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瑞秋
第二章

泰迪和恰克應要求掏出了警徽,麥佛森不慌不忙地審視著,看看證件,又看他們的臉,瞇著眼睛。
麥佛森轉向他們,一手放在門鈕上,然後緊盯著他們,雙眼有一種無法捉摸的強烈感情。
然後他轉身帶頭走進閘門,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泰迪拉開大衣,取出槍套內的佩槍。他手腕輕輕一抖,彈開旋轉式彈筒,然後把槍放在麥佛森手上。麥佛森把槍遞給那個警衛,讓他放進手中的皮革袋。接著麥佛森再度伸出手來。
「考利是他那個領域的傳奇人物,」麥佛森說,此時他們繞回頭,往醫院前方走去。「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哈佛大學念書時都是最頂尖的學生,二十歲就發表了第一篇關於妄想病理學的論文。英國的蘇格蘭場、軍情五處,還有美國的戰略情報局都諮詢過他無數次。」
「我們會盡力款待二位,給予你們一切必要的協助。在你們停留期間,不管時間有多麼短,都必須遵守我們院內的既定規則,這樣明白嗎?」
「這回你一口氣就看到兩個,」恰克說。「真是個大日子。」
「現在給誰住?」泰迪問。
「那座塔是做什麼的?」
麥佛森領著他們走上一條緩坡往上的小徑,路兩旁是繁茂的林木。穿過樹林後,小徑橫接上一條開敞的柏油路,泰迪看見左右兩邊遠處各有一棟房子。左邊那棟式樣比較簡單,是褐紅色雙斜屋頂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門窗的邊框是黑色的,小小的窗戶讓整棟建築看起來像個崗哨。右邊那棟則是都鐸式建築,矗立在隆起的山崗上,像一座城堡。
恰克望著泰迪。泰迪搖搖頭。
「機密那類的,」麥佛森說。「我是這麼以為的。」
「唔……」麥佛森好像茫然了。
牆內是一條主走道,用跟圍牆同樣的橙紅磚塊鋪成,走道兩旁是綿延廣闊的草坪。踝上繫著腳鐐的園丁們正在照料草皮、樹木、花床,甚至還有那排沿著醫院的噴泉所種的玫瑰叢。那些園丁身旁都跟著雜役,泰迪看到園內還另有些戴著鐐銬的病患,踩著鴨子式的奇特步伐行走。大部分都是男的,少數幾個是女的。
麥佛森副典獄長在碼頭接他們。以這個職位而言,他相當年輕,一頭金髮比標準髮型要hetubook.com.com長些,動作中有種瘦長靈活的優美姿態,讓泰迪聯想到德州人,或是從小在馬群裡長大的人。
「如果我們還在這邊談的話,」恰克說,困惑的眼神跟泰迪的雙眼相遇,「那能有多機密呢?」
「你們要明白,」麥佛森回頭對泰迪說,此時他們正行經幾個辦公室,房門全都關著,上頭的銀色小名牌上有醫師的名字。「美國沒有其他機構像這裡一樣。我們只收最具破壞力的病人,來這裡的,都是其他機構無法駕馭的病患。」
他朝恰克懶洋洋地一笑,把警徽輕輕擲還給他。
「葛萊思就在這裡,對吧?」泰迪說。
「用來治療病患嗎?」
麥佛森露出微笑,頭微微一搖。
那些雜役搬著信件和醫藥箱回到碼頭,放上手推車,然後麥佛森在寫字板上簽收,再把寫字板遞還給渡輪上的警衛。那個警衛說,「那我們就開船了。」
恰克朝泰迪說,「葛萊思就是那個……?」
「我明白,」恰克說。「不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晚餐桌上有很多話題可以聊嗎?」
「戰時工作。」麥佛森說。
「兩位,」麥佛森說。
「考利醫師,」麥佛森說。「多虧了考利醫師和典獄長,才有這一切。他們在這裡開創了一些很獨特的東西。」
「沒問題。」
他們走上階梯,穿過了一個大理石門廳,上方的天花板拱起,形成一個格子圓頂。他們走近一道閘門時,門嗡響一聲打開來;然後他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很大的前廳,裡頭的右方有個雜役坐在一張書桌後頭,還有一個坐在前廳內左方;再往後又是一道閘門,鎖住一道長廊。他們再度掏出警徽給那名坐在往上樓梯旁的雜役,麥佛森在一面寫字板上簽了他們三個人的名字,同時那名雜役檢查過他們的警徽和證件,又遞還給他們。那名雜役身後有個鐵柵室,泰迪看見裡頭有名男子,一身類似典獄長的制服,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個個串著鑰匙的鐵環。
醫院的左右兩方各矗立著一棟殖民樣式建築,門窗等邊框漆得亮白,窗戶上裝了鐵條,窗玻璃被含鹽的海風染得發黃。醫院主建築則是炭灰色的,磚牆被海風磨蝕得平滑,有六層樓https://m.hetubook.com.com高,頂端的屋頂窗往下俯視著他們。
麥佛森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彷彿是在向太陽祈求,「因此,請你們交出身上的手槍。」
麥佛森點點頭。
他兩旁站了一群醫院的雜役,大部分是黑人,還有幾個木著臉的白人,好像他們小時候沒吃飽過,從此就發育遲緩,怏怏不樂。
麥佛森眼光盯著他們頭上方的某個點。「我相信,考利醫師會跟你們解釋這些既定規則的細節,但我得強調以下這點:本院禁止在沒有他人陪同下,跟病人私下接觸。這樣明白嗎?」
「記下了,長官。」
沙灘顯然最近幾夜被大海猛烈沖刷過;上頭散布著貝殼、漂流木、軟體動物的骨骸,還有被這一帶不曉得什麼食腐動物吃了一半的死魚。泰迪發現了一些肯定是從波士頓內港區颳過來的垃圾——罐頭和濕透的紙團,一面車牌被拋到生長著樹木的界限旁,被海水洗成了淡棕色,上頭的數字也被曬得顏色褪盡。樹木大部分是松樹和楓樹,細瘦憔悴,泰迪可以透過樹與樹間的缺口看見幾棟建築物,矗立在小山崗的頂端。
泰迪說,「麥佛森先生,我們是被正式指派到這裡來的聯邦執法官。根據政府的規定,我們必須隨時帶著手槍。」
「第一批臨床醫師來到這裡的時候,」麥佛森說,「園內長滿了濱海野草和灌木叢。你們該去看看當時的照片。不過現在……」
泰迪看到一名黑髮男子,穿著跟其他警衛一樣的制服,但還外加了黃色的肩章和立領,而且徽章是金色的。他是人群中唯一走路抬頭挺胸的人,一手抵在背後昂首闊步,那個步伐讓泰迪想起自己在大戰中遇到過的那些上校,對他們來說,他們肩負指揮的重責大任,不但是出自軍事上的需要,也是源於上帝的囑託。他胸前緊抱著一本黑色小本子,朝他們的方向點個頭,然後往他們上來的那道坡走下去,黑髮在微風中文風不動。
他們環繞著園區後方走,碰到了更多雜役和戴著鐐銬的園丁,其中很多鋤著後牆邊的黑色壤土,其中有個園丁是中年婦人,小麥色的頭髮一綹綹披散著,頭頂幾乎全禿了,她凝視著經過的泰迪,然後舉起一根食指豎在和_圖_書嘴唇上。泰迪發現她喉頭橫著一道暗紅色的疤,像甘草糖棒那麼粗。她露出微笑,朝他非常緩慢地搖著頭。
那個警衛點點頭。「暴風雨快來了,」他再度說。
泰迪望著恰克。恰克頭朝麥佛森伸出的手掌一歪,聳聳肩。
「為什麼?」泰迪說。
兩人又是一陣點頭。
泰迪說,「我希望能記錄下我們曾表示反對。」
泰迪點點頭,恰克說,「明白。」
麥佛森說,「我們採取了各種預防措施。」
「院內的A監就是我背後右邊這棟建築,是男監。B監則是女監,在我的左邊。C監是原來的沃爾頓堡,位於這個園區和員工宿舍正後方的懸崖後頭。進入C監必須有書面許可,而且要有典獄長和考利醫師兩人同時親自陪同。明白嗎?」
恰克拿槍的動作有點慢,他笨手笨腳解開槍套,但麥佛森沒有顯露出任何不耐,靜心等待恰克把槍笨拙地放在他手上。
麥佛森在陽光下眨眨眼。
「這是一所最高度警戒的精神病院,」麥佛森說。「我們的主管單位有兩個——一個是麻薩諸塞州心理衛生局,另一個是聯邦監獄廳。」
泰迪差點脫口而出說,是,長官,就像在軍隊裡一樣;但他忍住了,只說:「是。」
他們在一道雙扇門外停了下來。右邊那扇門中央有面黃銅牌,上頭寫著「住院總醫師 J.考利醫師。」
「圍牆後頭,那邊——」他指著B監過去更遠處——「是原來的司令官宿舍。你們走上來的路上大概已經看到過了。當時花了不少錢蓋的,南北戰爭結束後,那位司令官就退役了。你們應該去看看那個地方。」
「為什麼?」
「我以前好像沒看過聯邦執法官的警徽,」他說。
「報上是這麼說的。」
「好極了,」恰克說著點燃了一根香菸,從嘴裡拿出來,憋住了一個小小的哈欠,在陽光下眨眨眼。
他們上了二樓,轉入一條泛著木頭肥皂味兒的走廊,腳下的橡木地板泛著光澤,沐浴在遠端大窗照進來的白光中。
「我們要回去的時候,會再聯絡調查站來接我們。」泰迪說。
麥佛森說,「在比較蒙昧的年代,像葛萊思這種病人會被處死。但在這裡,他們可以研究他,定義出其中的病徵,或許可以把他腦子和*圖*書裡頭那個引發行為異常、脫離一般可接受模式的部分給隔離開來。如果他們能辦到這點,那麼或許有一天,我們的社會就能徹底根除那類脫軌行為。」
麥佛森在醫院前頭暫停,一腳踏在第一級臺階上。他似乎被問倒了,眼光望著弧形的橙紅色圍牆片刻,然後說,「這個嘛,我想你們可以去問他。他現在應該出去開會了。」
麥佛森把槍遞給那個警衛,警衛把槍收進那個皮革袋,然後走進門去。
泰迪注意到他之前在渡輪上看過的那座塔,群樹頂端露出了島嶼另一頭的塔尖。
他搖搖頭。「處理污水。你不會相信這些水裡有些什麼。從渡輪上看很漂亮,但幾乎全州每條河裡的每片垃圾都漂進了內港區,然後又穿過了港區中段,最後來到我們這裡。」
德蘿瑞絲喜歡日光浴,她大概會喜歡這個地方,但泰迪只能感覺到海洋的微風不斷吹拂,警告人們大海可以任意猛撲上來,把你吸入海底。
麥佛森說,「警衛,請記下丹尼爾斯和奧爾兩位執法官曾表示反對。」
麥佛森站直了身子,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說,「我得告訴兩位這裡的一些基本規定。」
麥佛森點點頭。「文森.葛萊思,沒錯,他在C監。」
「你們的武器會登記收進典獄長辦公室外側的保管室,」麥佛森輕聲說,語音有如樹葉沙沙作響,「就在園區中央的醫院主建築裡。等你們離開時,就可以取回了。」麥佛森放鬆了,牛仔式笑容忽然又回到他臉上。「好吧,正式手續大概就是這樣。我對你們一無所知,不過我很高興這件事解決了。我們現在去見考利醫師,你們說怎麼樣?」
恰克說,「精神病院的獄警。看起來好詭異,麥佛森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
「心懷夢想是好事,」恰克說。「你不覺得嗎?」
那些雜役穿著白襯衫和白長褲,集體行動。他們幾乎沒看泰迪和恰克一眼,其實他們幾乎什麼都懶得看一眼,只是沿著碼頭走向渡輪,等著卸船上的貨。
麥佛森說,「這些建築是南北戰爭前不久蓋的,原來是當作軍營總部。有些設計顯然是配合軍事訓練設施的用途。然後眼看著戰爭逼近,又轉向朝軍事堡壘的功能。再後來,又把這裡改成了戰俘營和圖書。」
他們繼續往前走,爬上一道陡坡,一開始坡上一片恣意生長的濱海野草;然後土地逐漸變得鬆軟,綠意也更濃了;到了坡頂的平坦處,草長得比較短,變成了一片比較典型的草坪,往外延伸數百碼後,來到一片橙紅色磚牆,圍牆成弧狀彎向遠方,似乎環繞著整個島嶼。牆高十呎,頂端有一排鐵絲網,那副景象有個什麼觸動了泰迪。他忽然對牆那頭的所有人生出憐憫,他們知道那道細細的鐵絲網是什麼,明白這個世界多麼想把他們關在牆裡。泰迪看到幾個穿暗藍制服的男子緊靠著圍牆外頭站立,低頭凝視著地面。
「當然,當然,」恰克說。「我們不會忘記的。」
「舊燈塔,」麥佛森說。「但十九世紀早期就沒當燈塔使用了。我聽說南北戰爭時的北方聯邦軍在那邊布置了守望哨兵,但現在那裡是處理場所。」
泰迪點點頭,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現在碰面,典獄長消失在小山崗的另一端。
泰迪點點頭。「殺死了所有親人,把他們的頭皮剝下來,拿來當帽子戴。」
一名雜役用鑰匙打開了圍牆中央的閘門,門晃開來,雜役們推著車進去,同時兩名警衛走向麥佛森,停在他兩側。
「戰略情報局,」泰迪說。「先從這個開始好了。他們幹嘛要找個精神科醫師當顧問呢?」
「暴風雨快來了,」那個警衛說。「不曉得會有多厲害呢。」
他似乎等著回答,門鈕上的那隻手僵在那裡。
恰克迅速點了頭。「還戴著進城,對吧?」
「典獄長,」麥佛森說。「你們稍後會碰面的。」
「真是戒備森嚴,」泰迪說。
「對,」泰迪慢吞吞說。「可是,是哪方面的呢?」
泰迪點點頭。這個問題好像很合理嘛。
「我相信,這要多虧社會大眾的關心,麥佛森先生。」
麥佛森的聲音像鋼纜射過空氣。「根據〈收容心神喪失刑事罪犯之監獄與機構聯邦法規〉第三九一條規定,治安人員攜帶武器的要求只有在以下狀況無效,就是在該人員當時的上司命令下,或是該刑罰機構或心理衛生機構的照管及保護人員的要求下。兩位,你們現在的狀況剛好符合以上的例外。你們不能帶著手槍走進這道門。」
麥佛森右邊那個警衛打開了一個小皮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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