莉安娜一定很像成人版的漢娜。自從漢娜被人帶走以後,亨利一直在找,他的找法和那些瞎找幾星期的警察不同,亨利找她的方式就像你看風景時心想:「少了什麼東西。」他在任何地方都會看見漢娜留下的空缺,我想,在瑪莉安娜.花兒身上他找著了那一塊。
「您出名啦,沃克先生,您不會自己都不知道吧?」
他說話的氣息裡帶著琴酒的味道,那種氣味亨利再熟悉不過。不同的是,他爸借酒澆愁,湯姆.海利飲酒作樂。
卡斯坦包姆說:「她已經死了,埋葬她吧。」
「上百份?我要上百份工作幹嘛?」
「沒錯。」
「我信任你,艾迪,我完完全全信任你。」
她的名字叫做瑪莉安娜.花兒,他有時候叫她瑪莉,有時候叫她瑪莉花兒,有時候叫她「我的花兒」,有時候叫她「我的花兒,嫁給我吧。」她是白人,當時他也是,他回復白人身已經好幾年了。但在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間(從十二歲男孩到十七歲男人)那段日子,他是全職黑人。湯姆.海利要求他時時刻刻保持黝黑膚色,以防萬一。雖然亨利行程排得很滿,也總有幾星期空檔,亨利想在那段時間看見從前的自己,一天也好。可是湯姆.海利不准,他擔心街上會有人撞見來自黑暗剛果的巴卡利,發現他居然變成了來自阿爾巴尼的白亨利,那不就全毀了?那怎麼行,所以亨利只好一直黑下去,黑了很久,久到停藥之後膚色依然留下些許暗沉,不白不黑,有點灰。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整個青少年時期亨利都是黑人。
「讓我來猜:總有一天你會無法帶她回來?」
「是啊。」卡斯坦包姆說:「我跟你說過的還不到一半呢。」
「你覺得她不適合?」
「您總是這麼說。」
「來不及了,沃克先生,你已經有一個了。」
就在亨利拿起波本酒的時候,有人用力敲門。他放下酒瓶。
總之,亨利一個人有兩個故事。一個說的是復仇,一個說的是愛。
父親想了一想,小眼睛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根據你剛說的,問題在那女人。」
沒人聽我說話,太難了,我講話比悄悄話還小聲,你得在很安靜的地方保持安靜,而且真的很想聽才行。現在沒人真想聽我講話了,可我喜歡自己的聲音在腦中迴響,只不過大部分時間我聽見的還是亨利在說話。
「你看起來跟死人已經差不多了。」
亨利對穆奇說:「別再到處說了。」
卡斯坦包姆搖搖頭,他知道她在說謊。
他們在那裏靜靜地等,跟死去的婦人一樣動也不動。
刀子穿過他的身體,卻沒傷他分毫,他好似沒有實體似的,刀子就那麼穿過去落在身後。掌聲如雷響起,他一次又一次鞠躬謝幕,並且朝兒子眨眨眼,用只有艾德嘉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這才是真正的魔術。」
父親拿起放在黃銅座上的菸斗,輕輕敲了敲,點起來,然後擺出他那永無止盡的思考姿態,望向穹蒼,彷彿在和上帝交談,等下會把結論告訴你。他說:「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
「求求您,我付不起您錢,可是我們這輩子會每天為您祈禱,在上帝的綠色地球上祈禱的力量是最大的。」
亨利憑空變出一朵玫瑰,這是老伎倆,根本不值得做。但他另一隻手在空中像抓蝴蝶那樣抓了一下,又抓出一朵,然後就這樣抓了又抓,總共抓出一打玫瑰花。
每場表演中他的英語都有進步。「今晚表演時別用雞蛋,」湯姆海利教他。「改用棒球。在第三顆棒球消失後,說『三振出局!』當然,一點點口音是一定要的,你的非洲腔一直講得很好。」
陶伯特大笑起來。「原因不難理解,對吧?」
「妳會離開嗎?」
不管到底過了多久,那木櫃的門終究是打開了,亨利.沃克獨自一人走出來,精疲力竭,面無血色,禮服全給汗水浸濕,舞台燈光照到眼睛的時候,他別過頭去,好像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不能適應強光似的,還差點給台上一塊高起來的木板絆倒。不管櫃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看來彷彿劫後餘生,好不容易才在舞台邊緣站定,望著那些沉默的臉孔說話。
德頓說:「是啊,還有什麼比命大?活下去對我很重要,我很感謝救我活命的人。謝謝你,我打靴底謝謝你。」
可惜這種自由無法永遠持續,有一天她突然發覺死亡那邊拉力過大。亨利說:「她眨眼的時候就要小心,事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不是每次都會這樣,但亨利見過她眨眼後要用盡全力才能再睜開的情形,她用盡靈魂每一絲氣力把自己拉回來。他說:「這就是為什麼她看起來會那副樣子。」這是種持續不斷的掙扎,每晚睡前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爬出那險峻崎嶇的黑暗谷底,唯一橫在她和永恆死亡之間的障礙就是夢境,她夢見生命。每天早上醒來她都覺得自己是讓夢的海浪給沖上岸的。
「父親,我是來請您給我忠告的。」
每天早上,他會送來雞蛋、香腸、吐司麵包和咖啡,早餐內容跟你在好旅館吃到的沒什麼不同。到了晚上,餐點內容就千變萬化,隨他的想像力無限延伸,令人驚喜,而且那驚喜總是值得等待。亨利是個細心體貼的人,會用德克.莫斯比的金色舊鈸蓋在餐盤上保溫。從前他還沒來的時候,我的蛋常是冷的,培根跟我手指頭一樣硬,有時候牛奶還會灑到外面。我從沒抱怨過這些,我媽常說:「珍妮,人家給什麼,妳拿著就是。」我向來如此。但他很懂得善待女士,即便對待像我這樣罹患硬化症的女士,也不馬虎。
「他會過來。」他說:「相信我。」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我在想,如果我們心裡能有個人,就像拉繩開燈一樣,在有人愛上我們的時候把我們的心點亮,那有多好。這麼一來,只要愛上了就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我想您在回家路上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對了,歡迎回家。」
他笑起來。「轉?妳確定?」
兒子說完以後,父親點點頭。
亨利把他抓近自己,兩人身體互相接觸,亨利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邊密謀想要摧毀我們的是怎樣一種力量,艾迪,那是邪惡,不是主日學故事。邪惡確切存在,是真實的,活生生的。它有計畫,我知道它的計畫,我一輩子都在研究它,在努力理解它,我想我明白了,我想我明白了。」
他問:「她在哪裡?」
他停步,轉頭,沒人看他。
「我確實一度這麼想過。」
亨利望著寬廣舞台那頭的瑪莉安娜,她對他完全不理會,好像也沒意識到自己站在台上,台下有數百位觀眾看她,等她做點什麼,做什麼都好。助手理當要活潑可愛有魅力,還要有對漂亮的乳|房和健康的社交,可是瑪莉安娜幽靈似的白袍裡頭看不出有沒有身體,就算有,也沒人想看。亨利不知在燈光上動了什麼手腳,把她照得比平常吏灰更輕,黑眼圈更深,好像跟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頭那隻笑臉貓一樣,隨時都會消失。只不過那貓消失後留下笑容,她留下的卻會是黑眼圈。
他拉動另一條繩子。眼睛適應了灰色的燈光之後,那些騙人開心的器材設備就出現在他們眼前。卡斯坦包姆覺得光是看著這些東西就夠神奇的了。他突然發覺……也許是第一次意識到,他之所以找上剛剛退伍回來的亨利,不光是為了生意。當然,如果一切順利,不要出這些差錯,那確實是筆好生意,可是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要接觸到另一個世界。他想要知道只有少數人知道的事情,知道那些事表示他很特別,他處身於這些東西之中,就會覺得自己特別。這才是最大的騙局,發生這麼多事之後,卡斯坦包姆了解到這一點,竟有片刻感到真的快樂。
年長男子跪下去,輕手輕腳把毯子拉開。死去的婦人睜著眼,稀疏的棕髮向後梳,好像要為這場會面弄得體面些,甚至可能還畫了點淡妝。她外套扣子從上到下扣得好好的,藍色長裙不小心翻了起來,露出腳踝,老人愛憐地把它拉好。
卡斯坦包姆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嗎?他說不出話來,要是他能說話,真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瑪莉安娜一直盯著那輪子瞧。「我想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他對大家說:「你們不能看。愛……真愛……是私密的,只存在於兩人之間,外人不得介入。」
多年前他曾發現並主動認識過某對特別的乳|房,那是在辛辛那提,一九三九年的時候。亨利和湯姆.海利常去辛辛那提,因為阿奇王子在那裡很受歡迎,而且那裡有許多豐|滿巨大的巴波亞。湯姆.海利開玩笑地嘆氣說:「這裡的水裡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真羨慕這裡的小孩,能吸這麼好的奶。」當時亨利剛滿十八,一星期前湯姆.海利在鬆餅上插了根蠟燭幫他過生日,唱完生日快樂歌,他說:「我非常確定要送你什麼生日禮物,只是目前還沒到手。」亨利說他很願意等。湯姆.海利說:「我真喜歡你這點,這是我喜歡你的兩百四十七個理由之一,你很願意等,能等的人總能等到好東西。」
「亨利!亨利!讓我進去!」
穆奇抓起一把泥,丟到亨利臉上,甩甩頭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我是說,如果我能這麼相信,就比較不會老覺得隨時都會死。說說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醉了。」亨利說。
他們全都靠在戰壕邊上,德軍兩面夾攻,以眾擊寡,四處槍林彈雨,下個不停。鳥兒受驚,想高飛逃走,哪逃得掉,一隻隻中彈落下,掉進戰壕,鮮血滴在士兵靴子上。
卡斯坦包姆說:「是的,先生,但那只是個大概,事實上表演相當神奇,先生,觀眾席上的醫生……真的醫生……上台檢查,宣告她當場死亡,然後她奇蹟似地復活,那是前所未有的演出。」
「我知道。」兒子說:「我知道。」
「噢,非常有興趣!」她表現得很熱切,也許太熱切了點。
他離開牆邊,走進燈泡打在輪子正前方的那圈陰暗光線。他會擲刀,自從看過一九三四年瑟斯頓在城裡表演之後,他就開始練飛刀了,他是從那時候開始對魔術產生興趣的。瑟斯頓很棒,非常棒!他最有名的並不是擲飛刀,可是身為魔術大師,他只要想做就能做到,那天晚上他就做了。他的助手蒙上眼睛走來走去,他朝她丟擲飛刀,而她步履輕盈優雅,就跟這段驚人的表演之前一模一樣。卡斯坦包姆記得那晚表演結束後他在後台門口等他,其他人等到最後都放棄離開,只有他鍥而不捨,終於等到他出來。卡斯坦包姆很緊張,可是瑟斯頓和藹可親地脫下他的大黑帽,對眼前的男孩微笑說他可以回答一個問題,不管男孩問他什麼他都會答,可是答完他就得走了。當然了,卡斯坦包姆心裡頭有上百個疑問,不,有上千個。
「亨利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會做務實的決定,那不是他們的事,是你的事,對吧?」
卡斯坦包姆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查理轉頭向亨利說:「我證明給你看。」
近一點,靠近一點,我已經沒法大聲說話了,但我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亨利跟其他人一樣,當他是土包子,這點很傷人,像把鈍刀劃破他胸膛。他很想做這件生意,也很需要。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這是祕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想要個朋友。
卡斯坦包姆說:「你去了好一會兒,我還以為你們旅行去了,我是說,到另一邊去了。」他在說笑,至少試圖說笑。
他跪在亨利面前,緊盯著他說:「亨利,別這樣,請別跟我說事情真是那樣。」
「我不知道。」她問:「亨利在哪裡?」
她說:「放我下來。」
他停下手,四下悄然無聲。
「死亡之輪。」卡斯坦包姆說。
他打開鐵門,讓瑪莉安娜進來。現在他就連正視她都很難,心想,這哪裡是個女人,簡直就像女鬼。
亨利搖搖頭,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他看地上屍體最後一眼,然後掉頭走開,回他房間,把門關上。
當天晚上,卡斯坦包姆在酒館吧檯把椅子坐到熱,最後摔下來,在大理石地板上撞了頭,才清醒一點。兩個水手扶他起來,和氣地送他出門,他謝過他們,跌跌撞撞走在百老匯街上,迷失在霓虹夜色中。那段日子城裡總是瀰漫著笑聲和歌聲,但卡斯坦包姆笑不出來也唱不出來,他累壞了。這一天好長,而且值得紀念。一切都照他計畫進行,那可是個瘋狂的計畫呢,步步都瘋狂,他卻辦到了!假如娛樂事業也有規則可言的話,那就是:不敢冒險,就沒有收穫。他已經冒險把一切都賭進去了,包括所有的錢,還有整個未來。首先,租房子,亨利那間房子很貴,卡斯坦包姆買的設備也很貴,錢全是他向父親借的。他預定了表演,訂製了精美信紙,亞麻紙上印著浮凸的黑字「艾德嘉.卡斯坦包姆,經紀人」。他前往碼頭,去找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客戶——亨利,找到了,而且憑著魅力和勸說拉他入夥。是的,他有魅力也有說服力。還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他只要對自己有信心,就感覺所向披靡。他父親常說,只要深具自信,天底下就沒有做不到的事。他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一個農夫的兒子胼手胝足,終於做到全美最大的鬱金香球莖批發商。他身處社會底層的底端(農夫之子已經在社會底層了,更何況他父親連地都沒有),挨家挨戶推銷商品,直到歐威爾.卡斯坦包姆成為鬱金香球莖界最值得信賴的名字,「此處販售卡斯坦包姆鬱金香球莖!」的牌子到處可見。鬱金香!他爸說是鬱金香給了他們房子住,是鬱金香給了他們鞋子穿,是鬱金香讓他們有飯吃。誰想得到這一切全靠鬱金香呢?真是瘋了。他爸說:「我當時真是瘋了,我的夢想很瘋狂,可是哪個夢想不瘋狂呢?合情合理的夢想能算夢想嗎?不,合情合理的夢想叫做計劃。我們這種人會做夢,然後靠著相信自己讓美夢成真。加油吧!」
卡斯坦包姆一直盯著瑪莉安娜看,她並不怎麼注意那顆飄過來的心,在它消散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這是哪門子助理?她根本什麼事都沒做!卡斯坦包姆知道這是故意的,可是為什麼呢?亨利說得沒錯,他確實違反了演藝事業每一條重要規則,他想不出甚至也捏造不出哪一條他沒違反的。那些他花大錢買回來的道具哪兒去了?鏡面桌呢?幽靈機呢?更重要的是,那個死亡之輪怎麼沒出現?他花了好幾個星期追蹤才終於買到一台,光運費就要兩百多美金。亨利下船前一天晚上,卡斯坦包姆懷抱著希望獨自喝酒,轉動那死亡之輪,丟擲附帶的銀色小刀,他自己就射得相當好,但他更想趕快看見真止的藝術家亨利使用這套機器。《國際先鋒論壇報》上某篇報導說他用一把小刀殺死了三個德國人,而且畢其功於一擲。今晚命運之輪缺席,對艾迪來說太傷感情,甚至可說是種侮辱,他屁股往後挪挪,坐深一點,心裡既生氣又悲哀。
可是事情並非如此。
是卡斯坦包姆。亨利嘆口氣說:「我不會讓他進來的。」
卡斯坦包姆舉起公事包。「可是我已經幫你找到工作了,而且不只一份,我這裡有上百份工作給你。」
可是亨利卻搖頭說:「我沒辦法編排另一場秀,瑪莉安娜現在這個樣子,太……太脆弱了,她需要我全心照顧。」
老人看看兒子,男孩跪在母親身邊,用手指梳她的頭髮,是他幫她打扮得這麼好看的。老人說:「我明白了。」但他顯然並不明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要把她留在這裡嗎?」
「因為你總是帶著紅心三。」卡斯坦包姆把那張牌塞回去,嘆了口氣,搖搖頭望著他的朋友說:「你還是不會讓我看,是不是?」
起初五年他是獨一無二的,來自黑暗剛果的巴卡利在全國巡迴演出,去過紐約、聖路易、舊金山,所到之處大受歡迎。他把百元鈔票燒掉又變回原狀,還會用雞蛋變出許多前所未見的魔術。湯姆.海利讓巴卡利在大家心中漸漸從怪物變成男孩,但那男孩當然並不是亨利。美國民眾看著他漸漸變成了美國人,看著他學會我們的風俗習慣,我們的語言,報紙也報導他的事情。
「你可以信任我。」亨利用手按住卡斯坦包姆,讓他別再敲。「我們同在一條船上,艾迪,要不是你,我現在根本一無所有。」
「我確定。」
亨利嘴裡嚼著食物,眼睛盯著盤子,說:「沒事。」
「亨利,不要跟老江湖耍把戲,我不是土包子,我是……我是這整件事的主導者,嚴格說起來是你欠我。現在,我要坐在這裡,看著你的眼睛,你好好把你怎麼做的說給我聽。」
那家人雖然見他離開,卻沒放棄希望。他們心想這或許是件好事,或許是魔術的一部分。當然囉,他得進去拿魔杖,或是藥水,或是水晶球,不管要拿什麼工具,都是為了讓死人復活,他們對此非常確定。
倉庫又長又寬,占了整個街區,他們的魔術設備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其餘空間擠滿舊鐵桌、木椅子,還有許多紙箱,裝滿有某種瑕疵的舊鬱金香球莖。這些廢棄物品是他父親多年來經營各種事業累積下來的,始終沒丟,因為雖然不知道還能有什麼用,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或許能再派上用場。卡斯坦包姆所有的設備器材都擠在後頭一個陰暗發霉的小角落。
說完,他擁抱他。那有點怪,因為亨利並沒回抱他,而且身體好冷。卡斯坦包姆抬頭看看他的朋友,眼睛適應光線之後,他發覺亨利的樣子簡直就像變了個人,彷彿一天老了二十歲,面無血色,眼睛……曾經那麼明亮的綠眼睛……如今灰暗無光。
「你不明白!」亨利緊抓住他肩膀猛搖,卡斯坦包姆想要掙脫,可是掙脫不了。他從認識亨利到現在,這是頭一次感到害怕,他怕亨利,亨利失去理智了。
卡斯坦包姆說:「豈止順利?根本就是太棒了!你事前不跟我說是對的,因為我聽了一定會瘋掉,你做得對,以後我再也不會質疑你了,我的朋友,絕對不會。」
亨利的演出沒人開場,沒有音樂,也沒做噴霧效果,七點一過,燈光突然打亮,不一會兒他就走了出來。卡斯坦包姆不得不承認亨利看起來很有樣子,很像傳說中的大師,表情嚴肅堅毅,而且長得英俊。他沒有一絲畏懼,至少外表看不出來,可是卡斯坦包姆知道他心裡頭一定怕得很。
「死當然阻止不了你。」
「噢,這樣啊,那好,對吧?」亨利望向卡斯坦包姆,眼中充滿驚訝,面試進行到現在,她是唯一一個這麼回答的,其他人都只是想找工作,什麼工作都行。亨利說:「有經驗,那好。」
亨利說:「契約在不在手邊?」
艾迪始終沒見他來。
他說:「這就是那有名的輪子,死亡之輪,沒見識過這種東西吧?瑪莉安娜。」他的聲音終於帶刺了,他想控訴。「我想妳會喜歡它。」
大戰結束,部m.hetubook.com.com隊歸國,運兵船抵達紐約港的時候,上千名美國人前去歡呼迎接,可是亨利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回國之後無家可歸。蓋希文(Gershwins)的歌裡就這麼說:「他們在寫情歌,但不是為我寫的……」戰時那些朋友雖然都平安返國,但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沒有重逢。亨利穿著綠色軍服,背著圓筒行李袋,走過那些音樂、喧嘩、彩色碎紙,毫不費勁地在人群中化為無形。內心深處他真希望戰爭永遠不要結束,他在那裡有個新的自己,回國之後又變舊了,變回原狀。他又回到了原點。
她說:「艾德嘉,幫我解開鐵銬,拜託。」
「你剛說『他會知道我在這裡』,他是誰?」
「她讓自己進入垂死狀態,艾迪,而我所做的就是帶她回來。」
所以,不,亨利不愛我,我也從沒期望他會愛我,我甚至從沒期待他會「想要」這麼做。信不信由你,有些男人真的會想要愛我,在他們聽過我說話,見過我眼裡的光芒,喜歡上我的幽默感之後,會很希望我不是石頭做的。他們會很遺憾無法擁抱我,也無法讓我擁抱。這也許不算愛,但至少他們想要愛我,對我這種狀況的姑娘來說,這已經很好了。
這是個十分聰明的計畫,他對自己相當滿意,滿意到一回他那間冷清的辦公室就給自己倒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一口喝乾。他打電話給亨利,跟他說他想到一個辦法,只要有個像大笨鐘那麼準的新型鬧鐘,就不用熬整夜了。他可以設定鬧鐘每小時響一次,讓自己可以醒來探視瑪莉安娜。亨利聽了興奮極了,他需要的就是這種東西!他說他現在立刻就出門去買!過了幾分鐘後,卡斯坦包姆再打一次,電話響了又響,好不容易瑪莉安娜的聲音才在那頭出現。
「我想要妳離開,我想要妳走。」
「今天。我心裡有數一陣子了,只是不想承認,不願意相信,可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我……我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我每次去找她,她都離我更遠,總有一天……」
亨利坐下來,小心地把桌布鋪在膝上。「嗯,妳覺得怎麼樣?」
我原本在右手乾枯的時候就該戒菸。我知道那是遲早的事,因為左手已經緊貼在身側無法動彈,所以我想讓右手放在膝蓋上,看起來自然又放鬆。我叫人用腰帶幫我把它固定好,日復一日等它慢慢硬化定型。可是我的身體自有主張,現在我的右手向前伸出,微微張開,好像在等人來握,人們只要付二十五分錢,就可以跟我握手。這項活動自從推出以來,受歡迎的程度僅次於在鱷魚女艾格妮斯腿上劃火柴。
他們起身站開,三人都十分震驚。八字鬍醫生看看亨利,轉身向著大家,以低沉的聲音宣布:「這女人死了。」那聲音傳得很遠,一直傳到最後一排卡斯坦包姆坐的地方。
「告訴我你是怎麼做的呀,亨利,我非知道不可,讓我爽一下吧,我這麼辛苦可不是白幹的。」
卡斯坦包姆一路倒退到門口,然後退到客廳。直到踏進客廳之後他才總算有種脫離險境的感覺,有了安全感。他喘氣粗重,等亨利出來,但亨利沒跟出來。他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亨利不打算出來了,突然對剛剛看見的那點瓶底酒有了胃口,他拔下瓶塞,把酒喝乾。瓶底酒量雖少,依然能讓他感到某種美好,就好像走進某個房間,聽見歌曲的最後幾個音符。
艾德嘉.卡斯坦包姆就是這樣飛離了父親的巢。
說著,他父親開始鼓掌,可是全場鼓掌的只有他一個,其他人都張大眼睛瞪著卡斯坦包姆,想瞧清楚到底什麼人這麼厲害,獨力搞出這麼個大失敗。他父親拍手拍個不停,最後他再也受不了,從口袋掏出一把刀,射向父親的心臟。他父親不拍手了,看著刀子飛向自己,並不驚恐。反倒是卡斯坦包姆屏住了呼吸,那些獨眼觀眾也是,大家全都望著那把刀子以慢動作向前飛去,正中目標。
「他的計畫其實很簡單,卡斯坦包姆,他從我們之中最弱的下手,這很有道理,不是嗎?我們之中最弱的是女人,妹妹很弱,對吧?女人……很弱,她們對事情的感受太深,他會利用這個弱點。而她們一旦離開,那些強者……不管多強,都會變弱,於是他就可以一個一個掌握我們所有人了。除非我們向他反擊,除非我們堅忍不拔,除非我們說:『不,不,住手。』」
原來另外還有兩個人,一個年約二十,個頭很大,另一個還是孩子,非常瘦小,臉色蒼白,滿臉痘疤。他們一人一頭抬著一個用棕色毯子包起來的東西,亨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卡斯坦包姆也是。
於是士兵們口耳相傳,說他能把坦克變不見,把子彈變羽毛,還能看透敵人心思,甚至還有人說諾曼第登陸成功都多虧了他。
「什麼?」他說。「我不懂。」
在某個炎熱的夜半時分,在辛辛那提,好東西來了。
這是事實。
她緩緩搖頭,臉色蒼白到快要消失不見。
「穆奇,我不是魔術師,只不過會用紙牌變幾個花招而已,別的什麼都不會,好嗎?」置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法國,亨利.沃克盡其所能想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可惜行不通。
「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場可恥失敗的負責人:我的兒子。」
「好的。」卡斯坦包姆說:「當然好。」
「好吧,那我們就請下一位進來。」他看看名單,笑了。「這一定不是真名,不可能。」他站起來伸頭朝門外喊:「瑪莉安娜.花兒,請進。」
卡斯坦包姆露出微笑,搖搖晃晃地說:「醉?沒錯,因為我給逼到牆角了,你呢?你的藉口是什麼?」
「運氣好,亂猜的。」
可是他沒死,送命的機會雖然不少,卻始終安然無恙。戰爭中死傷無數,有人燒死,有人被裝甲車炸成碎片,但他們四個不但沒死,甚至毫髮無傷,運氣好得過分,大家把它歸功於亨利的魔術。亨利在散兵坑裡變過幾個紙牌把戲,有回還把手榴彈變不見,所以大家知道他有兩下子。穆奇.馬克斯深信他有特殊能力,能夠保護他們,並且加油添醋到處去跟人家說他的「親身經歷」,據說亨利輕輕說句話就能讓子彈轉向,嘆口氣就能讓他們隱形,他們身邊炸彈炸來炸去,就是無法突破亨利設下的防護罩。
亨利說:「我說過,我不在乎了,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有用就好。」
「那您就大錯特錯了,陶伯特先生。」
他說:「我還沒吃飯,可以吃嗎?」
他轉頭發現亨利臉上神色完全沒變,既不驚訝也不傷心,什麼表情也沒有,彷彿已經失去所有感覺。
接著,取消演出的通知不斷湧入,紐哈芬、波士頓、斯格蘭頓、伯林敦、里奇蒙、華盛頓特區,他們各有各的理由。波士頓的理由是宗教(「這豈不是把耶穌基督當成了魔術師?」)。紐哈芬的說法比較實際,他們擔心她要是沒活回來,要是出了什麼差錯,要怎麼辦,他們要拿死在台上的女人怎麼辦?卡斯坦包姆試圖向他們說明這只是耍花招,跟其他魔術一樣都是假的。可是他們問起花招是怎麼耍的,卡斯坦包姆卻答不出來,只能複述那該死的魔術師信條。里奇蒙簡單明確地告訴他不適合,他們要找的是可以闔家觀賞的娛樂。而斯格蘭頓呢,斯格蘭頓說除非他丟掉那女人,回歸傳統表演和愛國演出,否則他們就不要他,就這樣。
亨利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回答:「紅心三。」
但查理卻哈哈大笑,德頓也是。在地獄般的喧鬧聲中,穆奇靜靜看他,又看看亨利。
他轉過身,張開雙臂。您瞧,她出來了。
卡斯坦包姆卻皺起眉頭。「什麼樣的經驗?」
他已經近到可以親她了,但她的嘴唇動也不動,不但沒有回答,甚至好像連問題都沒聽見。卡斯坦包姆盯著她,可是她彷彿隱形了,他的眼光穿透她,在她裡面什麼也沒有,她完完全全放棄了。她的眼神越過卡斯坦包姆,望進他身後的幽暗倉庫,好像在那裡看見了什麼,但那裡什麼也沒得看,什麼也沒有。
卡斯坦包姆問:「她這樣子多久了?」
亨利推門進去,光就灑滿全身,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讓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辦公室裡燈確實很亮,但光卻不全是這麼來的,偉大亨利的等候室裡靠牆站著十五個他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有金髮的、褐髮的、紅髮的,雙腿修長,還有巴波亞,噢,巴波亞。他知道湯姆.海利現在一定拼命在抓棺蓋,想爬出來跟他的前雇員一起享受如此美景。
亨利看著他,伸手把臉上的泥抹掉,半邊臉還是黑黑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其實是沒什麼大不了啦。」
我喜歡那個愛的故事。
他說:「愛,戰勝一切。」
換作別的女人,或是其他任何普通人,都會對他剛剛的演出嘖嘖稱奇,但她沒有。這雖然讓他感到失望,卻又有種古怪的吸引力,他愛上了全世界最不把他的魔術當回事的人。
「希望我沒把妳吵醒。」
那人越來越激動,頭隨著沉重的呼吸一上一下,眼神熱切,臉上浮起一個瘋狂的笑容。他靠得吏近,對亨利說:「你讓她死而復生。」亨利回頭看看卡斯坦包姆。那人再問一遍:「你讓她死而復生,是嗎?」
瑪莉安娜呼吸急促起來。「請讓我下去,快讓我下去。」
他想,該死!死了!還有比這更糟的嗎?沒有。助手死亡是會千古留名的,未來不管是其他魔術師或一般大眾回顧這場表演,都會將它看作「瑪莉安娜.花兒的悲慘死亡」或是「天才魔術師的表演生涯與她陪葬」之類的,至於卡斯坦包姆這號人物,頂多出現在故事的附註中。但他根據自己的專業智慧,知道他也將陪葬,從此一無所有。他看著醫生緩緩下台,心想,身為經紀人,不知道要不要對這場悲劇負責?如果要的話,他得趕緊離城。他環顧四周,女人家們用袖子拭淚,睫毛膏隨著眼淚流下,一張大花臉跟鬼一樣。他卻並不傷心,至少無論如何也不會為瑪莉安娜.花兒傷心,老實說,她死並不是壞事,只是不該死在台上。
「那個女人,你得處理。去跟她談,讓她明白她造成何等損害,我相信她會明白的。」卡斯坦包姆點點頭。「好好幹吧,兒子,我只能跟你說,好好幹吧。」
「謝謝。」
戰爭帶給他快樂。他在戰爭中交到了這輩子第一批真正的朋友:查理.史密斯、德頓.毛拉利,還有穆奇.馬克斯。他們各有各的專長,查理會彈曼陀林,德頓會說法語,穆奇唱歌像鳥一樣婉轉好聽,而亨利呢,當然了,他會玩牌。他們從法國打到德國境內的賀珍森林之役(The Battle of Huertgen Forest),並肩作戰,吃睡都在一起。其他部隊也有很會唱歌和很會講法文的兵,但會表演魔術的就只有他們才有。亨利很快樂,他覺得若能死在那裡也很不錯。
「是,先生,報導得很好,我是這麼想啦。」
「那好,那好。」
亨利踏出一步,上了台階,抬頭看見門牌。
卡斯坦包姆說:「來吧。」
亨利點點頭說:「是的。」
「維多利亞.哈利斯。」
卡斯坦包姆心想,亨利搞不好瘋了,講話怎麼那個樣子,內容簡直像是從古書裡背下來的。
「妳的名字叫做?」
「可是那不算唬人。」她輕輕撫摸鐵銬。「那是技術,刀子並沒作假。」
他放開她,微笑道歉。
「妳會不會怯場?在台上要面對幾百個觀眾,而且很多人可能還會盯著妳,甚至盯著妳的某些部位看。」卡斯坦包姆說著向亨利投去一個眼神。
「希望能夠。天啊,我希望你能。」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聽說了昨晚的事。」他每說一個字就得喘口氣,電梯壞了一陣子,爬樓梯不容易。「我沒去看,對不起,可是我聽說了,在報上也看見,而且您一定知道,所有人都在講這件事。」
「我知道。」
她走了。門一關上,卡斯坦包姆就緩緩點頭說道:「我喜歡,她會放電,這在演出時很有幫助,男人會盯著他看,做老婆的也會因此分心,這叫『誤導』,對吧?」
她睡狹小的客房,從前大概是女僕的房間,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張木桌和一盞燈,但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
「別再到處說我會什麼魔法了,大家都在傳說我有魔力可以防禦德軍,我不喜歡這樣。」
「因為你永遠也猜不到。」
卡斯坦包姆甩甩頭,這故事聽得他精疲力竭。「等等,你是說你也死了?」
於是卡斯坦包姆相信了他。
老人終於開口問道:「他在哪裡?在做什麼?」
「我這輩子再沒有比這更確定的事了。在他家鄉這是傳統,十八歲生日這天如果沒能變成男人,就是奇恥大辱,他得進叢林流浪一星期左右來贖罪。」
亨利放開他,後退一步。「我不能死,艾迪,至少現在不能,我有自己的計畫,所以需要你幫忙。」
查理說:「我也愛你,真的唷。」
瑪莉安娜拿起餐巾,輕輕在唇上按了按,搖搖頭說:「不,讓他進來吧。我累了,我想我要去睡了。」
帶著這種智慧,他前往亨利住處,那條路他早已熟記於心。
他穩住身子,說:「至於這個呢,如果亨利想要的話,他可以在這裡把頭去掉。」
卡斯坦包姆傷心離去。亨利清洗碗盤,並且收好。他真希望能把碗盤都變不見,可惜辦不到,只得親自把它們通通洗乾淨。之後,他走到客廳另一頭,在他跟瑪莉安娜排練的地方默默複習順序和要說的話。他記得很熟,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以前愛看小說,那時候我還有能力翻頁。最好的小說總是這樣,開頭說的是一件事,卻在你不知不覺中轉到另一件事上。或者作者會說:「我要跟你說這一件事。」說的卻完全是另一件。這類的書我很愛,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想要去買東西,走著走著卻走進公園;想要在地上挖洞種樹,卻發現裡頭埋著寶藏。人想要怎樣並不見得最後就會怎樣,意願是全世界最脆弱的東西。我本來想用故事說明為什麼亨利.沃克從沒愛過我。他沒愛上我並不是因為還愛瑪莉安娜.花兒(他已經不愛了),而是因為她沒法愛他。
卡斯坦包姆說:「我來開。你怎麼不開燈,這裡好黑。」
「這次如果你在商場上有所表現,就可以向我也向公司裡所有人證明,有一天我放棄這個位子的時候,你之所以繼任,不只是因為身為我兒子而已。我討厭任人唯親,這樣對別人不公平,不管人家姓什麼,工作可是非常賣力。我不得不幫你,可是你得記住,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
他發現了存在的祕訣,那就是成功。
「解釋起來有點複雜,可是基本上就是在舞台上投射一個鬼的形象,讓它跟真人互動,看起來像真的一樣,非常有說服力。」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刀。刀在牆邊一個箱子後面。他把箱子移開,好看清楚些。它們全放在刀架上,銀光閃閃,好像自己會發光。一共十二把左右,有的很小,一把比一把大,最大的一把有軍刀那麼大,看起來能把人一下子切成兩半,卡斯坦包姆不知道自己拿不拿得動那一把。他挑了一把中等大小,大約有他手臂一半長的,刀柄上雕了精細的圖案,是亞伯拉罕正要砍下兒子的頭,太美了,卡斯坦包姆盯著那圖看了好一會兒,她也在旋轉的輪子上盯著他看。那輪子轉呀轉的轉了好久好久,完全不打算停下來。
我那時候就該戒菸,可是沒有。團裡負責裝卸的尼克有個兒子,年紀太小,別的忙都幫不上,所以亨利走後他就負責照顧我。他才七歲,瀏海剪得太高,是個戴厚眼鏡的小男孩。他會幫我點菸,送到嘴邊。他不太說話,這樣很好。
「妳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他逼近她,發現自己手在抖,他怕她,他一直都怕她,只有現在她手腳都給銬住的狀況下,他才敢靠這麼近。「昨天亨利跟我提到邪惡,提到世上所有的邪惡,雖然他沒直說,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妳。我想妳就是那種東西,純粹的邪惡,只是亨利看不出來。」
卡斯坦包姆問她:「加什麼分?」
那人總算滿意了,彷彿他就是為聽這句話而來。亨利希望他就此轉身離去,可是他不但沒走,還揮手叫站在角落的人過來。
「好。」兩人四目交接。
他回答我說:「偉大的胡迪尼都讓笨蛋打死了,有些事就是讓人無法理解。」
所以接下來的事也就不以為怪了。湯姆.海利死的時候,身邊的人正是他從幕後相中的某個觀眾,她叫妙麗.札克瑪莉,跟朋友一起坐在第二排,看秀看得十分投入,每隔幾分鐘就興奮地用手肘去推身旁朋友。妙麗是他喜歡的那一型,不特別漂亮,卻有她獨特的魅力……掛在胸前。湯姆請她吃晚餐,隔桌欣賞那對性感的天堂,一小塊沒嚼爛的牛排卡住喉嚨,無法呼吸,他就這麼死在餐廳。亨利早已回到旅館房間看書,直到好幾個小時之後才得知自己又失去了一個父親。而且,損失並非僅止於此。
「去哪兒都行,只要……離開就好。我會給妳足夠的錢,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就算妳想去歐洲都行。」
「嗯,我也算是個魔術師吧,當然沒你那麼厲害,可是有點像。」她看亨利一眼。「我可以現場表演嗎?」
「我想我忍受得了。請幫我轉吧。」
卡斯坦包姆雙眼直視前方,面向未來,微笑回答:「當然是去您辦公室囉。」
亨利幾乎要笑。「我們是好夥伴,你和我。」
她們一個個進來,又一個個給請出去。過程差不多就像這樣:
「因為那違反演藝事業的首要規則。」亨利說。
「我知道。他要我打來跟妳說,計畫有變,我們大家倉庫見。」
這時整個房間裡彷彿就只剩下兩雙眼睛,漂浮在天地間炯炯發光。
「我們結束了,這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的演出被取消了,信不信由你,沒人想看瑪莉安娜死!至少沒人願意花錢來看,沒人。只要是你說得出的地方,我們都不會在那裡演出。」
「是時間問題,她死得越久,回來就越難。表演的時候她得躺在台上讓台下觀眾上來確認,時間太長,她靠自己的力量會回不來。」
「發生了,確實發生了。」
他胸部的膚色和臉一樣,貝絲似乎對此深深著迷,她伸手去碰一下,又笑起來,然後回頭問站在門邊的湯姆.海利:「你確定這樣可以嗎?」
「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艾迪。」他微笑繼續說:「不是艾德喔,我覺得艾德聽起來太……太成熟,太嚴肅了。我祖父就叫艾德,老天讓他持別長壽,到今天還健在,我爸身體也很好,對我來說叫艾德的就該是那種人。至於叫做艾迪的嘛,是另一種型,有趣又愛玩,所以請叫我艾迪吧。或者,如果哪天我讓你生氣的話,就叫我卡斯坦包姆,我想無論我們人多好,這種狀況總是會發生的,到時候你可以大聲吼我:『卡斯坦包姆!』而我呢,會叫你『沃克先生』或『偉大的亨利』,不過我想再想想,也許能想出更引人注目或是更響亮的名號。您自己有什麼想法?」
她這下子明白了吧,她一定心裡有數,才會那樣看著他,看著那個輪子,眼神如此陰暗無望,她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死亡之輪。」
那人瞪著亨利,眼睛幾乎閃出亮光,說:「偉大的亨利。」
瑪莉安娜.花兒很黑,內外都黑,整個人明亮的部分只有名字而已。那年代不時興黑頭髮,她髮長過肩,而且只有隨便梳梳。她是那種很難想像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女人,看起來好像昨天剛剛出生。眼睛圓圓的,巧克力色,並不閃亮,好像裡頭有什麼東西在悶燒。手腕很細,他可以像握傘把一樣握在手裡。她不笑,沒有女人味,不像其他人那樣精心打扮,為自己添加額外的吸引力。
「你是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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