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瑞秋
第五章

「沒見過?」泰迪自己的身子也往前弓。「你英語講得很好,幾乎毫無瑕疵。不過子音還是發得有點吃力。」
「你信神嗎?」
「現在的問題,」泰迪說,「就是這個醫院昨天夜裡發生了九個嚴重的警戒違規。有個女人不見了,但你們卻沒人去找——」
「啊,沒錯——養。撫養你的人是誰?」
「你眼力不太好,嗯?」
「操他娘的,」恰克說,然後他們三個人咯咯猛笑,像一群小女孩似的。
其他三個人全都爆出大笑。
「我沒有假設,沒有的。」
「他常常替索蘭度小姐治療嗎?」
「這我可沒說。」
「你父親過世了,對吧?還有丹尼爾斯執法官,令尊也過世了吧?我敢打賭,兩位都在十五歲生日之前,就失去了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人物。」
「我老爸是渾球。」
恰克輕呼出一聲口哨。泰迪和德蘿瑞絲在鈕釦樹街曾有一戶令朋友羨慕的公寓,因為很大,中央走道似乎就跟美式足球場的長度一樣,但那公寓頂多只有這個房間的四分之一大。
「你這分明是在給我們設絆腳石。」
「要看狀況,」麥佛森說,此時派卡車穿過大門,他朝警衛揮揮手。「當然,考利醫師擔任C監很多病患的主治醫師。另外,沒錯,其他監樓有幾個病患的主治醫師也是他。」
奈爾林頭往後仰,喝了口蘇格蘭威士忌。「暴力。」
「是啊,你覺得驚訝?」
「以前有過脫逃事件嗎?」
他們和崔.華盛頓以及另一個名叫畢比.魯司的雜役住同一個房間。房間很大,有兩張雙層床,還有一個小小的活動區,他們進門時,崔和畢比正在打撲克牌。雙層床上層有人替他們準備好一疊白毛巾,泰迪和恰克拿毛巾擦乾頭髮,然後拉了椅子加入牌局。
考利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點點頭。「那些畫完成後不久,他就卸下了軍職。我們是在地下室發現這些畫的,另外有一張撞球桌、一堆地毯,還有大部分的椅子。執法官,你真該去看看那個地下室。那裡可以裝得下馬球球場。」
「不是嗎?」奈爾林說。
「什麼之人?」泰迪走向奈爾林的椅子,往下看著那個小個子男子,搖著自己杯裡的冰塊。
「那違規呢?你知道,比方有個人失蹤一兩個小時這類的?」
「那你呢?」
「醫師,你見過死亡集中營嗎?」
奈爾林身子往前湊。
「怎麼?」
「好極了,」泰迪說。
「他和_圖_書……他——不,聽我說,聽我說——他……他有那種松鼠的眼神,每次他準備唬人,就開始看每個人的籌碼。不過如果拿到一手好牌呢?他就很鎮靜,什麼都不鳥。」
「他在這裡做多久了?」
奈爾林等著。
「我們一直在找。」
不過結果證明,真正的高手是恰克,他始終表情愉快,難以猜透,面前堆起了一疊硬幣和香菸,最後還加上幾張鈔票,他瞥了一眼那堆錢的底部,好像很驚訝面前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堆。
奈爾林往後一靠,他望著考利的眼神,讓泰迪搞不懂真正當家作主的人是誰。
「應該是。」
「請問你是?」泰迪說。
「不過,我就是從來沒有半途而廢過。」
泰迪給了他一個陰沉的微笑,下車走入雨中。
泰迪搖搖頭,他發現考利的藏書中,有關醫學的不多,至少這個房間裡是如此。有幾本醫學書沒錯,但其他大部分都是小說,還有幾本薄薄的書,泰迪覺得應該是詩集,另外有幾格歷史書和傳記。
「麥佛森,」泰迪打開他那邊車門時說。
「瑞秋.索蘭度不可能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赤腳溜出那個上鎖的房間。而是有很多人幫她,整個醫院都在幫她。以我的經驗,如果有些話你非說不可,但整個團體的人都不肯聽,那你是不可能突破心防的。尤其我們只有兩個人。最好的發展是:我的威脅奏效,考利這會兒正坐在他的宿舍裡頭,重新考慮他的整個態度。或許到了明天早上……」
「你這方面不太拿手。」泰迪說。
「了不起。但我們現在的問題——」
「倒不是怪你,我只是,不曉得耶……」
「所以讓我露出馬腳的是什麼?」他們躺在黑暗中,泰迪問恰克。房間那頭,崔和畢比的鼾聲此起彼落,外頭的雨在這半個鐘頭變小了,好像是要喘口氣,等著更多援軍到來。
不過奈爾林似乎無法領略幽默。他理了理膝蓋處的褲子。「信神嗎?」
「你拿到好牌的時候。只會皺一秒鐘,但你總是會皺起來。」
「我明白,我明白了。」崔說,「白人總是聯合起來對付黑人嘛。」
「喲!」畢比隔著桌子指著他們兩個。
「我說『偵訊』,你卻說是『訪談』。沒錯,執法官,你的防禦技巧的確是了不起。」他把裝著蘇格蘭威士忌的玻璃杯底輕扣桌子幾次,像在鼓掌似的。「暴力之人總是吸引我。」
「那你聽聽看這個,」泰迪說,真想把那顆櫻桃腦袋從他粗胖的肩膀上擰下來。「你教了一個女人穿牆術,讓她在整棟樓的雜役和獄警頭上飄過去,接著還一路飄洋過海。」
奈爾林的菸斗仍拿在手上。考利喝光了酒。馬勒的樂音仍輕聲流瀉,室內某處有時鐘滴答。外頭的雨已經變大了。
「醫師,這hetubook•com•com種假設太過分了吧。」說話的是恰克,他一臉毫不保留的憤慨,泰迪從沒看他這麼生氣過。
「到現在你還認為自己厲害得很,對不對?承認吧。」
「不過呢?」
「不了。」
「你會皺起嘴唇,」恰克說,他的聲音開始因為發睏而變調。
恰克聳聳肩。「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不太想到神了。」
泰迪又搖搖杯子,喝光了,看到奈爾林左眼旁抽動著。「我同意我搭檔的說法,」他說著坐回位子上。
「等你哪天見過死亡集中營,再回來告訴我你對神的感想吧。」
「喔,又來了。」
「你是不糟啊。」
「執法官,合法移民也有罪嗎?」
泰迪朝恰克看去。恰克朝他輕輕一笑,有點尷尬。
「我沒見過死亡集中營。」
奈爾林一手圈成筒狀護住菸斗,用火柴重新點燃。「我們不會把醫療員工的人事檔案給兩位的。」
「自從你父親過世後嗎?」
「老大,我剛剛才跟你打過牌耶。」
麥佛森說,「這個嘛……」
恰克說,「黑麥威士忌,如果有的話。」
「什麼?」
「你出去多走點路,就會碰到了。」
「你不是在變魔術嗎?」泰迪說。「你要告訴我,我手上拿著什麼牌。或者,不——你要把一個護士大卸八塊,從考利醫師的頭上抓出一隻兔子。」
「我是聯邦執法官。我們只負責抓人回來,如此而已。大部分狀況下,訪談都是其他人負責的。」
「我想是比我早一年來的吧。」
崔放聲大笑,劃破空氣,然後拍著桌子。「那丹尼爾斯執法官呢?他是怎麼露出馬腳的?」
考利把空杯子放在他椅子旁邊的小几。
「你還醒著。」
泰迪在黑暗中試圖勾勒他的影像,卻只見到他的雙手,上頭有一條條疤痕。
「我不太熟悉那個辭彙。」
「找得認真嗎?」
奈爾林搖搖頭。
崔說,「執法官,你有那種X光眼是吧?」
恰克說,「或許某些操他娘的不該拉自己的耳垂。」
「執法官,接下來的調查我們會盡力協助你們,但是——」
「蘇打水加冰。」
「住院總醫師去當一個病人的主治醫師,這種事算平常嗎?」
「什麼?」
考利眼睛瞪亮了,朝泰迪微微點個頭。
「天哪,沒有。」
考利在他們前頭走向壁爐,朝爐前那圈椅子指了指,同時自己經過壁爐到一個小酒櫃前。「兩位要喝什麼穿腸毒藥呢?」
「這些不是變魔術。」
「操他娘的!」畢比說。
「喔。」
「放屁。操他娘的幸運?他是搞了什麼巫毒魔法了。」
「布拉姆斯嗎?」恰克問。
那人眨眨眼表示見過他們了,不過沒伸出手來,於是泰迪和恰克也就沒有表示要握手。
考利對上了泰迪的目光,下頷底下有點變紅了。「奈爾林醫師有很多職務,其中之一就是擔任我們監事委員會的總和圖書聯絡人。我今天晚上請他來這裡,是為了要回答你們稍早的請求。」
他們靜靜躺了一會兒,然後泰迪傾聽著海濤聲。
「你杯子裡那個,是什麼?冷茶?」
「除了索蘭度小姐,還有誰?」
「什麼意思?」考利這會兒身子也往前湊,四個人都弓著背,頭往前伸。
泰迪靜靜躺在那兒一會兒。最後,他說,「我們始終沒聽到過實話。這事情沒有辦法解決,也沒有什麼可以仰仗,就是沒有辦法讓這些人說實話。」
崔和畢比的賭注是以一分錢為單位,如果有人硬幣用完了,大家就講好用香菸來代替。玩的是七張樁牌撲克,泰迪唬倒他們三個人一次,又以一次梅花的同花順贏了五塊和十八支香菸。他把香菸收進口袋,從此打得比較保守了。
「操——他娘的!」崔的手搧開恰克的手指。
泰迪雙肘撐在膝蓋上,十指往外一攤。
「從小在學校,」奈爾林說,「我敢說你們兩個就從不曾避開肢體衝突。倒不是說你們喜歡,而是你們絕對不會考慮躲避,對不對?」
「我很好奇,」奈爾林說,此時泰迪和恰克挑了奈爾林左邊的兩張椅子坐下。
「那席恩醫師呢?」泰迪說。「你認得他嗎?」
「我不認為自己很糟。」
「你老爸是賭徒,對不對?」
考利抓住一個鳳梨往後拉,打開了那扇門。
泰迪往下看著那個傢伙。小小的紅髮腦袋安在矮胖的身軀頂端,像顆櫻桃似的。他身上透出一股纖細的感覺,讓泰迪覺得他一定是每天早晨花了太多時間在浴室裡,猛朝身上撒爽身粉和香油。
泰迪大笑。
「四年。」
泰迪朝他露出大大的微笑。「那教教我們吧。」
「什麼?」奈爾林身子往前湊得更低了。
站在他們後方的考利在唱機上放了張唱片,唱針搔刮出零星的爆擦音和嘶嘶聲,讓泰迪想到剛剛他沒打通的那些電話。然後撫慰人心的弦樂和鋼琴取代了嘶聲。是古典音樂,泰迪只知道這麼多。普魯士古典音樂。泰迪回憶起國外的小餐館,還有他在達豪集中營一個副指揮官辦公室看到的唱片收藏,那個副指揮官聽著音樂,朝自己嘴裡開槍。當泰迪和四個美國大兵進入辦公室時,那位副指揮官還沒死,喉嚨發出咕嚕聲,槍掉到地上了,他沒辦法撿來再開第二槍。輕柔的音樂有如眾多蜘蛛爬行在室內。他又拖了二十分鐘才死,泰迪和大兵們掠奪房內時,其中兩個人還問那位德國副指揮官痛不痛。泰迪從那個傢伙的膝上拿起一張鑲框照片,裡面是他太太和兩個小孩;泰迪拿起時,那個傢伙睜大眼睛,伸手想搶回來。泰迪往後站,看看照片,又看看那個傢伙,前後反覆不斷看著,直到那個傢伙死了。而在這段時間,音樂始終不斷流瀉著。
「辦不到。」
「不了,」泰迪又說了一次。「這個調查結束了。我和圖書們明天搭第一班渡輪回市區。我們會把報告交上去,我想案子會轉給聯邦調查局總部。但我們退出了。」
麥佛森搖搖頭。「連這樣都沒有的。除非你是,呃,操他媽發瘋了。不然你能逃去哪裡?」
「打牌的時候嗎?」睡在下層的恰克說。「別問了吧。」
泰迪聞到菸斗的菸草味,他和恰克同時轉身,明白了房裡還有一個人。他背對著他們,面朝壁爐坐在一張高背的翼式安樂椅中,一腳翹在另一隻膝蓋上,有本打開的書撐在那兒。
「不,我想知道。」
「你真的打算走人嗎?」
「所以是五年囉。」
「你把我宰得很慘。」
他們等待著,雨刷繼續發出啪啪聲,黑暗樹影被吹得朝他們彎曲。
恰克咧嘴笑了。「要我出賣搭檔?不不不。」
「熊,」泰迪說。
「不,你舅舅。廢話,當然是問你老爸。」
「黑桃五?」泰迪說。
「真美好的夜晚,」他在啪啪的雨刷聲和鼓鳴般的雨聲中扯著嗓門。
恰克說。「這個厲害。」
「我不過是贏了幾塊錢。」
「他們把這裡稱為『巨室』,」考利說著,帶他們穿過了鋪著拼花地板的門廳,來到了雙扇橡木門前,門上的黃銅門鈕有鳳梨那麼大。「真的,我太太在閣樓裡發現了一些前任屋主史皮威上校沒有寄出去的信,裡頭不斷談到他正在建造的『巨室』。」
泰迪露出微笑,搖搖頭。
「喔,對不起。」
「席恩,」泰迪說。
「你拉耳垂,華盛頓先生。每回你拿到的牌小於葫蘆,就會拉耳垂。」他又指著畢比。「還有這個操他娘的——」
恰克臉色一沉,雙眼瞪著崔,瞪得整個房間安靜下來。
「這位是我的同事,」考利說。「傑若邁.奈爾林醫師。」
恰克什麼話都沒說,過了一會兒,泰迪猜想他睡著了。他忽然可以看見他父親了,整個人都看得見,沒有工作的日子裡坐在那張椅子上,被牆壁、天花板、整個房間給吞噬。
「據我所知沒有。她精神治療的主治醫師是考利醫師。」
泰迪也考慮過要跟著他們講黑人的街頭腔調,但還是做不到。可是恰克呢?恰克不知怎地就是有辦法。
「哪個請求?」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麥佛森回頭望著他。
「嘿,老大。」
「馬勒。」考利在奈爾林隔壁的位置坐下。
「我知道,我知道,」恰克說。「這個理由我也同意。」
奈爾林緩緩點著頭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眼皮,望向恰克。
「我猜是幸運吧。」
泰迪從書架前轉過身來,望著奈爾林瞥了自己的杯子一眼,柔軟如蠶的嘴唇扯出了微笑。「厲害啊,執法官。你的防禦技巧真是出色。想必你對偵訊很拿手。」
「啊,你是認真的囉?」泰迪說。
「所以你是在虛張聲勢了。」
「不——」奈爾林拖著聲音說出這個字。「我剛剛說你們是暴力之人。意思並不和_圖_書是指控你們很暴力。」
「我老爸?」
「那就隨你吧,執法官。」
「他是個陌生人,」泰迪說。「對每個人都是,甚至我老媽。老天,我懷疑他連對自己都很陌生。他就是他的船,而一旦失去了那艘船,他就逐漸漂走了。」
泰迪透過後車窗望出去,還看得見形影模糊的考利和奈爾林站在門廊上,目送他們離去。
「哪方面?」
「你要求我教你們,」奈爾林說。
麥佛森停在男宿舍的門外。「我就不出去替你們開車門了,你們不介意吧?好好睡一覺吧。我確定明天早上考利醫師會很樂意回答你們一切疑問的。」
「我倒沒注意到。」
「晚安。」
恰克現在身子也往前湊,清澈的雙眼瞪著那個小胖子。
「又一次,你的防禦技巧真是——」
「是那位上校嗎?」泰迪說。
「任何人都一樣。」
崔的喉結上下滑動,舉起一隻手正要道歉,然後恰克說,「當然囉,不然還會是為什麼?」然後那個笑容擴張到整張臉,變成好大一個笑。
「那就回到神吧。」
恰克說,「我從小被養大的經歷,可沒有逃跑這回事。」
「晚安,老大。」
「當然認得。」
地板是大理石的,上頭處處鋪著東方地毯。壁爐比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要高。光是那些窗簾——每扇窗都遮著三碼長的暗紫色天鵝絨,而這個房間總共有九扇窗——就得花掉泰迪不止一年薪水,說不定還要兩年。一張撞球臺佔據了角落,上方掛著幾幅油畫,一幅是穿著北方聯邦軍正式制服的男子;另一幅是穿著鑲摺邊白洋裝的女人;第三幅油畫則是那名男子和女子在一起,兩人腳邊還有一隻狗,背景中就畫著房裡的那個巨大壁爐。
「在你那一行啊,」泰迪說。「我老聽說酒鬼多得不得了。」
「不是你的錯。那你的呢?」
考利把飲料遞給泰迪,他接過後站起來,經過書架前,來到壁爐右側。「的確很常見,」他說。「那你呢?」
「我想我們還有一點。丹尼爾斯執法官呢?」
奈爾林又慢吞吞眨著眼睛,那個表情讓泰迪聯想到餵飽後的家貓。
「人|獸不宜外出,」麥佛森說著,一根被吹斷的樹枝掠過他們的擋風玻璃。
那個陌生人抬頭望著他們。「你不享受一下喝酒的樂趣嗎?」
「啊?」
「我從來沒有半途而廢過。」
恰克說,「麥佛森,你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他們離開考利的屋子時,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雨水潑濺在石板瓦屋頂和紅磚內院裡,也潑濺在外頭等著他們那輛車的黑色車頂上。泰迪看得見一大片斜斜的雨絲切穿黑暗。考利家的前門廊離車子只要幾步路,但他們還是淋得濕透,麥佛森繞過車前,跳進駕駛座,甩甩頭抖掉雨水,濺濕了儀表板,然後發動那輛派卡車廠出產的汽車。
「你為什麼不喝酒。在你們這行,喝酒不是很常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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